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靚、小靚，這丫頭死哪裡去啦？！」

日暮黃昏，一處狹窄破舊的小水泥房屋內，傳出醉酒中年男子扯開嗓門的憤怒咆哮。

「小靚、小靚，你給我裝聾啊？老子要你去雜貨店給我買幾罐酒回來，你聽到沒有？」

現在是晚餐時分，小泥房周圍的左右房舍紛紛升起爐火，幾戶人家不約而同起油鍋炒菜烹肉，準備香噴噴的飯菜，唯有這棟破舊的小泥房冷鍋冷灶，顯得相當冷清。

灰暗的客廳里躺著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地上堆滿酒瓶，紙張雜物隨風飛揚，空氣里瀰漫酸腐的臭味。

破泥房旁搭出個像倉庫的鐵片屋，屋內周伊靚手拿國文課本，借著微弱光線，安靜地窩在小桌前溫書。

完全不理會父親發瘋似的吼叫，此刻她一心只想好好溫習功課，好心的班導師還替她繳了暑期課輔費用，命令她一定要參加。她心知肚明，讀書是自己出頭的唯一希望，無論無如何都一定要好好把握。

已經有好幾年，她對父親將打零工賺到吃不飽餓不死的幾分錢，卻拿來買醉的行為感到生氣失望，卻又無可奈何。

母親在她還年幼不懂事時就狠心丟下整個家不告而別，這件事對父親而言無疑是個非常大的打擊。

周伊靚很能了解父親痛恨母親的心情，因為她自己也恨，恨母親絕情絕義，恨父親失志消沉。

然而她更恨自己，沒有能力離開這個家庭。

「小靚，老子叫你聽見沒有啊？你聾啦！」周父惱怒的聲音，讓她幾乎快捏斷手中的鉛筆。

在這個小鎮上，大家都知道父親嗜酒如命，每天總是喝得爛醉如泥，所以，根本沒人敢僱用他。

「別叫，我聽到啦！」

周伊靚終於忍受不了，丟下手中的書和筆，面無表情的打開門，拿起父親放在桌上的零錢，一聲不響地出門去。

不跟父親交談是她早已養成的習慣，反正他也從來不會聽她說，過去多次勸阻父親不要再喝酒，卻只是惹來一頓毒打和一身疼痛，她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有感覺，才能繼續把日子過下去。

走到離家最近的小雜貨店，老闆娘一見她便大聲吆喝：「小靚，你又來幫你爸買酒？都什麼時候還喝酒？他拿酒當飯吃啊？」

雜貨店老闆娘邊說邊搖頭，周伊靚則沒太大反應，迅速結完帳后便默默走出雜貨店。

周伊靚踩著無力的步伐，提著一袋啤酒，像是遊魂般走著，突然間，電線杆旁的喵喵叫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周伊靚順著聲音尋去，訝異地發現一隻剛出生不久的黑白斑點小貓咪，正偎在牆角無辜的不停喵喵叫，像是在訴說自己的不幸。

「好可憐的小貓咪。」周伊靚感到一陣鼻酸。

看到這隻小貓，讓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沒母親的她就像這隻無家可歸的小貓，在別人和家人幸福相依的時候，她卻只能像遊魂般地在外晃蕩。

「貓咪，來……」她伸手抱起小貓，想把它帶回家好好照應，但轉念一想，自己又有什麼能耐呢？

她也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啊，拿什麼照顧小貓咪？

想著想著，周伊靚麗眸中蓄滿哀愁的淚水。

「周伊靚？是你嗎？」

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周伊靚回頭。

「老師？」

「你為什麼一個人杵在這兒，怎麼不趕快回家吃晚餐？」

「我……」周伊靚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也想回家吃晚餐，但家裡並沒有可以下咽的飯菜等著她啊！

「怎麼了？」她梨花帶淚的眸如針一般刺著他的心，雷競天溫柔關懷地問道：「你哪裡不舒服嗎？」

周伊靚又搖搖頭，目光落在可憐的小貓身上。

雷競天看到她手裡抱著小貓，心想她應該是為了這小東西難過，便立刻伸手將小貓接過來。

「是你的貓嗎？」

她不語，但他也了解她沉靜的個性，只看著小貓憐惜道：「好可憐的貓咪，這麼小就沒有家，也不知道媽媽在哪裡，不曉得它可不可以活下去？」

一番話聽得周伊靚心如刀割，萬分不忍的她便不加思索地說：「老師，我可以拜託你……養這隻小貓嗎？」

這是雷競天第一次聽到她溫柔的嗓音，細細柔柔的好有感情，那幾乎是他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為什麼要我養呢？」

「因為我沒辦法養它，我家的環境……實在沒辦法。」

瑩白月光映照著周伊靚細緻的臉龐，彎彎的眉毛、小巧的鼻子、紅潤的雙唇，讓她活脫脫像是個月下仙子般，教他看傻了眼。

「雷老師，可以嗎？」周伊靚鼓足勇氣再問一次。

「這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雷競天很想多了解她一些。

「既然你自己想照顧它，按道理你該親自照料才是，這也是做人的原則，你懂嗎？」

聞言，周伊靚點點頭，但表情充滿了無奈。「我知道，但是——」

「我了解你有困難。」雷競天把話接下去。「我可以幫你養一陣子，不過你要記得，你才是貓咪的主人，你要對它負責任，知道嗎？」

對雷競天來說，照顧一隻貓不是件難事，他之所以強調她才是貓的主人，一方面是教她懂得「責任」的意義，另一方面是希望小貓成為他們的橋樑，進而讓彼此有更多的互動與了解。

「我知道了。」周伊靚思索片刻。「等我以後比較有能力時，我會把它帶回家親自照顧的。」

「這樣才對。」雷競天微笑著將小貓還給她。「你幫貓咪取個名字吧！」

「名字？」周伊靚溫柔地撫著小貓咪，而它似乎也感受到新主人的寵愛，張著大眼睛撒嬌的喵喵叫。

「就叫『快樂』吧，我希望它能快快樂樂活下去。」

「好名字。」雷競天欣然附議。「有這麼疼愛它的主人，它一定會活得快快樂樂的。」

「雷老師，麻煩您把快樂的伙食費、清理費用記下來，等我以後有了錢一定會還給你。」

「別擔心，你安心念書準備大考比較重要。」雷競天壓根兒沒打算要和她計較錢的問題。

他只希望她開心，雖然才認識不久，但她楚楚動人的樣貌、勤奮用功的態度已完全吸引他注意，她每一個表情都深深影響著他的情緒。

「老師，謝謝你，我真的很感激。」說完，周伊靚美麗的臉龐緩緩綻開一抹動人的笑。

她的微笑彷彿月夜綻放的花朵，那麼甜美、清麗，他相信就算在很多年以後，他也絕不會忘記在這個美麗月夜裡，她曾對他深情、動容的一笑。

「別再叫我老師，現在是下課時間，你可以叫我雷大哥。」

「真的嗎？」周伊靚受寵若驚，她一向對老師很尊敬的。

「當然，何況我們也沒相差幾歲，你一直這樣老師老師的叫，我真怕被你給叫老了。」

「糟了，我該趕快回家去了。」周伊靚突然看到放在地上的啤酒，這才想起自己是出來幫父親買酒的。

她依依不捨地將小貓放到雷競天懷裡。「老——不，雷大哥，小貓麻煩你照顧了，我得馬上回家去。」

語畢，她抓起那袋啤酒匆忙離去。

「你——」雷競天看著她纖細的背影離去，心中感到悵然若失。

他好像對她動了心，原本只是想了解她為何這麼哀悉，如果是因為家庭背景的話，他定會好好呵護她，提供一切生活所需。

以前他並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然而遇上她，此刻他開始真的相信。

或許，做人真的不能太鐵齒，太過自信的結果就是被老天爺擺一道。

說不定他之所以因緣際會來到這裡，就是上天的刻意安排。

隔天，雷競天在教室里對學生說著話——

「各位同學，昨天的基本測驗試卷，老師大致都看過了。我想大部分的同學還需要多加努力，才有機會考進理想的大學，畢竟好學校競爭激烈，老師希望你們能儘早做好準備。好，現在我叫到名字的人到前面來拿考卷，把錯誤的地方詳細訂正一遍。」

學生們一個個上前領考卷，有人拿到考卷后唉聲嘆氣，有的面帶喜色，每個人反應大不相同

「周伊靚——」

她一言不發的走上前，當雷競天把考卷遞給她時，卻不經意接觸到她的眼神，兩人四目相對，雷競天的心驀地抽緊。

她的眼睛為什麼這麼腫？她看起來好哀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應該是她最無拘無束、自由歡笑的年紀，為何她臉上總是出現這年齡不該有的沉重表情？

「老師，我的考卷。」周伊靚伸出手，不明白他為何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她，遲遲不把考卷給她。

「抱歉。」雷競天突然回神，發現自己失態而窘迫不已，匆匆把考卷遞給她，又再深深地看她一眼。

真是個可憐的女孩，她並沒有做錯什麼，老天爺實在不該讓她受委屈。

好不容易最後一堂課結束，鐘聲響起，學生們背起書包急忙向門外走，雷競天喊住正在收書包的周伊靚。

「周伊靚，先不要走，我有話跟你說。」

「老師？」她睜著美麗的大眼，不解地看著雷競天。

「你還好吧？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雷競天小心詢問，他必須記住自己現在的身分是老師。

「我——」周伊靚頓了下，緩緩搖頭。

他感覺到她的局促不安，或許她真有什麼難言之隱，對她而言，他這個外人也不適合多問。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雷競天鼓勵她。「不管有什麼困難你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我……我想看『快樂』。」

「真巧，我們還真有默契呢！」雷競天朗朗一笑。「我就是要跟你說『快樂』的事情。它在我那邊適應得還不錯，正想帶你過去看它。」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好想念它喔！」周伊靚眼中閃動興奮光芒，她打從心底關心這隻可憐又可愛的流浪貓。

她幸福洋溢的神情，令雷競天不禁羨慕起「快樂」，如果她對自己也這麼牽腸掛肚就好了。

雷競天帶著滿心期待的周伊靚來到自己借住的小屋，才進門，小貓咪便像是見到親人般直在她的腳邊磨蹭。

「『快樂』你好嗎？我來看你了。」周伊靚蹲下，跟貓咪說起悄悄話。

昨天她回到家，父親照例對她亂罵一陣，偽裝堅強的她之後躲進房裡，倒在床上狠狠地哭泣。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離開這個家，趕快長大出去賺錢，現在她有了「快樂」，她是「快樂」的媽媽，一定會好好照顧它一輩子，絕對不會像她母親一樣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

「『快樂』，主人來看你啰！」雷競天也蹲在地上，像對孩子說話般地跟貓對話。「現在有超愛你的主人疼你，你要健康長大。」

彷彿聽懂人話似的，「快樂」很有默契的喵了一聲。

「哈哈，真是只聰明的貓啊！」看著「快樂」黑亮亮的大眼珠，那眼神和周伊靚分外相像。

「『快樂』可能需要去獸醫那裡仔細檢查身體。」

「它生病了嗎？」周伊靚緊張問道：「看醫生貴不貴啊？」

「放心，『快樂』沒生病，只是貓跟人一樣也需要定期做身體檢查，我會找時間帶它去獸醫那兒，它不會有事的，別擔心。」

「雷大哥，謝謝你，以後等我長大，我一定會報答你。」

「別這麼說，只要你能多笑，多跟我說說話就行了。」

「笑？」她現在的笑容有點尷尬。

「坦白說，你應該多笑，你笑起來很好看，很美！」雷競天由衷地道。

「我……好像忘了該怎麼笑。」周伊靚幽幽說道。

「不會的，你只要常提醒自己。」雷競天一再鼓勵她。「每天給自己一個開懷大笑的理由，只要每天複習你怎麼會忘記？」

「怎麼可能？現在功課壓力這麼大，不被考試嚇到哭就不錯了。」周伊靚嘟起嘴，抱怨道：「你給我們的考卷都好難，根本是欺負我們鄉下學生。」

「哈，這哪是欺負，我是用心良苦。」

雷競天意外發現，她嘟嘴的時候更有種嬌俏的可愛。「其實，你的成績不錯，再用功點應該可以考上不錯的大學。」

「我……不太想念大學。」

「為什麼？現代社會最起碼要有大學學歷，這樣求職才容易，你不應該放棄，而且你也參加了課輔，不就是為了考大學而努力嗎？」

「我想去工作。」周伊靚當然知道考大學很重要，但家裡實在沒錢，她拿什麼去繳學費？

「我不同意，但我建議你可以邊上學邊打工，我很多同學都是這樣。」雷競天猜到她必定是顧慮到家中的環境。「如果你經濟方面真的有困難，我可以幫你。」

「老師，不——」周伊靚不解地盯著他，緩緩垂下頭。「我不希望又給你添麻煩。」

「不會麻煩，我喜歡日行一善。」雷競天順口說道：「真的，我是童子軍。」

「噗！」周伊靚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這理由是有點牽強，不過我是真心想幫你，反正先別想那麼多，從現在開始好好用功，讀完大學后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領更高的薪水。只要你肯努力，很多事情都可以改變的。」

「嗯！」聽完雷競天所說的話，她覺得很有道理。

「就這麼決定，以後你隨時過來找我，我免費幫你補習。」

「這……不太好。」周伊靚又遲疑了。「我不想欠老師太多人情，只怕以後還不起。」

「說這什麼傻話？」雷競天拍拍她的肩膀。「朋友之間不必計較那麼多。」

「朋友？」周伊靚微微皺眉，感到猶豫。

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個人，身邊也沒有什麼朋友，然而這個外地來的男子比身邊的人更加照顧她，而且他看起來是認真的，不像在開玩笑。

「是，下了課我們就不是師生，是朋友。」雷競天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笑容自信又好看。

周伊靚無言，直覺該拒絕，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沉默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