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耿千寒不理會他們的對話,徑自走至秦煙身邊,執起她冰冷的手輕輕搓揉著,深情地凝視著她。「謝謝你這麼努力,放心,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奮戰的。」
「這島上清幽,讓她留下來,好好度過最後的日子吧……」莫離嘆息,別開了眼,率先離開東廂房。
齊紫英與齊嵐莫不靜默承受這惡耗,耿千寒卻在此時追了出去,攔截了莫離。
「莫神醫,可否借一步說話?」他的黑瞳深沉,看不出情緒。
「當然。」莫離點頭,領著耿千寒雙雙到古宅外的林蔭小道。
兩人一路走著,直到離古宅好一段距離之後,耿千寒才開口。「你不是救不了她,而是在考慮要不要救她。」
莫離聞言,不禁錯愕。「何以見得?」
「我們下船時,你明知秦煙病況嚴重,卻先關心齊紫英。身為醫者,你有能力判斷病情的輕重緩急,治療的優先順序,然而你卻沒這麼做。」
耿千寒隨意踢起腳邊的落葉,步伐放慢。
「紫英是我的徒弟,我與他有師徒情誼,優先關心他也是人之常情。」莫離雙手扳在身後,不疾不徐地解釋。
「那你行醫多年,遇上救不了的病人都如此淡然無謂?連試都沒試,就宣布了結果,彷彿你早安排好了說詞。」耿千寒停住了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莫離。
莫離毫不迴避他銳利的眼神,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
片刻后,莫離吁了口氣,打破沉默。「你觀察得很細微……沒錯,我是在考慮要不要救她,就算她有可能是齊家的骨肉,但她身為聖月教右護使,助紂為虐是不爭的事實。」
「你怨恨魔教?」耿千寒的聲音很清冷。
「我只是……不能原諒她滅了赤焰門。」莫離的面容閃過一絲哀傷。
「兩派相爭,弱肉強食,豈能把罪怪在她一人身上。」
「我是大夫,但也是普通的凡人,赤焰門裡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耿千寒舉起左手,撕掉掩蓋在手腕上的假皮。「我是赤焰門唯一的倖存者。」
莫離盯著他的傷疤,感到震驚。「你是赤焰門的奴隸?」
「是。」
「所以除了你之外,真的沒有任何活口了?」莫離稍顯激動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是。」他點頭……
「哈……」莫離退了一步,苦情地笑了一聲。
「但是有個女人,在她死之前把一條帕子給了我,她告訴我,今生一定要找到這帕子上的所在地,那是她與她丈夫的約定。」耿千寒自懷中掏出了白帕,遞給莫離。
莫離驚詫,雙手顫抖地接過帕巾,頓時紅了眼眶。他認得這帕子,這是他與她一同縫製的……
「她是赤焰門門主的女兒,卻早在十幾年前就被門主處以死刑,並不是秦煙斷送了她的生命。」耿千寒閉上眼眸,憶起過往有說不出的沉重。
「不……不會的,她離開我就是為了回去承接門主之位,她爹沒道理如此狠心……」莫離一時無法接受耿千寒的說法。
當年,她說他們只是遊戲一場,正邪不兩立,她不過是在找尋刺激,最終還是要回去承接門主之位,所以她打傷了他,背棄了他!他因此痛心疾首,不聞不聽不問她的下落,海內外四處飄蕩多年……待他再次回到中土,就聽聞齊令鴻輸給了卓日霄、赤焰門被滅等消息,她與他從此天人永隔。
知道她活著時,還能想象她過得很好;得知赤焰門無人倖存時,他明白此生再也看不見她的容顏,因此痛哭了許多天,從此對聖月教的夜靈開始心存怨恨至今,沒想到……真相併不如他所想……他心愛的人竟然是死於門主之手……
「她當年不和你走,是為了保護你,赤焰門教規甚嚴,不容許有背叛者,就算和你遠走,也無法擺脫被追殺的命運,她希望你能找尋更美好的幸福……」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莫離無法置信。
「她本來打算與你分手后回歸赤焰門,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可是她卻在那時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根本回不去了……於是她想盡一切辦法,詐死矇騙門主,好不容易突破重重殺機,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不謂世俗眼光獨自產子,撫養她的兒子長大,可是最後仍是被門主發現提了回去,處以極刑。」
「你是說……她懷了我的兒子?」莫離揪住了耿千寒的衣襟。「這是她親口告訴你的?」
「是的,這些話是她臨終前和我的訣別,她要我別怨她……她要我找到你。」一陣狂風吹襲而來,樹葉摩擦發出挲挲聲響,兩人站在風中,凝視著彼此,農袍被吹得飄然翻飛……
「莫非你——」
倏地,耿千寒單膝跪地,抬眼仰望著莫離,冰冷的神情參雜著複雜的情緒。「我幼時與娘在外飄泊從未奢求過什麼,淪為赤焰門的奴隸也不曾怨恨過你,落入聖月教手中是秦煙讓我免去了七血毒,是我害她變成今日這個模樣。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如果你不救她,我會埋怨你一生一世。」
莫離落下了淚水,蹲下身抱住耿千寒,沒想到他此生竟有機會抱住自己的親骨肉。
「對不起,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太愛你娘,所以遷怒在秦煙身上,我不該猶豫要不要救她……」原來,他愛的人,一直都愛著他……雖然他們錯過了彼此,但她卻為他留下了後代,證明了她對他的愛。
他錯了,他差點因為一己之私而放棄救秦煙……差一點就鑄成了大錯。
「所以秦煙可有救?」
「有救,但我也沒有十成的把握,一切仍需看她的造化。」莫離扶起了耿干寒,語重心長地說道。
「她會撐過來的,因為她與我約定好了,就決計不會食言。」耿千寒抱持著堅決的信念,一如秦煙那般。
「這些年我游遍各國各地,增長了不少見識,悉知許多藥物秘方,也藉此採取各地稀珍草藥,進而提煉出九轉續命香,不僅能解百毒還可以修護內傷,但這丹藥對秦煙而言是不夠的,她的傷太嚴重了。」莫離輕嘆,接著說道︰「遠在海外東方的某個陸地,練武之人講求修習自身的真元之氣,若將真元之氣修得圓滿,精氣合神,則可強化身體內外,治癒百病。」
「她現在連清醒都有困難,加上經脈內臟受損嚴重,還能練功嗎?」
耿千寒眉宇糾結,覺得不妥。
「我可以用針灸強迫她蘇醒,只要她醒著的時間,就必須修練真元護心法,此心法與一般練功不同,著重於調養生息,修護體內經脈、臟腑、筋骨……緩慢漸進達成,最後真、氣、神三元合一,如入成仙的境界。她的病無法由外根治,只能靠這種辦法自我解救,但……」莫離頓了頓,瞬間欲言又止。
「風險多大?」耿千寒敏銳地問。
「以她目前的狀態,修練不當的話,容易加速身亡。」莫離垂眸,深感無奈。
耿千寒抿唇嘲諷一笑。「我與秦煙活到現在一直都在和上蒼打賭,這次竟然也不例外。」
「真元護心法我只修習了兩重,一切還必須看秦煙的領略能力,若她順利把護心法的七重修練完畢,據我估算,十年方可痊癒。」
十年……
耿千寒面無表情,目光望向遠方,不自覺眯起眼,目露些許憂傷。他緊握著左手腕上的烙印,那道曾經被相思扣遮蓋的紅色疤痕,在此刻變得刺目而明顯……他突然懷念起相思扣冰冷圓滑的觸感,以及她天下太平,安逸無欲又半吊子的戲弄神態……
片刻后,他斂了眼神,舉步走回古宅。
這次,肯定還會賭贏的;有他在,就沒有輸的理由。
「師父……宮廷里的酷刑恐怕都沒有我這麼慘,你直說吧,是不是我失憶前得罪過莫神醫,所以他想出這種辦法來整我?」秦煙哭喪著臉,伸手抹去滿頭大汗。
秦煙身上多處穴道被細針扎著,赤裸裸地坐在一個大木桶里,泡著黑漆漆又臭氣衝天、味道難聞的葯澡,而且熱氣極燙,她覺得自己的肌膚都快變成煮熟的紅蝦了。
最可怕的是高熱透過銀針直接導入她的穴道,使她全身又痛又酸又麻,奇癢難耐。
「別胡說。」耿千寒見她精神好了許多,神情變得溫柔。「不是教你要平心靜氣念心訣嗎?少偷懶,快點聚精會神練習。」
「師父啊,別人是少女馨香,我是少女腥臭,你說這還有天理嗎?這黑漆漆的水到底是多少人洗腳剩下的啊?」
耿千寒不禁揚起了唇角,被她亂七八糟的抱怨給逗笑了。「這水裡除了藥材還有金蟬島出產的礦石粉末,對身體很有幫助。」
她已經服下九轉續命香,解去了身上的七血毒,並且藉由莫離的特殊針灸方法,克服了身體極限,可以保持清醒一段時間。
清醒期間,她一天至少有三個時辰必須泡在這珍貴稀有的葯澡中,維持著極燙的水溫,使她暢通氣血,順行體息,除了驅寒也可加速真元護心法的功效。
接連幾個月下來,她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蘇醒的時間變長了,講話不再虛弱無力,氣色雖還不到紅潤但也不再雪白嚇人。
「我到底是偷了他家的雞,還是串了他家的狗,我賠給他就是了,啊——」秦煙話說到一半,耿千寒又倒入一桶熱水,她忍受不住,驚叫了一聲,從葯澡中跳了起來。「師父想燙死我不成?熱死了!」
耿千寒環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秦煙這才發現到自己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立即面紅耳赤,馬上用雙手捂住胸脯。
耿千寒的目光隨之往下移……她又尖叫了一聲,發現自己不知道該遮上面還是下面!最後乾脆遮住自己的臉,咕嚕咕嚕地沉回葯澡中,連臉部泡進去了。
耿千寒抬了抬眉,揶揄地道︰「不是嫌臭又嫌燙嗎?」
秦煙又咕嚕咕嚕地浮出水面,露出一顆頭,滿臉通紅。「臭得好,免得太香容易惹人想入非非;燙得好,這樣我才搞不清楚是我身體熱氣高,還是水的熱氣高。所以師父你繼續,我還挺得住。」
耿千寒半跪在木桶旁,順了順她糾結的濕發。「早就叫你別喊我師父,怎麼還是改不了口?」
「叫習慣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喚你什麼才好,還是叫你師父親切。」
秦煙微笑。雖然知道他倆已經親昵得不再是師徒關係,卻始終不敢直呼他的名,總覺得彆扭。
「你高興就好。」耿千寒親吻了她的額際,伸手探進葯浴中,直接將她打撈起來,抱出沐浴桶之外,逼她站立在他面前。「你差不多該認真習練真元護心法了。」
「我可以自己拔針!」她雙手遮住他的眼楮,身子一片霞紅。「你轉過身去。」
「你確定不會再瘀青?」他停頓了片刻。
「可以,我拔過很多次了,熟能生巧,不會再瘀青了。」她保證。
「好吧。」他轉過身,淡淡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