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華夢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上一家平平凡凡的酒店裡釀酒。
我在這個小鎮上等人。
小鎮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幸福的,因為在一個叫鄄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桃花林,有一個人在那裡等我。
有人等的人,是幸福的。
「話說《奇兵譜》紀錄天下奇兵,咱們今天說的,名喚斬空刀!」
啪——堂木一拍,甄青又開始說書。
甄青其實算不得一個很好的說書人,但聽書的人還是很多,我們這裡是個小地方,當地人大多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聽到甄青說《奇兵譜》,說俠士,說種種江湖異聞,都聽得目瞪口呆。所以甄青的生意總是很好的。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叫上一斤一丈天,慢慢喝。
他好像總是在看窗外的行人,我卻知道,他其實是在看我。
他喝著我釀的酒,看我。
「……斬空刀,八尺有餘,厚重無刃……」
人群就起鬨了,「沒有刃的刀,難怪會斬空。」
「非也非也。」甄青學著讀書人晃著腦袋,「斬空刀從不斬空,斬的是虛無,傷的是人心。」
人群於是又鬧哄哄的,吵著要聽下文。
我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朝窗邊走去。
「……當年龍牙扛著斬空刀,刺殺大將軍穆水憐。穆水憐何等人物,統兵數萬,號稱衛國大將軍!話說那天穆水憐領兵南下剿匪,行至碎石嶺,龍牙就扛著一把刀,一壺酒,一個人坐在道口等他……」
「喜歡我釀的酒么?」我走到他身邊,輕輕的說。
他轉過頭來,沖我一笑,滿臉的鬍渣,仔細看,算得上是個英俊的男人。於是我也笑,陽光下,我笑得輕靈。
這就是我們的相識,他說,他叫王水,是個挑夫;我說,我叫白岳,是個釀酒的。
「沒有人說過你很漂亮嗎?」
「沒有。」我笑,「他們總是說,我很美。」
他於是笑得很靦腆,「我是個粗人,不懂這些。」
曾經桃花林中,有人在點點飛花中對我說,我不該用漂亮形容,我是美的,美,是一種超脫了單純外表的境界。
「為什麼覺得我漂亮?」我問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你好漂亮,好漂亮,好像又不只是漂亮,聽先生說那些天上的仙子,我覺得就是你這個樣子了。」他有些語無倫次的說,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我是個男的呀!」
「我……」
「沒關係,我喜歡聽你說我漂亮。」我發現我喜歡他看著我窘迫的樣子。
我喜歡他愛慕著我卻又不敢褻瀆的眼神。
他也許不知道,只這一點,我就可以讓自己愛上他。
傍晚的陽光總是溫柔的,不像清晨總是那麼充滿了朝氣和野心。我穿著最愛的白衫,從酒樓上翩然而下。
我的姿勢總是美的,不經意間就可以透出連最紅的舞姬都會羞愧的輕逸,我知道。
「阿岳又要出去嗎?」甄青一邊數錢一邊問。
我露出一個微笑,「今晚打算說哪一段?」
「炎帝,九丈長槍,談笑間,橫掃千軍!」甄青手一揮,亮了個相。
「阿岳啊——你以前是不是跳舞的?」一個常來的酒客好奇的問。
我轉了轉手中的簫,算是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是鎮外的竹林。
我喜歡到竹林吹簫。
我的簫曾經吹給很多人聽,後來那些人,死的死了,傷的傷了。
我現在喜歡吹給自己聽,我在竹林自娛自樂的時候,他會靠著一根粗大的竹子坐著,靜靜的聽。
他看我的眼神,如同膜拜最純潔的仙子。
「阿岳,」他終於開口問,「鄄那個地方,你不去嗎?」
我回頭看他,「我現在在等人。」
「可是你不快點去,不怕那人走了嗎?」
「不會,那人,會在那裡,生生世世的等我。」提到他,我的臉上不覺又閃現了幸福的神采。
「那片桃花林很大?」
「很大很大,比我們整個小鎮還要大。」
「那裡的桃花很漂亮?」
「很美很美,有白的、粉紅的、鮮紅的,花開時,遠遠望去,如同層層疊疊的華雲……」
我掩飾不住的幸福,刺痛了他的眼。
「……繞指柔,一束紅線,陰陽界!想當年任鵬飛,縱橫江湖數十載,曾經一人一劍四入刑場,斬官兵數百,救出十八位結拜兄弟,端的是個人物!自從穆林一役遇上繞指柔,再沒人見過他,傳說當天只聽任鵬飛一聲驚天怒號,再沒了聲響。後來膽大的進去看,可了不得!你們猜怎麼著,穆林里每一棵樹每一片葉上,滴滴鮮紅,都是他的血肉啊!……」
坐在桌邊,我總覺得王水今天聽得格外認真。
「你很喜歡聽《奇兵譜》嗎?」
王水嘿嘿笑得憨厚,「你不喜歡嗎?那些奇俠異士的故事,好神奇!」
「想做俠士嗎?」
「想呢,可是,我只有根扁擔。」他抓抓腦袋說。
酒店裡又鬧了起來,是一群路過的酒客。
「說書的!聽你說了這麼多,我倒問你,你知不知道奇兵譜上排前三位的有哪些?」
甄青回了個禮,「這是遇上懂行的了,奇兵譜上前三位,行雲流水夜嵐刀,狂嘯九天槍中煌,還有一樣,還想請教這位客宮。」
那個問話的酒客有些遺憾的說,「還有一樣,就是無光啊。連先生也不知道嗎?」
又有一同行的人嘆,「無光無光,向來只有名,無任何記載,真是見不得光的。一個月前,聚雲城破,三代基業毀於一旦,據說寒舒就是用無光破的城……」
王水的注意力又被吸了過去,我輕輕敲了敲桌面。「刀光劍影,殺來殺去的,我不喜歡。」
「阿岳——」他又不安起來,「你不喜歡這些?」
「有什麼好聽的?聽殺人有什麼意思?」我望向窗外,「和平安寧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呢?」
接下來的幾天,王水除了工作,沒有再去酒樓聽甄青說書。
我在竹林吹簫,他陪著我,一遍一遍的聽我說鄄,說桃花林,說那個生生世世等著我的人。
他眼裡掩飾不住的痛,如同我臉上掩飾不住的幸福,都那麼真實。
回到自己房裡,沒有意外的發現了甄青。
「阿岳,龍牙這個人,你知道多少?」
「除了你書里說的那些,完全不了解。」
甄青嘆了口氣,「龍牙十八歲之前,都生活在一個叫鄄的地方。」
我抬頭望著他,淡淡的說,「是嗎。」
「阿岳,你真的不去看看嗎?小童從那裡回來時說,從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哭的那麼傷心。」
我沉默,我的鄄,我的桃花林。
還有那個,生生世世等著我的人。
半晌,我開口,「甄青,你這番話,我就當作是朋友之間的關心吧。」
甄清愣了愣,又重重嘆了口氣,換上了極其恭敬的語氣,「公子,主人說,你玩夠了,該回去了。」
***
在竹林吹著簫,有個技巧,總是吹不出。
試了半天,心情不覺煩悶了。
王水看不下去了,便試探著問,「阿岳,你今天好像很不開心?」
我蒙大赦般放下了簫,轉身望著他,「我等的人,要來了。」
「……是嗎?」如遭雷擊,呆立著的王水喃喃的說。
嘆氣,轉過身,再度舉起簫,還是那個技巧,我又試了試,仍然吹不出來。
「阿岳,別吹了,給我講講鄄吧。」
「鄄嗎?鄄是個小鎮子,很偏僻,很荒涼,那裡很少有人去,那裡住著的人,都很淳樸,很善良,他們應該也會喜歡在晚飯後聽聽《奇兵譜》,會在聽到精彩時大聲的叫嚷,然後回家睡一覺,早上起來繼續他們一天的耕作……」
「桃花林呢?」
「桃花林,那是很大一片桃花林,有我們這整個小鎮這麼大,那裡的花,有白的,有粉紅,有鮮紅,開花時,遠遠望去,如同層層疊疊的華雲,走在裡面,漫天飛舞著花瓣,就像走在仙境中……」
「阿岳——阿岳——」這是第一次,他不再掩飾眼中的傷痛,伸出手抱住了我。
「阿岳——不要再等什麼人了,也不要再想鄄了,好不好?」
「我帶阿岳走好不好?」
不想了?不想了?
我的鄄,我的桃花林,我的華夢……
我痴痴的睜大了眼睛,背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你還要做你的俠士呢!」
「不做了,不做了。你忘了鄄,忘了那個人,好不好?我們可以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一家小小的酒館,我會一直一直陪著阿岳,好不好?」
「開酒館?」
「是啊,我們可以開一家小小的酒館。酒館會有很多客人,他們不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認識他們,在那裡,我只認識阿岳,阿岳也只認識我,我們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
「你不做俠士了?」
「不做了,不做了!」
「傻瓜,」我在他懷裡轉身,緊緊貼在他胸口上,「我們的酒店叫什麼名字?」
「啊?」他愣了愣,接著更緊的抱住我,「叫安寧,好不好,平安寧靜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安寧,安寧,真的會有嗎?
這個懂我的男人啊——
我的回答是,抬起頭,吻住了他的唇。
***
竹林中,一夜春宵。
風收雲閉,我靠在他懷裡,摸著他隨身帶著的扁擔。
「什麼時候走?」
「再接一次生意,賺夠了錢,我們就走。」他輕輕吻著我的額。
「你真的不想做俠士了?那是你的夢啊,就這麼放棄了?」
「不想了,不想了。」
我的夢呢?我的夢……
我淡淡笑了,「去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開一家小小的酒館?」
「是啊,阿岳釀的酒,一定很好賣!」
「你呢,你還是去做你的俠士吧,行走江湖,累了就跑回我們的小酒館來,喊:阿岳,我不行了!人家好厲害,我就跑回來了!」
王水嘿嘿的傻笑,「我才不去呢,去了一定每天往回跑。我就待在酒館里,守著阿岳。」
「那你就坐在酒館里,萬一有什麼人到酒館來鬧事,你就站出來,喊:有大刀王水在此,誰敢亂來!」
「嘿嘿,好啊!」
「不過呢,我不喜歡刀光劍影,所以我吹簫時你要陪著我,不要舞刀弄劍,好不好?」
看著我的眼睛,他誠摯的說:「在你吹簫時舞刀弄劍,是對仙子的褻瀆。」
那一刻,我讓自己愛上了他。
我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讓他愛上我,然後用一個瞬間讓自己愛上他。
***
今天我來的很早,王水比我更早,不過他等的人不是我。
在他的面前,站著一個外地來的年輕男子,一襲青衣,清朗的五官。
王水一直盯著青衣男子,目光堅定,神色凝重,身上完全沒有了憨厚挑夫的影子。青衣男子卻沒有看王水,他的目光迷離,不知看著什麼地方。
然後,如同看到心愛的女子,青衣男子笑了,他一笑,身形便動,如鬼魅般閃了出去,一瞬間,我的眼裡滿滿的都是他青色的影子。
那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輕功——鬼影。
他一笑,王水也動了,王水動的是手,他一下重重的拍碎了自己扁擔。
拍碎扁擔其實算不得什麼,但王水這一掌,卻讓扁擔均勻的在瞬間整條碎成了粉末,我於是知道,他用的掌法叫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倒不是什麼傳說中的掌法,只不過迄今為止,能練成的人不超過五個而已。
一掌下去,王水大喝一聲,手臂一橫,青影如被風吹動的葉片,一下子飄遠了。
王水站立,手上握著一把厚重的刀,一直藏在他扁擔中的刀。
天空,有細細的絲線飄落。
厚重無刃的刀,絲絲的紅線。斬空刀,繞指柔。
我笑,在這個無人見過俠士的小鎮,竟然有名列《奇兵譜》的兩大奇兵器交鋒。
青影在空中打了個轉兒,無聲的飄近,天空中我看不見的地方,絲絲紅線已結成了網。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不少竹葉無聲的就被齊齊削去了一半。
王水仍然握刀佇立,眼睛絲絲盯住眼前的刀面。忽然大喝一聲,揮刀斬向空氣。
嘩嘩嘩嘩——一刀下去,整片竹林都在顫抖,一波未平,王水緊接著又斬了第二刀,接著是第三刀。
每一刀,都斬空,第一刀,整個竹林都在顫,第二刀,我耳邊只有虎虎的風聲,第三刀,彷彿整個天地間都失了神采!
青影如同風中蕭瑟的樹葉,在空中無依的打著轉。
第三刀斬下,王水又恢復了握刀佇立的姿勢,身上橫橫豎豎,一下子滲出了很多血絲,空中有鮮血飛濺。
雖然雙方都受了傷,在我的眼中,勝負已分。
王水開始凝神準備劈下一刀。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事,很多話,很多的承諾。
想到他的最後一樁生意,想到那個叫安寧的酒家。
幸福的微笑從我臉上蕩漾開去,我舉起了手中的簫。
簫聲乍起,那個技巧,雖然難吹,但吹出來的聲音還真是很好聽啊!
王水在簫聲乍起的一瞬間便愣住了,他不可思議的四處搜索著,在看到我時,他的眼再次被我臉上的幸福刺痛了。
然後他仰天長笑起來,啪的一聲,那把重重的刀落了地。
「真是個婊子!」他狂笑著狠狠的罵了一句,看向我,「別忘了,安寧!我等你!」
說這句話時,一道紅光從他頸間閃過。
「笨蛋,能等我的,只有鄄桃花林里的那個人而已。」我依舊笑得幸福,看著他眼中最後一次閃過刺痛的光芒。
青影在我身邊停了下來,青衫已被染紅了大半,恢復了輕鬆的表情,青衣男子叫嚷著,「怎麼辦,無光,我又欠你了!」
「好了好了,把屍體收拾掉,你這狼狽的樣子會讓別人笑死。」我轉身離去,是時候回去了。
王水,不,應該說龍牙,早該知道我是個不相信承諾,只會做夢的人。
在他知道鄄根本沒有桃花林時就該知道。
他不該妄想叫醒我的夢,給我一個真實的承諾。
夢醒時,我不是天上的仙子,只是《奇兵譜》上位列三甲的武器而已。
為什麼要叫醒我呢?
我笑了笑,還是只有我的鄄,我的桃花林,是我永遠不會醒的華夢……
「等等啊,無光!你不是把自己給他了吧?」
「不可以嗎?」
「嘿,上次那個聚雲城城主,給你的可是聚雲城三代基業,包括他自己在內五千人命,這傢伙給你什麼了?」
我轉過頭,「一個酒店。」
「什麼?」
「算了,你又怎麼會懂。」我拂袖,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