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夢正酣的時候被人喚醒,其實是件挺痛苦的事,偏偏項伯偉就這樣被水寒天搖醒了。
睡前他聽著水寒天解釋咒術,聽著聽著,不小心便沉入夢鄉,卻沒想到當他睡得正好眠時竟被吵了起來,而且一睜眼就看見水寒天皺著眉頭望向他。
「怎麼了?」項伯偉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點,跟著起身坐在床邊。
水寒天還沒回話,入夜時派出去探消息的白鼬卻先一步爬到項伯偉肩上,吱吱喳喳地叫嚷個不停,彷彿急著告訴他什麼似的。
「它在急什麼?瞧它緊張成這樣。」項伯偉擰起眉心,直覺認定宮裡有事發生,否則白鼬又怎麼會這樣吵人?
「它沒來得及回宮探查宰相那邊的消息,就先聽見了大事。」水寒天硬將項伯偉拉下床,還遞上沾了冷水的手巾讓他擦臉,然後才接著轉述白鼬的話。
「害你勞累奔波卻徒勞無功的人是鎮關將軍。他派出的百人小隊里,除了自願跟隨你的士兵以外,還混了兩個他的親信,目的是破壞這次議和。」
「那傢伙果然有問題!」原本就覺得鎮關將軍對他特別有意見,再加上宮內來的使者又與鎮關將軍交好,所以他才對鎮關將軍有些懷疑,只是沒想到猜測會成真。
撇開鎮關將軍的問題先不提,現下得先將兩個嘍羅給揪出來,免得壞事。
「你知道是哪兩個人嗎?」項伯偉轉向白鼬問道。
「還不曉得,我一知道這件事就把你叫起來了。」水寒天搖了搖頭,接著又對項伯偉說明已經探查到的情報:「事實上鎮關將軍根本沒打算和外族談和,因為你每年送至東嶺關的財物、糧餉,有大半讓鎮關將軍扣了去:倘若不打仗,甚至因為停戰而縮減東嶺關的兵馬,他能中飽私囊的東西就少了。
「什麼?那個混帳東西!我送東西來東嶺關,為的可是給兄弟們過好日子,他竟敢侵吞朝廷的軍餉!」項伯偉恨恨地咬牙,沒想到在這一趟又一趟的軍糧運送之間,還夾雜著人們的私慾。「怪不得他與使者聯合起來想判我們兩個死刑,看來宮內的使者應該也有一份,否則怎麼會默契那麼好?」
項伯偉想通了前因後果之後,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可以的話,他真想直接奔回東嶺關一刀砍了那個鎮關將軍,提他的頭去祭拜這些年來為東嶺關犧牲的將領和士兵。
「不只是使者,還有幾個運送東西的糧官也和他們是一夥的,所以這次找你麻煩,是想將你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問斬,然後把這幾年明明列在帳上卻不翼而飛的軍餉全算在你頭上。」
水寒天嘆了口氣,雖然早知人心貪婪險惡,但實際上聽著、見著時,還是讓人忍不住為之心寒。
「我猜他們是想拿你每年為東嶺關將士爭取物資的好意大作文章,將其解釋為想填滿自家庫房才裝出來的表面功夫。」
「怪不得他們那伙人對我這麼看不順眼。」他一心只為東嶺關的安危著想,倒沒想到自己的好意會被有心人拿來利用,甚至還妄想將他除掉。
「幸虧有你啊,小傢伙。」拍拍白鼬的小腦袋,項伯偉嘆了口氣,然後看向水寒天。「現在該怎麼辦?先揪出想破壞議和的人,再回頭拆穿他們的詭計?我想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吧?」
當年他就是因為自己的腦袋對戰事的幫助不大,才找水寒天下山助力,所以在這種時刻,他也只能再度求助水寒天。
「上回外族言明結盟卻突襲東嶺關,其實是因為鎮關將軍先派了幾個人混入敵營燒了他們的糧草,才會引來敵軍奇襲。我想他這次八成會故技重施,讓手下在這裡作亂,然後挑起戰火。」說著說著,水寒天皺起眉頭。「之前你人在東嶺關,就算鎮關將軍惹火敵人,我們也還有起兵對抗的機會;可這次如果出了什麼狀況,那自願跟著你的九十八個士兵,恐怕……」不被當場俘虜、斬首才是奇事!
「馬上去傳令,叫他們全部集合。」項伯偉打斷水寒天的臆測,套上外衣拿起佩刀,準備應戰。「現在沒辦法知道誰才是內賊,乾脆叫大家一起行動,不許落單,這樣就算是內賊也無計可施。」
反之,若有內賊的話,也可以馬上知道是誰。
項伯偉匆匆拉了水寒天出營帳,正打算叫大伙兒集合時,卻沒想到敵營里竟先起了騷動。
「看來……我們慢了一步。」聽著遠處傳來的怒吼,水寒天神色緊張地將蠻族口中的難懂詞句,譯成項伯偉聽得懂的話語重複道:「有人行刺敵將!」
「什麼?」項伯偉驚訝地望向聲源,再回頭看了下四周用來招待使者的營帳,他知道等等就會有人來抓他們這些外來使者治罪了。他連忙下令,叫那些已經被吵醒,甚至從營帳里采出頭來想看看這騷動是怎麼回事的士兵們,全都拿起武器,要他們立刻搶了馬逃出敵營。
也許這樣並不能解決被誤會的問題,但是至少可以保全大家的性命。
「大家快走,別多話了!快走!沒時間給你們問話!」
項伯偉在幾個營帳之間來回奔波,要大家立刻離開,同時也拉了水寒天往停放馬匹的地方跑去,打算帶著水寒天一起逃。
營帳之間頓時紛亂起來,士兵們聽見項伯偉的命令之後,只是沒命地策馬奔逃,往東嶺關的方向奔去。
只可惜敵人也早有準備,一字排開的長槍與反映著火光的刀劍迅速地擋住了東嶺關士兵的去路,大火在臨時堆高的木頭上跳躍,將四邊映照得亮如白晝,照出東嶺關使者們的身影,也讓人數僅百人的他們感到冷汗直冒;畢竟雙拳總是難敵四手,他們即使有意作戰也得手上有刀有槍,可混亂之中逃脫的他們除了身上一襲衣裳和坐騎,大多數人手邊早無自保之物。
「讓開!」項伯偉的吼叫聲劈開了衝天火光,他帶著水寒天策馬奔向前列,然後不顧水寒天的阻止,翻身下馬,還順手揮動手邊的佩刀。「寒天,你帶他們回東嶺關,這邊的地形你一定比我熟,必要時記得讓風牙護著你,至於這邊就交給我來斷後!」
「伯偉!」對於這一道命令,水寒天並不想遵從,因為眼前的狀況不用費心思考推測也能明白留下來的人,肯定是凶多吉少。
他抓住馬下項伯偉的肩膀,想叫他打消這個念頭,和自己一起離開。
「你走!因為只有你熟這裡,況且……」項伯偉拍拍水寒天的手,第一次將他的手拉離自己。「為了你,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想與水寒天廝守終生,那是他一輩子都在做的夢,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會活下來。
拍拍駿馬稍作安撫,項伯偉將韁繩交到水寒天的手上,指示過大伙兒聽從軍師的吩咐后,他將刀在空中用了半圈往前一指,對著眼前白晃晃宛如牛頭馬面手中鐵鏈般的一排刀劍指去,以他洪亮的聲調進出低沉的咆哮聲——
「我是靖武國的震北將軍項伯偉,今天我們本為和平而來,可惜遭奸人所害,無法與各位談和!若你們不願相信靖武國的誠心,儘管拿我開刀,我項伯偉樂意奉陪!」
雖然他不求蠻族完全理解他的話,但他們靖武國確實不願再多加爭戰,這番宣言不過是為自己的立場表態,至於之後的結果,他只能交給自己和敵將手中的刀劍來安排。
去與留,向來就不是個容易的抉擇。
面對項伯偉的堅持,水寒天即使不願丟下他,也只能順從他的命令,帶著剩餘士兵逃離敵營。
項伯偉一邊為水寒天等人開路,一邊踢開身邊的圍欄、火堆,試圖擋住追兵的腳步;雖然此舉確實為東嶺關的士兵們爭取到平安離開敵營的時間,讓水寒天他們順利逃脫,但單憑他一個人要想全身而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是人不是仙,原本就寡不敵眾,再加上敵軍前仆後繼,像浪潮一般死命追趕,甚至搬出弓箭圍剿他,亟欲將他殺之而後快,所以要想保住一條命就已是難事。
可是他想回去,想見水寒天啊!
他與水寒天約好的,這次他不能再失約了!
吃力的擋下飛來的箭枝,項伯偉覺得手臂似乎開始無力而發麻,砍殺敵人的動作也益發遲緩,雙腿更是不聽他的使喚,所以他不得不為自己尋找出路,希望能在夜半的山林掩護之下,替自己找到一絲活命的機會。
恍惚的神智加上幾乎使不上力的雙腿,那是項伯偉僅剩的本事。拖著一身的傷,他一邊惦著離去的水寒天,一邊使出最後的力氣往深山奔去:直到他再也走不動半步,才滾落在樹叢里。
「寒天……」項伯偉在黑暗中摸索著手邊的武器,只是當他好不容易尋到掉落的刀身,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舉起它的力氣。
甚至,他沒辦法再站起來了。
他忘了自己跑了多遠,他只知道山林的樹木足以掩蓋他的行蹤,才會拚命的往山裡跑,可是……
嘈雜的馬啼聲與鏜甲的撞擊聲傳來,還混雜著不明的口音,讓項伯偉一聽就知道是蠻族追來了。
隨著草枝被翻弄的聲音越來越近,項伯偉忍不住悄悄吐出一聲嘆息。
「逃……不掉……嗎?」他好想再見水寒天一面,想摸摸他溫暖而柔嫩的臉蛋,傾聽他柔細的笑聲。
寒天……他美麗的寒天,難道他們今生真的註定無緣嗎?
「我對不起你,寒天!」項伯偉輕咳了幾聲,感覺到手臂與腿上的傷口正在淌血,只是他已經沒有站起來的力氣,而且就算他勉強撐起身子,只怕也走不了幾步路。
可是他好想再與水寒天多聚聚,他也想親眼見到靖武國的明君上任,他那未來的小孫子……
還有那個仙境……難得雪峰為他們砌出一座仙境,可他竟無緣再踏入。
聽說人在死前都會開始回憶過往,他此刻是否就面臨如此的困境?
項伯偉自唇縫間進出一聲輕哼,淡淡的笑了。
能遇見水寒天,是他這輩子永不後悔的相識,只可惜他們有情卻無緣相守。
「寒天,我愛你……好愛你啊!」
如果輕風有意,那就替他把這些心聲送到水寒天身邊吧,因為他恐怕再也無緣與水寒天相會。
「找到了!人在這裡!」
怒吼聲傳來,火光也映上了身子,項伯偉癱在草堆里,就連眼皮都快要沒力氣睜開,所以當那銀白的閃光揮起又落下的時候,他也沒再掙扎,心裡只是喃喃惦著水寒天的身影。
就在四周吵吵嚷嚷的同時,樹林間突然爆出驚人的咆哮聲,那渾厚的低音足以晃動樹木,隨之而來的巨大身影更令蠻族士兵驚恐不已。
「熊!有熊啊!」
驚叫聲取代了原本的殺氣,令蠻族士兵慌張地退離項伯偉身邊,就怕自己會被突然出現的大白熊攻擊。讓那雙揮舞個不停的前掌打中,少說也得去掉半條命。
看看大白熊兇猛的樣子,再瞧瞧離大白熊才兩步遠的項伯偉,大家很有默契地認定項伯偉等下會被白熊吃掉,一群人就這麼爭先恐後地四散逃離,再也沒人想去手刃項伯偉邀功。
等到人聲散去,大白熊才安靜下來。它走近項伯偉,沒像士兵所猜的那樣一掌把他打死、撕開吃掉,倒是用鼻子頂著他,像要叫醒他。
「你……雪……雪峰?」項伯偉感覺到身邊有股溫暖的氣息,他勉強睜開沉重的雙眼,這才知道剛剛因為雪峰的出現,嚇跑了那群蠻族士兵。
這是說他命不該絕嗎?沒想到他趁著夜色闖入的山林野地,竟然就是那一日水寒天帶他四處遊走、位處敵營附近的那座山。
「呵……雪……峰,謝謝……」
項伯偉吐出苦笑聲,只是接下來的道謝卻混雜著無止境的疼痛,咳得他像要吐出血來。
「寒天,他應該……逃回……東嶺關……咳……你放……放心!」知道雪峰見他受傷,一定會擔心起水寒天,所以項伯偉忍著胸口的疼痛,努力地向雪峰解釋起眼前的情況。
「雪峰能放心,那我呢?你要我如何對你放心?」
幽幽的嘆息,在雪峰的吼叫聲沉靜下來之後,伴著腳步聲傳入項伯偉耳里。
「寒天?」項伯偉聽出那道令他永生難忘的音調。
是水寒天!他原以為再也聽不見、看不到的水寒天!
「寒天,你沒事吧?」水寒天的現身讓項伯偉有了新的力氣,吃力地撐開雙眼,想看清楚水寒天的身影,只是沒想到他記憶中的身影,竟失去了平日的優雅。
一襲白衣染滿血跡,四處皆是暗赭的色調,就連手臂與臉頰都讓黏稠的鮮血給沾上,看起來格外駭人。
「你……寒天,你受傷了?」項伯偉很想站起來,很想抱住水寒天好好地看個清楚。為什麼水寒天身上有那麼多傷、有那麼多血?他究竟傷到哪裡了?
「我沒事,這些是蠻族士兵的血,我放出了風牙,所以他們沒能傷到我。」像是要讓項伯偉放心似的,水寒天仔細的解釋。「倒是你這樣子比我還狼狽哪!」
他扶著項伯偉,讓他躺在雪峰的懷裡,一邊替他抹去臉上的血跡。
面對項伯偉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傷,水寒天輕笑著調侃,但眼底卻少不了擔憂。他替項伯偉脫下早沒了作用的盔甲,好讓他可以喘口氣,但他卻忍不住為了項伯偉的重傷而倒抽一口冷氣。
「怎麼……了?被我……的傷……嚇到了?」項伯偉雖然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傷,但是由自己動都不能動,而且全身乏力的情況來看,血應該流了不少。
不過比起自己的傷,看見水寒天沒事,項伯偉已經安心許多。
「如果是我受了這樣的傷,你八成會嚇到說不出話吧!」或者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因為這樣嚴重的外傷,即使是名醫,恐怕也無力回天!
「早知道就不該留你一個人。」水寒天有些氣惱的喃喃自語。
對他來說,百名東嶺關將士根本無足輕重,他在意的只有項伯偉!因為怕項伯偉沒能救出這百名將士自責,他才先領著大伙兒脫困;哪曉得等他再回頭找項伯偉,竟見到這樣的景象——一名傷重、僅剩幾口氣的震北將軍!
「我還在想……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再見你……哪怕一面……也好!」項伯偉說著,又咳出些血來。「能見到你……我心滿意足!」
眼前的男人是他畢生的美夢,一個來不留痕、去不留跡的美麗仙境,不管在過去或將來,水寒天都不會留名于靖武國的歷史上,因為他很快就會被淡忘。
可在他的心裡,水寒天是他的永遠、他的夢境,與水寒天歡笑度過的日子雖然短暫,卻是他一輩子幸福的回憶。
「寒天,我還有……很多話……想說……」項伯偉輕咳數聲,才勉強續道:「我……很愛你……這一輩子都……」
餘下的尾聲吞沒在項伯偉的喉間,他發現自己似乎只能張口,卻吐不出話語來,就連聲音都像平白消失在空氣之中。
「你這一輩子根本沒剩多少時間……真有誠意的話……就多活些時日,好好愛我。」水寒天的語氣雖然聽似輕鬆,但斷斷續續的詞句,仍將他的傷痛表露於外,更不提那難得出現在眼眶周圍的淚水。
他挑開項伯偉沾滿汗水的前發,輕輕吻上他的唇,腥紅的血讓這個吻帶了點苦澀與鹹味。
「我……」沙啞得不像人聲的聲音吐自項伯偉的口中,讓他聽來陌生,但是他明白那確實是他的聲音。伴隨著鮮血的肆流,就像他對水寒天的愛意,至死方休!
看來,他終於守住承諾,這一輩子既然只走到這裡,那麼他不就等於愛著水寒天一輩子,再也沒有變心的機會了嗎?
只是……水寒天怕是不會高興吧!
寒天,那日在離陽山上的偶遇、冷冬瀑布旁的再會,都是我這輩子最美的回憶;寒天,可能的話,我好想多看你幾眼,因為我看不膩啊!
知道水寒天聽得見自己的心聲,所以項伯偉沒再勉強自己開口,只是依著雪峰柔軟而巨大的身軀,對著水寒天露出笑容。
看著這毫無生氣的蒼白面容,水寒天跪坐在地上,伸手接過項伯偉的頭,讓他枕在自己的懷中。
「看不膩……就多看我一會兒吧!」聲音哽在喉間,疼痛回蕩在胸口,雖然他明明一點傷都沒有,但心裡的痛楚卻教他不禁皺眉。
原本他以為自己可以放得下的!
因為他早就體驗過這份令人難以忍受的椎心之痛,就在他的愛妻過世、他的兄長背叛時,可現下即將失去項伯偉的恐懼與不舍,卻遠比三百多年前的記憶更讓他無法接受。
水寒天滴落的淚水恰巧進了項伯偉的眼,再順著項伯偉慢慢失去溫度的臉頰滑落,讓人分不清究竟是誰在這山林間飲泣。
「我帶你回仙境,在那邊沒有朝廷分派、也沒有兩國爭戰……只有我們……我會守著你、戀著你……」他拉著項伯偉的手覆上自己的臉頰,道出承諾和真心:儘管懷中的情人只能張口喘氣,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
寒天……別哭……
項伯偉說不出話:心卻還在跳動;他注視著水寒天,很想多看看他的笑臉,只是眼下這種時候,要水寒天面帶笑容,實在是有些困難吧!
可是……寒天在哭啊!他不該讓寒天哭的,他應該要讓寒天笑才是!寒天應該要幸福的,哭了就不幸福了。
都是他的錯,他得安慰寒天,他得摸摸他、哄哄他……
逐漸模糊的視線抹去了項伯偉眼中的身影,他很努力地想睜開雙眼,只是不論他如何掙扎,水寒天的身影和面容卻依舊漸漸離他遠去。
水寒天——
那是烙在項伯偉眼裡:心裡最後的身影與字眼。
知道項伯偉的憂心和懸念、知道項伯偉放不下心,所以水寒天貼著項伯偉的耳際,說著不知是給誰聽的應答:「我很幸福的……」
他無意識的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像是要讓項伯偉聽見,讓項伯偉能安心離去。
「我愛你……你也愛我……你愛著我一輩子,所以……我很幸福的,伯偉……你聽見了嗎?我很幸福的!」淚水再也止不住的奪眶而出,水寒天抱著懷裡動也不動的項伯偉仰天大喊。
他不懂自己為何就是享受不到所謂的幸福,即使物換星移、改朝換代之後,他依舊逃不開孤獨一人的命運。
這一瞬間,他忍不住怨恨起救了他的恩師。
倘若三百多年前,他就靜靜的在城門外咽下最後一口氣,也不用在三百多年後面對失去項伯偉的痛苦;因為這樣的疼痛遠比他過去所承受的還要更加難受。
「我放不下!」哽在喉嚨深處的真心,終於在項伯偉離去后吐露出來。
其實他一點也不超然、一點也不洒脫,他是想留住項伯偉的。
「伯偉,我放不下,我捨不得你!」抱緊了項伯偉,水寒天像個躲在角落哭泣的孩子一般,無視雪峰擔心的眸光,只顧著向再也不會回應他的情人撒嬌。「你回來……伯偉……我要你回來,我要你陪我,我要你愛我啊!伯偉!」
凄涼的悲鳴回蕩在山林之間,水寒天緊摟著項伯偉益發冰冷的身軀,不停的訴說心裡的愛意,彷彿要將三百多年來的寂寞以及往後必然會有的孤獨一口氣全數傾瀉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