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惡,哪來的怪風,把我的手絹吹到樹上去。」
賀蓮依踮著腳,手拿一截枯枝輕打樹梢,試圖讓掛在枝椏上的粉色絲帕掉下來。
「小姐,你小心點,可彆扭傷腳。」丫鬟香兒憋著笑幫忙。
「你才小心點,別弄壞我的手絹。」
「怎麽敢弄壞?」香兒繼續沒大沒小的逗她玩。「這是用君懷少爺從南方寄來的絲料裁的帕子,要是勾絲了,小姐多心疼。」
「貧嘴!看我待會怎麽整治你。」她咬牙恨道,可惜香兒一點也不怕她。
「嘻嘻。」香兒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早知道她是只紙老虎。
「怎麽都打不下來?香兒,要不你到前面大殿里借張小凳子來吧。」
「不行,老爺吩咐香兒不能讓小姐落單,更何況這時候師父們都在忙,不好打擾他們。」
「嘖,我看你是懶得走路吧?」她調侃小丫頭。
這個園子在佛寺內,離大殿不過百步路程而已,每次到這兒禮佛,主僕倆都會到這座清幽的小花園聊聊天賞賞花。
「小姐,你我心知肚明就好,講出來做什麽?倒是小姐,你對一條帕子這麽珍惜,是真的很喜歡君懷少爺嗎?雖然梁賀兩家是世交,但你和梁少爺至今只見過五次面,稱得上有感情嗎?」
賀蓮依停下手中動作想了想才道:「感情啊……的確稱不上,但是我和他年紀相近,自幼兩家人都認定我將來必嫁君懷哥,梁家不時從南方寄來珍貴衣料和補藥,日子一久,我好像也把自己看成是他的未婚妻了。他家世不錯,又一表人才,爹總說他是最好的對象,不嫁他要嫁誰?」
爹娘常說女孩子最重要是嫁個好夫婿,成親後自然就會培養出感情,她心中雖有一絲遺憾,但仍得依照千百年來女子既定的道路去走。
「聽夫人說梁府過年前就會請人來提親,小姐快當新娘子了。」香兒嘻嘻笑。
賀蓮依用樹枝敲了下香兒的頭。「敢取笑我?等你陪嫁過去,我隨便找個人把你嫁了。」
「小姐才捨不得,少了香兒你多無聊。」
「哼。」她沒好氣地瞪香兒一眼,這丫頭吃定她了。「只會耍嘴皮,還不快做正事?」
「遵命。」
兩人繼續敲打樹梢,眼見手絹滑動些許,賀蓮依高興地跳躍起來拍打,沒想到落地時腳步沒踩穩,身子一偏就要摔倒—
「小姐!」
伴隨香兒尖叫聲的,並不是疼痛,有人及時拉住她的手臂和腰身,讓她免於受傷。
突來的發展令她反應不過來,傻傻愣住。
「抱歉,唐突小姐了。」
男子沉穩帶暖的聲音傳來,確定她已站穩便放開手,退後一步。
她聞聲抬頭,望向青年。
這人身形高大,穿著樸素的灰色衣衫,五官清俊,臉頰上卻有幾道細碎的舊疤痕,雙目溫潤有神,也正看著她。
她怔怔看著那雙眸子,多清澈又帶正氣的眼神,和他頰上的舊傷一點都搭不起來。氣質這般沉著內斂的人,臉上怎會有那麽多傷痕?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香兒發覺主子神態有異,趕緊衝過來站在兩人之間。
「沒事,多虧這位公子出手拉住我。」她回過了神,這才發現心跳似乎快了些。
「沒事就好。」香兒猛盯著主子兩頰淡淡的紅霞瞧。這實在太奇怪了,小姐就連面對君懷少爺也沒臉紅過,現在是在害羞什麽?
「你們是想拿下樹上那條手絹嗎?」男子問道。他方才遠遠的就看到她們很忙。
「是啊。」賀蓮依默默把手上的枯枝藏到背後。剛才都快摔倒了,竟然還緊緊抓著這截枯枝,真丟人……
「我來幫忙可好?」他問。
「那就勞煩公子了。」她笑著答應,有人幫忙當然最好。
男子旋身踮高腳尖,不費吹灰之力就徒手取下絲帕,擔心帕子被勾破了,還小心地避開樹枝。
「給你。」
他把粉色絲帕遞到她面前,她慢慢伸手接過,心裡奇異地泛起圈圈漣漪。
「多謝公子。」她微地欠身,雙頰熱熱的。哎呀,她這是怎麽了?
「不用客氣,在下先告辭了。」男子頷首便要離去。
「欸……」她不想讓他這麽快離開,但礙於身分又不好問他姓名。
「小姐還有事?」他停下步伐。
她凝視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有婚約在身,即使只是口頭允諾,卻已沒有資格和陌生男子說太多話,她還能跟他說什麽呢?
「不,沒事了,公子請吧。」
「再會。」男子作揖道。
「公子慢走。」她微笑。短暫的緣分,可惜不能再續。遠望他離去的背影,她在心裡輕嘆。
「小姐,你剛才怪怪的。」香兒勾住她手臂,看著男子走進大殿中,背影消失。
「別胡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去。」心緒被丫頭看出,她連忙轉開話題。
「那公子穿著雖然素淡不出色,但是風度翩翩,對人又和善,小姐你對他有好感對不對?」香兒追問。
「有沒有好感都一樣,我跟他能有什麽交集?」賀蓮依自知瞞不過親如姊妹的香兒,也沒刻意否認。「過完年我可能就要嫁進梁家,容不得閑言閑語,今天的事你可別對家裡人提起。」
「香兒不會亂說話的,只可惜了這一面之緣了。」
「你呀。」她用食指戳了戳香兒的額頭。「想太多。」
收好手絹,她和香兒緩步走出寺外。
秋日午後風微涼,一路上樹葉窸窣翻動,下雪般旋轉飄落,她踩著枯葉前進,臨上轎前無意識的回頭張望,佛寺前人潮洶湧,就是沒有一道灰色身影。
「小姐,上轎了。」香兒拉拉她衣袖提醒。
「嗯。」
她彎身入轎,香兒放下轎簾,什麽都看不見了。
真傻啊,賀蓮依,你希望看到誰呢?
轎夫抬著轎子往山下走,她心頭那抹淡淡的惆悵到了家,卻轉變成驚訝與不可置信—
爹娘和幾位已各立門戶的兄嫂們難得齊聚一堂,把大廳擠得滿滿的,看起來熱鬧非凡,但每個人的臉色卻嚴肅凝重得很詭異。
向大家行過禮後,她在廳中唯一剩下的空椅坐下。
「大家今天怎麽有空閑相約回家?」氣氛實在沉靜得太怪異了,她只好打破沉默問道。
「蓮兒,你爹有話告訴你。」賀夫人雙眉低斂,像壓著許多心事。
「好啊,爹請說。」
「敬兒,還是你說吧。」賀老爺輕嘆口氣,把難題推給長子。
被點名的賀家大哥愣了下,吞了口口水後才道:「蓮兒,宮裡來了聖旨。」
「聖旨?」賀蓮依不解。「聖旨怎麽會送到我們家?發生什麽事了嗎?」雖然爹是縣令,但康平不算大縣,接到聖旨的機會並不多。
「皇上賜婚給你,你自己看吧。」
「皇上賜婚?」她滿懷疑問的接過聖旨一看,頓時渾身僵硬。
「蓮兒,能嫁給戰功彪炳的鎮西將軍辛岩,是你也是咱們家的榮耀,婚期訂在下個月十二,你安心準備當新嫁娘吧。」賀老爺緩聲說著。
「這不對。」她一時無法反應過來,逃避似的把聖旨丟在地上。
「小姑你這是在做什麽?蔑視皇上的旨令要判重罪的呀!」大嫂趕緊將聖旨撿拾起來,拂去灰塵。
「爹,娘,你們不總盼著我嫁給君懷哥?梁家過年前就要來提親了不是?」兩家人都說她長大必嫁梁君懷,說久了她也這麽認為,突來的聖旨卻徹底顛覆她的認知。
「蓮兒,不嫁梁家了。」賀夫人抱著女兒慰哄。「鎮西將軍年少有為,人品絕佳,和君懷相比,是更好的歸宿,更何況這親事是皇上御賜的,是何等的光榮吶,你應該高興才對。」
賀蓮依臉色蒼白,一點高興的情緒都沒有。
「原來承諾這麽容易就能背棄,毀了婚要怎麽跟梁家交代?」她喃喃著。
她想起梁君懷每一季從南方寄來的禮物,那些女孩子喜歡的衣料、髮飾、各種精巧的小玩意,還有一封封行文簡單卻親切的書信,他對她的用心她明白,如今卻要因為一道聖旨而辜負他……
「蓮兒,」賀老爺走到女兒面前,面容冷肅。「和梁家的口頭婚約,怎敵得過皇上頒下的聖旨?梁老爺識大體,他們會理解的,況且沒了你,君懷依然能迎娶其他女子入門。」
「是啊,蓮兒。」賀夫人也加入勸說。「聖旨不得違抗,難不成你要咱們一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因抗旨而滿門抄斬?如果你真狠得下心,爹娘只好和你一起陪葬,嗚……」
「蓮兒你記著,爹丟了烏紗帽不打緊,但是一家人的性命都擔在你肩頭,你一念之間決定大夥兒的生死,自己看著辦吧。」
賀老爺語罷即負手離去,幾位兄嫂馬上圍在她身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
賀蓮依呆立廳中,一句都沒聽進去,心裡很悶,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
男子踏出佛寺之後,躍上坐騎策馬離開,腦海中卻總縈繞著這個念頭。
從在佛寺花園乍見那名女子的第一眼起,他便這麽認為。
細緻的眉目,小巧瑤鼻,紅潤菱唇……她的模樣和記憶中六七歲的小女孩確有幾分相似。
在他年少潦倒時,那個小女孩給了他溫暖與感動,他一直記得她,記得那份恩情,從沒忘記過,要不是她,他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一路上涼風撲面,吹亂束起的黑髮,他的思緒則回到十三年前,那個飄著細雪的傍晚,他和她的邂逅……
雪花飄落的黃昏,街上冷冷清清,除了七歲大的賀蓮依,沒人理會落魄坐倒路旁的少年。
她捧著熱呼呼的肉包子啃著,好奇地觀察他。
他的衣衫破舊,臉和手都帶著傷,雙目緊閉,任細白雪花飄落在他俊秀卻滄桑的臉龐上。
那副模樣,彷佛放棄了一切,所以她停下腳步,看著他。
少年聞到食物香氣,微微張開眼睛,賀蓮依見他有了動靜,可愛的面孔漾起了甜甜的笑。
「你為什麽坐在路邊睡覺?」
嬌軟的聲音穿透冷風,飄進少年耳中,聽見她不知民間疾苦的問話,他哭笑不得的扯動唇角。
女娃兒穿著一身綉工精緻的紅色小棉襖,頭戴黑色狐毛暖帽,一看就知道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這樣尊貴的小小人兒和落魄的他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她好奇吧?疑惑吧?頭一回見到他這種人吧?在她眼中這世間應該只充滿美好和幸福,從現在開始,他就讓她知道世上也有黑暗的一面。他惡劣地想。
「你在路邊睡著過嗎?」身子太過虛弱,他的聲音顯得低微。
她搖搖頭,濃長眼睫下的大眼透著迷惑。
「對,這不是你的世界。」他諷笑道。
她眼裡的迷惑更濃。「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有什麽不同?」
「當然不同,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而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人。」話里的諷刺又重了幾分,但小女孩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刺。
「你為什麽不去賺錢?做事就有報酬、有地方住,不用在路邊睡覺。」她秀眉微擰,大惑不解。家裡的仆佣都是為了攢錢養家活口才來工作的,這她是知道的。
「你怎麽知道我沒做事?可你知道嗎?我努力攢來的銀子,還沒在懷裡焐暖,就全都進了地痞流氓的荷包!」他壓抑的聲音略帶幾分激動。
已經不只一次了,憑藉勞力好不容易賺來的錢,總是被那些人渣搶走,他只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力氣也不如那些流氓大,每次被打得全身是傷,還是護不住那些能讓他活下去的銀兩!
「是誰搶走你的錢?我要我爹把他們捉去關!」她氣得臉紅紅。
「你爹那麽厲害啊?」他不以為然。
「我爹是縣令大人!」她很以父親為傲。
「原來是縣令千金。」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我要我爹把他們都關進牢里!」
「抓完了這些人,還是會有另一批出來搶別人的財物,說不定你在這裡站久一點,也會被搶了呢。」他漫不經心地恫嚇她。
「街上有捕快不定時巡視,他們不敢當街搶人。」
「那可不一定。」他輕笑。
「你要當好人,不要當壞人。」
「什麽?」他雖稱不上是個好人,也沒做過什麽壞事啊。
「你不要當壞人,有人搶你的錢,你不要去搶別人的來抵。」
「你怕我搶你的錢嗎?」他好笑地道。
「不是,我是說以後。」她滿臉正經。
「你當你的千金小姐就好,我的未來不用你操心。」
「你來我家當小廝吧,有錢賺又有縣老爺當靠山,沒人敢再欺負你。」
「被搶的不只我一個,你能全部撿回家嗎?你幫得了一個,幫不了全部。」
「別人我不管,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讓你變成壞人。」她還是堅持。
「你怎麽就確定我一定會變成壞人?」
「我爹常說故事給我聽,常常被欺負的人,有很多都會變成欺負別人的人。」
「是這樣嗎?那我就偏不要當壞人。」
她眼裡出現亮光。「哦?真的?」
是激將法啊?他笑了。「我不會走上歧路,我不當壞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對她保證。
「那你答應當我家的小廝了?」她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等他回答。
「不。」她似乎認為他只有去她家聽差才不會變壞。「我不去你家。」
「那你要做什麽?」她的眉頭又擰起來。
「我要抓緊每一個機會往上爬,不再讓任何人有欺侮我的機會!」他俊秀的眉目透露出不容撼動的決心,在他幾乎放棄自己的時候,是這個娃兒讓他看清楚他該走的路。
「你不能騙我喔。」
「騙你有什麽好處?」
「你絕對不能變成壞人!」她慎重地交代著,晶亮的眸子動也不動的直視他。
「嗯。」他氣弱地隨口答應,飢餓和寒冷席捲他的意識,困意漸深。
他應允,並不是她的緣故,而是本性存在的善良,根本不容許他成為他最痛恨的惡人!
「你穿這麽少一定很冷。」得到他的承諾,她高興的拿下暖帽,笨拙地戴到他頭上,而他錯愕於她的動作,片刻不能反應。
「手爐也給你,把它藏在袖子里,很暖和。」她取出袖中的小手爐,毫不吝惜地塞到他手裡。
他立即感受到一股溫熱,自冰冷掌心直直竄上心頭。那是爐中炭火的熱度,還是她傳達給他的溫情?內心封閉已久的某個幽暗角落,因她不經意的行為被輕輕觸動了……
「這袋包子也給你,我剛才吃了一個,很美味,你快點趁熱吃。」她把包子也給他,怕他餓肚子會忘記方才說過的話。
他垂眸看著滿手的物品,輕輕開了口,聲音里有不願低頭的傲氣與放不下的自尊。「我不是乞丐。」
「誰說你是乞丐」她嘟嘴生氣道。「你只是錢被壞人給搶了,你以後再被搶的話,儘管到衙門來告官,我爹幫你抓壞人!」
她的童言童語讓他不由得一笑,以後再被搶的話……這的確很有可能發生。
「這些東西就當我向你借的。」他收下那些物資,伸手到頸後,解開束髮的褐色布條,攤開摺成三褶的粗布,拆下原包裹其中,一對金色小耳環當中的一隻。
這對耳環是娘親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就算他再窮,窮到都快活不下去了,也不曾想過要變賣,將它藏在不易被搶的地方。
「這是我最珍視的物品,你幫我保存,以後我再找你拿回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最後成為什麽樣的人。」
她歪著頭想了想,然後笑著接過。
他走到這地步還捨不得變賣耳環買食物充饑,可見它的重要性,他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她保管,如果不是下定決心不走歧路,往後又怎敢回頭找她索討?
想到他日後必會走在正道上,她圓潤的小臉柔和地微笑著。
「你以後一定要記得來跟我拿回這隻耳環!」
「我會的,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賀蓮依,我爹是回姚縣縣令,很好找的。」
「小姐—小姐—」
她話一說完,背後不遠處緊跟著傳來婦人的呼喊。
「奶娘,我在這兒。」她把耳環收進袖袋,回頭應道。
婦人急急忙忙跑過來,蹲下身子拉住她的雙手。
「小姐,可嚇死奶娘了,奶娘才去買幾綑綉線,一轉眼你就跑得不見蹤影,奶娘都快暈倒了!」
「奶娘,對不起,我下次會先說一聲的。」
「這才乖。」奶娘慈藹的摸摸賀蓮依的細發,這才發現一旁的少年。
「小姐,你從剛剛一直待在這兒?」奶娘皺著眉問。
「對啊。」有什麽好奇怪的?賀蓮依雙眼直瞅著奶娘。
「哎呀!我們還是快回去吧!外頭天氣太冷了—咦?小姐,你的暖帽、手爐怎麽全到了那小乞丐身上了?」
「他不是乞丐!」她生氣反駁,奶娘這麽說話多傷人!「這位大哥哥的錢被搶了,我借些東西給他有什麽不對?」
「小姐呀,你就是心軟,哪天被騙了都不知道。」
「他不會騙我。」她肯定地說,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
她有一種直覺,雖然他現在很落魄,但眼神那麽清亮,她相信他不會欺騙她,答應她的事也絕對會做到!
瞧她沒防心,一個勁兒的信任陌生少年,奶娘眉頭攏得更緊了,低聲在她耳邊勸戒:「小姐,你是縣令大人的掌上明珠,不要和陌生人有所牽扯,天氣越來越冷,我們快回去!」雖然小姐的東西在小乞丐手上,她嫌臟也就沒討回,連忙牽著小姐的手要離開。
邊走雪勢越大,讓賀蓮依不禁渾身一顫。這麽冷的天,那位大哥哥今晚睡在街上,就算用小手爐取暖,恐怕也撐不到天亮。
不行,他不能被凍死!她猛然停步。
「小姐你怎麽了?」
「奶娘,你身上有多少銀子?都給我。」她伸手。
「小姐要銀子做什麽?」
「都給我。」
「小姐你啊……」奶娘無奈嘆氣。心想算了,救救小乞丐,也算是行善積陰德,就由她去了。
賀蓮依小心捧著奶娘遞給她的碎銀來到少年面前,扳開他的一隻手,將銀子塞到他手裡。
「用這些錢住客棧夠嗎?這種天氣睡在外面會冷死的。」純真的眼瞳浮著層水氣,隨著眨眼的動作而波動。「你不可以死,你最重要的東西還寄放在我這兒。」
他的視線從她蒙著水霧的雙眼移到手裡的碎銀,然後緩緩收攏五指,將銀子握在手心。
「我不會死,一定活著去找你。」這是他的誓言,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
「你說的喔!」她又笑眯了眼。「那我走了,你不能忘記,要活著,不變壞。」
「我不忘,你回去吧。」
「好,大哥哥再見。」她的一隻小手被奶娘攥得牢牢的,另一隻則朝著他猛搖。
小小背影在細雪中漸漸變得模糊,少年拿下頭上的暖帽,粗糙手指撫過帽沿的毛邊,觸感滑又軟,就算是天上的白雲也不過如此吧?
方才,他看見了她眼裡的淚水。
他半闔的眼睫有股暖意輕輕滑過,泛起淺淡亮光。
自爹娘過世之後,再無人憐惜過他,飄蕩了這些年,她是唯一一個心疼過他的人。
那麽小的孩子,那麽好的心地……
他的人生,原本過一天算一天,漫無目的,此時,未來的道路卻清晰可見。
因為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將走出怎樣的人生,這條路她為他指引方向,他將毫不畏懼的走下去。
把她送的東西全揣在懷裡,他單手扶著牆面掙紮起身,身形微顛,卻步步堅定確實—
憑藉一股堅強的意念,經過十三年的奮鬥磨練,他成了威震天下的鎮西將軍,等到邊疆戰事初定,他才得空回頭尋訪當年的女孩。
不過事情沒有想像中簡單。
昔日的回姚縣令在各地輾轉易職,他重回舊地已尋無賀府蹤跡,於是雇了人替他打聽消息。
在等待的空檔他來到康平縣,拜訪過去收留過他的佛寺老師父,沒想到卻遇見長相和她相似的女子。
他曾想開口詢問,但怕被當成登徒子,最後還是沒問對方姓氏為何。
他雇的人必會替他尋得小恩人下落,他這麽想著,可回到京城將軍府後,等待他的卻非好消息,而是滿面笑容帶著聖旨前來的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