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本來預期江潔會很高興有這麼有條理的資料可以參考，可是江潔的反應只是笑一下，隨後隨便翻兩下，就跟她說：「知道了。」

什麼知道了？你給我好好看！從頭到尾仔細看一遍！

很想這麼大聲命令的她，突然想起自己並沒有權力規定江潔怎麼做，她的工作只是把東西交接給她，以後江潔要怎麼做，她有自己的自由。

不關她的事了……

斂下眼帘，她壓抑住心裡湧現的不舒服感覺。

「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

她帶她進庄予楊的辦公室，可他還沒到公司。空空的辦公室讓她皺起眉頭，然後她拔了他的電話。

「你還不來上班？」對著電話的那頭怒吼，得到男人一副被嚇醒的低啞嗓音承諾半個小時之內一定到，她才掛上電話。

「昨天他陪客人去喝酒了。」她對江潔說。「喝酒傷身，他老是把作息搞得亂七八糟，你以後要提醒他別那麼頻繁的熬夜，還有要注意他的身體狀況。這裡有一些營養食品，要逼著他吃，他這個人，不強勢一點的話，根本就不聽話，也不會照顧自己。」

她帶著江潔看柜子里她準備的各種營養食品，顧肝的蜆精、綜合維他命補充營養、魚油不只可以降血壓還可以保護眼睛……她正想一一跟她解釋那些東西的用法跟益處，江潔卻眨眨大眼睛，噗哧笑出聲。

「哎呀！聿淇你這個特助未免管太多了。予楊是個大人了，不需要這種保姆似的照顧吧？再說他陪客戶喝酒那也是工作需要，我能夠理解他喔！以前我的工作也常常需要應酬客人，再說他的個性八成跟我一樣閑不下來，就算不是工作需要，他也會主動呼朋引伴去玩。他這種性格啊，是天生的業務人才。我覺得應該鼓勵他、支持他，而不是罵他喔！你說是不是呢？」

方聿淇愣住。

是啊……她了解他……她跟他是同一種人……

這麼多年，她在他身邊，竟不敵一個新介入的人，只因他和她不是同一種人，他們才是。這些年她自以為了解他……其實是真的嗎？會不會他也一直覺得她管太多？覺得她很煩？

江潔笑眯眯的表情突然讓方聿淇覺得那麼刺眼，她別開眼，低下頭。

「隨便你。」她乾澀的喉嚨無法吐出贊同的話語，只能僵硬的勉強自己開口，「你有你的做法，我無意干涉。」

是了，無意干涉，也無法干涉……

沒有插嘴的餘地，也沒有置喙的立場。

在他身邊的人將不會是她……

不再是她了……

「我相信你跟他會成為很好的工作夥伴，一定會比我更勝任。」

「嗯！我也是這麼覺得喔！」笑著的江潔突然輕呼一聲。「啊！對不起噢，我這樣說是不是傷到你的心啊？我這人就是比較直接。」

那吐舌頭的可愛模樣可能對男人來說是種魅力吧？方聿淇茫然的想。

她永遠也做不來那麼稱得上可愛的動作。

「沒關係。」她說。

她是真的覺得自己被打敗了。

她贏不過這樣的女人。沒有任何一點機會。

「所有的資料我都交接給江潔了，這是清單，你看看還有什麼遺漏的？如果沒有遺漏的話，請在這張離職單上簽名。」方聿淇將文件放在庄予楊的桌上。

他抬頭，目光緊緊盯在她臉上。

沒有，看不到任何情緒起伏。

有時他恨她為什麼可以這麼冷靜理智。

「你做事哪有可能有遺漏的？」他不悅的低吼，粗魯的抓過文件，刷刷刷的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

「謝謝。」

她就要轉身離開，庄予揚叫住她。

「阿淇！」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他終究還是不舍，他終究還是得承認不能夠沒有她，雖然知道以她的個性不可能改變決定，最後還是想嘗試一次——

「你真的要走？」

她停在往外走的步伐。

她沒有回頭，也不能夠回頭。回頭見到他的表情，她怕自己會心軟。

待在他身邊，總有一天她會被醜陋的忌妒所吞噬。在他還沒有察覺到她的感情之前離開是最理智的抉擇，這樣之後他們也許還能是朋友。

「我……已經決定了。」她的聲音沒有起伏。

在她身後的庄予揚終於忍受不了的怒吼，「該死的！我真的很難過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可是你這次太不夠意思了，說走就走，一點都沒考慮我的心情！」

他的指控、他的怒氣、他的聲音都讓她心碎，可是她什麼都不能做，不能在最後的這一刻放棄。

「……對不起。」

他嘶吼著低聲咒罵。她能體諒他想罵人的衝動，在這件事情里，他是最無辜的，錯的人是她。

是她單方面愛上他，毀掉他們曾共享的親密友情。

「對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還能跟他說什麼。

「算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有種死心了的味道。「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我們吃個飯吧？我們一起工作了這麼多年，現在你就要離開了，總要請你吃頓飯。」

「離開」那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讓她感傷的想落淚，眼睛熱熱的，她不敢回頭看他，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哽咽的無法自己。於是她用力點點頭，然後匆匆打開門離去。

庄予揚下了班就開車去方聿淇家接她。

車子開上路，他卻有種奇怪的感覺。以前兩個人總是下班一起去某個地方，然而今天開始，他們不會一起從公司離開了，那少了什麼的空虛感一下子充滿整個空間，讓他很難適應。

真糟糕。才不過是第一天，他就開始想念她了。

她家還是沒變，這些年他已經對這街道巷弄再熟悉不過，熟悉的景象讓剛剛那種茫然的失落感稍稍淡化了一些些。

如過做過無數次的那樣，他在巷口打電話給她。「我到了。」

「知道了，我馬上出去。」

沒過多久她就出現在他車子的旁邊。

今天的她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總是紮緊的馬尾放了下來，長發鬆軟的披在肩上，軟化了臉部的線條，有種溫柔的感覺。她上了車他才發現，她似乎上了淡淡薄妝，臉頰粉嫩嫩的，讓原本就白皙的皮膚更顯光滑，兩片嫩唇更閃著誘人的光澤，令他心臟無來由的怦怦直跳。可能是跟平常差別太大的，讓他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阿淇有這麼漂亮嗎？以前他只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從來沒有仔細注意過她的長相，可是現在他卻看她看呆了。

「怎麼不開車？」

她的聲音把失神的他喚回現實，吶吶的應了一聲，重新啟動車子。

車子里的空間不大，她身上的氣味是他熟悉的，那清淡的香氣是她愛用的洗髮精的味道。他們記得有幾次他把她當抱枕抱在懷裡睡覺，鼻翼里充斥的就是這種好聞的香味，每回總能讓他一夜好眠。

突然有種衝動想抱抱她……

「綠燈了。」

「啊？噢！」

經過她的提醒中，他才意識到自己又恍神了。

「你怎麼了？今天上班太累了？」

聽到她的話，庄予揚故意可憐兮兮的嘆了口氣。「是啊！你不在，公司就一團亂。」

「少來，江潔應該可以上手了。」

「嗯，是啦！她還不錯，學得很快。」

原來還因為他的話有點小小開心的方聿淇聽到他讚美江潔，心裡一股酸氣湧上來。是她主動放棄在他身邊的位置，現在她忌妒不是太難看了嗎？何況新的人能夠很快上手，公司營運不會出問題，她應該為他感到高興才是。

他在台北最高樓訂了一個可以俯瞰夜景的餐廳，這裡的氣氛和諧、景色迷人，他想，是最適合搞賞他最重要的事業夥伴的地方。

「幹麼來這裡吃飯？太貴了。」

待者為他們送上菜單之後離開，方聿淇壓低了聲音對庄予揚抱怨。

他忍不住彎起嘴角。這就是阿淇，最討厭浪費的行為永遠為他的荷包打算。

就算她抱怨，他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親切跟開心。

「再貴也沒關係，我就是想帶你來。」

她微微張開嘴，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他對她很好，她知道。

只不過那是對朋友的好，他對公司的員工也都是這樣掏心掏肺的，所以能夠贏得人心。但她卻不想要這樣的好，那會讓她有不該有的幻想，讓她割捨不掉。

她點了最便宜的餐點，他卻擅自改成最昂貴的，還點了一瓶年份極佳的紅酒。

「這裡的牛肉很棒，你一定要吃吃看。」他眼裡熱切讓人無法拒絕，可他旋即垂下頭，像泄了氣的皮球。「而且以後一起吃飯的機會就少了。」

他的感嘆令她的心狠狠作痛。

「你真的不改變心意？」存著一絲希望，他問。

她說不出話，只能搖頭。

「接下來要做什麼？你有計劃了嗎？」

「我已經找好了工作了，下禮拜上班。」

庄予揚聞言大受打擊。她原來都規劃好了？什麼時候開始她就計劃著離開他，他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公司會提供比我能給的更好的條件？告訴我你的薪水多少？我加一倍！不！兩倍都可以！」他眼紅那個可以擁有她的混蛋老闆。

「我已經說過不是薪水的問題，是我想換個環境。」

他瞪著她，她也回瞪。

過了幾秒，他頹然敗下陣來。從來都是這樣，阿淇雖然嬌小玲瓏，可是意志力卻是強大而堅定的，她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夠改變。

「算了，吃東西吧！這問題我們不要再討論了。不過你記得，如果你換了環境以後不適應，一定要馬上回來，我永遠需要你。」

他又說了「需要你……」那三個字如今像是一個咒語，有著神奇的魔力，讓她的心酸酸又甜甜的五味雜陳。

「嗯。」她連忙抓起酒杯，假裝喝酒，不讓他看到她動搖的神情。

吃飯的時候他們聊起過去，怎樣從剛開始的互看不順眼到後來的默契十足，還有公司開創期一起經歷過的點點滴滴。

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了，一邊說還一邊喝酒，直到餐廳要打烊了才不情願的結帳。

一起搭電梯到停車場的時候他反而沉默了，安靜的空間里兩個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晚餐的結束，就代表著要說再見……他們都心知肚明，剛剛他提到的那些過去，反而在此刻變在壓在胸口上的沉重巨石。

「該死！我選錯餐廳了，應該選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阿淇今天住我家吧？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聊！」

她很想要答應他，天知道那誘惑有多麼強烈！可是她不能，否則她下的決心就毫無意義了。

「別傻了，你明天還要上班，給我快回家睡覺去！」

「什麼啊？你真無情！」她的拒絕讓他看出自己被這句話傷到了。

方聿淇強板起臉孔，從他手中抓過車鑰匙。「你喝太多，不要開車了，坐計程車回去。以後別喝那麼多酒，很傷身的，說了那麼多次你都不聽。以後喝了酒就不能開車，叫江潔接你或是坐計程車都好，總之自己的安全要顧好。還有，辦公室里我準備的營養食品要定時吃，知道嗎？江潔說我管太多了，可是你這個人就是欠人念——」她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突然低吼一聲，猛然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