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隔天早上，一夜都沒睡好的韓鉐堅沒有到樓下餐廳吃早餐，他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下望繁華都市裡的車水馬龍。
昨夜因林瑜蔓晚歸而掀起的驚濤駭浪仍持續作用著，韓鉐堅不可能以當時的微醺騙自己，說他之所以會失控地吻她完全是酒精惹的禍。他腦子很清楚，他吻她，跟酒精沒什麼關係，而是跟心中那股莫名的妒意有關。
說穿了，他不能接受她單獨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雖然這種想法很可笑，但卻是事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在意，但只要一想到她和別的男人獨處了整個夜晚，他就控制不住地想抓狂。
他一再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應該不算什麼的。然而，不管說了多少次，他仍是過不了心理那關，那疙瘩擱在心口上，像是長滿利刺的滾輪，一次又一次地碾輾著那柔軟的內心底層。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的感覺變得不一樣了？韓鉐堅認真地左思右想，卻無從考據。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在無意間察覺她習慣在他睡卧辦公室時，私自進來為自己覆蓋保暖被毯。起初他沒想太多，就只是把它當作一般同事相互關照的情誼。到後來，他在半睡半醒間，發現她會偷偷輕輕撫觸自己的手掌，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這一切已不能以一句「普通友誼」矇混過去了。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的感覺慢慢變了？韓鉐堅還是疑惑著。
或許，是在她某次偷偷地跑進辦公室為自己蓋好被毯，在她纖柔如羽毛的小手暗暗觸碰他的某個電光石火之際，他的感情密碼就被更改了吧！受過傷的心不再封鎖，而是被她的身影悄悄進駐了，只是他一直沒發現而已。
「唉！這算好事，還是壞事？」韓鉐堅對著窗外喃喃自語。「自從和庄雯分手以後，心臟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麼狂烈地跳動收縮了，想不到，昨天……竟會奇迹般地復原。」
正當韓鉐堅失神恍惚中，室內電話嘟嘟地響起了。
「小蔓？」他接起了電話，不假思索道：「你都準備好了？」
「是，都好了。」林瑜蔓出奇平靜地回答，好像昨天晚上什麼事也沒發生。「時間已經差不多，我們該出發了。」
「好，我馬上出來。」韓鉐堅走到大梳妝鏡前，仔細審視自己的儀容，隨即帶著備好的公事包，自信滿滿地出發。
與林瑜蔓會合之後，穿妥新購套裝的她，神采奕奕地向他招呼道：「早安。」
她的儀態客氣恭謹，除了眼神沒有正視他之外，其餘皆與平常相同。
「小蔓，你怎麼了？眼睛有點腫。」他突然發覺她的眼神有點怪異，清亮的眼眸蒙上了薄霧，看起來顯得浮腫。
經過她仔細地化妝，吹梳髮型，再配上質料高檔的耀眼服裝，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十足的幹練女秘書模樣，任誰也看不出她哪裡不對勁，更無法發覺她眼中那掩藏不住的一點憂傷。
「昨天睡不好嗎？」走向電梯途中，他又再問了一次。
「我很好，沒事的。」她眨了眨眼，不特別解釋。
「小蔓，我昨天……是不是把你嚇到了？」進入電梯，只有他們兩人，韓鉐堅趁機提起了昨夜的事。「呃，我不是故意佔你的便宜，你別誤會。」
林瑜蔓一個甩頭，背過身不想看他，只是淡淡道：「過去就算了，就當這一切沒發生過。」
「你在生氣？」她過度的冷靜，讓韓鉐堅更覺得不對勁。對於她故意保持的冷淡態度，他心裡更覺得過意不去，忍不住又說：「其實，我不是鬧著你玩，只是氣過頭了，你不要亂想，免得想太多，誤會就大了。」
「我沒事。」林瑜蔓低下頭，聲音虛軟無力道：「別再提了好嗎？很多事情愈解釋愈不清楚。這件事我不會生氣，你也不要掛在心上。」
「那就好。」吁了口氣，韓鉐堅這才安心地閉上嘴。
結束了尷尬的話題，電梯剛好到達一樓大廳，林瑜蔓提起厚重的資料箱，率先走了出去。
迎向異鄉的陽光，她的心中沒有暖意，反而是一陣陣的凄涼。
他奪去她的吻，卻一再撇清他的立場，解釋他的動機，像是怕她賴上他似的。呵，當男人深切忘我地親吻女人，不是鬧著玩，也不是愛上她，那到底是什麼？
林瑜蔓眼睛又酸澀了，努力地眨眨眼，吸吸鼻子，將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再度逼回去。下意識地抿緊雙唇，發現除了淡淡的唇膏香味之外，還隱隱約約散發著昨天熱吻過後的餘溫。
那股清楚又難以抹滅的激蕩情愫，她雖然不想再說，但卻已深烙心底；諷刺的是，他竟想雲淡風輕，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唉，難以訴說的委屈，讓林瑜蔓的雙唇抿得更緊了。
這是個超大型的國際交易會，他們相偕地看著一個接一個的展示攤位，當中不斷地討論、開會、交換意見，重複著報不完的價格，和看不完的各式產品。
這累人的工作，只消一個上午就足夠教人口渴腿酸了，何況為了爭取時間，他們連續兩天，連中午都沒有休息，始終照著既定行程走下去。
到了下午，林瑜蔓已經快不行，她隨身記錄資料的厚筆記本已用掉大半，身後專門用來裝目錄的小行李箱也差不多都裝滿了，難得穿上正式服裝，踩著高跟鞋的雙腳，更是幾乎快斷了。終於在距離展覽時間結束的兩小時前，林瑜蔓受不了地發出了求救訊號。
「我的腳好酸，走不動了。」她哭喪著臉，倚在牆邊揉腳休息。
「那就休息一下吧！」韓鉐堅也覺得很累，他想找個地方喝飲料、歇一歇。「小蔓，我們找地方坐下來，補充一點水分吧！」
「好呀！我都快渴死了。」她欣然同意道：「前面有個休息區，我們到那裡去坐坐。」
點了飲料，挑好座位的他們正想輕鬆一下，誰知椅子都尚未坐熱，身後就突地出現了「背後靈」，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嬌嗲。「嗨！你們辛苦了。好巧哦！我們又遇到了。」
「是你？」韓鉐堅看見笑得虛情假意的庄琦，語氣煩躁道：「好幾天了，你高爾夫球還沒打完嗎？怎麼還在這裡混？」
「唉，韓大哥，你這樣說好傷人哦！」庄琦繞到他們面前，皮笑肉不笑。「我又不是那種只懂得吃喝玩樂的人，偶爾也會有點正經事情要做。」
「笑死人，你會有什麼正經事？」韓鉐堅嗤之以鼻道：「你最擅長的事情，不就是混酒吧、泡球場嗎？除了這兩樣還有什麼？」
「大哥，你真的很看不起我耶！」她擠到林瑜蔓的座位旁，刻意睨了一眼正安靜地喝著飲料的她，冷哼一聲道：「哼！我是沒有人家『應聲蟲』那麼懂得裝乖、裝賢慧，還懂得討男人歡心啦！」
「庄小姐，我並沒有得罪你，請你說話客氣一點。」一股強烈的怒火猛往腦門沖，林瑜蔓今天終於忍不下去，「啪」地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為自己討公道。
「咦？今天穿得不一樣哦！」庄琦抬高下巴，同樣是輕蔑不屑的冷笑。「怪不得聲音特別大。嘖，穿了男人買的衣服就以為自己身分不同，其實說穿了，不就只是個穿了名牌衣服的下人罷了。」
「庄琦，這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別太過分了。」韓鉐堅黑著臉，冷著聲音警告她。「再出言不遜，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唉呀！我無緣的姐夫……」庄琦持續裝模作樣著，當他愈保護林瑜蔓，她就愈不想放過她。「這位台妹小姐雖然穿了名牌有點像個人樣，不過比起我家那高雅尊貴、氣質雍容的姐姐，可還是天差地遠呢！這……你的眼光會不會差太多了？」
「庄琦，你鬧夠了沒？」韓鉐堅壓不下火氣，忍不住低吼出聲。
「算了！我到另一桌去喝，免得想吐。」不想再跟她糾纏，林瑜蔓索性拿起飲料，坐到遠遠的另一桌，以圖耳根清靜。
一見她的座位空了出來，庄琦馬上一屁股坐下去，身側的大背包整個覆在桌面上，嘻嘻哈哈道：「韓大哥，我來這裡這麼多天都等不到你的電話，很失望耶！難道你連陪我吃頓飯都不願意嗎？就算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打一通問候關心的電話也是應該的吧！怎麼？你就這麼討厭我？」
「不要動不動就把你姐姐搬出來，她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韓鉐堅大動肝火、不假辭色道：「庄琦，我想過我自己的人生，請不要再拿過去的事情來干擾我，行嗎？不管是你，還是你姐姐的事，我一概沒興趣知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些有的沒的，再有下一次，我不保證自己能維持現在的風度。」
「好嘛！不講就不講。」訕訕然地起身，庄琦撇了撇嘴角，沒趣道：「既然你不想看到我，我走就是了。」
「你去忙你自己的吧！」韓鉐堅別開臉，嫌惡地揮揮手，沒注意到她身側的大包包多了點厚度。
「沒關係，我相信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主動來找我。」庄琦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一句。
「不可能，我們沒什麼好講的。」他只想趕快將她打發。
「未來的事是很難說的。」庄琦吐了吐舌頭，向他揮手道：「那就再見了，無緣的姐夫。」
一直等到她走遠了，林瑜蔓才又端著飲料坐回來。「唉，真受不了，她還真是陰魂不散。」
「我們還有正事要處理，不要理她。」低頭看了看錶，韓鉐堅盤算思索片刻，隨即沉穩道：「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這裡。我想先找個地方吃晚餐，回到飯店再來整理今天搜集到的資料。」
「也好。」林瑜蔓點頭同意。「吃飽了才有力氣對付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
當晚，他們用過晚餐回到飯店，照例先到櫃檯把裝著貴重文件的公事包領了出來，然後再帶到房間去處理當天搜括回來的新資訊。
「咦？我的筆記本？奇怪了，怎麼會跑到那裡去？」領到公事包，林瑜蔓發現本該放在隨身包里的筆記本竟然出現在寄放櫃檯的公事包里。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韓鉐堅不解地望著她。「少了什麼東西？」
「沒有，沒有少東西。」林瑜蔓甩了甩頭，腦子一片暈，忍不住暗自思忖。
是我累昏頭記錯了？還是眼花看錯了？會不會剛才不經意順手把筆記本塞進公事包里？
想了很多可能性，林瑜蔓決定相信是因為自己太累而恍神，才會不自覺地將筆記本往剛領到的公事包里塞的。
嗯，一定是這樣沒錯。
最後一天，他們成了會議場里眾所矚目的金童玉女，相同色系的穿著，默契絕佳的搭配合作，許多廠商客戶都私下以為他們是一對感情甚篤的情侶。
好幾次客戶當著他們的面稱讚。「你們夫妻感情真好，做夫妻的能一起打拚事業是最幸福的事了，幾個孩子啦？」
起初，林瑜蔓還會理直氣壯、臉紅脖子粗地解釋澄清，次數一多，她也懶得講了，隨便人家猜他們是夫妻還是情侶，總之能拿到第一手消息就好。
當然，除此之外，另一個不解釋的原因是，他們都太累了，除了必要的話，其他不幹正事的閑話則能省就省。
終於在他們耗盡最後一分力氣之前，結束了幾天來風塵僕僕的緊湊行程，從對岸回到台灣。當兩人進入辦公室時，已近午夜時分。
「吁！終於結束了。好累好累。」林瑜蔓把行李箱隨意丟下，整個人放鬆地癱在椅子上。
「辛苦你了。」出現在她身後，韓鉐堅遞給她一瓶冰涼的可樂，語氣誠摯溫柔道：「多虧有你一路幫著我，要不然我真的沒辦法孤軍面對那麼多的客戶和廠商，你真的做得很好。」
「不、不用客氣。」從沒聽過他稱讚別人，疲累的林瑜蔓因此感覺暈晃，很是陶醉。
「說真的，你做得這麼好，讓我有點擔心。」走到她面前，韓鉐堅眼中有掩不住的柔情萬千。「以後，萬一沒有你在身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這麼露骨的話竟會出自高傲的他口中？彷如愛情偶像劇的對白讓她一時無法反應，不知道戲演到這邊，女主角應該答些什麼才適當？
「小蔓。」韓鉐堅伸出手，輕輕覆上她置放在桌沿上的小手。「以前是我太疏忽了，沒發現你存在的重要，把你的付出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我終於知道，你肯這麼盡心儘力的幫我，當中一定有深厚的基礎在支持，我……」
「韓總，你言重了。我只是盡我的本分而已。」打斷他的話，林瑜蔓連忙抽回自己的手。
現在她只覺得心臟跳得急促紛亂，連忙轉過身不看他的眼睛。習慣了他長久以來不以為意的忽略，突然面對這樣赤裸的感情，讓她有點無措。
她害怕自己會錯意，害怕他只是講些場面話來答謝她的做牛做馬，她寧可躲在角落默默地對他付出，也無法承受以為有的存在，最後卻又消滅的東西。
「小蔓！」他握著她顫抖的肩膀道：「你為什麼要躲避？難道你真的想一直把內心的感情藏起來，一輩子乖乖當我的員工無止境地過下去嗎？」
「韓總，你……」聽出他話里深刻的含意，林瑜蔓臉色驟變道：「你怎麼會這麼說？我、我哪有逃避什麼？」
「真的沒有嗎？」雖然身體很累，但韓鉐堅卻覺得腦筋十分清楚，他一個跨步向前，理直氣壯問：「如果不是隱藏了感情，為什麼你總是在我睡覺的時候偷偷進來為我蓋毯子？」
「天啊！」聽他這麼一說，林瑜蔓驚訝之外，還有更多的羞赧，她做夢也沒想到，每次自己小心翼翼、戒慎恐懼的私密行為，竟然早就被他發現了！
原來他都是裝睡的嗎？為什麼可以裝得這麼像呢？
林瑜蔓張著小口，不知該說些什麼，此刻的她只覺得好丟臉，好尷尬！
「我從來沒有說出去，也不曾透露半個字。」看出她的羞赧和沮喪，韓鉐堅安慰她道：「其實，我自己也不確定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所以我只能把它放在心底，先收藏起來。但你對我的好，我全都清楚，也一點一滴地收在心底珍惜著。」
「這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迎向他深凝的眸子，林瑜蔓揪心嘆氣。「我以為只要自己知道就好，沒想到，你竟然早就發現了。」
「發現了，不好嗎？」他忘情地輕摟著她的肩膀，俯首觸吻她的額頭。「萬一我都沒發現，你一個人傻傻付出，不是更可憐。」
「才不會。」她嬌羞地嗔了他一眼。「一個人的秘密，我覺得很好。」
「不行，這樣對你不公平！應該讓被愛的我，也同樣有機會愛你。」韓鉐堅為她的善良所感動，一般人付出感情都希望能得到回報，但她的付出卻從不曾想過要得到報償，這讓他心疼不已。
「愛我？」她咬了咬唇，對不輕易付出愛的韓鉐堅來說，「愛」這個字是很沉重的，而他竟然對第二個女人說「愛」？！
「你不相信嗎？」韓鉐堅低低地笑了起來。「再說一次這個字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說出口，你可千萬不要懷疑。」
「愛，對你好像真的很難。」林瑜蔓若有所思。
「那是以前。現在有了你，一切都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該愛的時候就愛吧！小蔓，我確實愛你，就如同你一直默默愛著我一樣。」韓鉐堅覺得自己的內心，沒有一刻比此時更加的堅定。
「是呀！我愛你很久了。」林瑜蔓緩緩咀嚼著這個讓女人都心碎的字眼，心頭有種「受寵若驚」的溫暖。
他真的可以再愛了嗎？過去封鎖的心房，終於重新開啟了嗎？沒有人可以告訴她真正的答案，也許連他本人都未必確定。
只是愛情，總是需要冒險，遇上迷人的他，林瑜蔓無法拒絕去冒這個險，她只能先相信，相信他說的「愛」是真的存在。
「這麼久才接受新的感情，我這樣算不算拯救了你？」她促狹地微笑。
「沒錯，你的愛拯救了我。」輕撫她柔細的嫩頰，韓鉐堅含情脈脈凝望著她。「愛發生的時候，或許不容易察覺，但在遇見對手的時候，一定能立刻確定愛的存在。」
韓鉐堅似乎悟到了點心得，繼續說道：「就好像我見到陪你過了大半晚上的那個陌生男人後，竟嫉妒得失控抓狂，這時我就知道，我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我確實已經愛上你了！」
「呵呵，好奇妙。」想起那晚的驚濤駭浪，林瑜蔓兀自笑了起來。「我們每天在同一個空間朝夕相處，情感卻平靜無波，沒想到竟然會在遙遠的異地，發現了彼此相愛的事實。」
「不管它奇不奇妙，只要我知道我是真的愛你，那就夠了。」韓鉐堅珍愛地摟緊她，輕柔地親吻她的唇。
再一次聽到他說「我愛你」，林瑜蔓簡直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將臉埋進他的胸膛，她就這樣任由控制不住的滾燙淚水，一滴滴地在他的襯衫上印染、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