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連續多日的黃梅雨終於停歇,太陽初露,僅一上午便曬得崖下泥水盡數乾涸。
小春被刺目的烈日擾醒,眼皮和手指才稍稍一動,便覺得全身發痛,不但後腦勺突突地漲跳,渾身關節更像是被用分筋錯骨手一處一處拆下過般疼痛難耐,讓他想大叫出聲。
身下不知磕著什麼,凹凸不平地令他難受。
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翻身,從那硌人的東西上摔下來,滾了幾圈停在有些遠的地方,而後癱在黃沙地上喘了好幾口氣。
覺得舒服多了,轉頭望去,才發現那墊在他身下的,原來是個「人」。
黑衣黑褲黑頭髮、黑色雙目七孔流血,摔斷的肢體扭曲變形,瞧那僵硬的模樣,早已斷氣多時。
腦袋一片混亂,小春開始想這是怎麼了,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全身上下還痛得不得了。
只是方才翻身用掉他僅存的氣力,灼灼烈日晒得人發昏,一想起事情來腦袋便如同有人在裡頭敲鼓似地大大作疼,努力幾回后實在不成,他這才放棄繼續回想,和那僵了些時辰的死屍並排,共同沐浴在艷陽底下,讓自己得些輕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小春覺得自己如同風乾魚乾被曬得幾乎要二度昏顧之前,遠方突然傳來了細微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小春眸子微微一亮,舔舔已經乾裂的嘴唇,知道自己這回有救了。
聲音愈來愈近,也愈來愈清晰,小春張開嘴努力地想大喊出聲,沒料開口卻發現傷得厲害的自己僅能發出小貓般虛弱大小的音量:
「來……來個人啊……」
奶奶的,聲音小成這樣,還不如學貓咪咪叫算了,說不定還比較響。
正駕馬徐行的過路者察覺草叢中些微動靜,立即拉停韁繩,被勒停的馬匹發出噴氣聲,原地踏了兩步。
小春頓時鬆了口氣,對方耳力顯然不錯。對方聽見了他的氣息聲,隨後翻身下馬,往掩住他身形的草叢這處撥來。
隨後,小春聽見一聲抽氣聲。而後,烈陽下,一名樣貌端正、武林人打扮的青年男子在小春身旁蹲了下來。
「小妹妹,你沒事吧!」男子低聲問著。
那男子鼻不歪口不斜,雙目炯炯有神,眼神清澈明亮,看來為人正直剛強,該是個好人來著,可小春有些疑惑,這人為何開口叫他小妹妹?
小春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卻想不起來。
只是這時還有重要的事情排在前頭,他困難地咧嘴,在疲憊的面容扯開一抹笑,吵啞地吐出幾個字來:「兄弟,來點水吧……」烈日下曝晒過久,他早渴得喉嚨都幹了。
男子立即解下馬鞍上的水袋,見小春動彈不得的模樣,輕聲說句:「失禮了!」,隨即扶起小春靠在他肩上,將水喂至小春嘴邊。
渴得不得了,小春顫抖著手抓住水袋,卻因之前手不知怎麼傷了,幾番都掉下來,最後在對方幫助下才順利讓水入喉。便在這時,小春覺得此人真是不錯。
男子左右看了一下,發現不遠處的死屍,沉吟了聲:「烏衣教的黑衣……」
「大哥哥乃寒山派韓寒。」輕聲報出派別後,韓寒接著又道:「小妹妹,你怎麼隻身一人在此,又受了如此重的傷?是否不慎惹上了什麼麻煩?」
見此地荒山野嶺,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渾身是傷倒卧於此,模樣憔悴幾乎去掉半條命,韓寒見此實在不忍。
小春皺了皺眉,終於想到醒來后一直沒仔細想過的問題。
「不記得了。」喝過水,也沒那麼難受。小春恢復了些精神,緩緩回答。
「嗯?」韓寒顯得錯愕。
「我一醒來就在這裡,旁邊躺了個死人……然後什麼都不記得。」小春望著韓寒,一字一句地說得很認真。
「咦?」韓寒驚訝地叫了聲。
「我……」小春還想說什麼,卻感覺左肩像有火竄起一樣,燃燒起來。他悶哼了聲咬牙忍下,卻換來胸口更劇烈的疼痛,嘴角隨之溢出絲鮮血。
韓寒見況顯得有些震驚,但他立刻封了小春胸前幾個大穴,將真氣送入小春體內環了一圈仔細探視,想替眼前人療傷。沒料卻在探入的同時,隨即被對方體內反撲的真氣猛烈撞著。這一震,震得韓寒臉都發白了。
知強來不得,韓寒隨即收功。
小春見韓寒歇手后臉上先是浮現愕然神情,跟著一陣皺眉,忍不住嘆息道:「小妹妹你一身內力頗深,小小年紀便有如此修為,實在令人佩服。只可惜傷得太重,真氣散裂互相激蕩,若不儘快助你平息壓下,只怕是撐不過今日。」
「失禮了。」韓寒說話時也沒閑著,逕自抱了小春便翻上馬背,拉繩駕馬離開。連給小春反對的機會都沒有,更沒問過小春想不想跟他走。
整一個便是江湖俠士貌,濟弱扶危,生死關頭保命緊要先救了再說。
小春困難地動了動無力垂著的雙手,而後抬頭看了看陡峭直聳的山崖,心裡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感慨。
他道:「這位見義勇為的大俠,怎麼我說我失憶你便信,還如此熱切想救我,可大俠你就沒想過萬一我是壞人,只想趁你替我療傷時時捅你一刀該怎麼辦?」
韓寒奇怪地看了懷裡的小姑娘一眼,道:「你若真是自己口中說的那種人,又怎會說出來提醒我?」
小春大笑了聲,跟著岔氣又開始咳。」你小子有趣……就沒想過說出來反而會讓你放鬆戒備,更好得手……」
「……」韓寒更為奇怪地看了小春第二眼。「見你這年紀,我起碼大上你十歲……你叫我小子也未免太……」行走江湖多年還被個小姑娘叫小子,他只覺詭異。
韓寒駕馬飛馳,行了片刻覓到一處水潭。
春末秋初,梅雨時節才過,高山上消融冰雪順著小溪而下,在此處聚成了一汪碧綠湖水。韓寒抱著小春涉水而下,當冰冶的湖水由腳踝慢慢蔓延過胸和體內至陽之氣相抵觸,小春受不住抖了一下,有些不適。
小春覺得自己身上越來越熱,越來越燙,宛若燒紅的鐵液從左肩那一點緩緩地溢了出來,隨著體內經絡四處游移轉走,他彷彿覺得自己像篝火上插著烤過頭的一條魚,早已燒得渾身焦黑。
韓寒一路抱著小春,自也知小春身上異狀。小春渾身細汗,不僅是臉,連落在衣衫外頭寸脖子和手臂儘是酡紅一片。即使入了寒水當中,熱度也沒半分退減。
韓寒自幼受家中長輩武學熏陶,在江湖上又有一段行走歷練,見小春這情況當下猜測此人功力與年紀並不相符的原因興許是被人以外力強灌入體內,才得深厚內力。只是這些內力安然凝聚體內時無礙,但若遭受重傷或走火入魔,巨大噬力潰堤出匣,衝破筋脈盡數湧出,又豈是單薄脆弱的年少身體可以承受。
韓寒對著小春道:「如今你處境危殆,命存旦夕,我欲救你,可你年紀雖小卻也是個姑娘家。今日之事,我不會放著不理,倘若你要我為你清白負責,我也不會多說一句。」
瞧韓寒有些不自在,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出自肺腑,小春只覺得好笑,身上雖然萬般不適,但然忍不住眨了眨眼,沒正經地打趣回問:「負責……你替我療傷為什麼要負責……」
韓寒弄了半天才曉得這小妹妹是故意朝他擠眉弄眼來著:心想自己一心只想救人,哪知卻給人這般調侃,臉上一紅,下手解她衣帶的力氣也忘了節制。
小春雖然話可以說得順些,可身上的傷仍然還在,韓寒這一扯只聽見他哼了聲,皺了皺眉,咬牙把呻吟吞進了腹里。
那模樣看來著實有些可憐,想及懷中之人年紀尚輕,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瞧這脾氣莫不是初出江湖不知輕重,才和烏衣教結下樑子傷重至此,想及如此韓寒便罵了自己一句「不知輕重」。
自己多大年紀了,難道還和這個小孩計較,現下當以救人為首要,其餘放到一邊罷。
韓寒接著再說:「要歸你體內真氣,必得衣衫盡除肌膚相接,借泉水之力將熱毒引至寒潭當中。若著衣物熱氣難散,只怕會反噬傷人。」
「噢,所以你是因此才要脫我衣衫,不是要非禮我啊!」小春有氣無力地笑。
韓寒額間青筋一跳,差點鬆了手讓小春往寒泉里栽去。小春失了平衡往旁邊滑,小小地鬼叫了一聲,韓寒才又將他拉回來。
這時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解開的衣衫落入潭水裡,韓寒無心探看,繼續將小春的褻衣拉開來。
而後,當韓寒的視線落在小春胸前,先是大大怔愣一下,連嘴巴都驚訝到合不攏,小春隨著對方的視線往自己胸口看去,這也才訝異地叫了聲:
「咦?咦咦?」沒哩?!
胸口平坦坦,一望無際。小春摸了摸,恍然大悟地道:「難怪那幾聲小妹妹聽得彆扭……原來……」
小春又將褻褲拉開仔細瞧上一遍,而後笑道:「原來我是男的……哈哈……」
韓寒氣得差點吐血,男的女的也不說清楚些,還讓他說出會負責到底的話來。真是,長這樣的臉蛋又穿著姑娘羅衫,誰碰上第一眼都會把他看成女兒身,誰想到會是男的來著!
韓寒臉色鐵青,硬是壓下體內怒氣,他乾脆閉緊嘴不說話,就怕多和這小子說一句話,自己最後會連救人的意願都沒,直接把這嘻皮笑臉沒正經的死小子壓入湖裡淹死算。
韓寒隨即收斂心神,扶著小春在寒潭中坐下。
小春如今身形矮了些,寒潭水至韓寒的胸口,卻至小春下顎,當韓寒雙掌抵住他胸口時,他虛弱的頭一歪,臉幾乎浸到了冰水裡,還嗆了幾口。
韓寒又將小春頭顱扶正,雙掌貼穩后,催動內力灌注於小春體內。
幾乎在同時,小春體內詭異真氣四散開來,一冷一熱一溫一暖,韓寒所注入的內力一碰上,便被彈得震開來。
只是韓寒不放棄,接連試了十幾次,終於在這兩熱兩寒互相交替自噬己身時,強忍震蕩硬順筋脈方向替他疏通,而後一股一股地牽引,終於幾個時辰之後,將一切亂象倒元歸一。
大功告成,韓寒疲累地收回雙掌,身軀也晃了晃。
經脈重新疏通的小春也不好受,身體跟著晃了晃,嘴裡還開開合合地抱怨,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讓我記起是誰害我跳崖摔成這樣……爺爺我絕對讓他也來上一回……下面不給他墊人……看他死不死……」
韓寒累得沒心思理會小春的胡言亂語,逕自把小春從水潭內撈起放到岸上,而後回到水中在泥底摸了摸。
他記得剛剛從小春身上掉入湖裡的東西便在這裡。
「……」摸到東西后,韓寒拿起來一看,原本還算過得去的臉色又在這一刻完全慘白。
他風風火火地衝到小春身邊,一手抓著小春肩搖晃,一手執著兩把模樣相似卻分別刻有龍飛鳳翔紋路的軟刀,什麼世家弟子的修養、什麼行走江湖該有的穩重全失蹤,瘋了般地吼出來:「你怎麼會有這東西,趙小春是你什麼人?龍鳳雙刀是我爺爺的,你打哪弄來?趙小春當年明明落入濫滄江死透,這兩把軟刀也隨他而去。你竟會有我爺爺的劍,你是否見過趙小春,他如今身在何方?」
霹靂啪啦地一連串問題,吼得小春耳朵疼,頭也疼。
小春有些累,有些倦,但更多的是肺腑間血氣激蕩所帶來的劇烈疼痛。
小春扯著一抹笑,嘻皮笑臉地開口:「在我身上,自然就是我的啰……乖孫子……來,叫聲爺爺聽聽……」
「你!」
韓寒才要發作,卻見小春猛烈前傾,一口血霧噴了出來。
頓時韓寒滿頭滿臉全是血,把他給生生愣住。
「……奶奶個熊……疼……」小春氣息漸弱,氣力盡失,終是再也留不住清明意識,就此暈厥而去。
韓寒愣了一會兒道:「奶奶個熊,那是趙小春的口頭禪!」
◆◇◆
那日之後,小春一直睡著,沒有醒來的跡象。
偶爾他會聽見窗外有鳥鳴聲,偶爾感覺漫入室內的陽光十分刺眼,但他還是緊閉雙眼,意識屢屢只稍微清醒一些,便再度失去。
沉眠之際,夢裡總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雖是平靜,卻又顯得悲傷。
突然間,有抹淡白身影晃了過去,小春怔了一下伸手去抓。
以為自己抓著了,猛地睜開雙眼,才發現手裡握著的只是被風吹起,不慎揚到他臉上的白色簾幔。
而後腦袋興起熟悉的鈍疼,夢裡過客淡去,再不復痕迹。
小春打了打腦袋,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些困惑地在床上待了老半晌,把周圍打量個透后,隨手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沒見著布履,遂光著腳往外走去。
不記得墜崖之前的事,只記得有個叫韓寒的人救了他,不曉得這裡是哪裡,但猜此處該是那人的地方!
許久未曾進食,小春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披頭散髮的他在別人府邸當中四處亂闖,本以為大概能抓個人問問哪裡有東西能填肚子,讓他這可憐人吃上幾碗面來著。可惜就不知此地怎麼搞的,任他這生人四處亂跑亂晃,也沒個丫鬟家丁出來關切詢問。
「人是都哪去了?」小春納悶著,搔了搔頭。
走到氣派恢弘的大殿前,仰頭一看便是鐵筆銀勾落款蒼勁的「寒山派」三個大字,可他對別人家的大殿與匾額沒興趣,他轉了轉脖子,鼻子動了動,聞著香味,跟著便笑嘻嘻地往那來源走去。
廚房裡也是沒人,約莫下午時分,興許廚娘都去磕牙聊天了。
小春找到蒸籠里尚存的幾個饅頭,一個塞進嘴裡,幾個塞進懷裡,又拿了壺聞起來挺香的桂花酒,滿意地坐在廚房台階前津津有味地吃著。
忽然,不遠處響起如雷歡騰聲,小春咻地站了起來,雙眼發亮,朝那處望去。
前頭好似挺熱鬧,又是敲鑼打鼓又是鼓掌吆喝地人聲鼎沸。他眉頭一挑,嘴裡咬著饅頭,便樂顛顛地往那處沖了過去。
寒山派頗大,四處九曲十八拐,走出這園又入那園,整一個撲朔迷離,繞得小春暈頭轉向。
他穿過三個風格迥異的小庭院,六條小迴廊,最後終於柳暗花明,見到一大片怪石林立、奇峰假山異石盤踞的廣大園林。
此園之特,在整個築於青綠湖水上,岸邊蒼樹斜蔭,樓榭兩三,皆眾了不少人,而湖中央一座假山矗立最為奇觀。
其中飛岩瀑布、石筍錯落,幾株參天怪樹歪歪斜斜靠倚其間,又有蹬道相連、迂迴盤繞,錯綜複雜,猶若迷境般令人摸不著頭緒該哪出哪入,滄茫壯闊間,又多了幾番詭譎之感。
小春一顆頭在人中探來探去,就想找個好地方坐下來看。
忽見綠水間一艘畫舫緩緩定下,自是最靠近湖間假山的位置。
小春吸了口氣覺得肺腑無礙,便提勁躍上湖水,腳尖輕點水面,過而不留痕,輕功之高,也讓在場之人忍不住頻頻側目。
就差那麼一點便可落上畫舫胛板時,內息不知怎麼縮回氣海,頓時又一空,小春身軀歪了一下,整個人摔了下來。
「姑娘小心!」寒山派一名弟子即刻衝出來要英雄救美,小春嚇了一跳急忙蹬了船沿在空中一翻,翻到旁邊去,直直摔到舢板上。
他跟著咬牙忍痛后翻起身,笑了笑擺手道:「我不是姑娘!」
那長得高頭大馬一臉熊樣的落腮鬍弟子還想靠過來,湖畔和畫舫上眾人又發出讚歎,引得小春將視線移去。
只見石柱上飛來飛去兩個人影,一青一藍劍氣凌厲,穿梭於假山棧道、迂迴山徑之間,忽而從這頭現身,一閃竄入洞穴里,再從另一頭打了出。
突然青影一個轉身出招,藍影回劈震落其劍,至此似乎勝負已分,眾人起身大喝了聲「好!」。
語音還未落,石間兩度移轉追擊,青影突然失力由十來丈高的巨岩墜下,藍影不做他想立即止住劍勢伸手救人。
卻在這電光火石之刻,青影腳踩燕子連環飛騰空躍起,一掌擊中藍影胸口。
藍影遭受重創身形不穩,搖了兩下從石上墜落,整個人摔進綠水間,濺起水花,漣漪片片。
小春雙目清明自將這一切看得明白,原來眼下除比試武功之外,竟也用起心計來了。那青影最後出招時指縫間寒光一閃,分明藏了暗器。
頂上兩人其中一個穿藍衫正是韓寒,那韓寒古道熱腸卻是性子魯直不僅拐彎,遇上這種曲腸子的對手,只怕除了吃虧不會有別的。
小春擠到畫坊前頭去湊熱鬧,畫坊內幾名勁裝打扮的江湖老者狐疑地往小春瞥來,但看了看發覺只是個粗布鄙衣披頭散髮的小姑娘后沒了興趣,遂將目光投回比武擂台上,讚許地看著那名已經連勝十幾場的青年俠士。
幾名弟子連忙駕小舟將韓寒撈了回來,小春也不理會周圍人的目光,逕自排開他人,三兩步竄到韓寒面前,笑嘻嘻地看著他。
「你醒了?」韓寒打了幾個時辰,本是渾身力都沒了,可看到昏睡了月余的人今日竟然清醒,驚愕得直腰張嘴,卻沒料這一挺,方才傷了的腰「啪唧」了聲,痛得他冷汗都冒出來。
小春沒多想,連忙將手伸進懷裡。
可就這麼一個動作,自己也愣了。
他將手身進懷裡做什麼?
摸了摸,除了兩個熱騰騰的饅頭之外,竟還有幾個五顏六色的藥瓶。
他一個一個端視過,最後在瓶底發現用小篆雕刻的字體,揀了傷葯出來,便直接往韓寒嘴裡灌去。
韓寒嗆得猛咳,而且越咳越嚴重,臉色通紅,還伴著要吐不吐的模樣。
小春這時發狠,猛地在韓寒背上一拍,突如其來的重擊讓韓寒噴出了一大口鮮血,弄得小春滿頭滿臉都是。
「少主!」門下眾人驚呼。
原本一直在旁摸不著頭緒的寒山派眾人這時見到少門主被傷,個個陰著臉圍住小春,但才要出手擒住兇手,卻見傷人者又氣定神閑地拍了拍韓寒的背,語氣溫和地說著:「沒事、沒事,瘀血吐出來就好了。」
這時圍著要抓人的眾人才曉得,原來自己誤會對方了。
「趙小春也有這種藥瓶……」韓寒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張不熟悉的臉。」你與趙小春到底是何關係?」
這明明就是個陌生少年,可韓寒就是覺得這人說話的神情——那副輕佻模樣,都與趙小春如出一轍。
小春很認真地想了想,而後綻開笑靨燦燦說道:「你問我我也無法答你,興許,同個娘生的也不一定。」
小春這一笑,除了韓寒沒啥反應外,其餘鮮少下山終日只是埋頭練武的寒山派弟子都呆了。
他們可沒看過活生生的俏姑娘站在眼前過。
今日見到這張含春帶俏的嬌柔臉蛋,臉蛋上還有雙明媚動人的水翦秋瞳,秋瞳迷人就算了,再加兩道彎彎的柳葉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掛在小小的菱角兒嘴上,那一整個嬌、一整個俏,雖然穿著尋常粗衣,可卻怎麼也難掩其丰神秀異的非凡氣勢與超塵脫俗中卻又如涓如水散發出來、引人嚮往的絲絲溫柔。
看得如痴如醉,好些人都呆了。
小春倒也沒發覺旁邊有什麼不對,只是架著濕淋淋的韓寒站起來往內走。
韓寒身邊的弟子連忙走過來攙扶,而後小春聽得有人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也一起過去坐……」
小春自是點頭,挪到那畫艇中顯然是主人家的大位上,和韓寒並列。
可他這人天生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屁股才沾上椅子,身子跟著一歪,腳拉了只上來踩在椅沿,側首問韓寒道:「現下是幹啥來著的?比武、打擂台?只能一個打一個是不是?這有什麼好玩的,多幾個上去打不是痛快些?」
「正式比武,你以為兒戲嗎?」韓寒瞥了小春一眼,就覺這人沒點正經,但想及此人的傷,忍不住又道:「你出來幹嘛?醒了也該休息,你的傷十分嚴重,我請了許多大夫,都沒能替你去病根。」言語間,竟是有些自責。
小春一愣,而後咧開一抹笑。「因為我餓了,所以就醒了。這病也不關你事,你及時救起我這條小命,我已經很感激了。」
小春完全沒自覺自己如今沐浴在寒山派幾名大弟子的關愛眼神中,他又換了另一隻腳跨坐,全無坐相地歪著,跟著覺得有些熱渾身汗地,便扯開衣襟吹風,因此也露出白白嫩嫩、吹彈可破,還帶了些稚嫩的青薄胸膛。
隨後又在眾人一片呼天搶地不敢置信的悲嚎中,把那兩顆塞在胸前,鼓得胸口凸凸的饅頭拿了出來,大大咬一口,混酒喝下。
「男的、怎麼是男的!」旁邊有人已經跑到船側,作勢要跳水了。
韓寒一臉的黑,見這些弟子的丟臉模樣,完全說不出話來。
「嚦?」小春覺得韓寒有些奇怪,遞了個饅頭給他。「你也餓?要不來一顆,從廚房偷的!」他笑得賊嘻嘻。」我見沒人,所以多拿了幾顆……」
石柱上又飛上去了個少林弟子,黃袈裟在身,一大串佛珠掛脖子上,長棍舞得赫赫生風,但沒幾下卻也讓上頭那個穿青衣的打下來。
隔了幾張桌子,小春聽見兩個白鬍子年紀大了些的老人家磕瓜子閑吃茶,一來一往地彷彿在談今兒個後院天氣如何,可仔細聽內容卻是少林怎樣怎樣、魔教怎樣怎樣、浮華宮這回派來的高手實在本事、武林大會怎樣怎樣、這屆武林盟主雖有內定,可最後說不定怎樣怎樣……
小春將視線挪回到戰場上。
武林大會是什麼東西,他不曉得。只知道這些人武功的確精湛,打得旁邊看的人非常過癮。況且畫坊上又有精緻的點心吃,還有香茗美酒可品,人生樂事不過如此,實在暢快。
幾場比試看下來,小春都覺得自己姓啥名什都不重要了。誰出娘胎不是空空的來,死後空空的走。既然來時空去也空,現下腦袋空空又有何妨。
對於自己的身份和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瓶子,小春也只是覺得有趣,並無多大感覺。
他在失憶之前應該是行醫之人吧?否則身上哪會有一堆葯,更能一眼看出韓寒中了麻藥、落水受內傷,隨手一打還厲害地將韓寒體內瘀血逼了出來。
小春醉眼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瞧,或許自己忘掉一切前,是個大夫也說不定,而且判症奇准,不啻是個神醫。
只是這些都不重要,他只覺得如今無事一身輕,悠閑最是好。
深思之時,綠水間上一句「寫意山莊穆襄」報上。
小春無意瞥見韓寒握著扶把的手微微震了一下,神情帶了些緊張,眼神直往擂台上注意,眨都不眨一下。
擂台上的人又是一陣打,小春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只是或許這穆襄真的強了一點,那青影連場下來且氣虛了一點,青影身影踉蹌了一下,穆襄不但不趁勝追擊反而伸手扶人,結果對方不領情反而左來一劍右再一掌。
小春眼眯了眯,發現那隱約閃著寒光的暗器在青影打不過時便再度出現時,不過暗器用巧勁沾上便是,對手中招之後常常無所察覺,待得上頭麻藥緩緩生效以後,還以為是因為打鬥耗費體力而漸漸不敵。
小春從來不喜見人要陰招,光明正大打不過,偏偏用這等取巧方式得勝,那青影實在叫人唾棄。
他見對方又要出招,也沒惦惦傷重的自己到底行不,掰下一口饅頭,鼓足真氣灌於其上,小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饅頭便這麼橫越綠水,凌空飛去,打中青影使暗器的手。
出手后胸口頓時氣血翻騰,小春手壓著心窩臉色丕變,但見對方暗器被打落後抬頭氣急敗壞望了一會兒,隨後沒歇手又繼續出招襲擊穆襄。
小春看了眼韓寒,只見韓寒緊張得幾乎都要把梨花椅的木把手給抓碎了,這人如此在意台上那寫意山莊的穆襄,他心想哪能讓大恩人心頭上的人被奸人所害,隨即硬著頭皮又將整塊大饅頭當暗器使了出去。
「唉呦!」台上傳來慘叫。
頓時,只見奇峰上飄然立著的青影搗著左眼蹲下來,聲音抖得厲害。
而穆襄身上麻藥早已生效,小春搭救不及,只得眼睜睜看穆襄撲通一聲落了水,渾身濕透。
「你做了什麼?」韓寒驀地轉過頭來,陰著臉看小春。而後發現小春臉色蒼白還冷汗直冒,韓寒神色也為之一變。
小春扯了扯笑,翻開韓寒的手腕,露出上頭比針眼還小的青色痕迹,跟著指了指擂台,困難地道:
「沾上這東西,會麻痹……有筋疲力盡之感……上頭那小子……耍詐……」
韓寒一聽,整個人倏地站了起來,臉色完全黑掉。
友人穆襄被門人撈回來,韓寒往那處看看,又看看小春,隨即下令門下將小春送回房去,立即請大夫過去診治。
他跟著匆忙走到穆里身邊,伸手止了友人戰敗而歸的那抹苦笑,在對方耳邊低聲說起話來。
穆襄臉上露出抹困惑,而後瞭然一笑,看了看小春,朝他頷首致意。
小春喘了兩口氣,但頭才揚起來要點下去,眼前便一黑,脖子向後折,昏了過去。
「小姑娘……不是……小兄弟……」耳邊一堆雞貓鴨子鬼吼鬼叫,焦急的嗓音傳來,個個簡直如喪考妣、悲痛欲絕:
「振作點……振作點……別死……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