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雞鳴喚亮遠方晨曦,南方「李城」里陸續傳來百姓起床盥洗聲音。
八月之夏已近尾聲,清晨霧色亦隨之染上一層薄涼。
李若水下榻,無聲地走至梳妝台邊,以柳枝潔牙、巾帕拭臉后,一對翦水杏眸便已完全清醒。
盤上簡單螺髻,她望著老舊銅鏡里那張不甚清楚的容顏,又覆上一塊藍黑布巾蓋住那太過水滑的髮絲。
之後,李若水拿起一盒散沫花粉末,仔細地將淡眉描畫成三角狀,並在頰邊畫了一堆芝麻小點后,模糊銅鏡里赫然出現一對濃眉大眼及一張麻子臉孔,丑到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扮了個鬼臉。
唉,造化弄人哪!想她李若水這麼一名活活潑潑女子,竟然能在朱王府里裝了幾個月的端莊女夫子,無怪乎累得她腰酸背痛,每天都像行屍走肉一樣的苦不堪言。
側身打開衣篋,先挪開上頭一件絲綉金銀雙織、綉著紅喜字的孩童絲裳及蝙蝠香包后,她癟著嘴挑起一款最不襯膚色的土黃布衫,再披上一件防止早晨寒氣的草綠褂子,土裡土氣地便連眼裡的靈氣也因而掩去了。
李若水走出房間,悄然經過爹娘的門口,儘可能不發出聲響地推開斑駁大門,走到磚制房裡。
房裡傳來柴火燃燒的啪嚓聲響,表示來幫忙家務的周嬸已經到了。
李若水踮著腳走入房內,鵝蛋臉上漾著一抹頑皮笑意。
「周嬸,您起得真早。」李若水一躍至周嬸身後,張開雙臂攬住了人。
周嬸嚇得驚跳起身,手裡鍋鏟差點往那顆小腦袋敲下去。
李若水嘻嘻笑著,兩道墨黑濃眉下的眸子亮燦燦的。
「好小姐,妳嚇死我了!妳三個月才回家休息一個月,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周嬸心疼地看著這個打小看到大的小姐。
「我習慣早起。」李若水拿起一隻空木桶,轉身要到井邊汲水。
「妳提什麼水呢?這等粗重活兒交給我來做便行了。」周嬸搶過木桶,怎麼也不讓她做事。
「周嬸,我又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千金之軀。還沒到朱府前,這些活兒也都是我在做的。」十年前,收養她的乾娘為了與窮舉人乾爹雙宿雙棲,用盡畢生積蓄自風塵贖身,家境蕭條也不是這一、兩日之事了。
人窮了十年,什麼苦差事也都習以為常了。
「從前與現在當然不同,如今妳可是朱府千金的女夫子哪!」周嬸驕傲地說道。
「一樣的。」差別只在於,千金之軀更懂得如何指使人罷了。
李若水從周嬸手裡拿過木桶,動作利落地打了桶水回到房,倒進水缸里。
「不一樣!」周嬸繼續原先話題,嘮嘮叨叨地繼續往下說:「妳學識淵博,還幫城裡知縣寫信給朝廷,要求免了咱們賦稅,哪裡是做粗事的人兒呢?只不過,如今委屈了妳這一身水靈靈模樣,鎮日畫得這一臉粗眉、麻子……」
「若沒畫上粗眉、麻子,我們哪能在這城裡平靜這麼久?」李若水不以為意地抓起旁邊一個窩窩頭,開心地啃了起來。
「說得也是。」周嬸想起先前那些覬覦李若水美色,頻頻踏門騷擾的富豪惡霸,便是一陣膽戰心驚。
「我這回能在朱府里待上那麼久,靠的不也是這張其貌不揚臉孔嗎?那朱芙蓉自詡美貌,身邊可不許出現任何美人兒。聽說先前有幾個美貌婢女,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呢!」李若水拎起一塊醬瓜,津津有味地咬得吱嘎作響。
「周嬸管不到別人,只知道妳滿二十,早該出嫁抱娃娃了。」
「我若是沒幫爹娘攢到金屋銀屋,怎麼有臉出嫁?」李若水三大口咽下半個窩窩頭,舔盡手上殘屑后說道:「我待會兒要到夏大夫那兒幫忙,家裡事就麻煩周嬸了。」
「妳當真要去照顧那個北蠻子?」周嬸不贊同地搖著頭。
「夏大夫平素對爹娘照顧甚多,養生葯帖全都不要銀兩似地往這裡堆。他難得開口要我去幫忙,我自然得去。況且,他還給了我一塊三兩紋銀呢!」李若水邊說邊挽起衣袖便洗米準備熬熱粥。
「那個男人是我見過脾氣最差的人,不但把屋裡傢具全給摔爛,還愛扯著大嗓門吼得人心驚膽跳。還有,就算他銀兩多,也不能拿來亂砸人啊!蠻子就是蠻子,沒教養……」周嬸站在她身邊,不住地咕噥道。
「他拿銀子砸人?」李若水抓著周嬸的手,睜大眼問道。
「沒錯,否則妳以為他脾氣那麼糟,為何還老是有人搶著去服侍他,因為他每次都扔銀子叫別人滾開。」
「拿銀子扔人?這豈不是妙事一樁?」李若水興奮地用力抱住周嬸,纖細身子蹦蹦亂跳著。「妳猜那個蠻子會用多少銀兩趕我離開?若他銀子扔得大塊些,我搞不好還能幫爹、娘還有妳,添件新棉襖。」
「妳啊,別老是想著銀子。」周嬸笑著拍拍李若水臉龐。「總之別讓那個蠻子嚇到妳。」
「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窮字。」李若水一本正經地說道,故意皺起一對毛毛蟲濃眉,惹得周嬸哈哈大笑。
嘎吱——
老舊門板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若水哪……」李氏倚在大門邊,左右張望尋找著女兒。
「娘,早上風涼,怎麼不多披件衣服?」李若水連忙迎了上去,擁住曾經貴為花魁,如今卻被生活催逼到骨瘦如柴的乾娘。
「妳難得回來,娘想快點看到妳。」李氏一看見她的大麻子臉,便要嘆氣。「當年替妳取名為若水,便是要妳似水柔情,偏偏妳一個好好姑娘家……」
「以色侍人,色衰而愛弛,我現下這模樣正好落得平靜哪!」李若水摟著娘,甜聲道:「我一會兒到夏大夫那裡幫忙半日,午膳時便會回來。對了,朱府總管給了我一些蔘須,待會兒請周嬤幫你們燉半隻雞。」
「又不是大過年,燉什麼雞,甭浪費。」李氏安貧許久,有粥飯可食,便要慶幸了。
「我回家便是團圓,當然得燉只雞慶賀,娘就安心地吃吧!」李若水只是笑著。
「那我和妳爹等妳回來一塊用膳……」
李若水拉著娘的手一同走進房,三名女子笑笑說說之間,她忽然想起夏大夫的北蠻子病人,便同周嬸一塊做了些北方餑餑、蔥肉燒餅后,這才戴上斗篷提起食盒,離開家門上夏大夫那兒去了。
李若水纖巧身影提著食盒,穿過城內最熱鬧的一條街。
說是最熱鬧,也不過就是幾戶打鐵鋪、油店、藥鋪,可這般尋常場景卻比什麼繁華都讓她安心。
李城或者不富裕,可城裡人卻十分和善。她在這裡活得極自在,不像在朱府時得壓下本性,以至於經常感到胸口悶結、抑鬱難伸。
只不過朱府給的待遇極好,她為了銀兩,什麼事也得忍。
雖然南方風氣保守,好人家女子寧可貧困也不輕易拋頭露面,但她對於此事原就嗤之以鼻,只覺管子對人性說得最好——「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若連基本溫飽都顧不了,名聲能拿來當飯吃嗎?
李若水腳程極快,不一會兒時間便已走至城郊夏大夫家。
「夏大夫,我是若水。我給你帶了餑餑及燒餅……」李若水聲未落地,便在竹門上發現一張留給她的字條——
內有行動不便之惡虎一頭,務必使其吃喝點東西,再讓他喝下藥罐里的湯藥。
夏大夫字
「把餑餑和燒餅給我拿過來!」
一道雷鳴般粗聲命令從主屋裡傳來,洪亮叫聲讓站在門外的李若水不免驚跳了起來。
「我說把餑餑給我拿過來,妳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惡虎繼續咆哮著。
這頭惡虎吼聲驚人,顯然精氣仍旺盛,不算病得太重嘛!
李若水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褪下斗篷后,這才慢條斯理地推開木門——
門內一股子濃重青草藥味撲鼻而來,李若水皺眉的同時,也看見榻上那個高壯到幾乎佔滿窄榻且全身僅著下裳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頭亂髮披肩,臉上仍掛著兩道深長血痕,麥色胸膛覆滿染血白布,一雙暴怒野眸鑲在刀雕臉龐上,狠狠地瞪著人。
李若水被他一身染血傷勢所驚,手提餐盒,後退一步。
「妳若敢撒翻那些餑餑、燒餅,我就拆掉妳一對膀子。」耶律烈露出白牙,兇惡地威脅道。
李若水最恨別人威脅她,況且她巴不得惹得這人脾氣大壞,快快扔出銀子趕人。因此,她好整以暇地搬了把凳子坐下,等著看他表演張牙舞爪。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更別想吃到餑餑。」她淡淡回應道,自餐盒裡拿出餑餑放到桌上。
「妳說什麼!」耶律烈壯厚胸臂震動了下,惡狠狠地瞪著她。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別想再吃到任何一碗餑餑。」李若水望著他的高鼻、深眸,無動於衷地繼續拿出蔥肉燒餅,並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哪!」
「大膽,還不快點送餅上來!」耶律烈大吼一聲,牆面甚至因此而震動。
「若我不送,你會拿銀子扔我嗎?」李若水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耶律烈未料到她竟敢當面譏諷他,火冒三丈地握緊拳頭,此時方正眼看向這名女子——
女子有著一對靈氣逼人黠眸、一身粗服所掩不住的優雅儀態,纖弱身子像風吹便能飛起一般。他相信只要他雙手一圈,便能拿握住她的纖腰。
只是,她臉上那對和他一樣濃的粗眉,還有那堆丑麻子是怎麼一回事?
「妳那張臉怎麼了?」他瞪著她的臉,覺得礙眼。
「你的傷又是怎麼回事?」她看見六角盆架上擱著一隻黃銅小盆,想起夏大夫字條上交代之事,她擰了條幹凈手巾拿到他面前,還把蔥肉燒餅拿到一旁矮几上。
「干妳屁事!」他對手巾視而不見,只對著燒餅咽了口口水。
「那麼我臉上麻子也與你無關。」她把手巾塞到他手裡。「夏大夫要我先讓你吃點東西,再喝湯藥。」
「先讓我吃餅,否則一切免談。」耶律烈扶著牆壁想起身,那道橫過半邊胸膛的傷口卻痛得他只能發抖。
李若水見狀,即刻上前站至他身邊,扶起他的臂膀,好讓他坐起身。
這男人是鐵打的嗎?怎麼全身都硬邦邦的呢?李若水好不容易將人扶起,卻也累出一額細汗,一個沒站穩整個人便偎上他臂膀。
「我現在這副德行,妳投懷送抱也沒有用!」耶律烈不客氣地說道,卻因為感覺到她柔軟的腰側而一僵。
這女人一張臉倒人胃口,其它部分倒是……挺有韻味。他瞪著她楊柳纖腰,皺起了眉。
李若水飛快地站直身子,瞪著那張厚顏無恥的臉孔。
「燒餅!」他用手巾隨意擦了兩下,往地上一扔后,不客氣地吆喝道:「再去給老子煮碗餑餑過來,南方黏答答米飯吃得我想吐!」
「那餑餑不是給你吃的。」李若水雙手插腰,存心跟他作對。
他脾氣這麼大,活該吃不到餑餑,活該讓黏答答米飯噎死。
「銀子拿去!」耶律烈扔過一錠碎銀,存心要她那張傲臉屈服。
李若水一看他銀子出手,雙眸旋即一亮,完全沒矯揉作態地推辭,彎身便把銀子收進荷包。尊嚴早在她出門掙銀兩的那一刻起,便被她壓在心裡最深處了。
「多謝賜銀,接下來幾日便請好好指教了。餑餑之外,要不要再來點熱茶?」她拿人銀兩,便打賞給他一副和顏悅色表情。
耶律烈一看她也同旁人一樣,拿了銀子之後便好聲好氣,但覺一陣不痛快,眉眼一橫便張狂地嚷道:「我要喝酒!」
「酒是穿腸毒藥。」她瞪他一眼,怪他得寸進尺。
「毒藥也好過吃那堆苦得要死的葯,去給我拿酒來!」耶律烈見她回嘴,精神便全來了。
「你若不想活了,便不會乖乖待在這裡,繼續喝夏大夫的葯。」李若水佯裝沒聽見他的命令,側身收拾完盥洗用品,從藥罐里倒了杯濃稠葯汁送到他手邊。
耶律烈露出嫌惡眼神,用力轉過頭,濃密烏絲披散在深峻臉龐兩側。
李若水望著他,眼裡閃過一絲頑皮,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在我幫你煮餑餑之前,要不要我給你一塊糖飴配藥吃?」
「妳當我是三歲小娃!」耶律烈怒吼出聲,褐臉脹成通紅,瞪著她黑白分明亮眸,他只差沒伸出雙拳揮舞一番。
「不,我只是很清楚夏大夫良藥苦口,苦得真的讓人食不下咽。」李若水一本正經地從懷裡掏出一塊以竹葉包裹住的糖飴,放到他手邊。
耶律烈臉一陣青白,想罵人卻又突然罵不出半個字。
李若水瞧他氣到臉紅脖子粗,城牆般健壯身軀像是要炸開來一般,忍不住笑出聲來。此時便是她惡踢他一腳,猛扯虎鬚三下,他也沒法子奈她如何吧。
「我去煮餑餑,閣下慢用。」她莞爾一笑后,轉身離開。
耶律烈瞪著她的背影,氣到牙齒打顫。
這個女人活得不耐煩了,信不信他一手就可以把她拎到半天高,再摔她個稀巴爛!
等到她關門離開后,耶律烈只好改瞪著那塊糖飴。
想他「北商王」名號轟轟烈烈,今天卻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而且還是只弱不禁風的雌犬!
除了勾欄里那些見多識廣的花魁女子外,尋常女人見到他,哪個不像見到貓的老鼠,急得四處躲竄。莫非是他如今受了傷,連發威的力道都因此減弱?
耶律烈抓起湯藥,連罵數聲之後,一口氣吞盡苦藥。
接著,他一口含住那塊糖飴,悶聲詛咒一聲之後,近日總抿成一線的雙唇卻慢慢地上揚。
這該死的南方,除了那幾個敢砍他的該死盜賊、及愛折磨人的該死夏大夫之外,總算是有點意思了。
隔日一早,李若水依舊在同樣時間到了夏大夫家。
這一回,夏大夫正在門口曬著藥草,白髮童顏一見著她,笑得更開心了。
「我給妳的域外染葯,還管用吧?」夏大夫指指她臉上麻子與粗眉。
「此種散沫花真的很厲害,畫上之後可以維持個十來日,就算是水洗雨淋也掉不了。」李若水如獲至寶似地拚命點頭。
夏大夫呵呵笑著,朝屋內指了指。「裡頭那個壞脾氣傢伙,一早就要找妳,還把妳的名字來歷全都問了個一清二楚。」
「八成是他夢見我今日帶了石烙餅給他吧。他昨日吃了三大碗餑餑,活像餓了三天三夜似地。」她說。
「那傢伙躺了十日,多少有些思鄉。他脾氣比鬼還差,若不是屋內能摔的物品全給他砸光了,我這裡可是沒一時安寧。他沒嚇到妳吧?」
「狠話不痛不癢,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李若水淺淺一笑,眼眸里有著超乎二十歲女子的滄桑及聰慧。
「我就知道找妳來照顧他是對的。」
「他傷勢似乎頗為嚴重,我昨日替他上藥時,幾道深一點的口子都還見得到血。」
「鄰近的麥城鬧旱災,他路過時,十名攔路惡賊圍住他,他跟對方硬嗆了起來。雖然撂倒了幾個歹徒,自己卻身中好幾刀,肚腹都被剖開來,要不是正巧遇到我,早去見閻王了。」夏大夫說道。
「他如此有錢有勢,為何不雇個護衛在身邊?」她問。
「他嫌護衛礙手礙腳。」
「時局不安,他隨身帶著那麼多銀兩,不出事才怪。」莽撞若此,還保得住一條小命,算是不幸中大幸了。
「他沒那麼傻,如今身上的銀兩都是他後來讓人去銀莊裡提來的。」
「你何時變得這麼古道熱腸,還把人接回家裡安養?」李若水好奇地問道。
夏大夫朝她招招手,要她附耳過去。「我收了他一百兩。」
「不愧是夏大夫!」李若水朝他豎起大拇指,哈哈大笑出聲。
「你們兩個傢伙在外頭嘀咕些什麼?妳人既來了,還不快點滾進來!被砍了十幾刀的人是我,不是那個愛財如命的夏大夫。」門內怒吼愈咆哮愈大聲,最後還傳來一聲重物砸門聲音。
「看來他又砸壞東西了。」夏大夫說道。
「我進去收拾。」
「順便幫他把那頭亂髮扎整齊一點,省得夜裡嚇著人。」夏大夫說道。
「是。」
李若水轉身入屋后,先將紙包往旁邊一擱,故意連看都不看耶律烈一眼,徑自拿起掃帚拾起一地碎片。
最好把他氣到再拿出銀子砸人!
「怎麼這麼晚才來!拿了銀兩不辦事,就是你們南方人做事態度嗎?」耶律烈正箕踞於榻上,一見著她嘴巴便不停地說話。
「我可以把銀子還你。」李若水不冷不熱地說道。
耶律烈被這招打亂棋,他瞪大眼,濃眉一皺,嘴巴合不攏卻也說不出話。
「銀子我多得是!妳如果服侍本大爺爽快,給妳一錠小元寶都沒問題!」他決定加碼。
一錠小元寶十兩錢,是她為人夫子一季所得。李若水為他的出手大方而一驚,卻仍不動聲色地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只拿我應得的銀兩。」
「我想給妳多少,那便是妳當拿的。妳不殺不搶,哪來的有道無道?」耶律烈不以為然地說道。
李若水置帚於一旁,但瞧他滿頭亂髮,怒目圓睜,活像頭張牙舞爪獅子的模樣,又覺得好笑了起來。
「南方有名望之人都避談銀兩,以免顯得財大氣粗,落人恥笑。」她話中有話。
「哈!南方人明明視財如命,幹麼不承認?若有人想當面譏諷我銀兩太多,我非常樂意被嘲笑。那些錢都是我雙手掙來的,他們掙得到嗎?」耶律烈故意拿出錢袋甩得銀子叮噹響,還順便把一迭銀票也拿出來亮了幾下。
李若水圓睜著眼,看著他那張志得意滿的慓悍臉龐。這麼財大氣粗的土財主,她倒是頭一回見到。
她咬著唇快步站到他身後,省得又笑出聲來。
「這石烙餅給你吃,我幫你束髮。」她扶他坐起身,將紙包遞到他手邊后,便從荷包里拿出一把黑檀發梳。
「石烙餅!」耶律烈迫不及待地打開紙袋,表情像是裡頭裝了金山銀山一般。
李若水看他驚喜莫名神情,也跟著開心了。
握住他一把豐厚黑髮,她被那黑髮厚度一驚。相學里說發厚者性剛硬,這話套在這人身上倒是不假。
她落下檀木梳,輕輕梳攏他的發。
耶律烈咬著脆滋滋石烙餅,感覺被她指尖輕柔地梳過的頭皮,全都酥軟於她指間。
一道火焰隨著她的氣味鑽入他體內,他濃眉一皺,恁是不快了起來。
多少鶯聲燕語、軟玉溫香他全不為所動,怎麼如今卻對一張麻子臉感興趣起來,莫非他遠離女色過久?
石烙餅全進了肚腹后,耶律烈才咽了口口水,一杯熱茶便被送到他手邊。
耶律烈接過熱茶一飲而盡,黑眸死盯著她。
李若水原就是什麼也不怕,他這一眼瞥來,她也就毫不退縮地回望著他。
被她一瞧,他只覺胸口有些情緒正翻攪著。
他板起臉,濃眉深皺沈思著。
這女人甚至稱不上賞心悅目,但卻讓他感覺自在——這事比登天還難。
他富可敵國,想要什麼東西不可得,偏偏身邊就是少了這麼一個不卑不亢的貼心人在身邊。
他決定了——他要留她在身邊。
李若水被他專註眼神弄得莫名其妙,只當他又想找她鬥嘴。她於是一側身,取走他手邊空杯,笑咪咪地換上苦藥一杯。
他瞪她一眼,卻是一聲不吭地把葯全都吞下肚。
她則悄悄在他枕間又放了顆竹葉糖飴。
「妳臉上那麻子怎麼不叫老夏幫妳治一治?銀兩不夠,我幫妳出。」他把葯杯一放,目光又轉回她臉上。
「我都不在意了,你怎麼比我還掛心?」
「我生意做習慣了,看到好貨色沒被整治好,心裡不舒服。」耶律烈繼續死盯著她,大掌還若有所思地撫著長滿鬍渣的下顎。
「這不關你的事。」李若水雙手插腰,不客氣地說道。
這人是目光有問題吧?她畫了粗眉、點了麻子,竟還對她感興趣?
「整日要面對妳的人是我,我瞧著礙眼,不成嗎?」耶律烈目光停留在她雪白前額及一對盈水瞳眸上,一時間竟看痴了,完全無法移開目光。
「那你就別瞧。」她耳根子倏地辣紅,飛快地轉身。
耶律烈拉住她手腕,不許人離開。
「我整天都躺在這榻上,連只會叫的狗都看不到半隻,我不瞧妳,難道去瞧那個夏老頭嗎……」他舉起手臂揮舞,臉色卻突然一白,高壯身軀瑟縮了下。
「扯動傷口了吧。」李若水連忙上前扶住他臂膀,揪起眉頭。
耶律烈感覺她柔馨身子偎在身側,他心中大樂,臉上神色卻是益發痛苦。
「你乖乖躺好,傷口快點好轉,便能四處行走。我帶了些書給你,你喝完葯后便拿給你。」她盯著他胸前怵目驚心的傷痕,生怕他的傷處又裂開。
如此一來,她豈不是還得繼續照顧他好幾日?
「總算有人知道我無聊到快長蛆了,妳待會兒讀給我聽。」他命令道,臉上表情卻很滿意。
「這不在我的職責內。」
「我給銀子總成吧!二兩碎銀夠了嗎?」耶律烈轉身又掏出錢袋。
「你怎麼事事都想用銀子解決?金山銀山也有用盡之時。」李若水露出貝齒輕笑出聲,卻沒把他硬塞到手裡的銀子往外推。
他被她唇邊那抹盈盈笑意給震懾住,反掌握住她的手便不肯放。
李若水拚命想抽回手,誰知他手臂力道極大,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迫貼近他的身軀,近到他的氣息拂動她的髮絲。
好大的狗膽!
她飛快伸出皓腕啪地一聲打在他胸前,滿意地聽見他痛哼一聲。
「我若不動妳,妳便念書給我聽?」他舉高雙手,從善如流地背在身後。
「不論我是否念書給你聽,你都不能碰我。」她板起臉,擺出女夫子嚴肅姿態。
「所以?」他饒富興趣地和她談判著。
「若你有法子能告訴我,如何在這個城經營小生意脫離貧困,我便念書給你聽。」若她有本事做些小生意,便能一直陪在爹娘身邊。
「妳以為脫窮離困是一時半刻能達成之事?」他冷嗤一聲,想起以前所受千百般苦。
李若水眨了眨眼,瞬間換上一張真誠笑臉。他若是能提供賺錢秘訣,她阿諛諂媚些又何妨?
「我相信你定能助我成功。」她笑、她笑、她用力地笑。
耶律烈望著她,不期然地想起母親臨終前望著他的信任眼神——他以為母親是唯一不論他貧或富都相信他的人。
而李若水則是第二人。
他決定了!待他病癒之後,他要給她一大筆銀子,說服她與他一同回到「北夷城」,任何長相如她的女子都該感激他的慷慨以待才是。
「哈哈哈——」耶律烈忽然仰頭大笑了起來。
李若水奇怪地看他一眼,不過既然有求於人,她只好也從善如流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