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寂黯!」一道甜膩的聲音從書房外傳來,張寂黯甫一抬起頭,房門便砰地一聲彈開。
書季綾手捧托盤,一腳跨進門檻,隨後婷婷旋身,裙擺飄起,裙下小腳忽往斜里一踹,門板立刻又給踢得轟然作響的關上。
「我給你送消夜來了。」她美眸燦亮,笑吟吟的走向書桌。
這魯姑娘,真是豪邁得緊!低下頭,張寂黯努力藏起笑意。
「笑什麼啊!」她不解的偏頭睇他,還一頭霧水。
他搖搖頭,眸光落在托盤上,托盤裡除了桂圓粥外,還多了兩顆鮮嫩肉包。
書季綾端走了桂圓粥,說:「桂圓粥給我,你吃肉包吧!」說著,便踱到旁邊去,邊吹邊吃了起來。
「你讓大娘做的?」一邊忙著手邊的事務,他隨口問。
「我說要跟你一塊兒吃消夜,大娘就問我愛吃什麼呀!」說到這,她突然抬起臉,認真瞧著他,無端端的,自個兒紅了臉,低不可聞的俏聲低喃,「你……你到底喜歡吃什麼呀?」
聞言他怔了怔,心頭不期然湧上一陣甜蜜。
原來,她叫大娘準備別的消夜,不是她自己要吃,而是要給他的。昨晚他跟她說了桂圓粥的事,她便放在心上了。
「都好。」凝望著體貼的妻子,心下很是感動。
沒想到她舉止粗魯,心思卻甚是體貼,她定是告訴廚房大娘,她自己想吃肉包,一轉身,卻把肉包讓給他吃吧?如此一來,既體貼了他的胃口,也體貼了廚房大娘的一番心意。
「別敷衍我!」她回眸瞪他。
張寂黯笑著拿起一顆肉包,溫言搖頭。「我並不挑嘴,像這樣就很好了。」
「那我天天叫大娘換不一樣的。」她有顧自的喝著粥,一大口接著一大口,活像吃藥似的,看得張寂黯不禁失笑。
她自己也未必愛吃桂圓粥,卻還硬著頭皮把粥喝光。
「你別喝了,過來我這兒。」他喚她過來,等她走近了,便搶下她的碗,擱到桌上,又一把將她抱到自己腿上。
「做什麼呀!」她掙扎著試圖拉開他的手,他卻緊緊抱著她,側頭笑著和她商量。「一人一個包子半碗粥,好不好?」
「嗄?」瞠大美眸,轉頭便遇上他溫柔似水的眼,她呼吸一屏,不知所措的紅了臉,低下頭來,輕輕嗯了一聲。
「嗯?」張寂黯滿足的擁著妻子,難得她如此溫馴的待在他懷裡,這一切,簡直美好得不像真的。
「怎麼這麼多文章啊?」瞥見案上成堆的紙張,她好奇的問。
「都是書院學生寫的,我受人之託,代為批閱。」他回道。
「哦……」她沒好氣的嘆了一聲,「難怪你每天從學士院回來,還在書房待到那麼晚。」
他抱歉地對她笑笑,俊眸瞅著她,臉上突然升起一絲愧疚。
「書院最近在找一名講師,我有意辭官到書院去任教,你覺得如何?」他惴惴不安的低頭問她。
「你……一定不喜歡在學士院對吧?」書季綾水汪汪的眼睛眨巴著對他直笑。「每天看到我爹,他一定三天兩頭念著我,啰嗦死了。」
「不是的。」他莞爾搖頭,連忙解釋,「官場上總有許多人情世故,令人煩不勝煩,相較之下,還是學子們熱情單純,較合我的脾性。」
她笑眯了眼,柔聲反問:「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為什麼問我呢?」
深深注視著她,張寂黯認真回答,「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如此大事,自然要和你商量。」
「是嗎?」她猛一回身,抱緊了他,俏臉枕上他胸膛,聽著他沉靜的心跳,心中無限平靜。「我爹娘雖然啰嗦,不過也算你的親人啊。」她明白他父母亡故,只好這般柔聲安慰。
他歉然撫著她秀髮,又道:「教書不比做官,收入恐怕沒有現在的月俸多,萬一以後沒辦法讓你過好日子,你受得了嗎?」
「錢的事你儘管放心吧!」聞言,她抬起俏臉,笑意嫣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真不夠用,我會想辦法的。」
「你有什麼辦法?」他疑惑地揚起俊眉。
「當然是……敲詐啦!」書季綾興高采烈地拍著手,咯咯笑了起來。「聽說我二哥畫的花鳥畫價錢好得不得了,我二嫂的仿畫綉更是價值連城,以後我每年生日時,就向他們倆各討一件,還有我爹爹、娘親、大哥、三姊那邊,每家各挖一點,那就整年不愁吃穿啦!」
張寂黯睨她一眼,禁不住搖頭苦笑。
這些沒個正經的渾話,也要虧是她才能這麼輕鬆自在的掛在嘴邊,這妮子,究竟將他置於何地了?
「那麼,不當『翰林學士正三品官員夫人』,也沒關係嗎?」他認真又問。
「什麼呀?」她啼笑皆非,爽快的哈哈大笑。「『官夫人』三個字又不能當飯吃,出去買東西也不會有人算我便宜。何況我哪裡像官夫人了?人人只會拿這三個字來笑話我,說我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由此可見,你還是早早辭官,別讓我頂著這個爛頭銜生活才好。」
「真的?你真不介意?」
他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不管她平素風評如何,畢竟生於名門世家,要她一夕之間放棄人人稱羨的虛名頭銜,她真能不為所動?
「每天辛勤工作的人是你,開不開心,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她溫柔捧起他的臉,又伸出拇指,揉開他總是聚攏的眉心。
「人生苦短,千萬別跟自己的心情過不去。你平時已經冷冷冰冰得夠嚇人了,我可不想每天看你擺臭臉,嗯?」她笑意盈眸,款款情意深刻流轉著。
張寂黯不禁震撼的注視著她,黑眸綻放異彩。
「怎麼這樣看我?」她害羞地笑笑,不料丈夫突然一個使勁,動情的將她擁進懷裡,牢牢緊抱著。
「寂黯?」書季綾羞得滿面通紅,想要掙扎,卻怎麼也掙扎不開。
「別動……」他粗啞地在她耳邊說:「我只想抱抱你。」
「是嗎?」她笑得更甜了,閉上眼埋入他懷裡,汲取著他身上的氣味,突然覺得有趣極了——若是早幾年,誰會料想得到,書家四小姐竟然會愛上一個古板嚴謹的教書先生,還當起了教書娘呢?
有趣,實在太有趣了!
「寂黯……」她魅惑地呼喚著他,無預警的伸手爬上他的頸子,柔若無骨的嬌軀往他身上貼去,貼得嚴絲合縫,火熱纏上他無力抵抗的身軀。
「你……」他喘息著摟上她腰際,可這時書季綾忽地湊上唇,調皮的落在他耳畔,柔魅又誘惑的悄悄低語。
「這次,換我在上面了,你說好不好?」
說時柔言軟語,話卻大膽露骨。
他一時禁不住,沉沉大笑起來。
如果這是她的要求,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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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綠好,還是淺藕色好看些?
湖水綠?淺藕色?湖水綠?淺藕色?
書季綾煩惱的糾著眉心,左右各拿著一套衣裙,在銅鏡前來來回回比畫著。
粉兒推門進來,見了,不禁掩嘴笑說:「小姐,瞧了半天,還沒決定好啊?」
她瞥了粉兒一眼,隨口問:「你瞧,哪件好看?」
「小姐,您真的變了。」粉兒笑眯了眼,不懷好意的取笑,「從前您更衣,都是隨手抓來,隨便穿上就走了,哪管衣裳裙子是什麼顏色款式?可自從嫁給姑爺后,好像一天比一天愛打扮嘍!」
「啐!」聞言,她立刻漲紅了臉,羞惱不已的瞪著丫鬟,跺腳斥道:「本姑娘問什麼就答什麼,誰問你這些渾話了!」
「是是是,我不敢了!」吐著舌尖,她掩嘴偷笑,「我是來說一聲,姑爺好像回來了。」
「是嗎?這麼早?」
書季綾赧著臉,掃了她一眼,又低頭看著手上的裙子,嘆了一聲,便把淺藕色那件拋下,飛快換上,順順頭髮,提起裙子便往書房跑去。
粉兒的竊笑聲似乎又隱隱傳來,可她根本懶得理,腳步又急又快,心跳如雷鳴,一下一下,重重撞擊在她焦躁不已的心坎上。
聽說他要辭官,爹爹極力勸他留下,寂黯煩不勝煩,偏偏書院那兒又催他催得急,除此之外,似乎還有不得不應酬的瑣事,他每天忙每天趕,搞得身子都消瘦了,天天照著月光回家,怎麼今天這麼好,還不到傍晚,居然就回來了?
「寂……」旋身轉向書房,遠遠看見他,正要出聲,不料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人,她認得他,是錦蝶園的安適之。
寂黯看來蒼白慘淡,安適之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兩人站在書房前的花園裡說了幾句,安適之一擺手,寂黯沉重的點點頭,便隨他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行色匆匆,像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正等著他們似的。
書季綾悄悄隱身在遠處,從頭至尾,沒發出一點兒聲響。
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見安適之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她知道他是寂黯的朋友,知道寂黯時常幫他鑒畫,可……也許是安適之偷偷綁架過她,又暗地對她說了那些話,總之,她現在一看到他,就覺得全身彆扭。
他來找寂黯,到底為了什麼呢?
悶悶不樂的回房,她坐到妝台上,拿起梳子慢慢梳理頭髮。
一對雀鳥停在窗檯吱喳不休,不一會兒,其中一隻振翅飛走了,另一隻卻在窗台上跳來跳去,啾鳴不已。
書季綾怔怔瞧著那隻雀鳥,苦笑起來,柔聲喃道:「你怎麼不跟他去?」
鳥兒自然不會回答她,嘰瞅一陣,便往另一個方向飛走了。
「也許你們不是一對兒的吧!」
她失笑起身,踱到那窗台上,倚窗閑坐。
風兒輕輕,白雲卷卷,時光一下子就溜走了。可她卻萬萬沒想到,這一天,至深夜,至天明,丈夫居然就再也沒有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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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季綾失眠了一晚,想著丈夫,又想到安適之,想到他們奇怪的神色,總是惴惴不安,不曉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天微亮,她披著一件披風,踱到園子里,遇見管事便問:「少爺昨晚上哪兒去了,怎麼沒回來?」
老管事臉色古怪的搔搔頭,期期艾艾的回她。「他……少爺有些急事,這個……是他朋友出了一點事兒,需要幫忙。」
「哦?」她糾著眉心,喃喃問:「什麼朋友?」
老管事尷尬地輕咳一聲,含糊說:「等少爺回來,夫人再同少爺問個清楚吧,詳情我也不清楚。」
「是嗎?」
老管事像是知道怎麼回事,卻不敢向她說明。
她失意的踱開腳步,心神不寧的猜想:安適之財大勢大,有什麼事非寂黯不吋?何況,還是去了一整天,徹夜不歸?
心頭驀地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戚,她總覺得……事不單純。
還是……等寂黯回來,再問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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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又隔了一天,張寂黯才心力交瘁的回來。
他雙眼腥紅,滿臉憔悴,身上憂鬱的氣息比平時還濃郁了許多。書季綾從沒見過他這種模樣,好像受了什麼極大的打擊,整個人失魂落魄的。
她憂心忡忡跟在他身後,可見他這樣,嘴邊所有的疑問登時只能全往肚子里吞。
她多麼擔心他,可又不想在這時候叨叨念念,問個沒完。
他這人……真是……這麼大的人,怎麼都不會照顧自己呢?
「你想吃什麼?我叫大娘準備去。」抬頭看著丈夫,她柔聲低問。
「我不餓。」張寂黯短短几個字回絕她,便不再說話。
她更慌了,又道:「我叫粉兒備水,你沐浴一下好嗎?」
「好。」他點了下頭,又陷入沉思。
書季綾無奈,只好隨他去了。
沐浴完畢后,張寂黯換件袍子,又要準備出門,讓她失落不已,只是出門前,他回身輕輕抱她一下,歉然道:「我……有些事,非去不可……你,只要安安心心的等著我,以後,我定會跟你解釋清楚的,好嗎?」他定定凝視她,疲倦卻仍溫柔。
既是如此,她還能說什麼呢?
勉強擠出笑容,她應了一個「好」字。
張寂黯伸手抱她一會兒,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望著他越走越遠,她秀眉一凝,旋身便往衣櫥里挑出一件男人的衣袍。
光滑冰涼的緞布輕輕滑過手心,她惴惴不安的更衣束髮,準備出門。
既然沒人肯告訴她,她只好自己打聽。不管發生什麼事,叫她一個人懦弱的縮在房裡,傻傻的等待結果,那是不可能的。
畢竟,她可是寂黯唯一的親人,就算天塌下來,她也要設法為他頂住才是。
主意一定,書季綾便一聲不響的溜了出去。
成親的好處就是啊——隨時都可以大搖大擺、開開心心的出門去,再也不怕回家被爹娘數落了。
想想,真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