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臨行前沒見著司岳,只看見白羽塵牽了三匹馬過來要送他們。司徒靜顏帶著邢傲乘了一匹,習習和白羽塵各乘了一匹。
晴朗無風的天氣,初冬的太陽照在身上倒也溫暖。一路上行得順風順水,只是司徒靜顏想起未與司岳道別,難免有些遺憾。
午間一行人下了馬在林間休息,只聽一陣勁風撲下,一直不見蹤影的小天不知從哪俯衝了下來,落在眾人面前,腳上還抓著一隻兔子。
邢傲坐在司徒靜顏身邊,看著小天放下剛打的獵物,用嘴往眾人面前頂了頂,不由皺眉,「這隻蠢鳥又想做什麼?」說著想伸出手去,小天卻一下子猛地向他的手啄過來,饒是邢傲縮得快,否則定會被啄下一塊肉去。再看小天已站在那隻兔子前張開雙翅,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厲聲叫著護著自己的獵物。
一旁習習覺得有趣,也學著伸出手晃了晃,小天立刻扭過頭,警惕的瞪著他。
司徒靜顏見狀,試探著伸出手,小天連忙收起翅膀,跳到一邊,見司徒靜顏撿起那隻兔子了,才開心的叫著飛到他肩膀上。
「這隻蠢鳥到底在幹什麼?」小天傷好后就沒再吃過他們給的食物,倒是打了不少獵物回來,先是一頭小狼,今天早上一起來就看見這鳥站在門口踩著一條大魚沖司徒靜顏叫,這會又是兔子。邢傲隱約想到什麼,滿頭青筋的和司徒靜顏肩上的鳥互相瞪視。
「我想,小天大概——」司徒靜顏看著手上的兔子,有些猶豫的說出自己的答案,「想養我。」
不理會邢傲殺遇來的眼刀,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懂,小天清悅的叫了一聲,繼續狠狠的沖邢傲瞪了回去。
習習一下笑出來:「二哥說笑,這鳥不是認了二哥做主人嗎?」
司徒靜顏摸摸肩上的鳥,苦笑道:「真正的天之驕子是馴服不了的,你以為是你養了它,誰知道它是不是以為是它養了你。」拾起那隻肥大的兔子看看,「呃,想吃烤兔子嗎?」
「我想吃烤小鳥。」邢做咬牙切齒的說。
三人正說著,那邊白羽塵探了路,一瘸一拐的走了回來。
「對了,靜顏,阿岳讓我把這個給你。」
白羽麈說著掏出三個信封,司徒靜顏接過去,只見其中兩個指明給自己,剩下一個竟是給少林主持無絕方丈的。正待拆看,卻被白羽塵攔下了。
「阿岳說,等你們到了臨水再看。」
司徒靜顏點點頭,將信封收了起來。習習和邢傲在一旁看了,猜不透司岳,猜不著那信封里究竟寫了什麼,一時間幾人各懷心思,都噤了聲。只有小天不滿司徒靜顏的注意力從兔子身上轉開,站在他肩頭賭氣的叫。
***
鉞三再一次來到這個桃林邊的小院。
之前他來過兩次,都是在晚上,尋著習習過來的。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來,曝露在陽光下的身體強健而彪悍,小山一般,走起路來卻是沒有絲毫的聲音,連風聲也沒有,甚至,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就這麼不遠不近的跟在那個人的身後,鬼魂一般,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在他考慮該何時出手。他這麼想的時候,身體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絲興奮,手慢慢捏住了自己的獨門兵器。
他素來都是個直覺很準確的人,他喜歡自己這種意由心生,手從心動的感覺,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很自然,自然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何時出手、如何出手。
也許沒有必要用這種方式動手的,他想,那個人根本沒有武功,用不著這麼提防。
他這麼想的時候,手已劃了出去,可是,他前面那個在長廊上走著的人,卻在這時停了下來。
停了下來……
停了下來?
鉞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也已隨之停下來了,手劃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
——他為何停下來?難道他發現我了?怎麼可能?
輕微的笑聲響起,肯定了鉞三的懷疑。
司岳站住腳,沒有回頭,輕聲笑起來,「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是鬼魂?」
沒有回答,於是司岳自己答道:「白天出來的,既不是鬼,那肯定是奇人了。」
——他發現我了,他如何發現我的?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如何知道的?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既知道,不何他完全沒有防備?
——為何他——不害怕?
鉞三這麼想的時候,身體已直覺的向小院外飄去。鉞三並不是個膽小的人,他只是不冒進。
面前這個毫無武功的人讓鉞三嗅到了危除的氣息,所以他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的走了,離開時,他看到那些潛藏在屋子四周的人。
那些人只注意著司岳的動向,根本沒有發現鉞三。
——連天羅都出動了?
——有意思了。
鉞三想著,遠遠的離開了桃林。
司岳靜靜的站在長廊上,久久沒有動,似乎已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去了。
良久,他終於抬起了頭,現出了飄逸的青絲下,那張天人一般的臉。
嘴角微微劃開一個優美的弧度,笑容從他臉上蕩漾開去,於是天色平白就明亮了許多。連那暖洋洋的冬日,彷彿都在他的一笑間,變得興奮起來。
司岳悠悠的開了口,他說:
「都出來吧。」
***
桃林邊,層層的迷霧起了,迷霧中隱隱有火光閃現,慘叫聲不絕於耳
「咳咳——」桃林里,司岳咳著,扶著乾枯的樹榦慢慢的走。白衫上,血跡在慢慢的擴大,妖艷的紅襯得他的臉色分外蒼白。
「真是不走運,無光的名聲有這麼響嗎?竟然連天羅都給引來了。」想到那個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殺手集團,司岳不禁露出了苦笑,也不由暗暗慶幸,還好自己提前了一步,把幾個孩子送走了,連帶著還調走了白羽塵。
又是一聲尖厲的慘叫劃過司岳的耳膜。他不禁搖搖頭,「我果然還是很厲害,沒有武功,一個人還能把號稱第一殺手集團的天羅給滅了。」
無光銷聲匿跡這麼久,這些小輩們也猖獗好幾年了,過幾天等這一役傳出去,《奇兵譜》中又該把他的名字給放上去了吧?呵呵,也讓那些後輩們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第一殺手。
「當一個殺手不再殺人,就只能等著被殺。」司岳摸索著,進了林中那間守夜時用的小屋,「這滋味還真不好受……呵呵,我還真不是好人啊,要死了還要找這麼多人陪葬……」
透過濃霧,看不見遠處的景物,只知這片桃林該是保不住了吧?這片白羽塵專為他種了近二十年的桃林。
「塵——」
現在到哪了?應該差不多到臨水了吧?說好了要他到那邊等自己的……
想著,嘴角劃出一絲笑意。那時自己一提,他想都沒想就應下來了呢,這個傻瓜,都這麼多年了,還是那樣,憨憨的,好像種桃樹越種越傻了,真是……
突然一陣颶風鋪天蓋地的襲來,硬生生將一團濃霧撕裂開。司岳驀的一驚,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翻身下馬猛地撞了過來,一下子將他揉進自己懷裡。
「阿岳——阿岳——」
感受著那個熟悉的氣息,司岳一時失聲:「塵?你怎麼回來了!」
「我心裡不安穩,總覺得不對,走到一半就先回來了……」白羽塵有些害怕的將司岳緊緊摟在懷裡,強健的身體忍不住有些哆嗦,「你又騙我?你又打算扔下我?」
「塵——你——」每次都會錯他的意,為什麼偏偏這次……司岳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忽然從白羽塵懷裡掙出來,走到窗邊凝神傾聽。
「阿岳,怎麼了?」
「沒什麼,你那麼氣勢驚人的跑過來,我們的方位已經完全暴露了。咳——咳——」司岳苦笑著,止不住的又咳嗽起來。
「阿岳——你的傷?」
「沒事,就是有點冷。」
「阿岳,阿岳,」白羽塵心疼的摟住懷裡清瘦的人,「不要再把我趕走。」
「笨蛋!你現在想走都走不了了,我真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司岳氣極反笑,「其實這樣好像也不錯,感覺還挺幸福的……呵……」
「兩位——打擾一下,」門邊終於出現一個長得很福氣的中年,帶著一臉和善的笑,「看來是我第一個到,讓你們久等了。」
白羽塵驚詫的抬起頭,司岳靠在白羽塵懷裡,蒼白的笑笑,點頭與那人打了招呼,「福伯。」
***
中途與白羽塵告別後,司徒靜顏三人帶著一隻鳥天黑才趕到臨水,找了家小店坐下,點了幾樣小菜,追不及待的將司岳給他的信拿了出來。
第一封信很厚,司徒靜顏拆開一看,倒吸了一口氣,與邢傲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莫大的驚喜——這厚厚的一疊紙竟是《龍嘯》的摹本!
原來《龍嘯》作為龍壇鎮壇之寶,有專人看守,其消息也是層層封鎖,在崇尚武力的龍壇,只有歷代公認最強的武者才有資格窺得一二。水驚穹的父親和赤帝都曾得過這種殊榮,水驚穹和赤帝分別由此創出了刀法「行丟流水」和槍法「訣」,這便是如今司徒靜顏和邢傲的武功由來。
當年寒舒一心想獨攬龍壇大權,無意中知道了這本「鎮壇之玉」,雖然他沒有資格翻閱,卻被他費盡心思弄到了一本摹本,之後,這本摹本又傳到了司岳手上。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前輩此番真是送了份天大的禮給我們!」
習習道:「第一封信就是如此大禮,不知道第二封是什麽?」
司徒靜顏聽了,忙把第二封信拆開來。這封信卻非常輕,裡面只有一張薄紙。司徒靜顏一看,不由顰眉,習習見狀,湊過頭去,也忍不住道:「這是什麼?」
只見紙上寫著幾句話,甚是混亂。
「問:何傷?
風后曰:臏將至。
問:臏何至?
風后曰:六十四卦,損也。
問:公如何?
風后曰:唯返涿鹿之爭。」
習習看完,奇道,「到底什麼意思?風后,風后,是不是傳說里那個黃帝的部下啊?」
只聽司徒靜顏驚呼一聲:「不好!快回去!」
習習不明所以,邢傲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三人才坐下不久便又匆匆起身,縱馬向著來時的方向急馳而去。
臨近鄄時,遠遠望去,只見午夜時分的天幕卻是一片讓人不安的火紅,隱隱約約夾雜著熊熊燃燒的樹枝發出的闢辟啪啪的聲響。
馬足聲慢慢停下之時,司徒靜顏眼前一片狼籍。許是因為乾燥的天氣助長了火勢,前一天還睡過的小屋已隨著整片桃林化為一堆廢墟。小鎮上的人正忙碌著從殘留著餘熱的枯林中將一具具燒焦的屍體搬出來。
「靜顏……」
「二哥!」
司徒靜顏默默的下了馬,向忙碌的人們走去。屍體的查找工作基本完成,人們正開始清點。
「多少啊?」
「十二具。也不知道阿岳和白大哥逃出去沒,到現在還看不到人影。」
「都燒成這個樣子了,哪還認得出誰是誰啊?……唉,不過這兩具是在他們那個木屋裡發現的,有可能……」
大人們都閉了嘴,遠遠的有清脆的童聲響起,那是一個被母親拉著不讓靠近的小女孩。
「阿岳叔叔怎麼不在?」
「阿芹乖,叔叔出門了,暫時可能不會回來了。」
「那白叔叔呢?也走了嗎?」
「走了走了……都走了……」
母親有些哽咽說不下去,小女孩卻似乎明白了什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不要他們走,我要叔叔給我講故事,我要叔叔帶我玩……」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夜空里,女孩的哭聲如同刀刃一般鋒利,悲傷的氣氛在人群中很快的蔓延開來,低低的啜泣聲如洪水一般洶湧澎湃起來。
「靜顏,我們得馬上走!」
邢傲靠在馬上急切的說,司徒靜顏靜靜的站著沒有動,習習卻忍不住不聲怒道:「前輩肯定是受了我們的牽連,你還……」
「靜顏!莫說現在我們根本不知道前輩是生是死,就算真的有個萬一,他也是為了救我們,我們不能辜負他的好意!」
「可是至少我們得留下來把情況弄清楚……」
「活著的人和死了的,哪個重要?」
習習還想爭辯,卻被邢傲一句話壓了下去。更準確地說,不是被他話的內容,而是他的氣勢——在他轉過頭來和自己說話的一瞬間,整個氣勢竟然全變了,沒有一絲慍怒甚至是沒有一絲感情,那種冷靜理智不怒而威的氣勢在那一瞬間幾乎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根本無法反抗。
「靜顏——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再留下來,不止我們自己危險,恐怕還會拖累到其它人啊!」
邢做轉過頭去和司徒靜顏說話時,習習只覺得壓迫感驟然消失,那種分明充滿了懇求的語氣讓他不禁懷疑剛剛是不是幻覺。
「你們也別吵了,傲,你可以馬上聯繫到青弦嗎?」
邢傲一愣,「你想讓青弦調查嗎?我馬上可以叫他過來。」
「很好,你沒法騎馬,讓青弦送你,你和習習馬上離開這裡。今天那個鎮子恐怕不安全了,你們往南繞。」
「那你——」
「我留下來看看,」說著,司徒靜顏轉過頭來,安慰似地淡淡笑了笑,「你放心,我很快就會過去和你們會合的。安頓好留記號給我。」
「二哥!不行!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好了,習習,就是危險,所以不能讓你留下來,」司徒靜顏說著,伸出手理了理習習的發,「你是我最疼的弟弟,我不會再讓你為我涉險了。」
習習一時說不出話,只能望向邢傲,卻見邢傲咬了咬嘴唇,「明晚之前你一定要來!不許違約!」
***
隨邢傲和那個名叫青弦的少年又是一陣奔波,因為擔心司徒靜顏並沒有走出太遠。找到客棧后,連番的勞累已經讓習習疲憊不堪,又不願意搭理邢傲,一落馬就直接進屋休息去了。
「你今天到哪裡去了?」躺在床上,習習忽然道。
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子角落裡的鉞三沒有回答。
「不想說就算了。對了,司岳給我二哥留了封信,我怎麼都不明白,你能幫我解嗎?」說著,隨口便把信的內容說了出來。
鉞三的聲音這才響起:「風后是神話中黃帝的部下,寒舒以前的稱號是黃帝,而司岳是他的手下,所以風后是指司岳自己;」
「二十四卦,損,彖曰:『損下益上,其通上行。』就是說,『損』、『益』,不可截然劃分,二者相輔相成。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就是由此推演而來。」
「哦?哪一計?」
「借刀殺人。」
一室安靜。
習習略一思考,已明白過來,「那司岳這封信其實就是告訴二哥,他今天之劫,是有人故意泄漏了秘密、用借刀殺人的方法想要害他?『唯返涿鹿之爭』即是說他躲不過,只好重現江湖?那這個『臏』,也就是借刀殺人之人——」說到這裡,不由頓了頓,「孫臏身殘之人,如果是這個意思,好像我和邢傲都可以算呢!」
「習習,這只是表面意思,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呵,故弄玄虛,也不見得還有什麼深意。我二哥一看信就已經明白了,你猜猜,我和邢傲,他會懷疑哪個?」
***
送走了邢傲和習習,司徒靜顏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茶館老闆福伯的身影,卻不料那人嘴上甚是圓滑,幾番拭探仍套不出他到底知道些什麼。進入林中察看,無奈大火把一切痕迹毀滅得十分徹底,幾個時辰下來,幾乎是一無所獲。
從殘林中出來峙,純樸的小鎮居民已經將屍體掩埋了。因為根本無法分辨,只好全都埋在一起,邊碑文也不知該如何刻寫。
司徒靜顏在墳前靜靜的站了良久,忽然無由來地心慌起來,只覺得一口真氣憋在胸前,說不出的煩悶難受。
策馬向南急趕而去,風聲在耳邊轟鳴作響,心中的結越扎越緊,幾乎要就此暈厥。
邢傲,他現在很想和邢傲說話,很想聽他的聲音,很想將長久以來鬱結於心的話傾泄而出。
邢傲,想見他,想聽他的聲音,想……
狂奔的馬驟然停下,站在肩上的小鷹發出了長長的尖嘯,看著眼前乍然出現的人,司徒靜顏的腦子一片平靜。
一共三個,其中之一是他曾打過交道的楊地支,另外兩人雖未見過,身份他也猜得出一二。
藍光一閃,一對湛藍的薄刀已握在手中,知道自己此時無論如何也不是這三人聯手的對手,唯一的出路只有放手一搏。
越是危急時刻,司徒靜顏反而越容易保持冷靜,狂躁的心已完全平靜下來,司徒靜顏面色如常,甚至還隱隱帶上了微笑。
***
天色又一次暗了,邢傲自安頓下來就一直坐在窗邊,臉上雖沒有什麼表情,但青弦知道他此刻心中的焦急。
「不主,會不會是司徒公子沒找到記號才耽誤了?」
「不會!靜顏素來心細,不會犯這種錯誤。」
又一根蠟燭燃盡,青弦雖對司徒靜顏一向沒什麼好感,但眼見邢傲心急,還是忍不住請道:「少主,不如我去打探一下?」
邢傲正要點頭,只聽外邊有腳步聲傳來。邢傲表情明顯的一喜,忙搖著輪椅出門,還沒來得及高興,神情又馬上嚴肅起來。青弦更是一個箭步已攔在了邢傲身前。
來的的確是司徒靜顏,卻不是他一人回來,還帶著另外兩個人,赫然是——
楊地支!
柳依依!
「他們想與我們合作。」不等邢傲出聲,司徒靜顏搶先道,一手扔出一個人頭,「而且助我殺了陳天干以示誠意。」便簡短的把事情說了一遍,原本一個陳天干就已讓司徒靜顏疲於應戰,幸而楊地支和柳依依一直出的只是虛招,司徒靜顏不由心下生疑,尋著一個破綻奮力一擊將陳天乾逼退,位於陳天干身後的楊、柳二人立刻捉住機會,一爪一刀當場要了陳天乾的命。
聽司徒靜顏一說,邢傲已明白他的用意,一來陳天干是四邪之一,武功還在楊地支之上,若是詐降,不用這麼大的犧牲;退一萬步說,即使是詐,他們既已尋著司徒靜顏,與其讓他們在暗中跟著,不如把他們置於眼皮底下來的妥當。
「而且,柳——」一時不知該稱呼小姐還是夫人,司徒靜顏含混著把話說完,「她有喜了。」
「什麼?」出口的是青弦。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飛快的把話說完,司徒靜顏看著邢傲的眼睛,「來這裡之前,我找幾個大夫求證了,不假,時間大概是九月初三。傲——」
邢傲看看站在司徒靜顏身後的柳依依,收回了目光咬住了嘴唇,半晌,小聲道:「可能是我的孩子。」
「是嗎?」司徒靜顏笑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恭喜,「我很累,先去休息了。」
再沒了不久前想與他傾心長談的心情。
***
「姐姐,給我拿五籠包子。」
一個清脆的童音響起,直叫得人心中舒暢,賣包子的婦人一抬頭,只見一個清秀可人的小童有些靦腆的笑著站在面前,心中更是喜歡,忍不住就多找了些錢,一邊給他打包一邊拉著他閑話起家常來。
「呵,沒想到青弦還有這般本事,不愧是青部的好手。」司徒靜顏在不遠處翻看司岳留給他的《龍嘯》摹本,看著青弦一邊買東西一邊三言兩語打探情況,不由莞爾。
看看不遠處的馬車,本來只有自己帶著邢傲兩個人的隊伍,在小天之後,又遇上了習習,接著是怎麼也沒想到的柳依依、楊地支以及完全不放心這些人而硬要留在邢傲身邊守衛的青弦,隊伍一下子壯大了很多。
「等等,」看著青弦買了早點回來,司徒靜顏忙叫住他,「那邊有家賣豆花的,你去打一碗回來。」
「做什麼?你有手有腳的,想吃自己去買!」
這小孩,脾氣和無心倒是有幾分相似。司徒靜顏笑笑,「不是我吃,是給你們夫人柳依依,她懷著身孕,還是吃豆花比較好。」
青弦一聽,更是火大,「你這好人做得還真有意思!要不是那女人,我們少主哪會受這麼多苦,誰管她吃什麼好!」
「哦,你們少主可沒這麼小家子氣。柳依依和楊地支對他做過什麼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司徒靜顏只是波瀾不興的答著,低下頭繼續看書,「反正柳依依肚子里是你們少主唯一的繼承人,該怎麼辦還是你們自己決定。」
「哼!她做的這些事,就算孩子生下來也不一定會被承認,誰說就一定是我們少主唯一的……」青弦說著,忽然明白了什麼,不由噤了聲。
「嗯,唯一的,」司徒靜顏頭都沒有抬,隨口答道,彷彿在述說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再生一個。」
當然明白面前的人口中的「他」是指誰,青弦看怪物一樣瞪了司徒靜顏半晌,一甩手,向那個豆花攤子走去。
「二哥,我回來了。」習習一早出去和地獄司的人接頭,這會也趕了回來。
「習習,相思那邊有什麼消息?」
司徒靜顏闔上書,想起剛剛和青弦說的話,不由暗笑自己,說是那麼說,這幾天急著往少林趕路,兩輛小馬車,分來分去,最後是青弦守著邢傲與柳依依同乘一輛,習習黏著自己再加上楊地支乘一輛,結果就是自己跟邢傲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簡短的把剛剛探到的消息說了說,習習有些擔心的問:「二哥,你怎麼就放心放柳依依和邢傲在一輛車上?」
「怎麼?你倒是關心起這個來了?」
習習忍不住激動起來,「他死了才幹凈!娶個老婆就算了,現在連孩子都有了,真不知置你於何地!我還不是怕你心裡不舒服……」看司徒靜顏神色自若的望著自己,聲音不由小了下去,卻是充滿了憤憤與不甘,「你就——這麼相信他……」
相信么?不僅放心的讓他在自己眼皮之外活動,更讓他堂而皇之和有了身孕的妻子在一起,如果是出於信任,這份信任還真是羨煞旁人啊!
可是如今卻是,過去的心結未解,司岳留下的暗示也還沒有著落,再加上……哪是出於信任,只是出於理智的考慮無奈而為罷了。
習習彷彿恍然不知司徒靜顏的心事,稍一頓,又恨恨道,「還有那個叫柳依依的!她就不知道自己身份嗎?」說著朝那邊望過去,卻見柳依依捧著青弦剛剛打回來的豆花,正望向這邊,微笑著點頭向司徒靜顏道謝,那份淡定從容,如同有巨大的力量般,讓習習看著不由噤了口。
司徒靜顏報以微笑回了禮:「一個貌似柔弱的女子在一群敵視甚至是惜恨自己的人中,能如此處之泰然,縱是我也不能不說一聲佩服。」說著,只見那邊邢傲也望過來,一雙眼睛欲言又止,忍不住移開視線轉過頭。
「唉,習習,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好欺負?」
只聽一聲清悅的鷹啼,小天盤旋著,叼著剛剛捕到的獵物回來了。
***
午間在荒郊休息,眾人吃的是一早從集市上買的乾糧,司徒靜顏把小天一早捉回來的斑鳩烤了,卻給了柳依依,惹得小天站在他肩上不住的叫。
「靜顏。」
聽身後的人一開口,司徒靜顏心裡就忍不住想皺眉,「這兩個字不是你叫的。」
明明習習幾乎是一天到晚跟著自己,怎麼就總能讓這人鑽著空子?轉過頭,面對的是一張五官雖然端正卻掩不住姦猾的臉。
楊地支嘻嘻的笑著靠了過來,「這幾日辛苦你了,竟然要幫邢傲照顧他的妻小,那邢傲也真捨得,看你跟柳依依的家僕仆的,也不開口說句話。」
「邢傲本就話少,有話也不會在你們這些人面前說。柳依依做過什麼都是她自己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畢竟是無辜的。」說著,不露聲色的將兩人的距離拉開。
「呵呵,我早聽說司徒靜顏心善,倒沒想到你能大方到這個程度。聽說那時,邢傲前一天還去找過你,回來后竟然又跟自己的新婚妻子——嘖嘖,我都為你抱不平。你嘴上不說,心裡其實還是怨吧?」楊地支說著,見司徒靜顏低頭不語,再一次靠了過來,「江邊一見,驚為天人。只是當時形勢所需,唐突了美人,我自己心裡想想都惶恐,所以柳依依一說要來尋你們,我就答應了,我可是為了你,連同門師兄都殺了!」說著,就想伸手搭司徒靜顏的肩,「這幾日,心裡寂寞了吧……」
司徒靜顏也不避,卻是一笑:「你對邢傲這麼感興趣嗎?」
楊地支一聽,手驀地停在了半空中,臉上還掛著奸笑,卻是現了狠色,「你說什麼?」
司徒靜顏悠然道:「在江邊那次我就發現了,當然你假意要辱我,卻是一直看著邢傲的表情露出興奮之色,所以我不得不這麼想。」
「哦?那你還想了什麼?」楊地支的手指微微一抖,悄悄運上了真氣。
「我聽邢傲說,當日他被你們所俘,是你負責拷問他。不過以邢傲那性子,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都不可能見他臉色有什麼變化。」司徒靜顏接著道:「所以我想,你大概很有挫敗感,大概很想知道他變色是個什麼樣子吧?」毫無預兆的足下一劃,先一步一手別開楊地支的鬼爪貼近他的臉,「我警告你,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動手腳。」
楊地支心中一駭,那溫和的聲音里,赫然蘊含著浩瀚博大、不容抗拒的氣勢,一時竟忘了反抗,司徒靜顏卻已放開他的手,無聲無息的退出了幾步。
楊地支眼中凶光一閃,這才想追,卻見那邊習習已回來,只得作罷。
一轉身,不期然看見的是柳依依離去的背影,隱隱預感到什麼,只因被司徒靜顏說中心事,心下煩躁,沒有細究。
入夜,楊地支尋找個機會,溜進林子里喂幾頭巨狼。
「你好像很煩,出什麼事了嗎?」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柳依依信步從楊地支身後走了出來。
「沒什麼。」楊地支隨口答道,心下更是煩悶。也許他不該留在這裡?也許他該趁此機會擒了師兄們要找的人回去,而陳天乾的死,就推說是被邢傲他們設計殺害的好了。至於另一個知情人柳依依,不如……楊地支心念才一動,忽見一頭巨狼嗚號著倒了下去,接著又是兩頭,楊地支心中一急,忍不住伸手去翻看,這會工夫,幾頭巨狼一下子口吐白沫均沒了生息。楊地支這才想起什麼,慌忙縮了手,卻已晚了,五臟六腑如入冰窖一般冷的生痛,「你——」叫的,是靜靜站在一邊的柳依依。
「你生性狡詐,直接給你下毒我沒把握,但是給動物下毒就容易得多了。」見楊地支已倒地不起,柳依依仍是邊說邊後退了數步,「你一開始答應我時我就生疑,想不通你為什麼要背叛幾個同門,要不是需要依賴你的力量,我根本不想和你合作。現在終於清楚了,我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父親,更不想現在就被你殺了滅口。」
「你——」楊地支畢竟武功高深,毒性雖強卻也能撐住一時,知道自己必是活不了多久,假裝無力不過想誘柳依依前來趁最後一絲機會為自己報仇,沒想到柳依依反而謹慎的退後,幾步路功夫楊地支的體力更是不支,沒想到自己橫行一世,最後竟是如此狼狽被一個武功遠比不上自己的弱女子毒死在荒郊野外,心中不甘頓時如滔天洪水,竟激起他拼儘力氣憤然而起,渾身上下最後的力量全部凝於指尖,一爪向柳依依抓了過去。
雖有準備,但柳依依畢竟技不如人,飛身想避卻是避之不過,眼看就要喪命於這一爪之下,危急關頭,卻見白光一閃,身子被一股巨力帶著騰空而起,停下腳步后,那邊楊地支一招已盡,倒在地上瞪著眼睛面目猙獰滿心不甘的斷了氣。
「你怎麼會在這裡?」
司徒靜顏看著楊地支,確信他已死了,才微微側頭,「我擔心你實力不濟,殺人反被殺,特意過來看看。」
司徒靜顏轉過頭,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那番話是我特意說給你聽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柳依依停了半晌,冷笑道:「你利用我殺他?呵,這般宵小行為,我原以為你這種人是不屑做的!」
司徒靜顏也不惱,反而笑道:「哦?這惡人當然是留給惡人處理。不知柳姑娘心目中,我是哪種人呢?」
柳依依一時語塞。
「柳姑娘是不是因為聽說我不僅喜歡管閑事,還好心的經常放走道上的惡人,故認為我是個很老實很好欺負的老好人呢?」
「我二哥宅心仁厚,有口皆碑。」習習說著,正色道:「但若是因此就認為我地獄司排行第二的秦廣王是任人欺凌的善良之輩,那就大錯特錯了!」
柳依依不答話,眼中卻隱隱有了懼色。
「我秦廣王放人,是給他們一個補過的機會。那些人中,若是有一例再犯,無論天涯海角,我必會親自追殺到底。我這條規矩,柳姑娘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不是沒有聽過,只是很少會想起。
很少會想起,是因為幾乎只聽過他放人,沒聽過他殺人。
這麼一想,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他不殺人,是因為——
「這楊地支,只因對邢傲有了興趣,為逞一時之快,連同門師兄都敢殺,人心之惡,罄竹難書,留他不得!」
「更何況,我和四邪中的兩人一同出來,另兩人均已死,即是我還留著異心,那邊的人也必不會相信我了。」柳依依冷聲接道。
「而且你還是邢傲的妻子,肚子里還懷著他的孩子。」
「竟然反過來利用我的優勢威脅我,秦廣王,現在我才算認識了。」
不過一刻功夫,所有情勢完全逆轉。
「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柳姑娘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司徒靜顏一頓,道:「泄露我們行蹤的,你可知是什麼人?」
「四邪自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我著實不知。」
司徒靜顏點頭,話說到這個份上,柳依依沒有必要瞞他,看來線索又斷了一條。
抬頭看看天,「夜已深了,柳姑娘還是回去休息吧,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身體。」
柳依依抬頭看著司徒靜顏的眼睛,忽而冷笑道:「我如今是被你利用,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也可能是被別人利用呢?」說完,拂袖而去。
***
篤——篤——篤篤——
幾聲輕輕的敲擊聲在耳邊響起,邢傲一下驚起,抬起手,在剛剛傳來敲擊聲的地方,也輕輕的敲了幾下,篤——篤篤篤——篤篤——
馬車門悄然無息的打開了,露出了司徒靜顏含笑的臉。
漆黑的夜晚,離兩輛馬車不遠處的大樹下,兩個人席地而坐。邢傲靠著樹榦,司徒靜顏則是習慣性把頭枕在他胸前,低語道:「你還記得這個暗號?」
「嗯,」邢傲腦子裡浮現了那樣的畫面,一個孩子在屋裡念書,另一個孩子則在屋外輕輕敲著牆壁,想著想著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那時候我每天被義父壓著念書,每次要偷溜出去玩,都是用這些暗號聯繫,」抬起手,在司徒靜顏背上敲起來,「這個是說,現在屋裡沒人,可以逃;這個是說,義父在守著我看書,走不了;這個是說……」
「呵呵,這個是說,我想辦法把師父調開,讓你找機會趕快溜走。」司徒靜顏輕聲笑起來,「好像都是我把你給教壞了。」
笑罷,聲音又柔和起來,「那麼久以前的事,沒想到你還能記得這麼清楚。」
「記得的,和靜顏在一起所有的點點滴滴,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永遠也不會忘的。」
又一陣夜風拂過,邢傲整了整披在身上的毯子,裹緊了懷裡的人,「靜顏,外面冷,你還是回車廂里睡吧。」
「呵,沒關係,反正你身上暖和。」司徒靜顏閉著眼睛,喃喃道:「倒是你,想回去看你妻兒嗎?」
「不,不是,」慌忙解釋,「我娶柳依依一是想引你來,二也是長老們的意思,只是出於幫派利益而已,我沒想過……」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傲,我知你的,雖然柳依依生的柔美可人,但你生性嚴謹自律,並非貪色之人,如果不是心裡喜歡,怎麼會和她有了孩子?」
「我……」邢傲用力咬了咬唇,早想到會有此一問,他雖自認問心無愧,但著了柳依依的迷藥這事,在司徒靜顏面前要他如何說得出口?
怎麼好像反而是自己在安慰邢傲了?司徒靜顏心裡一陣苦笑,又正色道:「我今天利用柳依依殺了楊地支,你該知道了?」
邢傲微微點頭,「青弦看到,已經告訴我了。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你會出手的。那楊地支武功高強,人又陰險狡詐,多少年的師兄弟都能說殺就殺,不是可信之人。留著始終是個禍害。」
「嗯。」司徒靜顏心中暗忖,邢傲跟自己想的也差不多,只是似乎沒察覺到楊地支對他的心思。
司徒靜顏不知道,邢傲會娶了柳依依,也是因為他雖看出了柳依依的精明,卻沒發現柳依依對他的愛慕之情。邢傲雖精明,在人情世故這方面卻完全是個門外漢,連唯一一個讓他花了大量心思的司徒靜顏他都不是很理解,更勿論他根本沒有關心過的其他人了。
司徒靜顏頓了頓,又想起了柳依依最後留下的話。這麽說來,邢傲也早知道他會想法殺楊地支,卻沒有管,應該說是邢傲在利用他,還是應該說──邢傲相信他的能力呢?
這麽一想,心裡豁然開朗起來。有些事情,從另一個角度看,性質便變得截然不同了。他司徒靜顏是心甘情願在做這些事情,保護心愛之人,本就是應該的。若要說邢傲是在利用他,除非邢傲對他的感情是假的。
那又——怎麼可能?
思至此,又不由想到司岳留下的信,表情不由一黯,靜靜地聽著邢傲的心跳,司徒靜顏接著道:「傲,若是你發現你極其信任之人有可能背叛了你,你會怎麼辦?」
「我——」極其信任之人?邢傲的心裡幾乎沒有這個概念,想了想才答道:「我會在第一時間親自去問那個人。若是他極力否認,我自會想辦法調查清楚。」
司徒靜顏莞爾,「這樣的話,那人和別人在你心裡有什麼不同呢?」
「若是我的話,我不會去逼問他,更不會耍什麼計謀去套他的話,我會等,等那個人在我可以允許的時間內,主動說給我聽。」
「允許的時間——那是多長?」
沉默了一陣,邢傲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懷中人的額角,「靜顏,你如此聰敏,很多事你心中必有計較。你知道我這個人對別人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所有你關心之人,我必會盡最大努力去關心,所有你想保護之人,我必會盡最大努力去保護。只要是能讓你展顏之事,我都會盡最大努力做到。相信我。」
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司徒靜顏閉著眼睛,沒有再說話。
這一夜司徒靜顏靠在邢傲懷裡睡著,邢傲一夜未眠,只是小心翼翼的摟緊懷裡的人,低著頭輕輕吻他的額角。習習遠遠的站著,憤憤地望了良久,掉頭走了;柳依依遠遠的瞟過一眼,無聲無息的掉頭離去:青弦睡在高高的樹上警備周圍的一切異動,對那樹下的兩人卻是至始至終沒有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