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日,天氣陰。
……我又出現了,不應該是這樣,陌生的環境讓我很慌張。
我發現醫生並不是自己之前認為的那種人,他將阿滿送入沉眠之地,那是一個只要睡著就醒不過來的地方。他說有必要也會將我送進去,如果我太吵鬧的話。
他是我們其中之一,第五個,惡魔的化身……
○月○日,天氣陰。
……小孩要辦戶口,我們到台灣去。
我趁醫生不注意的時候回老家向大哥求救,但是還沒到家就被醫生髮現。他叫我要聽話,但我只想放兔子咬他。如果兔子還在的話。
我在計程車里發現魏翔,他蹲在路邊抬頭望著天。
他的表情好悲傷,是不是在想著阿滿?
明明這麼近的距離,但我卻連拍窗戶告訴他阿滿在這裡的辦法也沒有。
我好難過。
「那阿翔怎麼辦?」我不停地問著醫生。「阿滿愛著的人怎麼辦?」
「一切我都處理好了。」醫生沈穩地表示。「我讓阿滿和他分手,失戀的痛過一陣子就會淡逝。」
我在申報戶口的小孩名字欄寫下「林奈」這兩個字代表對醫生的抗議。我很生氣、很憤怒、也很悲傷……
○月○日,天氣陰。
……我終於知道他想做什麼了。
「重新展開的人生很重要,一切會動搖本體的情緒於人事物,暫時都不需要存在。」他這麼告訴我。
「但那樣是不對的。」我不停和他爭論。「你不可以讓我們忘掉你想要我們忘掉的東西。」
「我是保護者,也是控制閥。這是我被分裂出來的目的。」
真是個不可理喻的人,他讓我每天抓狂三次以上……
台灣。
十二月的冷冬,下飛機以後雨就沒有停過。那是打在臉上都會覺得痛的雨勢,這樣的雨,又到了深夜,整條街上都沒人,空曠的感覺像來到死城。
門鎖好不容易打開,我拿錢給鎖匠讓他離去,帶著滿心的焦急便進到魏翔家裡去。
打開客廳的燈,散亂一地的擺設和零碎物品,訴說著它們的遭遇。
往三樓走去,客房的門開著,我和奈奈的行李都還在原處沒被動過,但床上被褥凌亂枕頭掉到地上,梳妝台的椅子倒在旁邊,曾經有人在這裡動過怒發泄過。
我來到魏翔門前,敲了敲門,然而房裡沒有聲音。
也許他在裡頭,也許並不在,我開啟他的房門,先聽入耳的是剪刀剪著頭髮的聲音,喀擦喀擦地,跟著髮絲落地。
再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魏翔握著剪刀和剪梳的手上全是新舊傷痕,整個房間里都是被剪落的頭髮,他拿著張椅子就坐在那堆頭髮的中間,面無表情地不停梳不停剪。
一刀下去,喀擦喀擦,剪著了指腹上的肉,但他似乎什麼感覺也沒有,任血不停地滴,而不停止自己的動作。
「阿翔……」我叫著他的名字。
他緩緩抬頭看了我一下,那一下,利刃又朝自己剪下去,他閉起眼睛。
「回來拿行李的嗎?」消瘦凹陷的臉頰,蒼白乾澀、裂出血來的雙唇開合著。魏翔的聲音沒有太大的情感波動,沙啞地說出第一句話時還因此而咳嗽了聲,似乎從日本回來后,就緊閉起雙唇不言不語般。
「不是。」我朝他走過去,想拿下他手中殘害自己的剪刀。
他不肯給我,和我僵持了一會兒。最後是剪刀划傷了我的手指,他才突然鬆開手。
「你的手流血了。」他盯著那道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傷口說著,而後困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的背痛令他步伐顛簸,我還沒來得及伸手扶住他,他就硬是強迫自己站直。
從抽屜里拿出OK綳,他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傷口裹住。
「那你呢?」他的手指一直不停地有血流下來,OK綳上頭染著滿滿的血跡,全都是他的。
他搖搖頭,又要回去拿剪刀。我連忙抓住他的手。
「我在練習剪新的髮型。」他說。
「大哥告訴我你這整個禮拜都沒出去過,你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整一禮拜?你有沒有吃東西?」我的手掌攀著他的臉頰,想摸摸他,但他卻驚恐地移開。
「你的行李在隔壁。」他重複著這句話。
「我沒有要走。」我告訴他。
「我以後不會黏著你不放了,你如果有空想到我,可以回來找我幫你剪頭髮,還有奈奈的頭髮也是……」他想了想,又緩緩地搖起頭來。「不……還是不要見面好了……我每次一見到你……每次……一見到你……」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眼淚沿著沒有血色的臉頰滑落,搖著頭說:「每次一見到你,就好難過。痛得像心臟被人緊緊地抓住那樣,整個人都快要站不住。」
他轉頭看著我。「你知道嗎?那種滋味?」而後他又說:「不……你怎麼會知道呢?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每次當我問你還記不記得,而你說全忘了的時候,我的胸口就好痛苦。但是我又不敢讓你知道,我怕你會嫌我煩,你會離開我,所以我告訴自己別在意這些,我只要對你笑著就好了。」
「但是……但是無論再怎麼壓抑這些情緒,我害怕的事情還是一再重複發生。」他說:「你的心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個路過你身邊碰著你,將你攔下來的路人。對吧?」他這麼問。
「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
「我已經受不了了。」他沾滿血的手指抓著自己的頭髮。「遇見你、失去你、找到你、又再一次失去你。我真的真的好想待在你身邊,但為什麼就是會被你留下來。你要去哪裡我都不會曉得,只能一直等著你……等著你……不知道你會不會再回來……」
「你要不要先把手包紮一下。」溫熱的淚落下,我用手去接,才察覺自己和他一樣哭了。但他的眼淚不停地落,就像他的痛苦從無止盡。
「拜託你別理會我。」他突然朝我吼著:「你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回來算了。為什麼還要讓我碰見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好,你明明就一點也不在意我,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還有什麼話想說的,你可以一次說完。」我想聽他心裡的話,這個人,為我埋藏了太多情感,不敢發泄、不敢動怒,該有的情緒他全掩埋了,是我令得他如此痛苦。
「我根本一點都不想遇見你、不想找到你,如果我沒有認識過你,就不會找你那麼久,等你那麼久,每天都想著你,想到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快忘了。」他不停地吼著。
「你恨我嗎?」他近乎發狂的嘶吼令我覺得好難受,他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他曾經有過很燦爛的笑容,我喜歡那個笑。淺淺的、淡淡的、總是撩動我的心,但我讓那個笑容消失了。
「我從來都恨著你!」他的臉因痛楚而扭曲,望著我的眼裡,淚水不停掉落,他的眼神交錯著怒意與無法停止的哀傷,顫抖的雙手突然伸出來,緊緊地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推倒在床鋪之上。
手裡的力道越來越重,沒有停止的跡象。空氣無法流過緊縛的氣管進入肺里,失去呼吸能力的我耳邊嗡嗡作響,眼前越來越昏暗。
「你死了,才能是我的。你活著,就永遠都不會是我的。」他聲音里的悲哀是來沒有停止過,從八年前我離去的那天起,直至今日,像惡夢般地纏繞著他。
八年前,醫生是我,阿滿也是我。我愛他,卻也決定離開他。或許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害慘了一個人,現在報應來了。
突然間,他鬆開雙手,搖搖晃晃地退下去。
冷空氣嗆入肺部的那一刻,我激起猛烈的咳嗽,跟著大口大口地呼吸,用力地讓自己活來。
他在床邊看著我的表情是那麼的哀傷,由始至終他仍是害怕傷害到我,無論我對他做出了多麼殘忍的事情。
「對不起……對不起……」聲音哽咽了,我不停地對他道歉。我覺得自己害慘了他,八年前離開之後幸福的人只有我,醫生規劃的未來里,他是被我們遺忘的。
魏翔緩緩地走出房門,我掙紮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
他走出了自己的住所,來到正下著雨的街上。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所有的店家都關門,漆黑的深夜裡只雨聲淅瀝淅瀝不停地打擊路面,四周冷清清地。
他仰起頭淋著那打在臉上疼痛萬分的激烈雨勢,淚水和著雨水滑落,一起由臉龐被沖走。
這一刻里我離他離得好遙遠,想靠近他,卻不知該如何做。
我站在離他只有兩步的地方,卻構不到他的心。
他顫抖著彎下腰,環抱著自己,在此時拼了命地大聲吶喊,痛哭失聲。
但滂沱大雨掩蓋了他所有聲音,他只能不停喊著、不停哭著。
那個徹底將他遺忘的人不曾擁抱過他,他只想著擁抱那個人也忘了自己,所以寒冷不斷入侵,讓他的心再也溫暖不起來,只能孤獨的死去。
最後聲嘶力竭的他用盡了所有氣力,倒卧雨里再也站不起來。
我拼了命地將他拉到屋檐底下稍微能遮蔽風雨的地方,摟著他冰冷的身體,無法讓自己停止眼眶裡不斷落下的淚水。
打過電話以後,大哥立刻驅車前來。昏迷中的魏翔被送入急診室急救,整個過程我都陪在他身邊。
看著護士將他幾乎支離破碎的手指綁上繃帶,本來稍微制止的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掉下。他的雙手曾經那麼靈巧,將奈奈的頭髮變得柔順美麗,如今卻讓我毀了它。
大哥幫忙辦理入院手續,領了單據後魏翔被送入醫院裡寧靜的單人房。
我看著他熟睡時也緊緊擰著放不開的眉,忍不住伸手撫摸,希望平順那些傷痛。
「你回來得未免也太晚些。」大哥看著我們搞成這樣,神情輕鬆不到哪裡去。
「有好多事情要辦,所以才會弄得這麼遲。」我走進盥洗室抽了幾圈滾筒式衛生紙,把眼淚擦乾。
「跟你說過很多次,分手要乾脆,現在分得翔仔進醫院,你要我怎麼跟他姐還有阿貴交代?」
「他告訴你我要和他分手?」
「上個禮拜他從日本回來后,奈奈去找他,他卻不理也不應,我就猜到你們又出事。後來我到他家樓下按電鈴找他,按了老半天他好不容易從陽台探頭出來,卻只有說一句『阿滿不要我了』。我怕他就那樣從三樓跳下來,便回家不再吵他。」大哥猛搖頭。
「他以前也曾經這樣嗎?」
「在你莫名其妙消失之後,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讓自己活得比較像人。」
「我沒有要和他分手。」眼淚又掉下來,我拿衛生紙接住,順道擤了擤鼻涕。
「沒有要分手,那你又把他搞成這樣?」大哥指著躺在床上吊點滴的魏翔。「上上禮拜你去日本,他就已經不吃不喝,我叫奈奈去哄他,他好不容易才肯吃一點東西;上禮拜他從日本回來以後,就把自己關起來連奈奈也不見,現在蒼白虛弱得跟鬼一樣,不只脫水,還營養不良。你是不是想他死?嫌他八年前那次沒死成對不對?」
「我找到草莓剩下的日記了。八年前的分手不是我提的,寫字條的也不是我。全部都是醫生。但是醫生現在已經變成我的一部份了,所以我看到他的樣子就覺得好內疚。」我對大哥說:
「阿翔怕我離開,什麼事情都依著我,每天都膽戰心驚提心弔膽,一醒來就要先看我在不在,我如果不在的話,就要先找到我才能安心。問他什麼,他也很少說出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壓抑自己來附和我一樣,這樣的日子他比任何人都難受。」
「你知道就好。」大哥說。
「當我看見他拚命地朝我吼,發泄他的痛苦時,我不想阻止他。他從來沒讓我看過他放聲大哭的模樣,可是剛剛我看到了。我想讓他明白他不需要隱藏他的難過,我已經回來,從現在開始我會陪在他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他。」我看見病床上的魏翔眼皮跳動了一下。
魏翔已經轉醒,卻沒睜開眼睛,一直假裝自己仍在昏迷中。
「那你現在……」
「我把日本的店鋪關門,員工也遣散了。」我輕輕摸著魏翔消瘦許多的臉頰,靠近他耳邊說著:「也把奈奈的學籍遷回來,好讓她明年可以在這裡上小學。」
「是嗎?那阿爸跟媽肯定會很高興。他們兩個愛死那個古靈精怪的小鬼頭了。」大哥聽我這麼說,原本凝重的神色也舒緩些許。
「等新宿那間店賣掉,我會把錢拿回台灣來買間房子定居,跟著開同樣的餐廳,和奈奈在這裡生活。奈奈她日本的奶奶那邊我也打理好了,寒暑假的時候我就讓她回去一趟見見她奶奶,如果阿翔要跟我一起去的話,我們還能順道去渡假。」我說給魏翔聽。
「好了好了,那就沒問題了。」大哥鬆口氣。
清晨五點多窗戶外的天都已經快亮,我想起大哥當醫生的每天都有不少手術要做,便讓他先離開。
將草莓灰白色的記事本拿出來,我把它放在魏翔包滿繃帶的手掌下,輕聲對他說:「這個給你,你舒服點不那麼痛的時候再看。再睡一下吧,你的身體現在很虛弱。」
我抬頭凝視著只剩一些的點滴,盤算著什麼時候該叫護士來替他更換。
天越來越亮,陽光爬上窗旁的沙發躺椅。我走過去將窗帘緩慢拉上,病房裡變得漆黑一片,希望魏翔能因此有個好眠。
第一天下午他醒過來,轉過頭看看沙發上正看無聲電視的我,沒講什麼話。
「肚子餓不餓?先喝點粥吧!」我爬起來將旁邊的小桌子拉到病床上,用湯匙舀起還溫熱的白粥送到他嘴邊。
他猶豫了許久,才緩緩將嘴唇張開。
這天我們幾乎沒說什麼話,只有護士來換點滴和醫生巡房詢問病況時,我才代替他回答一些問題。
第二天我買條滋潤型的護唇膏幫他擦,他的嘴唇全裂了,有時還會流出血來。
這天他看了草莓的灰色筆記本。
我問他餓不餓時,他點頭。他的響應讓我頗為安慰,我想他已經準備要開始原諒我了。
第三天的中午,房間瀰漫著一股異味,魏翔一直都沒洗澡,而他的雙手綁著繃帶不能沾濕,我想了想,便到盥洗室用臉盆裝些溫水,拿條毛巾回到他床邊。
「我幫你擦擦身體吧!」我對他說。
「不用。」他偶爾會回答一些簡單的句子。
「沒洗澡你渾身黏黏的也不舒服吧!」不理會他的抗拒,我小心翼翼地將醫院的病人服繞過點滴替他脫下,而後擰乾毛巾擦拭他的每一吋肌膚。
他到後來也沒抗拒,就隨著我幫他整理。我順道還替他洗臉、洗頭、刮鬍子,等全都弄乾凈之後,他整個人都清爽起來,氣色也好上許多。
「還在生我的氣嗎?」把臉盆里的水拿去倒掉,回來后我問著他。
他緩緩地搖頭。
「你一直不肯跟我講話。」我摸著他仍濕答答的捲曲黑髮,醫院裡沒有吹風機,怕他感冒所以又去翻條幹毛巾出來,撥弄他的頭髮趕緊幫他擦乾。
「因為有點累。」他說話的速度很慢。
「想睡的話得先等頭髮干,別濕著頭髮下去睡覺。」我將毛巾拿開,用手撥撥他的髮絲,而後手掌停留在他的臉頰上。「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你可以不用理我。」他低垂著眸,哀傷散去大半,仍有一絲不安停留。
我低下頭在他的嘴唇上觀了一下。「別再胡思亂想。」
「喜歡你,又怎麼會不理你。」我說。
第四天的中午,醫生巡房后宣布魏翔可以出院。
我打電話告訴大哥,大哥本來說要帶奈奈一起接魏翔出院,但我覺得魏翔的情況才穩定了些,禁不起奈余又撲又跳的,便拒絕大哥的建議,選擇和魏翔搭計程車直接回家。
他的房間一團亂,四處散著恐怖的黑髮和沒清掉的血漬,整個家只有客房還能住人,於是我讓他先到客房和我一起睡,也比較好照顧他。
他的話還是不多,少了些表情的臉上偶爾還能看見憂鬱,然而那些只是過渡期的傷痛,我明白再過些時日,他就能恢復以前的模樣。
他睡著以後,我去廚房洗米煮粥,跟著把房子裡頭打掃一番。
我回去日本的時候他的確曾經大發脾氣過,東西能砸的都砸爛,光是清理客廳跟他的房間,就花了我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跟著打量恐怖的愛蜜莉人頭一眼,我直接抓住就往大垃圾袋裡塞,把她打包丟掉。
等魏翔醒來,已經接近晚上九點。
我邊看著電視節目邊打盹,直到他在我身旁的沙發坐下,才讓我醒過來。
我揉起眼睛。
「沒有眼鏡看得到嗎?」他問。
「還好,近的都還行,遠的就聽聲音。」我已經聽了好天的電視,感覺就像聽電台廣播一樣。
「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醫生造成的,還對你發脾氣。」他的聲音低沉。「對不起,你並不是故意要忘掉那些事情。」他這樣說。
我摸摸他的頭。「反正最後我回來了,不會再離開你了。」我說。也是對他的保證。
他張開手臂,將我攬入懷裡,緊緊地抱住我,用的力道讓我會感到疼痛,幾乎快無法呼吸。
「這是歡迎歸來的擁抱嗎?」我痛得掙眉,卻也漾起放心后的笑容。
「我回來了。」我笑著對他說。
奈奈不在身邊,房子因此寧靜許多。
晚上的宵夜是白粥配上從日本闖關帶回的獨家製作陳年豆腐乳,其實只是一道很普通的餐點,但魏翔好象吃得很開心。
「很好吃嗎?」我不清楚這種單調的味道哪裡吸引他。
「嗯。」他首次露出笑容。
那個笑容雖然很淺,而且一下子就消失,但我看見他肯笑,連忙去冰箱將整罐豆腐乳拿出來。「好吃的話這裡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吃。」
「嗯。」他回答。
大病初癒的人總是容易累,吃完飯吞下醫生開的葯以後,他陪我看了會兒電視就閉上眼打盹。我搖醒他把他送上樓睡覺,自己則下樓整理那些用過的碗盤,順道再將明日份的白粥煮起來。
當我回房的時候他已經睡著,然而進浴室洗完熱水澡出來時,他又睜開眼看我。
「吵醒你了嗎?」我圍著浴巾走出浴室,到衣櫃里翻找自己的睡衣。頭髮濕淋淋的還得花生時間讓它干,我想我應該下樓看電視等想睡時再回來,免得自己的動作跟噪音讓魏翔睡睡醒醒。
背對著魏翔拿下浴巾,在衣櫃旁換好睡衣后,一轉頭,發現他還是看著我。
「怎麼了?」
「你不睡嗎?」他問。
「等頭髮干。」我說。
「衣櫃底層有吹風機。」
我拿出吹風機迅速將頭髮吹乾,而後關上電燈爬往雙人床的一角,蓋上被子準備入睡。
「阿滿。」
過了好一會兒我快入眠的時候,聽見魏翔叫我的聲音。
「嗯?」我提起精神響應。
「如果我說想抱你的話,你會拒絕嗎?」
「咦?」我腦袋昏昏沉沉的,沒會意他說了些什麼。
「你肯不肯讓我抱你?」
抱著睡嗎?我有些困地回答:「你想怎樣就怎樣吧,不用問我。」
雙人床那一邊的他慢慢地移動過來,伸手摟住我的腰,將我攬進他懷裡。我閉上眼繼續睡,卻發現他的動作並沒有停止。
接下來有隻手脫掉我的睡褲……
他還泄射出來,但卻和我一樣,都滿足了。
愛是最容易讓人滿足的。
他知道我愛他。
「我困了。」接合處傳來脈搏跳動。
「睡吧!」他將頭埋在我頸間不離開,害怕失去什麼似地,將我整個人擁住。
「我不會離開的。」提不起精神的語句在嘴裡含糊成一片,我累得只想到這句話。
直至我睡去,他都沒響應。
即便明白我的心意,遭逢的創痛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抹平,失去的恐懼仍縈繞不散。
我知道要他立刻便相信我實在太難,但我們並不急,我有許多的時間可以用來陪伴他,讓他逐漸回到當初開朗心境,掃去所有陰霾哀傷。
這年年底,魏翔的傷都好了,我配了副新眼鏡,奈奈也從老家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
魏翔將奈奈的房間移往四樓,四摟是完全打通沒有隔間的木質地板房,奈奈高興得不得了,可以翻跟斗可以跑來跳去,也不會撞倒傢具。最重要的是自己睡一間,沒人管得到她。
每天晚上魏翔都會過來跟我睡,只是因為奈奈有早起的習慣,他天亮以前便會自動爬起來回到自己房間。
「我待會要去百貨公司,你去嗎?」所有的家當因為當時趕著回台灣便留在日本,翻著年末大出清的目錄,我想添購一些生活用品回來。
「我去!」小丫頭立刻跑到我面前來。
「不是問妳,是問哥哥啦!」我點了她的頭一下。
「唉呦!」她叫著跑開。
「好啊,沒問題。」埋頭在雜誌里的魏翔抬起頭。
幾個小時后,他開著車載我和奈奈出門。百貨公司的年末大拍賣全是人擠人,魏翔怕奈奈亂跑走失,乾脆將奈奈抱起來。但是奈奈不給抱,直接就爬上魏翔的背要他背她走。
「小傢伙很重,讓她自己走就行,不然你待會又背痛。」我念了他一聲。
「沒關係,又不是背一整天。」魏翔說。
「背一整天我也給哥哥背啊!」奈奈晃著雙腳,笑嘻嘻地。
我替奈奈買雙新鞋,再選幾件過年要穿的衣服,一些家裡用得著卻沒買的東西也選購一大堆,等逛到頂樓的時候走走停停也花了兩三個小時。
「哥哥我要上廁所。」奈奈在魏翔的背上搖來搖去。
魏翔把奈奈放下,帶她到旁邊的女廁去,自己則站在外面等。
「先生,有沒有興趣用看看我們的按摩椅?提這麼多東西走到十三樓一定渾身酸痛吧!我們這款按摩椅在全球都非常暢銷,他對舒緩肌肉緊繃造成的頭痛、肩痛、背痛、腿部酸痛都非常有效呦!」
我逛到一家賣按摩椅的攤位前,被個熱情解說的漂亮女店員攔了下來。
廁所前的魏翔回頭看一眼發覺我不見,神情瞬間慌張起來,臉色整個慘白。他轉著頭左右緊張地環顧張望,沒發現我就在健康器材攤位前,慌亂地穿入人群中尋找我的身影。
突然瞥見這幕,我的心驀地揪疼。
「阿翔,我在這裡!」我在人擠人的走道旁放聲大喊他的名字,就怕他沒聽見,又急又亂地如同崩潰般。
尋著聲音回頭望,發現我的那那他如釋重負的表情烙印入我腦海里。
我對他招手,他隨即朝我走來。
不想讓他知道我的難過,我只得輕輕微笑著:「你幹嘛,沒看見我走過來這裡嗎?」
「嗯……」方才的慌亂令他說不出話。
「從廁所門口看得見這裡的,我兒一下,你先回去等奈奈。」我摸摸他的臉,要他安心。
他點頭,回到原點后,那雙眼便直視著我不放。
女店員見我有空,隨即再回過頭來把剛剛說過的話解釋一番。
「那種因為脊椎毛病造成的疼痛有效嗎?」我問。
「我們這台按摩椅是全球第一台具有保健功能的按摩椅呦!」女店員拿下我手中沉重的提帶,跟著把我帶到他們的按摩椅上坐下。
像單人沙發那麼大的椅子按了按鍵,靠背立刻自己往後隆平,腿部的氣壓裝置也緩緩升起,就像躺在床上一樣。
店員邊操作邊對我說明,按摩椅拍打著我的背和腰,在力道適中的揉握下,整個人舒服得都放鬆了起來。
「這台椅子還有整脊功能,」她把我的雙手往後拉,讓滾輪由脊椎旁揉過。「像一些背部長年疼痛的患者,都可以長期使用這台來降低工作后造成的疲勞和酸痛。而且呢,」她按了個鍵,我的屁股馬上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震動。
「而且近年來因為工作緊張的關係,很多人容易有便秘和痔瘡的毛病。我看先生您肯定沒有啦,不過這台椅子的臀部按摩功能可以提前預防痔瘡的產生,真的是十分好的產品呦!」她認真地解說。
可以預防痔瘡又能抒解背痛,在看過價錢后,我掏出信用卡買下這台六位數的按摩椅。
魏翔帶著奈奈回來,我也填好送貨表格並拿回刷卡單據。
「這台不便宜。」魏翔看了看。
「店員說對背痛的人很有效,你要不要現在試試看?」
魏翔搖頭。
「我買給你的。」當我這麼說,他顯得有些驚訝。
「這很貴!」他立刻說。
「如果它可以讓你的背不那麼痛,花多少錢都值得。」我告訴他。
他因此露出淡淡的笑容。而我喜歡他的笑。
換完滿額贈品后,魏翔又開著車載我和奈奈回家。我們繞到奈奈明年要就讀的小學,想讓她先看看自己以後要讀的學校,誰知轉頭才發現奈奈已經累得倒在後座睡死過去。
「我小時候也讀過這間學校。」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記憶太過遙遠,除了磚頭和水泥搭蓋起來的露天司令台還有些印象以外,其它的我早已不記得。
「你讀小學的時候,我還在讀幼兒園吧!」魏翔喃喃地說。
他的話讓我發笑。
黃昏的校園裡學生都走光,半個人也沒。操場旁的水泥司令台上只有跟旗竿光溜溜地立著,沒有其它裝飾。
我看了幾眼自己曾經讀過的小學,懷念夠打算離開的時候,卻見到校舍旁走出兩個熟悉的身影。
「啊,是大哥跟東哥。」我認出了他們。「怎麼東哥還沒回奧地利?都過了那麼久他還在台灣。」
他們拿著食物坐在司令台上分食,開心談笑著。
東哥傾身吻了大哥一下,大哥也吻了東哥一下,跟著東哥就突然把大哥壓倒在司令台上,大哥雖然不斷用力掙扎,依然還是起不來。
「原來東哥這麼厲害居然壓製得住大哥,真是深藏不露看不出來。」我頗為驚訝。
「大哥是心甘情願任東哥這樣做的吧!」魏翔說。
「是嗎?就跟你上次被我壓一樣?」我笑。
魏翔看著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突然翻起一陣紅。
「該走了,不然等一下被豐哥發現就糟糕。」他尷尬地將視線放回前方馬路上,激活車子迅速離去。
「那就回家吧!」我愉快地點頭。
天色已經有些晚,逛了幾小時的百貨公司,我的肚子也餓起來。
「晚餐想吃什麼?」我問魏翔。
「你煮什麼我就吃什麼。」他邊轉著方向盤進入巷子,邊回答我。
回到家後魏翔先把流口水的奈奈抱到四樓去睡,跟著再回到客廳。
我洗過手從冰箱拿出些材料炒了炒,沒幾分鐘就把料理上桌。
正看著電視的魏翔低下頭來,臉上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不喜歡吃這個?」我問。
「不是……只是你從來沒煮過……」他聲音有些緊,神情變得柔和。
「奈奈每天都跟我們吃飯,端這個出來很奇怪吧!」
「也是。」
「快吃吧,冷掉就不好。」我催促他。
磁碟里盛著的是被黃澄澄蛋皮包裹住的蛋包飯,蛋包飯上頭有個以紅色蕃茄醬仔細畫出的愛心。
我跟著進廚房去弄自己想吃的水煎包,回頭卻見到他望著那盤蛋包飯,帶著笑意,紅了眼眶。
這些日子重新翻閱草莓的日記和筆記的時候,我發現醫生並沒有說謊。
他一直強調遺忘是重要的,因為過往太沉重,沒有人能夠承受那麼多。
草莓還小,十五歲的她無法理解醫生的作為,才對他從像神祗般尊敬幻滅為如同惡魔的存在。
所有痛苦階段皆是必要且無法避免的。
倘若沒有婉婉和奈奈最初那些年給我家人般的關懷與無私的愛,今天的我就不會是我,融合的不穩定,可能加速新人格的瓦解。
魏翔也還小,對那時的醫生而言他有潛在威脅。同性間的愛太容易因外在的壓力而扭曲驟變,如同抱著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在我們的心都不夠堅強以前,沒人有能耐阻止引信被點燃。
每個人格存在都有其原因,為了發泄、為了反抗、為了愛、為了守候。
醫生遵守他的諾言,致力使我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我相信他也會信守他的承諾,在我完全準備好的時刻,將一切記憶歸還給我。
無論好的、甚或壞的。
因為在重遇魏翔那個花火燦爛的夜裡,是他讓我想起廟會的情景。
那是我和魏翔的第一次相遇。
《草莓二部曲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