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買了杯咖啡,蘇鈺唐經過大廳時,見到前頭搭起舞台,他不以為意地走過,視線並未多做停留。在這裡接受訓練,從住院醫師到總醫師,再到主治醫師,前後加一加,他待了近八年,醫院固定的活動他很清楚。
年終了,總會來一場歲末關懷音樂會,邀歌手演唱或音樂團體演出。部份原因為的是鼓勵病友,透過音樂傳遞希望和力量給他們及家屬;另一原因是為醫療團隊加油打氣,讓大家藉由音樂抒發情緒,最後醫院還能建立起一個好形象。
通常這個活動,病友和家屬都很捧場。
「蘇醫師,又喝咖啡呀?」經過服務台,志工劉媽媽打了聲招呼。
他點了下頭。
「你確定要走啊?」劉媽媽坐在櫃檯內問。
他只是微扯唇角,很淡的笑容。
「有病友問起啊,還說這樣以後就少了一個好醫生幫他們割雙眼皮溜。」
聞言,他仍只是淡淡地笑。
他相信會來醫院做志工的,絕大部份都具有愛心,不過劉媽媽的兒子是科內的CR,加上她的談話總令他感覺有些誇張,曾聽幾位intern學弟說起大廳服務台的劉媽媽不大搭理他們,他難免質疑愛心底下包藏的又是什麼?醫院文化不就這樣,拍點馬屁可以換來好一點的升遷,何樂而不為?
「診所哪時開幕啊?到時跟我講一聲,我介紹朋友過去啊。」
「還在裝潢。」預計三月初開幕,就盼裝潢師傅別拖了進度。
劉媽媽笑得親切。「出去自己開業也好啦,全部自己賺,也不用做得那麼累。我本來以為整形外科很輕鬆咧,幫人家做做胸部、割割雙眼皮就好,誰知道連那個什麼兔唇還是斷指的喔,都是整形外科的事,我每天看我們家耀輝沒睡飽的樣子就很心疼。」
「每個工作都很辛苦。」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在大醫院就是比自己開業還來得辛苦啊。早上報紙影劇版才又拍到那個藝人老公有沒有?開了整形診所那一個啊!你看人家又賺錢又可以跑趴還可以私會咩咩,平平是醫生,自己開業就是比較輕鬆嘛!在這裡上班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了哪還能跑趴!」
蘇鈺唐傻了一秒,搖頭笑。「八卦新聞看過就好。」
「啊唷,無風不起浪啦,男人就是這樣,有錢就作怪,見到漂亮咩咩就忘了老婆,也不想想平時……啊,什麼?喔,你從這邊走,走到……」劉媽媽轉身,比劃著雙手,向來詢問診間正確位置的病患說明方向。
蘇鈺唐看了劉媽媽一眼,舉步離開。
劉媽媽八卦歸八卦,說的倒也是事實。他身為男人,也不得不認同男人確實是有錢就喜歡往外發展、見了貌美的女子就忘了家裡的老婆;他聽過、看過太多,是不能一竿子打翻,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為什麼要結婚呢?不能保證一輩子對家庭、對妻兒忠誠,那不如就遊戲人間也好過婚後讓妻兒守著少了男主人的家……
低垂的視線里忽然映入一隻女鞋,他反應迅速,身子一側,抬高拿著咖啡的手臂,是免了直接碰撞,不過抬臂時揮到了什麼,他瞧見一頂深紫色的報童帽掉落在地,一把長長髮絲散落下來,柔柔地擦過他手臂。
看著那髮絲,腦袋突生奇詭畫面;他想起李莫愁手裡的那把拂塵,驀地勾唇而笑,卻在髮絲滑出他臂彎時,一個念頭閃過。他抬眸,欲看清那女子,她卻彎下身,拾起帽子。
她長發垂散在胸前,露出部份頸背,蘇鈺唐盯著她頸背,再沿著頸背往上看向她髮根間隱隱約約的頭皮,目光最後落在她發心。他深目一縮,開口道:「抱歉,應該是我揮到了你的帽子。」
拾起帽子,童玥心站起身,視線挪移至面前男子。
男子五官端正,翩然俊雅,偏長的深眸黑幽幽的,如黑夜下的海面,探不著底,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視她。
「媽咪,那個人是不是很老了?」一對母子經過,小男孩被母親牽著,圓圓眼珠子頻頻往後看。
童玥心聽聞稚嫩嗓音,將目光移了過去,對著小男孩微微一笑,恰與回首的男童母親對上視線;男童母親看著她,震愕了幾秒后,抱起兒子往前走,一面還說道:「沒有,那個阿姨不老。」
「可是她都是白頭髮……」小臉趴在母親肩窩上,圓圓眼珠子正巧可以肆無忌憚地凝望她。
「可能是阿姨生病了……」那母親的聲音漸遠。
童玥心聽著漸模糊的對話,不以為意,只是張嘴將帽沿咬住,兩手探到腦後,將一頭柔順長發挽起,幾個扭轉的動作后,一手固定頭髮,一手將帽子扣住腦後挽起的頭髮,戴上了帽子,將長發隱入帽下。
動作流利完成戴帽子的動作后,邁步欲走,餘光瞄到那抹高大的綠色身影,才想起來那個男人,她側首,見男人目光直勾勾盯著她,她似也習以為常,只是微微一笑,指著自個兒的帽子說:「沒關係的,不用放心上。」
說罷欲走,手腕卻被身後男人握住。她回首凝望,困惑的眼色。
很唐突,他知道,但他想留住她。
「來看病?」蘇鈺唐盯著她帽沿下那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臉。
她微瞠眸,見他一雙俊眸深幽地盯著她;她看著他那身單薄的綠色刷手服,驀然間想起方才自個兒的帽子被揮掉露出頭髮一事,隨即意會了什麼——醫生,是敏感的。
「不是。」童玥心唇角一彎,指著自己的頭,笑靨燦爛如花,她問:「你看不出來我來做什麼的嗎?」
蘇鈺唐想了兩秒,搖搖頭。
「明天平安夜,我今天是來當聖誕老公公的。」她摘下帽子,甩動雪白色的長發,笑咪咪地說:「你看,不用染也不用戴假髮哦。」她尾音微微揚高,語氣便顯得嬌軟可愛。
他看著她的笑容,黑眸幽深,並未對她的言論有何反應。
把長發扭轉重新塞回帽下,童玥心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拉來他空著的那手,把糖遞到他手心。「願你平安、喜樂,聖誕快樂!」
她鼻樑上掛著一副眼鏡,鏡片后的眼瞳微紅,長睫眨動間,映在瞳心上的影像就像晶瑩剔透的淚珠。蘇鈺唐深深看進她的眼,薄唇微掀,想說些什麼,一時半刻間又不知該說什麼。
「醫生很辛苦哦,要加油。」童玥心眯著眼眸笑,然後越過他,離開。
瞪著掌心上的那顆糖,蘇鈺唐說不出心中滋味。什麼樣性子的人會對一個陌生人說辛苦、說加油?半晌,他微側身子,一雙深眸尋了去,哪還有她的身影。
走出診間時,蘇鈺唐看了眼腕錶,已是下午五點十七分。
慢慢踱回辦公室,脫了白長袍,掛上門后掛勾,隨手整理了些私人物品后,他步出辦公室。
搭著電梯要到地下停車場取車,一個念頭不知從何而生,他在樓層燈跳到2時,長指迅速在1的按鍵上摁了下,幾秒鐘時間,他已跨出電梯門,置身一樓。
隱約的掌聲傳來,他尋思片刻,循著掌聲方向而去。
大廳果然正在進行音樂會,底下聽眾兒童佔了一半以上,大概是為了兒童病房的病童舉辦的。
台上演出者有八位,沒記錯的話是室內樂的配置。他站在人群后,兩手抱臂,望過去,一眼便見到了午後那在長廊與他差些些擦撞的女子。
他長眸微微眯起,確定她上了彩妝,眼妝特別深濃。
他沒有千里眼的神通,確定她上彩妝是因為她天生就是個讓人注目的女子,無論注目背後原因是什麼,他很肯定她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見到的影像。
她坐在最左邊,兩腿微張著,一把曲線優美的大提琴擺在她腿間,她一手握弓,一手按弦;她演出專註,只偶爾抬眼望向前頭的樂譜,她披散的長發垂在胸前,隨著她因演出而擺動的身體輕晃,有時和弓毛幾要融為一色。
蘇鈺唐深深凝望,將她每一個表情都納入眼底,心裡盤算著什麼。直至掌聲再度響起,他才發覺演出已結束,他瞧見她起身,和其餘四位團員走下台,手裡各提著一個籃子,走入底下的病友和家屬間,發送糖果。
台上那三位有一位看得出來是肢障者,應是坐著輪椅才不方便下台,另兩位的眼睛有些不同,他一看便知是視障,大概已經到了看不見的情況。
「我們特別感謝『麗生』樂團帶給我們這麼美妙的音樂,他們雖然有的看不見、有的無法開口說話,有的不方便走路,可是他們沒放棄過自己,憑著堅強的意志以及他們對生命和音樂的熱愛,努力創造美麗人生,致力於……」
副院長及小兒科主任正在台上勉勵病友們,看得出來這次邀請的這個團體應當都是殘障人士,為的也是想藉由他們「對生命的熱愛」來勉勵病患;除此,邀請殘障團體演出這點,也能為醫院博得好形象。
看,那些坐在最前頭的病童拿糖果拿得多開心……他眼眸驀地一縮,看著她一把長發被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童抓住。
他這角度看不見孩童的表情,只隱約看見她似是畏疼般地皺了下五官,隨即揚起甜美笑容,不知和那孩童說了什麼,不一會時間,她的長發已被鬆開,她笑得愉悅,摸了摸那孩子的頭。
她繼續和團員們分送糖果,副院長依然在前頭鼓勵病友們。她微傾身子,低著視線,神色溫柔;她似乎沒發現他,所以當她經過身前時,他探出掌心,一把糖果就這麼從她手放到他掌心。
真的沒發現他?蘇鈺唐盯著她當真上了眼影和刷上睫毛膏的眼,在她收手時,他一個施力,將她的手心與糖果包覆在自己掌間。
童玥心沒料到會有人就這樣握住她的手,身子輕地一顫后,她抬眸,眼中微露輕訝。「啊,是你!」
她看了看他掌心上的糖果,忽然彎眸笑,說:「醫生大人,我給過你糖果嘍,所以這個我要收回,給其他的病童,做人不能貪心的。」話畢,將他掌心裡的糖果收回。
她已拿下眼鏡,他直勾勾望進她的眼。瞳仁是淡褐色的,應是受隱形眼鏡影響,搭上大地色系的眼影,睫毛刷得又濃又黑,還描了眼線,再往上看是淡淡刷過褐色眉彩的秀眉……很艷美,卻顯得做作。
「你偏心。」他豐唇輕掀。
「咦?」童玥心發出疑惑聲。
蘇鈺唐看了看那些手中都有糖果的病友和家屬。「大家都一把,怎麼我就一顆?」
「你是醫生嘛,身體健康,頭好壯壯,長得又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的,人生如此美好,不用糖果來慰藉的。」
「也許我性格扭曲、黑暗,更需要什麼來安慰。」他靜深的長眸凝著她。
她訝然地凝視他。也對。誰說醫生就一定過得很快樂?誰說醫生的人生都是美好平順的?
童玥心想了想,又把糖果放回他掌間。「好吧,那這些就算是安慰你的。」放了糖果就要走。
「欸,說笑的,我不愛吃糖。」蘇鈺唐拉住她手臂,將糖全部放回她提著的籃子里。「你等等。」他兩手探入西褲口袋,摸了摸,然後掏出一顆糖。
「這是你之前給我的那一顆,也還你。」他攤開掌心。
瞅著那顆糖,她瞋了他一眼。「不吃糖還跟我要,果然是性格扭曲。」她嘻嘻笑,拿走他掌心的糖果后便又繼續分送糖果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