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上七點,正是台北街頭熱鬧時分,尤其在這個辦公大樓林立的區域里,甫自工作中解脫的上班族,正以驚人的速度一波波湧入人潮中。
周穎青三步並作兩步地越過兩條街,穿過擁擠的人群,往公司附近的五星級飯店快步前進。
為了今晚這場相親會,周媽媽不但軟硬兼施,非要她點頭答應不可,更是三不五時電話追蹤,殷殷叮嚀赴宴的大小細節。
呼……總算趕到了。她看看手錶,真是要命,已經沒有時間再到洗手間做最後的準備,她低頭瞧瞧身上的裝扮,米色毛料長褲套裝,搭配淡咖啡色克什米爾圍巾,珍珠耳環還安在,米色麂皮短靴也沒沾上塵土。
一切似乎都還好,就這樣上場吧。
放緩了步伐,周穎青又猛然想起,這可是第一次面對相親這種場面,原本因為急著趕路而跳得飛快的心臟,此刻簡直要蹦出胸口了。
周穎青深呼吸了好一會兒,力持鎮靜地進入餐廳。周媽媽正伸長脖子往門口張望著,瞥見她的身影,興奮地揮手喊道:「穎青,我們在這裡,快過來!」
霎時,正在用餐的客人們紛紛抬頭,好奇地盯著她看。
太多的目光,讓她更覺得難堪,周穎青咬緊牙根,低垂著頭,快步走向角落的位子。
「真是對不起,我來遲了!」她連聲歉意地入座,一抬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方剛端正的臉,濃密的黑髮梳理整齊,飽滿的鼻樑下,抿著線條優美的方唇。
那雙明亮深邃的黑眸,正認真地凝視她。
周穎青的心猛然一提——他就是今晚相親的對象嗎?
他看起來分明是個優質精英型的男人,也接受這種老掉牙的相親活動?
「明明要妳早點出門的,怎麼搞的,讓紀姨和張先生等了這麼久?」周媽媽教訓起女兒。
周穎青揚起唇角,勉強微微一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害羞,還是尷尬。
「唉呀,沒關係啦,穎青一定餓了,來來來,先吃點東西吧!」被稱呼為紀姨的紀韻如是周媽媽的同學,她笑咪咪地熱情招呼著,也替今晚登場的兩位男女主角作介紹。「穎青,紀姨來給妳介紹新朋友,這位是張之璽先生,網象科技公司產品開發部門的協理,三個月前才剛從美國總公司申請調回台灣的分公司。」
紀姨轉向張之璽,笑意更濃了。「之璽,這位是周穎青小姐,華揚國際公司總經理室的秘書。」
「嗯。」張之璽微扯唇角,淡淡地、非常簡短地響應。
紀姨和周媽媽面面相覷,像是一陣寒風吹過般,頓時安靜了下來。
這人……好冷淡。
周穎青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拿起水杯淺淺喝上幾口,佯裝若無其事。
「欸,我看就這樣吧,」周媽媽開口暖場。「你們兩個年輕人呢,在這裡繼續用餐,好好地、慢慢地聊聊,我們兩個老太婆,就先去附近逛逛好了。」
「是啊是啊,我們去逛逛,你們慢慢聊、慢慢聊喔!」紀姨連忙回應。
這兩位據說是老同學的默契真好,馬上拎起了皮包急急離開,留下還來不及反應的男女主角。
就這麼走人,留她和這個陌生人獨戰?搞什麼呀……接下來怎麼辦呢?
她一抬頭,正巧對上張之璽深沈的眼眸,周穎青更慌了。
張之璽沈定地觀察著她——梳整扎高的長發有些微鬈,幾綹髮絲自然地垂落在額前,五官稱不上亮麗搶眼,不過清秀溫婉;米色系的合宜穿著,襯出白皙的膚色,顯得氣質優雅。
說起來,整體的感覺還算勻稱——等等,他在想些什麼?今晚不過是因為受不了爸爸三天兩頭的厲聲叨念,和紀姨的苦苦哀求而勉強赴約,既然是打算應付了事,又何必在意對方生成何種模樣?
但是話說回來,這一切都是老人家的安排,實在不該遷怒到眼前這位無辜的「新朋友」身上。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張之璽臉色稍微和緩,把剛送上來的熱湯和幾碟港式點心移至周穎青的面前。
「這個飯店的粵式料理做得很好。聽說妳特別愛吃飲茶點心?」今晚相親宴的地點,紀姨再三強調是為她特別挑選的。
「呃……是啊。」冷殺手終於開口,語氣溫和許多,再加上眼前食物的陣陣香味,周穎青的心情微微安定下來。
「有特別的原因嗎?」他問。
這男人有著低沈而好聽的聲音,不疾不徐,她感覺自己原本飛快的心跳,慢慢地平穩了。
她抬起頭來,秀氣的唇角忍不住上揚。「前兩年我曾經跟著主管被調派到香港分公司,那時候不知怎麼地,總是起得太早,只好學學香港人,帶份報紙上街吃早茶,久而久之,就喜歡上茶樓吃點心。」
周穎青伸手接過張之璽遞過來的豆豉鳳爪,小心地挾到自己的盤中,喝了口熱茶之後,開始啃食。
她認真品嘗著每一口厚重濃郁的滋味,好久沒嘗到這麼道地的茶點,她越吃心情越好,心情越好就越吃越多……
這位「新朋友」會不會太自然了點?就這麼在陌生人面前毫不客氣地……啃雞爪?
張之璽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唉,看來我已經被判出局了。」
「啊?」周穎青疑惑地抬頭看他,四目交接,她倏地發現,張之璽並不動筷,只是瞅著她看。
「聽說,若是想讓對方留下好印象,」張之璽替她斟滿熱茶。「就得坐三分板凳,輕聲細語,抿嘴淺笑……」說完,他一臉興味盎然地看著她。
周穎青低頭看看自己面前的杯盤狼藉,恍然回神,正想往元盅湯包前進的湯匙,就這樣停在半空中,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快吃吧,灌湯包涼了就可惜了。」張之璽淺笑。
「那……你怎麼都不動筷子?」臉上一陣火熱,周穎青只好低頭假裝攪拌熱湯。
「我不愛吃這類的東西。在國外住久了,習慣簡單的西式餐點,很少吃這些湯湯水水的東西。」
「啊?」這下周穎青更覺羞赧,怎好意思讓一個陌生男人這麼遷就自己?
「放心地吃吧。」張之璽又遞來一碟珍珠丸,笑笑地開口。「對了,怎麼會來相親的?」
「嗄?咳、咳!」她剛喝下一口湯,卻被這個問題給嗆著了。
好不容易順了口氣,她故作鎮定,聳聳肩膀,語氣輕鬆地回答:「我媽硬要我來,剛剛你也看到的嘍!」
張之璽濃眉微挑,唇角勾著笑。「我的意思是說,怎麼會落到相親的下場?」
怎麼會落到相親的下場?這是什麼問題?
好,既然這麼開門見山,那就不用客氣,有話直說吧。
「我談了三次戀愛。」周穎青坦白乾脆地回答。「但是全都失敗了。」
「才三次就投降?」他的笑更深了。
「倒也不是投降。我媽前一陣子去找大師算命,說是因為我的前世搶了三個女人的男人,這輩子註定得被橫刀奪愛三次,才能解上輩子的冤孽。」
解決了珍珠丸,她繼續說:「既然已經應驗了大師所說的三次冤孽,所以現在,我媽就開始安排相親活動。」
「有這種事?」張之璽笑了,搖搖頭說:「什麼年代了,還信算命仙的鬼話?」
周穎青淡淡笑應著。「媽媽總是不認為自己的女兒有那麼糟糕,可是眼看著老是失敗,只得想盡辦法找個理由,好讓自己心安。」
其實,三次的失敗也不是真的很糟,可是她有些累、有些倦,更多是失望和茫然。
愛情真是折磨人的玩意兒,從認識、交往、劈腿到分手,無論她如何用心認真,記憶中的戀情都是以傷心收場,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不費力氣和心思,就遇上屬於她的幸福歸宿。
把最後一個蝦仁燒賣推到張之璽面前,她認真地說:「很好吃耶,試試看好不好?」
張之璽點點頭,舉箸將她的好意送入口中。
他細細咀嚼,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周穎青。她說話的語調和嗓音,聽來特別溫婉和悅,讓人輕鬆舒服。
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地吃東西了,這蝦仁燒賣確實鮮香味美。他喝了口茶,才說:「妳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也來相親?」
「啊?喔。」周穎青放下筷子,細白縴手交迭輕放在桌上,柔聲客氣地問了。「那麼,請問張先生——您,怎麼也會落到相親的下場?」
那一派正經的語氣,逗得張之璽大笑起來。她認真的模樣真是有趣!
沒料想到張之璽會是這樣的反應,周穎青一愣,一股熱氣又爬上了雙頰。
「老實說,我並不想問這個問題。」輕撫著磁杯,她平順了心情,緩緩地說。「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樣,心底總有些不願意說出口的過去。」
張之璽挑眉看著周穎青——她是這麼善解人意的嗎?
的確,他是不太想提這個話題,過往不愉快的感情,在他的記憶里留下深刻的痕迹,至今還難以抹去。
彼此安靜地凝視對方,許久,他終於開口。「其實,也算不上有什麼難言之處。我在美國時,原本有個在一起五年的女友,不過當時我爸反對,後來對方就跟別人結婚了。」
說得輕描淡寫,他的心口卻隱隱酸澀著。
「你忘不了她,所以就一直……一個人?」原來,他的心裡還有人,難怪一開始的態度是那麼冰冷。
「算是吧。」張之璽替她斟了茶,淡淡一笑。「不過,若不來吃這頓飯,我爸不會讓我好過的。」
周穎青想起好友崔櫻櫻曾說過:「十個男人里只有兩個可靠,但是一個是同性戀,另一個已經名草有主了。」
眼前這個男人再好,大概也輪不到她吧?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別人,她還有什麼好多說的呢?
兩個人默默喝茶,原本愉快的氣氛陡然冷卻了下來。
該說什麼才好?周穎青盯著冒煙的茶湯,思索半晌,還是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
「但是,我覺得感情的痛苦,其實……很快就會過去,很快就會痊癒的。」
有這麼輕鬆簡單嗎?她憑什麼這樣評斷?
張之璽濃眉微微地皺了,聲音有些沈。「五年的感情,豈是這麼容易說忘就忘?」
他從來就不是在愛情之中輕易來去的男人,經歷的時間越久,代表感情投入得越深。
「不,我的意思是,」周穎青放下筷子,清澈的眼神毫無畏懼地迎向他。「過去終究是過去,若是到了無法選擇,也無法改變的地步,只好接受現實,傷痛就會慢慢痊癒了。」
「然後?」張之璽等著她的回答。
「然後就打開心胸,接納另一段感情啊!」
「就這樣?」他揚眉,有些詫異。
「是啊。」周穎青替他斟上熱茶,頑皮地笑著。「別忘了,要說談戀愛,我可失敗了三次,總有些心得吧?」
這種事情也能拿出來說笑?她還真看得開。
「所以妳今天是在無法選擇、無法改變的情況下,只好接受現實,來跟我認識?」他無奈地苦笑,伸出大掌。「我是張之璽,幸會。」
「哪是這樣啊……」周穎青先是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大方地伸手。「幸會,我是周穎青。」
嫩白小手輕輕握住張之璽的大掌,隨即鬆開。
厚實的觸感、微微的暖意,一股奇妙的感覺輕輕躍上她的心頭。
不過,這個男人的出現只是身不由己,她不應該有太多的想象和期待。
就當作是和朋友的餐敘,反正,彼此都能交差了事就好。
想到這裡,她的心情頓然放開,閑適地喝口湯,舉起筷子繼續享用美食。
「還想吃些什麼?」張之璽看著逐漸清空的盤碟,笑著問。
「真的嗎?我可以繼續點菜?」她像個孩子似地開心,認真思索著。「再來份腐皮蝦卷好了,啊,還有奶皇包也很好吃呢。」
張之璽喚來服務生,除了囑咐幾道茶點,還替她添了熱茶。他線條分明的唇際浮著淡淡的一抹笑,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
雖然不是特別漂亮或是一眼就能吸引目光,但是她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清雅氣質,他難以形容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卻莫名地安心放鬆。
張之璽想起自己每天埋首工作的單調生活,有多久沒像這樣了?悠閑輕鬆地吃頓飯,沒有負擔的隨意談笑,若能多個這樣的朋友,不也是挺好?
熱騰騰的茶點陸續上桌,兩人相視而笑,原先的拘謹和不安已消失無蹤,兩人像是熟識的朋友一般,彼此為對方布菜,談談笑笑地度過用餐時光。
準備離開餐廳的時候,張之璽一手抄起賬單,一手替周穎青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輕輕替她披上,耐心在桌邊等她整裝后,才徑自步向櫃檯買單。
這頓相親宴吃得可真過癮——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有人會像她這麼不計形象地猛吃嗎?而且,他還勸她多吃些,這……唉!
周穎青望著前方的身影,心裡兀自胡亂揣想著,秀氣的唇角卻不自覺地輕輕上揚。
張之璽的身材真是高大,尤其是剛剛替她披上外套的那一刻,那股屬於男人的剛強氣勢,讓她忽然有些不自在。
走在他的身後,她聞到淡淡的古龍水味,是男人的氣息……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悄然爬上心頭,她感覺自己的臉頰似乎微微地燒起了。
她到底在臉紅什麼?人家心裡還留著五年感情的影子啊……
不管如何,今晚起碼按著媽媽的心意完成任務了,回家后應該不會再被碎碎念了吧?
周穎青深深吸了口氣,對著已經結帳完畢、等著送她回家的男人淺淺一笑,加快腳步跟上了。
***
三天後的晚上。
周穎青下班剛回到家裡,周媽媽便眉開眼笑地沖著她說:「我的乖女兒啊,明天晚上可別亂跑,張伯伯請我們吃飯哩!」
是哪家的張伯伯?她揉著有些發疼的額角,一臉茫然。
「就是紀姨的先生,張之璽的爸爸呀!紀姨說張伯伯想見見妳。」周媽媽呵呵笑。「女兒啊,之璽對妳的印象還不錯呢!所以張伯伯特地邀我們上他家吃飯去!」
「張……之璽?」周穎青愣住了。
那晚張之璽送她回家時,兩個人明明交換過手機號碼,可是這些天過去,張之璽完全沒有來電,按傳聞中的相親規則,她以為自己早已被淘汰出局,第一次的相親到此就算結束,想不到還有續集。
印象還不錯?這恐怕只是他的客氣話吧!
「張家的背景單純,紀姨又好相處,光是這點就很難得,妳可要好好把握。」
怎麼把握?他的心底早就有人哪……她猶然印象深刻,清楚記得張之璽說起過去五年感情時,唇邊那抹苦澀的笑。
周媽媽只顧著自己的好心情,她拉高嗓門下令。「妳聽好,晚上好好睡個美容覺,明天是星期六嘛,下午呢,先去做個頭髮,啊,還要做臉喔,然後……」
綿延不絕的叨念像是蜜蜂般嗡嗡嗡地在耳邊盤繞著,周穎青只是靜靜聽著,沒有出聲響應。她一向是個柔順乖巧的孩子,更清楚父母親對她的用心和關懷。
這幾年在感情的路上,她總是跌跌撞撞,但依然對婚姻懷抱憧憬,只是之前失敗的例子太惹人傷心,讓她逐漸對自己沒有把握。
這些心情點滴,周媽媽全看在眼裡,既心疼也抱不平,任何可能為女兒找到幸福的機會,當然說什麼也不肯放過。
何況女兒才第一次相親,對方家庭如此積極地進一步邀約,做媽媽的怎麼坐得住?
所以她由著媽媽滔滔不絕地下指令,靜靜聽著,照做就是了。
周穎青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按開音響開關,輕柔的鋼琴音樂縈繞在屬於自己的空間。
張之璽……
鑽進溫暖的被窩裡,纖細的手臂環抱自己,她想起那晚他溫柔好聽的嗓音,朗朗笑聲,偶爾皺起的眉頭,還有那股沈穩而令人安心的悠然氣質。
明天還會見到他……她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口,居然怦怦地加快了起來。
***
周末夜,張家燈火輝煌,幫傭的陳嫂忙著上菜,滿屋子笑聲不絕。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哪!老是聽韻如提起周太太和她是多年同學,卻總是沒機會好好認識。」張老先生聲如洪鐘地對周爸爸說:「周老弟,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是一見如故,往後可得常來聚聚才行啊!」
周爸爸舉起小巧的酒杯。「就是啊!這杯我先干為敬啦!」
紀姨和周媽媽更是笑得開懷,不但忙著斟酒布菜,嘴上也沒閑著。「我不是早說過嘛,老人家就是要找伴哪,你看看,這下又多了合得來的朋友,可真好!」
周媽媽轉向張之璽。「你說是不是呢?之璽?」
難得見到父親開心的模樣,張之璽也相當愉快。「周媽媽說的是。我平時工作忙,還請周叔叔和周媽媽有空的時候,多來家裡走走。」
「你還好意思說!」喝了點酒,張老先生的嗓門更大了。「就是你這個兔崽子,到現在還不肯結婚,老是讓我操心!」
張之璽臉色一愣,笑容陡然一僵。明明是愉快的場面,非得提這樁事搞壞氣氛嗎?
「唉呀,年輕人有他自個兒的想法嘛!」紀姨笑吟吟地打圓場。「老人家身體勇壯,又有好友相伴,夠啦夠啦,別貪心哪。」
張老先生看著眾人,心裡快速盤算著。前陣子他聽紀韻如提起老同學未婚的女兒周穎青,當下就要安排兩人見面認識,無奈兒子立刻綳著冷臉拒絕。
哼,這事由得他作主嗎?既然有不錯的女孩,豈能輕易錯過?難道要放任兒子孤單過一輩子嗎?
他算準兒子的脾氣,多嘮叨了幾次,果然倒也乖乖去赴相親宴了。
聽說那晚他還體貼地送女方回家,若不是對人印象還不錯,這個平時不太與女人來往的兒子,怎麼可能這麼知禮數?
於是,他要紀韻如安排今晚的餐會,一來想看看周穎青這女孩究竟如何,再者順便觀察兩人相處的狀況。
周穎青果然是個溫婉清秀的女孩,氣質嫻雅,剛剛閑聊了幾句,應答大方得體,當下就讓他決定非促成這樁喜事不可。
「我哪貪心了?瞧瞧穎青,亭亭玉立,聰明又懂事,這款女孩子上哪找?你倒是說說看!」張老先生乘機開口,毫不退讓地逼兒子。
周穎青正要端起果汁,驚得差點連杯子都端不穩。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好!
還來不及反應,張老先生竟然轉向她,放軟音調,認真問起:「穎青啊,之璽的脾氣不太好,不過倒是挺上進,給他個機會交往看看,妳覺得如何?」
這是怎麼回事?「我愛紅娘」也沒這麼猛吧?
周穎青原本就臉皮薄,霎時一股熱氣狠狠地轟上臉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張之璽一眼瞧見她的窘樣,不知怎麼,衝口便為她說話了。「爸,您喝多了,醫生不準您這麼任性,我看還是請紀姨先陪您在院子散散步,解解酒,別為難客人了。」
「我為難客人?」張老先生先是一怔,繼而拍掌大笑。「呵呵,好小子,想替穎青解圍啊?好、好,周老弟啊,咱們到院子走走,讓年輕人喘口氣、說個話吧!」
若是這兩人真有意,要他立刻消失也沒問題!
「是啊,走嘍走嘍!」雙方長輩笑呵呵地起身,往庭院方向行去。
笑聲猶然回蕩在屋裡,張之璽走向周穎青,無奈地苦笑。「真是抱歉,我爸老是任性胡鬧,剛剛的事情,請妳不要放在心上。」
意思是,他並沒有打算和她交往?連考慮看看都沒有嗎?
直接被拒絕的難受與酸澀令她心口一揪,兩頰的熱度迅速褪去。
周穎青避開他的視線,想試著轉移話題。「張伯伯……退休了吧?」
「嗯,退休好幾年了。他在教育部里當了一輩子小官,總是不得清閑。」張之璽領著她到客廳沙發上坐下。
安靜的客廳里,只剩下兩個人,張之璽高大的身軀佔據了雙人座沙發的大半,太靠近的男人氣息,讓周穎青莫名尷尬,只好將目光移向四周。
牆上掛了數幅國畫和字墨,她好奇地問:「聽說張伯伯寫得一手好字,這些都是張伯伯自己的作品嗎?」
「不是,大都是紀姨的。」
「紀姨?」周穎青訝然。「我只知道紀姨和我媽是高中同學。」
「紀姨是國畫老師,有一年教育部辦國畫展,我爸就這樣認識了紀姨。」張之璽口氣平淡地說。「我媽在我國小三年級時生病過世,爸爸一直沒有再婚,即使紀姨都已經住進來這麼多年,陪了我們這麼久,也沒有辦個手續之類的,老實說,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我以為老人家是重名分的。」
周穎青望著他,線條方剛的臉,濃眉下是一雙黑眸,修長的雙腿隨意迭靠在沙發旁,真是個端正好看的男人。
想起這是第二次和他單獨相處,她又緊張了起來。
「喝點咖啡?」張之璽側過頭,炯亮的眼神迎上她的視線。
「不,我……我不能喝咖啡的。」周穎青有些慌亂,吶吶地回答。「一喝咖啡就容易心跳加快,很不舒服。」她摀著胸口,表情認真。
清秀的臉頰有些粉紅,是害羞嗎……張之璽想起方才她被老爸隨便幾句話就驚嚇得手足無措的模樣,似乎是個單純而沒什麼心機的女人。
不過,他並不了解女人,否則也不會守著前女友譚莉五年,卻讓她忽然成為別人的老婆。
「那麼,來點熱茶?」他又問。記得相親那天晚上她喝了不少。
「好啊,但是不能喝烏龍茶,呃……我怕失眠。」周穎青擔心自己被誤以為是故意找麻煩,臉色更尷尬了。
「我知道了,」張之璽撫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睨著她。「看來妳的心臟不太好,只能喝白開水是吧?」
「也不是這樣,我的心臟很好啊……」周穎青更認真了,急著想解釋,猛然一抬頭,對上張之璽帶笑的眼神,倏地明白了什麼,嗔了他一眼,抿嘴笑了起來。
「你故意的……」她低聲說著。
「只是怕妳覺得無趣。」張之璽看她秀氣的臉蛋更顯緋紅。「我知道今晚這種場面很尷尬,原本以為只是大家一起吃個飯,沒想到我爸說了些胡鬧話,希望不會讓妳太困擾。」
「別這麼說。」她無奈笑著。「我爸媽總是四處敲鑼打鼓,就怕別人不知道家裡有個嫁不出去的女兒,所以我很了解張伯伯的心情。」
「周叔叔周媽媽是該焦急,放著這麼好的女兒在家,怎麼能不急?」
「你——」這話是褒還是貶?是真還是假?周穎青一時接不上話。
「我是說真的。」張之璽笑著起身。「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高大的身影隱入廚房,很快又出現了,還帶了一瓶礦泉水和杯子。
「我不太懂茶,還是喝水比較保險,免得害妳失眠,我可罪過了。」他打開瓶蓋,替她把杯子斟上八分滿的礦泉水。「慢慢喝吧,反正今晚還有很多時間。」
「啊?」
「妳以為這群長輩會這麼簡單放過我們嗎?待會兒八成還會要我送妳回家之類的。」
「不用吧?我和爸媽一起來,應該要一起回去——」周穎青話還沒講完,紀姨從門口進來,匆匆從柜上拎了自己和周媽媽的皮包,還回頭交代:「我們要去大安公園散步,之璽,晚點記得送穎青回家,嗯?」
「嗯。」他笑著點頭,眼神對上她——瞧,我沒說錯吧。
好吧,你還真厲害——周穎青莫可奈何地笑了。
張之璽站起身來,走近窗前,皎潔的月色映著樹影,院子里的笑語聲隨著眾人的腳步逐漸遠去。
家裡有多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自從父親退休后,生活越來越平淡,加上他長年居住國外,這個家,已經沈寂許久。
今晚是該謝謝周穎青,是她讓父親罕見地興緻高昂心情愉快,看得出來她是父親喜歡的媳婦人選。
可是,他心底的那扇窗,早已經上了十八道鎖了,豈是容易就能解碼開啟?
想到這裡,前女友譚莉的影像浮現在腦海里,一抹痛楚瞬間閃過他的心頭。
認識她,是他在美國念書時的事。兩人完成碩士學業后,同時考進全球知名的軟體開發公司「網象科技」,分屬不同部門。
兩年前,父親和紀姨到美國探視他時,他已經升任至研發總部的經理,特地帶著譚莉接機。一路上,父親冷淡的表情,讓他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
當他表示打算要和譚莉結婚,父親立刻暴跳如雷,堅持反對,說她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跟老人家說話眼神四處飄散,分明是對他和紀姨不尊重等等,他還來不及緩和父親的情緒,老人家便氣呼呼地收拾行李返家,結婚計劃也只好暫時擱下。
不久,張之璽的工作日益繁重,兩個人的生活也慢慢起了變化。
譚莉嬌艷的容貌配上高健美的身材,加上積極主動的個性,吸引了離婚多時的總財務長威廉的注意,幾次晚餐邀約之後,譚莉就被威廉的蒂芬妮六爪鑽戒給穩穩套住了。
五年的感情,就這樣畫上句點。
他沒有責備譚莉,二話不說地如她所願,悄然離去。只是,往後的日子,他的心像是沈入死海般,再也無法潛越過去,開始另一段情事。
不是周穎青不好,是他自己扣上的鎖,還沒有能力開啟。
氣氛很沉默。望向窗前高大的背影,周穎青的心情有些沈。
他寧可獨自看著窗外的夜景——和她在一起很無趣嗎?
她知道自己的個性不夠活潑風趣,不夠慧黠伶俐,也許是因為這樣,別的女人輕易就能取代她的位置,以至於那些自己全心投入的戀情,總是無法長長久久。
「我們也出去走走?」張之璽終於拉回思緒,一回頭,看她依然坐在沙發上,秀氣的臉龐似乎若有所思,有些過意不去。
他不該怠慢客人的,況且待在家裡也太悶了。
周穎青沒有拒絕。她微笑著起身,跟著張之璽走出日式宅院。兩人並肩走在安靜的巷弄里,張之璽刻意放慢步伐,低沈的嗓音和她交換職場上的心得,也對時事發表意見。
繞來繞去,在附近的街道來回走了好幾趟,直到發現巷口的小吃店打烊了,兩人才驚覺已經將近晚間十一點了。
周穎青訝然地看著自己的腿——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竟然不覺得疲累酸痛。
張之璽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帶著她凈是繞圈子。誰受得了這樣走來走去,更何況她還是穿著細跟鞋!
他罕見地露出尷尬的神色。「對不起,都怪我說個不停,妳的腳還好嗎?一定很累了……」
「不、不!」她趕忙回答。「我聽得很入神,一點也不累的。」
這是事實,和他相處時的感覺太美太好,讓她忘了腳酸腿疼,甚至偷偷地希望那些走過的道路無限延伸,讓她和他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張之璽把她帶到附近路口的超商前。「妳在這裡等我,我回去開車送妳回家。」
「好。」周穎青柔順地答應。
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指著光潔的店面。「外面冷了,妳先進去裡面等我。」
「好。」高大的背影逐漸遠去,她才走進超商。
翻著架上的雜誌,她的心思早就飄得老遠。
張之璽不是好耍嘴皮子的人,可是,無論他聊的是什麼話題,都能讓她聽得專註認真,又覺得愉快有趣。
和他相處的感覺很舒適、很安心,彷佛是午後冬陽般的暖意,溫柔得讓人想這樣安靜地倚靠著他。
她知道自己禁不起愛情里的驚濤駭浪,只適合平靜清淡的生活,就像今晚和他一起度過的感覺,溫柔而閑適,沈穩而篤定。
還會再見到他嗎?如果這份美好溫暖的感覺能繼續下去,該有多好……
她的心頭,忍不住隱隱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