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曲。
蕭邦最為世人所傳頌的曲調,童妍葳很愛彈奏這曲,每當低回樂音在指尖悠悠滑翔,思緒會跟著翩翩飛舞。
她一個人關在琴室里,一次又一次彈奏著,閉上眼,想象化身為音符,靈魂隨琴音飛起,跳脫了時空,逃離現實,忘掉面前的困厄,暫時不必去想邢權宙提出的荒謬交易,不須理會那些她一時弄不清卻一定得付出的代價。
借琴音療傷,借著最擅長的鋼琴給予自己力量,她清楚這次一場很難打的仗,但她終究要面對。
「你這樣不停彈琴究竟彈多久了?現在快午夜了。」陡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劃破悅耳琴聲。
「是你?」回眸,看到一堵高壯人牆,童妍葳淡漠地問道:「這是我的琴房,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當然可以進來。」邢權宙來到她身邊,不由分說將琴蓋蓋上,攙起她,「別忘了,我有「欣凱」一半的股權,也算是老闆之一,這琴室我當然有份。」
「謝謝你的提醒。」坐到鋼琴邊的沙發上,童妍葳抬眸,盈盈目光正對他,「我知道你已經將我爸公司積欠的高額債務無條件展延,同時還將原本要索取的二千萬押金,轉投資我的音樂中心,你果然言而有信。」
「當然,說到做到是做為一個真男人最基本的要件。」邢權宙跨開大步走向她,那雙深邃的黑眸始終感興趣地望著她。
「所以你現在是來要求我也兌現承諾?」明知道該來的躲不掉,但他的出現,還是讓童妍葳的心情瞬間沉到谷底。
「我喜歡你的聰明伶俐。」邢權宙握住她的手,拉她起身,「我們現在就走。」
「現在?很晚了。」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童妍葳知道這借口很爛,她根本沒有權利拒絕他。
邢權宙依其承諾,讓遭逢巨變的童家保持完整、毫髮未傷,而她也該遵守約定付出代價,沒有什麼晚不晚的問題,只要他想,她只能給。
「不晚,台北有很多地方是愈晚愈美麗。」他難得露出親切和善的笑顏,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讓她委實不習慣。
「你好像很開心?」她不安動了動身子,不習慣讓陌生男子親膩擁住自己的肩膀。
「為什麼要不開心?」他促狹反問,擁著她的手勁更強了,「有你這麼美麗的女孩相陪,我當然開心。」
「……」童妍葳不再多語,默默地隨著他的腳步走出琴室。
既然他信守承諾,她也絕不食言。
豪華的千萬跑車載著她往市郊的山邊賓士。
童妍葳約略知道,這個方向是通往台北最負盛名的溫泉勝地。
太多富豪不惜巨資買下山頭昂貴地皮,大手筆建立屬於自家獨享的私人俱樂部,像「威遠集團」這麼大的企業更是不會例外。
不知道是不是愈有錢的家族,他們家的渡假莊園會蓋得愈高愈遠?
童妍葳眼看著前方綿延山路,一個彎轉過一個彎,彷彿就要開進雲端里了,而他的目的地似乎還沒見蹤跡。
「快到了,再忍一忍,轉過前面的彎就是了。」邢權宙伸出手,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小手,詫異道:「你的手好冰!」
「嗯。」一陣陣噁心反胃的感覺,讓她咬著唇,不想說話。
其實這一路他們的對話少得可憐,或許彼此都知道此行用意,反而沒什麼好說的了。
好不容易,屬於威遠集團的雲荷行館出現眼帘。
一幢融合了日本與西洋古典建築的木造房舍,坐落在濃密的綠林里,花草扶疏的小徑蜿蜒前進,不時還有涼爽的山風拂來,讓人瞬間感動神清氣爽。
「雲荷,好美的名字。」童妍葳對著正門上的大幅檜區低喃。
「那是我母親的名字。」斂起之前還掛著的笑意,邢權宙一提起母親,整個臉都變了。
「喔。」觸到不該觸的地雷,童妍葳噤聲不語。
沉默的兩人一路走到位於整幢建築視野最好的房間,邢權宙熟練地打開純和式房門,示意她先進去。
「你先坐,我去洗個澡。」
再沒有多說的話語,他跨開腳步進到更裡面的浴室,童妍葳望著他寬厚背影,兀自苦笑,內心暗自思忖:這男人做事真講效率。
既來之,則安之。
童妍葳已無之前激蕩的情緒起伏,她自行坐在純白墊褥絨被上,安安靜靜地,似乎有意把自己當成一份充滿神秘感,待人拆解的禮物。
如果這是一定的、唯一能走的一條路,她願意為了童家把自己當禮物付出。
她不慌不忙、從容自若。
當浴室的薄門被拉開,換上浴衣的邢權宙第一眼就被她靜靜坐著、雙睫低垂沉思而顯得無邪純凈的樣子給迷惑了。
以前,他多次欣賞她彈鋼琴時,那種整個人沉浸在音樂聲中的絕塵之美,而今晚她沒有琴聲,只是讓長發直瀉而下,微側身子坐著,竟也有種無法形容的獨特氣質。
或許,這就是學習音樂的人與眾不同的魅力吧!
「冷嗎?」踩上榻榻米,他來到她身邊坐下,低聲問道:「山上氣溫比較低,冷的話可以打開暖氣。」
「還好,不用了。」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的緣故?
「呵,我真笨,冷有什麼關係?抱住就不冷了。」邢權宙不待她多一分反應便上前擁住她。
「啊!」突來的一擁嚇著她,童妍葳身子顫了顫,唇間勉強擠出:「這時候別說冷笑話。」
「好,不是冷笑話,連廢話也不必。」邢權宙灼烈炯亮的眼神對著她,鼻間飄漾著屬於她的玫瑰香氣,淡淡幽雅,叫人神魂顛倒。
他雙臂收攏,將她纖弱身子收得更緊,此時此刻他為她著迷,純粹出於男人對姣好美女的生理渴望,無關乎其他。
低下頭,他忘情地攫吻她柔美的唇,激切地撫觸她幼嫩的肌膚,來來回回,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
他,終於達到了徹底佔有她的目的。
高潮巨浪一波波退去,童妍葳掙扎著從他身下起立,緩緩移動步伐往淋浴間走去。
「我——」
「什麼都不要說,我想自己一個人。」原本他伸出手想幫她,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邢權宙任由她自己緩慢前行,不再多說什麼。
夜很深了,他沒有睡意,乾脆起來抽煙,當裊裊煙霧升起,腦海突然閃過一道聲音:達到目的,高興了吧?
照理是該很高興,但此時邢權宙沒有絲毫興奮的感覺,內心平靜無波,倒是他很想再抱著她,將她擁在懷裡的感覺很充實、很美好。
同在一個空間,彼此無話的僵凝氣氛很是詭異。
邢權宙睡不著一直抽煙,好在這是座半露天的和室屋,空氣不至於太污濁,而童妍葳本想躺著讓自己昏睡,無奈思緒無比清晰,沒有半點睡意。
「喂,我想知道……你提過的,關於你家和我家的故事。」幽幽地,童妍葳從被裡探出頭來,柔聲問:「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深仇大恨,讓你如此身份矜貴的鉅賈名流,不惜泯滅良心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咳咳,你的用詞非常不客氣。」昂起下巴,邢權宙向天花板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
赤裸全身的他僅在下半身披上薄薄浴巾,長期打高爾夫、游泳鍛鍊出的精實肌肉,在白色月光下猶如一尊太陽神雕像,每一個角度都狂野性感,爆發濃厚陽剛氣味。
高壯偉岸的他,給人的感覺很兩極,每每觸碰他不見底的眼眸彷彿邪惡、恐怖的地獄冥神,而他不說話逼人的時候,舉手投足間又是那麼充滿男性魅力。
他真是叫女人又愛又恨的貴公子啊!
「沒有什麼不客氣,我只是陳述事實。」蜷起身軀,她好倦好累,眼睛酸澀泌出淚漬。
如果可以,童妍葳希望從說話的嘴裡射出箭,她討厭他銳利彷彿可殺人的眼神。
若他真恨她,乾脆一刀殺了自己便罷,好過在這裡精神肉體被他折磨,而痛不欲生。
「先說說你的母親吧?好好的一個少奶奶,怎麼會患了失智症?」熄了煙,他抽掉身下薄巾,大方展露健美身段,緩步向她床沿走來。
「她生病了,沒什麼好說的。」急忙躲開目光,童妍葳依然清楚看見他健碩昂揚的象徵,瞬間燒紅了粉頰,輕咬唇,努力抗拒不受控制的心跳。
「呵,你不要這麼緊繃好不好?放輕鬆點。」坐倚在她身邊,邢權宙伸出手觸了她發燙的耳垂,嘶啞嗓音說:「有沒有想過,你母親無端失智,導因於家裡發生,呃,可能發生了她無法接受,又不能向外人說的事?」
「我父母的感情很好,你不要亂造謠。」拂開他刻意挑逗的手,童妍葳整個人翻身背對他,「就算我爸媽之間有什麼不對勁,又關你什麼事?」
「當然有關!你給我聽清楚。」不肯放過她的邢權宙掀開被子,雙眼直視她雪白窈窕的胴體恨意道,「童妍葳,你若知道若干年前,有個已為人妻人母的女人也像你這樣,為了挽救家業而必須赤身裸體任由另一個男人……」
他在說誰?說的是她生病住院可憐的母親嗎?童妍葳心緒混亂,渾身顫抖。
「閉嘴!你胡說八道!亂編故事!」
「我說的是事實,不是故事。」他把整張被子掀得好遠,雙眼直視她裸露的胴體。
「啊!你是魔鬼!我恨你!」她被他掀被的舉動刺激到,如同受攻擊的刺蝟,渾身是刺地激動叫喊:「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在我眼中,你根本是惡魔!惡魔!惡魔!」
「我有證據,不由得你不信。」邢權宙抓住她胡亂揮舞的雙手,逼視她淚眼模糊的雙眸。
說完,他由掛在外頭木衣架上的襯衫口袋拿出一支筆,直直拿到她面前。
「這段錄音,是我苦心找來美國最厲害的私家偵探,長達五年的反覆調查搜證,正確度,近乎百分之百。」
原來那是一隻造型精巧的錄音筆,當他按下放音鍵,一道操著流利華語的男聲清楚流瀉而出——
「邢少爺,根據我從台灣、夏威夷多方調查,童妍葳確實是童震雄的親生女兒沒錯。」
「那老頭,還有其他子嗣嗎?」
「查過了,童震雄確實只有一個獨生女兒。」
「嗯,還有呢?」
「震雄的確在十五年前去過夏威夷,停留時間大概有半年之久,那段時間他租的小旅舍恰好就在大中餐館附近。」
「大中餐館?就是我母親的娘家?你有查訪過周遭親友?」
「嗯,一開始很難查,因為餐館在童震雄離開之後沒幾年就關了。」
「所以,童震雄是在夏威夷認識我的母親?」
「是的,當時您母親回去省親,而童震雄恰好為了談一筆生意在那裡停留,因此認識了。比對時間表,那時候邢先生的事業正在發展,幾乎很少陪伴妻兒,而您的母親為了協助丈夫的事業,也在那時回到夏威夷。」
「我媽是回去借錢的吧?」他的母親是中日混血的夏威夷華僑,在台灣沒有其他親人,唯有回去夏威夷尋求幫忙。
「確實如此,她當時隻身回到夏威夷,向娘家提出周轉的請求,據說金額不小,您的外婆為了籌措這筆錢,幾乎向所有的親友都開口了。我曾向尚留在夏威夷的親友求證,他們都證實了此事。」
「那就對了,童震雄以大筆金錢做為釣餌,逼迫我母親乖乖就範,不僅把我媽逼得精神錯亂自殺,最後連他自己的妻子也被搞瘋了。」
「夠了!夠了!我不要聽!不要聽!」
童妍葳發瘋似的沖向前要搶他手中的錄音筆,無奈邢權宙個子又高又壯,任憑她怎麼跳、怎麼搶、怎麼捶打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整個如同堅固的銅牆鐵壁,動也不動。
「嗚嗚……我不相信!我不信!」奮鬥了好久,童妍葳跳累了,也打累了,她搶不到他手上的錄音筆,沮喪得匍匐在地,痛苦失聲。她心中最敬重的父親,她童年印象中英俊又溫柔的父親,怎麼可能做出背叛母親和女兒的醜事?
天啊!這真相實在太殘酷,她寧可死,寧可跟隨父親的車子墜落山崖,也不願知道這些污穢不堪的往事!
童妍葳聲嘶力竭哭著,耗盡心力嚎啕大哭,一旁的邢權宙看著看著,不禁被她的眼淚軟化了。
「哭吧!能哭盡量哭,我比你更心痛,卻從來沒辦法像你這樣哭……」邢權宙先是拍拍她的背,慢慢地將她摟在懷裡。
「這一定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童妍葳無法平靜,她用力捶打他的胸口,逼問:「是你故意的對不對?都是你編的故事對不對?」
「這一切都是事實,我花了至少五年的時間查證,不可能冤枉了你爸爸。」眼前失控啕哭的她,喚醒自己埋藏多年的痛苦,從小他活得不快樂,調查出真相后更不快樂。
「好了!你可不可以冷靜下來?」邢權宙阻止她的捶打,含淚眼眶對上她的淚眼模糊,「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這些都是假的。你以為我很好過嗎?即使我母親自殺身亡,我的眼淚卻從來不能流,你懂嗎?懂嗎?」
他嘶吼著,忿恨地捶打地板,隱藏不可告人的心事太苦太痛,以前流不出的眼淚,現在終於留下來了——
傲如狂獅的他竟然流淚?他真的哭了?
童妍葳不可置信看著他止不住的淚啪嗒掉下,囂狂眼神不再儘是狂妄,原來他也有傷口。
「我只要討回一點公道。」收起淚,邢權宙猛然撲前抱住她,用力地將她往懷裡揉,喃喃道:「我要你,你就是我要討的公道。」
暫歇的火焰又燒狂起來,邢權宙一個騰身將她壓在身下,明顯他的慾念熾烈,瞬間將她襲卷。
被他緊扣住身軀的童妍葳不再掙扎,本能地放鬆,跟隨他的節奏在情慾的河流里擺動。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童妍葳反常地伸臂擁緊他。
他或許很可惡,很卑劣,可是他跟自己一樣都被親愛的人傷了,童妍葳不知從何處湧現的母性大肆泛濫,她想撫平他的傷口,想緊緊抱著他,給他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