第三章
夜漸深沉,垂在天邊的星子散發著離離舒光。
向爹娘請過晚安,官朝海回到閨房,開始為今晚夜盜辜府作準備。
「那個辜茂才仗著他爺爺是朝中老臣,權高財大,整天在外頭花天酒地,他自己揮霍無度也就罷了,偏偏又愛四處擾民滋事,真是可惡。」阿黎一邊說著,一邊替官朝海卸下頭上的珠釵,僅以一條黑巾紮成了俐落的發束。「他爺爺心疼他年幼喪父,對他十分溺愛,任他為所欲為也不加以管教。」
「今天要不是他撒野撒到了秀水縣來,我這個『飛天女賊』也不會插手管事。」這個稱號真是越叫越順口,鍾傅教她的絕妙輕功果然厲害。「我的夜行衣呢?」
「來了,小姐。」阿黎幫著官朝海著裝,繼續數落辜茂才的惡行。「據說他自比皇上,喜歡四處遊覽后建築豪華屋宇當作『行宮』,每個行宮裡還藏一個寵妾服侍他。前幾天他來到秀水縣,看上了城北那個書攤子的蘭姑,硬是搶來逼作小妾。辜茂才給了蘭家五百兩銀子要他們閉嘴,蘭家夫婦哪裡敢違抗。如今辜茂才已買下一棟屋子命人裝修,可憐那蘭姑就被囚禁在那裡,不知哭得怎麼樣呢?」
「出了這種事,縣令也不敢管,真是無用至極。」官朝海束緊了腰帶,一身勁裝已備,她信心滿滿。「等著瞧吧,我今晚定要把蘭姑救出來,還要好好教訓辜茂才一頓,飛天女賊可不是浪得虛名!」
正說著,窗外匆有動靜,阿黎立刻熄了燈火,官朝海靜聽半晌,確認了窗外三長兩短的木笛聲,便打開了窗探望。「鍾大哥?」
「朝海。」鍾傅削瘦的身影自漆黑的樹影下走來,他朝官朝海伸出手,蒼白的手心裡躺著一隻黑色面具。「喏,看看合不合臉。」
官朝海驚喜的接過面具細看,堅韌的布面上隱約可見飛雲紋路,內里多縫了層棉,戴上去十分柔軟。「啊,剛剛好,很合適呢。」
「堂堂飛天女賊,自然是裝備齊全的了,怎能隨便用塊破布遮臉?我一直想替你做一個,終於完成了。」鍾傅微笑道。
「謝謝你,鍾大哥,我太喜歡了。」完全依著她的臉形縫製的新面罩戴在臉上,果然更多了分俠盜氣勢,官朝海十分開心。
「喜歡就好……今晚要央你替我做件事。」
官朝海見鍾傅又朝她伸出手,這次是一封白色信箋躺在他手心裡.
「辜茂才惡名遠播,桂花賊肯定也有所聽聞,今日你夜盜辜府,說不定又會碰見他──若有機會,你幫我問他:師承何人?」
「師承何人?」官朝海接過信箋,只見上頭系著紅繩,未署收信人名。
「他極可能不願透露,屆時你再將這封信交給他。」
「鍾大哥,怎麼你認識桂花賊嗎?」
「江湖中誰人不識桂花賊?」鍾傅微微一笑。「好了,這一時半刻的也說不清,遲些時候再跟你解釋吧,你差不多該出發了。」
鍾傅不願說的事,她向來不會多問的,就和他那一身神秘的武功底子一樣。
官朝海點點頭,收妥了信箋,從窗口躍出。「那麼,我走了。」
「朝海,」鍾傅匆地喚住她,官朝海立刻住腳,回身等著他說話,他卻只是望著她,待要說什麼似的,卻又只是沉默著。
官朝海瞧出他那雙清冷的眼裡流動著的那股微暖情意,不禁想起了娘親在福良寺所說的話,忽然有些擔心──替鍾傅擔心哪,他實在花太多心思在教她練武上了,導致他姑娘見得太少,才會錯把她當作……
「咳。」立在窗后的阿黎不禁咳了聲,鍾傅這才如夢初醒般,有些沙啞地朝官朝海開口:
「一切小心。」
官朝海點點頭,重新將背囊甩上肩膀,騰起輕功,越過圍牆,夜蛾一般無聲地消失在夜霧中。
辜府中,燈火未熄。新砌成的華樓中傳來杯碗摔落地的碰撞聲響,跟著是一陣男人的咒罵聲。
「我就不信你能忍到什麼時候!現在給你飯你不吃,將來求我我還不一定給!下賤!」辜茂才甩著被飯菜弄髒了的衣袖從房裡走出,氣急敗壞地怒罵著,一會兒又冷笑道:「你想捱餓就捱餓吧,反正大爺我多的是耐性跟你耗。阿威,鎖門。」
小廝阿威手忙腳亂鎖了門,忍不住道:「爺,何必三番兩次受這娘兒們的氣,我瞧她摔碗又砸盤的,倔得很。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爺你何不就霸王硬上弓──」
「啐,你哪裡懂得!」辜茂才伸手順了順鬢邊的髮絲,輕佻一笑。「我就偏要等這倔脾氣的姑娘跪在地上跟我賠不是;看她一臉不服氣、卻得軟著聲音求我大人大量原諒她,看她在我一聲令下、乖乖自己解扣子──」
主僕倆大笑起來,隱身在花叢后的官朝海不覺握緊拳頭,心中暗罵:淫賊!
「咦?」辜茂才正欲離去,忽地抬頭朝夜空望了望。「難怪我老覺得今兒個夜色特別沉,原來又是個無月夜──呵呵,阿威,你說巧不巧?」
「是啊爺,真巧哪。」阿威笑不太出來,倒是有些緊張地朝四處張,一手摸著屁股,嘴裡喃道:「又是無月夜……」
無月夜?那又如何?躲在暗處的官朝海心中正疑惑,庭院中的辜茂才已經走遠了,尚聽得見他異常愉快的聲音:「阿威,你說咱們把蘭姑關在這兒幾天啦?」
「這是第三天了,爺。」
「上回咱們在杭州待到第幾天才走的?」
「第三天,爺……」
辜茂才的笑聲與阿威有些顫抖的聲音隨著漸遠的腳步聽不見了。
官朝海已無心去想他們在打什麼啞謎,記著鍾傅再三提醒她要沉住氣,她耐著性子又在花叢后待了好一會兒,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施展輕功躍上屋檐,直接來到尚亮著燭光的窗邊。接連兩夜的觀察,她確定蘭姑就是被關在這房裡,只有幾個婆娘負責看守。
官朝海推窗窺了眼,見窗后的人影正是蘭姑,便飛快地竄身進入屋中。蘭姑猛然站起,驚恐地瞪著官朝海。
「你──」
「你別怕,我是來救你──」官朝海話末說完,頸后寒毛猛然一豎!她才想要閃躲,便已遭人自身後挾持,亮晃晃的小刀架在她頸邊,將她鉗固在一面挺直的胸膛前,淡淡芬芳襲面,正是桂花香……
「你是誰?想做什麼?」
蒙在面罩后的聲音並不陌生,再加上那股香氣──官朝海匆地伸手握住頸邊小刀,身後男人順勢扭轉她的臂膀往下壓,再度將她鉗制住。
官朝海回頭,瞧見那雙熟悉的丹鳳眼,脫口而出:「果然又是你!」
沐溫川一愣,與戴著面罩的官朝海倆倆相瞪好半晌,才不太確定的道:
「你是之前那個……笨蛋小偷?」
「……」官朝海暗吸了一口氣,提醒自己面前這位可是俠盜界人人尊崇的桂花賊──不計較,她不跟他計較!「其實呢,飛天女賊才是我的稱號,還有,若你能放開我的手,我會很感激你的。」
「什麼──什麼女賊?飛天女賊?」沐溫川再次一愣,很不客氣的笑出聲來。
「怎麼?你有稱號,我自然也有了,你說是不是啊?桂、嗝──桂花賊──」
沐溫川鬆開了手,官朝海連忙縮回胳臂,按摩著隱隱發疼的臂膀,幽怨地瞪視著他。
「在下的確是桂花賊,請恕我有眼下識泰山,竟沒認出姑娘就是傳說中的飛天女賊……」沐溫川想起在福良寺聽見村婦將這女子與他相比,不禁再次失笑。
「鼎鼎有名的桂、嗝──桂花賊──不識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俠盜,也是情有可原。」奇了,怎麼在桂花賊面前喊他桂花賊,她就忍不住的想打一嗝?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是不是換面罩了?」
官朝海沒料到他會注意到這點,有些慌張的扶了扶臉上的面罩,抬高臉道:「是呀,再怎麼說我也是飛天女賊,該有的裝備怎能少。」
「在下認為裝備倒是其次,擁有真材實料的功夫才不枉盛名。所謂俠盜者,盜中之俠也,可不同於一般偷兒。倘若被人瞧見他連自己的馬都駕馭不了,還摔個滿身濕泥,可就丟了俠盜的臉了。」
「你──」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你還敢提這事!那晚要不是因為你渾身那股怪味,才會害得我的馬焦躁不安,害得我差點跑不了!」
「怪味?」聽見有人如此詆毀師父的桂花香氣,沐溫川臉色驟然一變。「抱歉,你剛才說『怪味』?你知不知道那香氣舉世無雙?多少被我偷過的達官貴人除了氣憤寶物被竊,更氣的是他們竟從未聞過如此獨特的醉人香氣──」
「不過就是木樨香,能有多稀奇?好端端一個大男人,把自己弄得渾身香噴噴的幹什麼!」
「什麼?你這女子──」
「兩位──兩位且慢。」被二人忽視已久的蘭姑再也忍不住了,跳出來阻斷他倆的戰火。「兩位都是俠道中人,何苦為這點雞毛蒜皮之事爭吵不休?不如先將小女子救離此地,再繼續爭論也不遲。」
一句話點醒兩個俠盜,官朝海立刻拉了蘭姑道:「走,我救你出去!」
「慢著,」沐溫川也拉住了蘭姑,盡量維持和善的口氣。「這屋是我先闖進來的,僕婦是我先下藥迷昏的,蘭姑理所當然也該是由我救出去──」
「我知道是你先來的,瞧你背上一袋子沉甸甸的,肯定都是些值錢貨,摔壞了可不好。所以了,寶物由你扛,人就由我來救吧。」官朝海拍開了沐溫川抓著蘭姑的手,眯眼笑道:「況且男女授受不親嘛。」
見官朝海拉了蘭姑就要走,沐溫川兩手環臂斜倚門邊,不慍不火地笑道:「原來飛天女賊最擅長的就是與人相爭、奪人所獲,武林奇士錄裡面一定少不了你。」
「什麼?」官朝海聞言止步,本來已經準備好要逃離的蘭姑則是嘆了一口氣。
「我什麼時候與人相爭?」話才出口,官朝海卻猛然想起福良寺那個和她搶香包的小惡人──還有她口裡喚著的那個神情溫柔的爹。「好吧,既然你這麼說,咱讓蘭姑選吧,看她是要跟我走還是跟你走。喏,蘭姑,你別怕他,儘管選,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蘭姑困難的看了看宮朝海,又看了看沐溫川,最後──
「我想,我還是跟桂花賊走吧。」當然還是名氣響叮噹的桂花賊值得信賴啊。怕官朝海又反悔纏住她不讓她走似的,蘭姑連忙躲到了沐溫川身後。「對不起啊,飛天女賊,下次再勞煩你……」
官朝海沒想到蘭姑竟要投靠這個自負的桂花賊,不禁急道:「哪裡還有下次啊!你這丫頭是不是傻啦?」
「啊,蘭姑真是深明大義。」沐溫川愉快的取下背囊遞給官朝海。「那就依你的意思,咱們分工合作吧。我護送蘭姑,這價值不菲的辜家寶物就由你護送了。」
一袋子寶物沉甸甸地往她肩頭上一掛,官朝海啞了口,竟不知如何拒絕,見沐溫川領著蘭姑悄聲推門而出,自己無所適從,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去。
桂花賊帶頭,三人一路來到辜宅圍牆下。沐溫川要官朝海先過牆,好接應蘭姑,官朝海雖不明白自己幹嘛要聽桂花賊的指使,無奈今晚兩人的目標都是要救蘭咕,她也只能咕噥著照做。
官朝海才剛站上牆,卻聽見沐溫川在底下低喊了聲:「有埋伏!快走!」
樹搖影動,幾十條黑影自四方飛竄而來,將他們三人包圍。來者不善,沐溫川立刻要將蘭姑送出牆外,卻聽見狂妄的笑聲自遠處傳來。
「蘭姑,我勸你先看看我手裡這張是什麼東西,再決定要不要跑。」
官朝海已經握住蘭姑手腕,準備拉她過牆,但蘭姑一聽辜茂才這麼說,便遲疑了。官朝海往裡一望,見辜茂才遠遠走了來,左右兩個護衛,並著那神色緊張的阿威,兩隻纖長玉指拎著張薄紙晃呀晃,笑得十分得意。
「你爹娘收了我五百兩銀子,簽了這張合同,你蘭姑得在我辜府當十年的傭僕。喏,白紙黑字的,你不是想抵賴吧?」
蘭姑一聽,蒼白了臉,辜茂才轉而朝沐溫川笑道:「瞧瞧,果然又是你呀,大名鼎鼎的桂花賊!跟去年一樣,我才來這裡第三天你就找上門來,真是陰魂不散──咦?今年還帶了個跟班?」
跟班?這可是在說她嗎?官朝海杏眸一瞪,待要駁斥,便聽見沐溫川平靜的聲音:「沒辦法,辜公子聲名狼藉,所到之處人心惶惶。去年在杭州已經給過你一次教訓,今年你竟又來這裡為非作歹,我只好奉陪。」
「桂花賊言重了,這張賣身契是你情我願,怎麼會是為非作歹呢?倒是你夜闖辜府,不但偷我錢財,還想縱放我辜家奴僕,你才是為非作歹叮。」
蘭姑拉著官朝海顫聲道:「我爹娘不可能把我賣給他,定是他逼迫他們。」
「逼迫也好,自願也罷,只要有這張合同在手,你蘭姑休想離開我辜府,除非你不顧你爹娘死活──」
「你先顧好你自己死活再說吧!」官朝海怒道,從牆頭一躍而下,辜府護衛立刻聚擁上前,眼見官朝海赤手空拳便與對方打了起來,沐溫川無奈的搖搖頭,拉了蘭姑要走。
「等等!那張合同──」
「合同交給我!」官朝海剛出拳擊退一名辜府侍衛,又從背上抽出一截短棍,伸手一甩便成了長棍。「你們快走!」
「就憑你也妄想奪我的合同?來人!快將那女賊擒下!還有那該死的桂花賊,別讓他跑了!」辜茂才躲在兩個護衛身後,咬牙切齒的道:「一年前你在杭州壞了我的好事,還燒了我的房子,今年你等著被我送進衙門吧。」
「既然你這麼懷念當年的事──」沐溫川嘆口氣,左手已摸上腰際飛鉤。「那我就再讓你重溫舊夢吧。」
沐溫川竄身加入戰局,手中銀鉤一揚,撤了敵方兵器,再兩招游龍擺尾,便撂倒四五個大漢。
辜茂才見侍衛們攔阻不了桂花賊,緊張得差點跌了跤,連忙吆暍更多侍衛阻擋在他前面。「抓住他!抓住他!我大老遠把你們從京城帶來這裡是為什麼……誰能給我逮到桂花賊,我就賞他一千金!」
蜂擁而來的侍衛越來越多,他並不打算與他們惡鬥下去,趁著與官朝海擦身之際對她喊道:「你先帶蘭姑走!這裡我來收拾!」
「你瘋啦!」官朝海長棍一擋、左拳一出,打得一名侍衛倒退十幾步摔落池塘。「他們這麼多人,你怎麼應付?況且我一定要拿到那張賣身契──」
「叫你走就快走!這裡我早已有安排!」沐溫川飛鉤人手,與官朝海背對背。「敵眾我寡,先救蘭姑出去要緊,快去。」
沐溫川的口氣堅定不容妥協,官朝海惱他又對自己發號施令,卻也想不到除了照做以外更好的辦法。
就在官朝海往回奔、打算帶蘭姑先走之際,她聽見辜茂才的喊叫聲:「快、快!快上弓箭!別讓他們跑了!」
一排飛箭從天而降,官朝海壓低了蘭姑身子,甩棍打落飛箭。
這頭桂花賊銀鉤一舞,掃退了數十人馬,跟著從腰邊皮囊掏出了火種點燃,火光閃閃之際,只見他面帶微笑的望向一臉驚恐的辜茂才和阿威。
「去年玩得不夠,今年要玩就玩大點。」
火種朝旁一扔,不知何時已埋藏好的引線立即點燃了火藥,一時爆炸聲不絕於耳、火光四起!嚇得眾人驚慌失措,不知要先救火還是先逃命。一片鬧哄哄之際,就屬阿威的慘叫聲最凄厲。
「又著火啦!我的屁股又著火啦!救命啊──」
「用火藥!你竟敢──」辜茂才氣急敗壞,看見那頭的官朝海扣著蘭姑施展輕功就要越牆而去,他立刻扯住身旁的弓箭手。「快!她們要跑了!」
一支飛箭穿過黑煙,「咻」一聲朝官朝海與蘭姑射去。官朝海發現得太遲,連忙一把推下蘭姑,自己左腳卻中了箭,兩人雙雙跌落在圍牆外,蘭姑身手不似官朝海靈活,落地時競拐了腳。官朝海見狀,連忙忍痛拔下自己小腿上的箭枝,撕下一塊衣角紮緊傷口,扶起蘭姑繼續往前跑。
「這個方向不對,我的馬下在這裡──死桂花賊,也不跟我交代清楚要往哪裡逃,就只會命令我!」小腿上的刺痛令她冷汗直冒,只能靠咒罵桂花賊泄憤。「每次都要跟我搶,下次再讓我遇到他──」
「不會有下次了。」沐溫川不知何時追上了她們,他滿身煙塵,一雙鳳眼裡光芒閃閃的,看起來相當開心。「別老是在背後議論人,我可都聽見了。」
「哼!」行走江湖來第一次受傷,官朝海心中十分慌張,可沒心情與他鬥嘴。「咱們怎麼跑進民宅小巷裡了?你的馬到底在哪裡?辜府的人要追來了!」
「我的馬在另一頭呢,誰知道你會往這裡跑,越跑越遠了。」沐溫川見她倆腳步緩慢,接手攙住蘭姑。「你受傷了?」
「剛剛摔下來扭傷了腳,飛天女賊還中了箭!」
眼前一處衚衕,沐溫川拉著她倆閃進矮屋後頭,三人躲在破牆后,靜聲聆聽著辜府侍衛騎馬呼嘯而過。馬蹄聲漸遠,沐溫川回頭見官朝海神色果然不對勁,冷汗幾乎濕了她的新面罩,眉頭緊皺著,一雙杏眼還是逞強的瞪著他。
「現在怎麼辦?辜府的侍衛往前找不到咱們,一定會再回頭。」
沐溫川靜聽著外頭的聲響,又瞄了眼官朝海,低聲道:「他們走遠了,要走就趁現在。我帶著蘭姑走沒問題,但你──」
「你們先走吧。」官朝海按著傷,見沐溫川沒吭聲,蘭姑倒是一臉著急。「欸,我沒事的,你們快先走吧。你以為逃了出來就沒事了嗎?萬一辜茂才尋到你爹娘那裡就糟了,快點快點!沒時間了!」
「你們放心,我已安排蘭家夫婦在城外的納福客棧里等我的消息了。辜家財高勢大,你們雖然委屈,還是得先暫時遷居避難為妙。至於這張合同──」
「你拿到手了!」官朝海見沐溫川手裡的正是那張賣身契,只是上面多了幾道褐色污痕。「茲誓作廢……還有手印?這是辜茂才簽的?他怎麼肯?」
「因為那群護衛自知不是我的對手,對主子又不夠忠心,方才一時沒有筆墨,只好請他咬破他那雙纖纖玉指一用。血書為證,蘭姑這下可以放心了。」沐溫川愉快道,將合同折好交給蘭姑。「這個辜茂才處心積慮想報復我,幸好我早有準備。他不但沒成功,還教我傷了他的寶貝玉指,一定更恨我了。」
蘭姑手裡拿著合同,感激得幾乎落淚。「謝謝你,桂花賊!」
「這麼多侍衛還攔不了你一個,你挺有一套的嘛。」官朝海咕噥著,這讀嘆倒是有幾分真心的。「既然如此,你快帶蘭姑走吧,我怕他們很快就回來了。」
「但是留下飛天女賊一個人在這裡,似乎不妥。」
「行了,我不過是喘口氣,待會兒也就走了,你不用擔心。」
商議既定,沐溫川一把背起蘭姑。「那麼,後會有期了,飛天女賊。」
「希望下次咱們別再選擇同時、同日、同地點下手了,桂、嗝──桂花賊。」官朝海揮揮手,目送他倆離去。她吁了口氣,撐起身子盡量往屋檐陰影底下躲,靠著雜亂堆陳著的木板,官朝海靜靜聽著破牆外的聲響。
安靜了好一陣子,馬蹄聲又傳了來,官朝海手裡緊握著她的棍,聽著不遠處的人聲,似乎是辜家侍衛的聲音,似乎是辜茂才的聲音,又似乎是衙門捕快的聲音……漸漸的,馬蹄聲又遠了,一片黑暗中又恢復了寧靜。
緊握著鐵棍的拳頭又冷又麻,官朝海鬆了手,鐵棍上儘是自己的冷汗。她低頭檢視傷處,這才發現傷口原來不小,血也沒完全止住。重新扯了一塊衣襟包紮小腿,官朝海忍著疼想嘗試站起身來,但腿一使勁,傷處的血液就開始汩汩流出,最終她只好放棄,又靠回了木板上。
官朝海望著屋檐邊一小塊夜空,看不見月亮,只有星星透著寒光。
「又是無月夜……」方才辜茂才說的,就是指去年桂花賊一樣是在無月夜裡壞他好事的吧。這個辜茂才也真不知好歹,去年才被桂花賊教訓過,今年依然不知悔改……而桂花賊也真的是不負盛名,武功高超又心細如針,事前事後的種種細節他都安排好了,難怪行竊多年來始終萬無一失……
不對啊,前天夜裡在鄭府,還有今晚在辜府,她的出現不就是他沒料到的嗎?
想到這裡,官朝海忍不住想笑,偏偏小腿上的痛楚似乎蔓延到全身似的,就連她嘴邊微微一笑也跟著牽痛傷處。唉,不笑不笑,閉目養神吧……
不知又過了多久,官朝海朦朦朧朧的,似乎睡去,似又清醒。猛一睜眼,眼前儘是一片白茫茫的霧,她感覺不到腿上的疼痛,只感覺全身冰冷至極。
眼眶一陣酸熱,官朝海匆地想哭。
她這不是要死了吧?她行走江湖不過三個月,才犯下不到十件竊案,才救濟過不到二十戶貧民,才剛剛得到個飛天女賊的稱號,難道就因為一支箭而魂歸地府?
太不值得、太不甘心了啊。
阿黎等不到她回去會如何著急呢?爹娘發現原來她沒有好好待在閨房,竟然穿著夜行衣死在暗巷裡,會怎樣震驚傷心呢?傳授她武藝的鐘大哥得知她競為了區區一支飛箭而喪命,應該會感到丟臉吧?還有那個桂花賊,不知道又會怎麼笑她呢……不知道他會不會念在同行的份上,到她的靈堂前上炷香?
唉,身子真的……好冷好冷啊……
而她真的……很不想、很不想死啊……只要有誰來救她,她就……
就在官朝海連眼眶裡的溫熱都要感覺不到的時候,一陣細微的馨香氣息卻迎面而來,有些甜、有些醉人……
「你果然還在這裡。」忽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官朝海一大跳,眼前這人沒有腳步聲,難道是……難道是鬼?
夜霧中,一抹高瘦身影朝她走來,她動彈不得,只能瞪大眼望著他,直到他越逼越近,形影越來越清晰!
「怎麼搞的你!你凍僵了!」沐溫川蹲下身來,見官朝海瞪得大大的眼裡滿是驚恐,身子教夜霧沾濕了,冰得嚇人。「你給我過來!」
猛然間,官朝海被攬進一抹溫熱的懷抱里──
太溫暖、太溫暖了,彷彿又從陰間回到了人間。「桂──桂、桂──」
「桂什麼啊你!」沐溫川忙著用披風將官朝海包住,又用他的手掌覆住她冰冷的拳頭,放在唇邊呵氣。「明明就不行,還要逞強說沒問題,幸虧我不信任你,回來找你,不然明天這裡就多一具女屍了。到時候被人發現原來是飛天女賊凍死在這兒,豈不丟了咱們俠盜的臉?你可別妄想我會去你靈前上香。」
「什……什麼……」官朝海瞪著他,忽然好想笑,只是臉上凍得僵硬,想笑都笑不出來。但當沐溫川再度將她攬進那滿是木樨香味的溫熱懷抱中好半晌,然後才一把將她背起時,方才她忍了半天沒掉下的眼淚,竟偷偷掉進了他的衣領……
「遇上你真倒楣。」沐溫川背起官朝海,不忘一併拾起地上那袋裝了辜家寶物的背囊。「走吧,給你療傷去。」
「嗯。」眼淚有些止不住,幸虧都抹在他領子上了,沒人發現。
終於得救了……
山腳邊,破廟中,官朝海坐在熊熊燃燒的柴火邊取暖,身上還裹著桂花賊的披風。
「這味兒……其實挺好聞的嘛……」柴火烤乾了濕衣,身子已經逐漸恢復溫暖,官朝海把臉埋在披風裡,呼吸著這生死關頭時聞到的香味,甚是安心。
沐溫川自外頭走來,手裡又多了一捆柴。他在官朝海面前坐下,添了柴火,跟著又從皮囊里掏出了個小酒瓶,就著柴火熱了熱。「喝幾口,去點寒氣。」
官朝海接過酒瓶,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擦擦嘴,又小啜一口。
「你知道你看起來很像什麼嗎?」沐溫川單手靠在曲著的膝蓋上,一邊翻動柴火,一邊抬眼望著官朝海。
火光在那雙狹長鳳眼裡躍動,更顯得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又晶亮迷人。官朝海臉上莫名的發熱,不覺低下頭去。
怪了,最近常常被這種美麗的眼睛吸引,而且這種眼睛都生在男人身上……
「很像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沐溫川接過官朝海手裡的酒瓶,不避諱的將剩下的酒一仰而盡。「不經意的舉止、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都不像江湖中人。」
官朝海一陣緊張,深怕自己露了底細。「我若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何需夜半跑出來當賊偷東西?你傻了啊!」
「這很難說呢。」沐溫川笑道,忽地起身坐到官朝海膝邊。面對面的距離這樣相近,害她心裡猛然一跳、慌了手腳。「把腳伸出來,我幫你換藥。」
「什……什麼?你剛說什麼?」怪、怪了!剛剛抱得那麼緊都不害臊了,現在他不過坐近一點,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
「把腳伸出來,我幫你換藥。」沐溫川手裡拿著藥瓶,耐心的重複道。
「你幫我?」官朝海咽了口口水,困難道:「那……豈不是要撩起褲管……」
「又不是要你摘下面罩,怕什麼?」
是……是沒錯啦……而且眼前這位可是名滿江湖的桂花賊哪,瞧他看著自己的那雙眼裡只有道義兩個字,莫名其妙亂了心跳的,只是她自己罷了。
「那……就有勞桂、嗝──桂花賊了。」
這女人竟忽然變得這麼客氣呢。沐溫川一笑,伸手扶住她的小腿,輕輕擱在自己膝上,開始料理她的傷口。「第一次受傷?」
原本靦腆垂下的頭猛然抬起,官朝海一臉驚訝。
「身上一帖金創葯都沒有,包紮的位置不對,止不住血,受點小傷便方寸大亂……」沐溫川將草藥敷在傷口上,一陣刺痛惹得官朝海急欲縮腳,卻被沐溫川握住腳踝逃不掉。「別動,這是給你止血去痛的。」
「我看是給我增痛醒腦吧?」官朝海咬牙道,見他繼續慢條斯理地為她上藥,她只得忍下去。「我知道了。以後我會隨身帶著葯。」
「怎麼你師父沒教你帶嗎?」沐溫川用小刀裁剪布條,重新包紮官朝海的小腿,那細心又完美的包紮實在令她咋舌。「你有師父的吧?」
「我啊……」鍾傅身子弱,只能教她武功口訣,也算是她師父吧。「算有吧。」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這人說話真是不清不楚。」沐溫川正欲將官朝海的褲管放下,她腳踝邊那三顆紅痣卻忽地跳進了他眼裡──淡淡的、渾圓的嫣紅,像白瓷碗里的紅湯圓。
自覺唐突,沐溫川調開目光,輕放下她的腿。「好了,傷口三日別碰水,叫你師父給你上藥鋪抓刀傷葯,按時吃藥換藥,以免後患。」
「謝謝……」官朝海縮回了腳,忙放下褲管,沐溫川則是轉身繼續翻動柴火,沒再說話。柴火靜靜燒著,官朝海跟著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卻不覺偷偷飄到了他的臉上──
這桂花賊真不像是賊,倒像個書生。即使被面罩遮住大半張臉,也看得出來那抹鼻樑挺直、那雙眉目溫柔,不知道摘下面罩的他該是如何引入愛慕的潘安之貌呢?再加上他這挺拔高姚的身形……
官朝海看得入神,沐溫川匆地回頭,正好與她四目相對!
「呃……」官朝海臉上一紅,慌張之際,立刻大聲打斷了正欲開口的桂花賊。「我是在想……你呢,桂、嗝──桂花賊,你有師父嗎?」
沐溫川一邊觀察著她,一邊答道:「桂花賊非天生奇才,並不是無師自通。」
「桂、嗝──桂花賊武功高強,那桂、嗝──桂花賊的師父豈不是更厲害?」莫名滿頭大汗,他應該沒看出自己的異樣吧?「想必……也是個是武林高手?」
沐溫川沒馬上回答,反倒是一臉玩味的望著她──終於發現哪裡有趣了。這傢伙每回提到他的稱號,都會忍不住打個嗝呢,怎麼回事?
「你很好奇嗎?」沐溫川笑道。「看在你是我傳說中的跟班,我才告訴你的。」
官朝海乾笑兩聲,確定這傢伙心思粗如樹榦,根本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
「我師父的確曾叱吒風雲,排名武林百大高手之一,不過他多年前已歸隱山林,不再過問江湖事了。」
「為什麼?」
「為了情哪。」沐溫川望著柴火,微微一笑。「師父遭江湖惡徒算計,致使師娘對師父有些誤會,她一氣之下,一走了之。師父苦尋不得,灰心喪志之際,便淡出江湖了。」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你師父也是。」官朝海嘆口氣,又好奇問道:「你師父歸隱山林了,怎麼還肯收你這徒兒?」
「這得把陳年往事翻出來說了。」
沐溫川匆地抬眼注視著官朝海,好一會兒沒說話。那雙炯炯目光如此銳利逼人,教官朝海又是一陣心慌意亂,身子僵硬得連調開視線都不會。「幹嘛啊你……」
「看在你涉世尚淺,亦非狡詐之輩,你又是我傳說中的跟──」
「傳說中的跟班嘛。」官朝海大吁一口氣真,心裡還怦怦跳著。「你放心吧,我飛天女賊最重江湖道義,今日你跟我說的事情我不會對外人透露半句。」
「其實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
見官朝海那副緊張模樣,沐溫川不禁莞爾。這女人怎麼對他隨便一句話都能產生很大的反應哪。
「我幼年時家境富裕,強盜趁著我與母親出遊在外,意欲行搶,結果沒搶到財物,卻誤將我擄了去。行經山野時被正在狩獵的師父遇見,出手救了我。經我師父逼問,才知道那行搶的大叔原來不是真正的強盜,而是貧民村的貧戶,因家中老母病危,沒銀子看病買葯,不得已才行搶。我師父將那大叔斥了一頓,念在他無意傷人,又是救母心切,便囑他萬萬不可再犯法紀,否則絕不寬貸,然後放了他,還送了他一些銀子。」
官朝海聽得入神,脫口道:「你師父真是好人。」
「當時我年紀小,以為只要是犯法的人就該抓進宮府,我師父的作為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但我師父說,人性本善,若非逼不得已,沒有人願意為非作歹。像那大叔,並不是真正的惡人,就算將他關進地豐,過幾日依然會有別的貧民村的人為了生計而搶劫富豪。而皇上遠在京城,官員們報喜不報憂,更別提多少皇親貴族們官官相護、枉顧百姓疾苦的亂象,皇上根本看不到腳底下多少百姓在受苦。」
沐溫川頓了頓,又嘆息道:
「師父的話點醒了我。我身在富豪之家,我爹為人正直,雖未與貪官同流合污、殘害百姓,但礙於情勢,也未能為百姓們做什麼事。」沐溫川撫著自己手指的關節,映在他眼裡的火光看來溫暖又柔和,正如他的語調。「爹明的不能做,暗的我卻能為,所以我便求師父收我為徒,傳我武功──」
「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個專門劫富濟貧,令貧者愛戴、富者痛惡的桂、嗝──桂花賊!」官朝海心中激動,興奮道:「這就是你為什麼成為俠盜的原因!」
「是啊,我可不是因為看了什麼武林雜書,為了博得一個『俠盜』的虛名才夜夜飛檐走壁、四處冒險的。」
沐溫川一席話,說得官朝海訕訕的紅了臉。他說的可不就是她嗎……
「做俠盜,得罪的全是達官貴人,隨時要有被抓進宮府便永不見天日的準備,可不是鬧著玩的。但誰知一旦做了,就彷彿是銬上了命運的枷鎖似的,再也停不下來。尤其是當我看見受我恩惠的貧民們臉上那感激的笑容和眼淚……」沐溫川說著,沉默了一會兒,又朝官朝海一笑。「回去好好養傷啊,飛天女賊。你知道我桂花賊四處奔波,很忙的。以後城郊貧民村的貧民們,要麻煩你多多照顧了。」
官朝海怔怔的望著那雙笑眼裡,看見的是信任、是期許,多溫柔的目光……
怦然心動,官朝海待要靦腆的垂下臉,又捨不得離開他的注視,最後只能點點頭,忍住唇邊隱隱浮現的微笑。
腳上的傷似乎不那麼疼了,方才那草藥真的有效呢。
而她今晚才第一次覺得,原來沒有月亮的夜晚,也是很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