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需要她的回答,必要的時候,他有著野獸般的敏銳直覺,何況他是一個本該具備細膩觀察力的建築師、藝術家、古建物維護大師,百年脈絡、千年史跡逃不過他的眼腦聯合反應。
她不是百年,不是千年,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他沒一次漏看,在海運公園廣場時、在桃樂絲咖啡館他們倆坐在一起時……
湯舍貼近莫霏,吻住她微啟的唇,沒讓她回答她是不是喜歡藍獲。此分此秒,是他吻著她,在陽光很強的日子裡,路人持紅玫瑰走過。他們快要躺下。吻,深得教他們把黃石座椅當永恆的床。
他的舌頭卷裹著她,逼近她喉嚨,她覺得她連心也被卷裹了,有那麼點痛苦,那麼點難以呼吸想反抗,卻是與他糾纏不離,好像她舍不下這個吻,充滿慾望張力的吻,濕熱之中有咖啡的氣味、姜的氣味,奶香和蜜酒店……說是近乎精液的松露氣味。
莫霏全身不自主地顫抖著。湯舍的一隻手伸進她裙底,下巴摩著她露出的單邊肩,唇早離開她的嘴,她嬌喘逸出呻吟。兔子在他們身旁跳著,後肢踢中他的頭,他才拉著她起身。
兩人站在椅座前,頭上的路燈大白天亮起。她裸著雙腳,頭髮都亂了,唇紅得不像話。他也是,呼吸粗重,胸膛沉沉起伏,眼底寫滿慾望。
他說:「莫霏,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我昨晚——想要你。」
她也說:「湯舍,我喜歡藍獲。」
兩人對看著,看著彼此眼裡的火熱,好像新聞中那炸掉古城的炮彈。
裸足趿入鞋裡,她垂眸又抬眸,瞅著他,睫毛忽靜忽。風在只,他俯近她,就要碰著她盈水的美眸,倏而直挺頸背,回身,拉著她快步走。兔子跟著他們一路跳,跳進隱匿暗巷的巢里。
他帶她從巢的後門進入樓梯間。這間他投資的酒吧,位在岩石區最安靜的巷弄底,鄉間民舍般的建築二樓是他的事務所,招牌是個符號,一隻手一間屋,屋下有巢。二樓上班時間未到,沒人影,一樓過了營業時間正歇息。
安安靜靜、安安靜靜,只聞他們壓抑的呼吸聲,上了二樓,進了小卧室,連呼吸聲都沒了。
湯舍激烈熱切地吻著莫霏,將她壓在門板上,脫她的衣物。小禮服不是他的對手,這朵鳶紫的花很快被他摘除,露出花下玲瓏剔透的精靈。
莫霏微微用左手遮擋裸胸,湯舍拉開她,俯首親吻她腴嫩的乳房,將她抱起,她左手搭攬他的脖子後方,右手掌心貼著他的臉龐,紅唇吻他嘴,不分不離。
直到他把她放上床,他站在床畔卸除衣褲,他們的眼神依然纏在一塊兒,好像在說「你(你)可以反悔,趁現在」,可他們誰也沒逃,她張開腿,他一下子伏回她身上,四片唇瓣再次膠貼著。
「你有八塊肌……」她喘吟呢喃。
......
「我作了一個夢。」
兩人齊聲。
她抬起身,眨著眼。他摸摸她左手的醫療護具。她把手往後藏,趴回他胸膛。
他看不見那護具,感覺她更加赤裸,又一次在她體內粗壯、硬燙起來。
大掌揉著她的臀,他輕緩抽騰,她體內的汗液淌溢出來,弄得他們濕滌滌,汗水淋漓,真如泡了溫泉,肌膚沁紅,通體舒暢。
他讓她坐起,長指將她胸前的發繒撥開,他照護她、協助她更衣時,次次想像這個畫面,她的乳房比他想像的美,腰也是,肝臍也是,連陰毛也是,他細細看她。她轉開臉龐,昂著美麗下巴,胸部整個挺出來。他想起她在夢裡邀他共浴,坐起身,俊顏埋入她雙乳中,吻她、舔她,咬她驕傲挺立的紼紅乳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重返快樂之境,臉上滿是痴迷的笑意。
這次醒來,莫霏看見湯舍手裡握著遙控器,音響停唱Hallelijah。她下床,穿上鞋,走來走去,撿著地毯上的衣物,她的,他的——她拿著他的襯衫,標籤不是,內褲呢?
目光顧盼四周,莫霏走回床邊,微掀床單流總,找到男性內褲。純白的,沒有「不能砍移證」。她勾抿唇角,有種想在上頭畫罌粟花的衝動,最後,只噴洒他送她的香水。
那氣味很濃烈,在這小房間里變迷香,湯舍懵懵睜眼,即見那畫面——
莫霏全身赤裸,不,她穿了鞋——細細三寸紅鞋跟的銀鞋——站在陽光窗扉旁。從窗外看,她肯定是碧姬芭杜,從側面看,她是漫畫里的探戈女郎,從後面看,使他聯想達利那關於他妹妹的。
從床上坐起,湯舍雙手握成拳。靜止的音響又傳出歌聲,聲量像炸彈自揚聲器炸出來。莫霏嚇一跳,正欲回首,男人的胸膛已壓在她背上。
他的唇貼在她耳後,說:「你穿上鞋,要走了嗎?」一掌往前抓著她凝脂般的豐乳。
她搖頭,身體也搖,乳房在他手中晃動,乳頭摩著他掌心。
「又唱了,但,這次,別脫鞋——」臂彎勾環著她,他在讚美主的巨大回聲中,愛撫她。
「老闆!」一個外來的嗓音穿透門板。
窗外的街道有人影走動,鳥兒飛啄這小閣樓的老虎窗,像挑釁。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如擂戰鼓。
「老闆,你來了嗎?」他的員工上班了,聽見小房的,騷動不已。「老闆,你在裡面嗎?Lapin在外面——」
砰!暴烈的碰擊。是湯舍把手裡的遙控器丟向門板,作回應。敲門聲靜了,仍有人Lapin、Lapin地逗喊著,應該是在玩弄小兔子。
湯舍原本拿遙控器的手捻按著莫霏,彷彿她變成遙控器,他碰著那個開關,她給他要的節目。她穿著高跟鞋,臀更顯翹,摩著他越來越昂挺的男性根器。他說,他要給她戴兔耳朵,外頭著Lapin,聽見了嗎?
她搖著頭,抓著他掐捏她敏感蕊蒂的長指,美顏朝後偏。
......
這一天,他們享受了性的美好、欲的激狂,沒有多餘的言語。
莫霏離開時,穿走湯舍那件沒有口R荊棘藤疊宇的襯衫,留下噴了香水的內褲。
其實,她還在巢里喝了酒,遇見藍君特。
蘋果花嶼的名男人喜歡聚會於「巢」,那是一家純屬男人的酒吧,他們在那兒品酒聊時事。莫霏以前聽藍君特說過。那日,她第一次進入——女人止步的酒吧。
像一個魔幻的巢,天花板垂掛一幀巨幅名男人們的肖像照,馬蹄形吧台圍坐著那些名男人,律師、醫師、航海家、科學家、政治家、軍事家、藝術家、社會學家、哲學家,他們批判蘋果花嶼的婚姻法,說對男人不公平。她坐在他們之中,像在聽他們訴苦。他們哪知道女人的苦,法律再不公平,他們同樣能教女人痛!有些女人沒有愛情是不行的,法律制裁男人,女人卻因為失去愛情而自毀。她的母親就是這樣。
藍君特說,小霏,你穿男人襯衫坐在這裡,我們當你是男人,巢今昔無改——
女人止步。從無女人來過,你別發言。
莫霏喝著酒,男人的烈酒,美眸靜靜觀覽旗幟般的大男人照片,視線停睇著其中一幅。
那是湯舍,他和一位穿軍裝的俊美男人勾肩搭背,笑得很開心。
藍君特說,那是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王室將軍,現今的叛軍首領,這照片足以讓湯舍在圖尼埃法爾被弔死。
哈雷路亞。她掌握了他的死穴,在巢里。
參孫不該向大莉拉透露他神力的原因。但,怎麼有辦法?女人毀於愛情,男人亡於友情,很公平。
莫霏聽著Hallelijah醒來的清晨,腦海片刻閃過父親和母親。該說他們被婚姻所害,或者,自身瘋狂的執著導致滅亡?她對那個跟情人跑掉、死在海上的父親沒印象,畢竟沒看到屍體,母親則像她心中的陰影,明明那麼漂亮躺在浴缸里,他們仍說要解剖釐清死因,她必須在場……他們問她,母親生前說過什麼?
母親說,霏霏,別相信男人,他們會弄得你遍體鱗傷,他們會取走你的靈魂,要你用生命換虛幻的愛情……
她看著那些男人把母親剖開,翻弄母親的內臟,母親的心臟好紅啊,是否承受太多對愛情的渴望而絕望所致……
她沒聽母親的話,依然愛上一個男人。
湯舍今早沒來了,在慾望之後,她將他那件襯衫洗乾淨,連同她被撕壞的小禮服一起丟掉。他和孟設計師沒吵架,今日就恢復正常,大家在各自的人生軌道繼續前進!她不要假味罌粟花,她把他給的香水帶到橄欖樹林外的沙灘,拋入大海。
花了半小時多一點,輕鬆散步回家,王長迎已經在雨廊等她,即使她的屋門沒鎖,他從來只在花園,他曾要追求她,但他走不進他的心,他不是一個作風強勢的男人,溫溫和和,選擇當她的朋友。
「你去哪兒?」王長迎起身,拍拍長椅,開始布置。
莫霏走離角落,停了一下,問:「你要喝飲料嗎?」欲回吧台。
「酒嗎?你喝太多了。」王長迎嚴肅地推推眼鏡,對她招手,「過來坐好。」
莫霏歪頭一笑,像平常那樣,坐到長椅上,把左手伸給他。
王長迎挑挑層。「今天動作很靈活。」說著,他拆解她的醫療護具,要她照著他的指令轉手轉腕,扳了扳,甩了甩,扭啊折啊,沒問題。他宣布:「痊癒了。感謝我神奇的醫術吧!」
哈雷路亞。湯舍沒來的這一天,莫霏的手傷好了。
她衷心感謝王長迎每天積極地治療她,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不用這麼誇張吧!」王長迎搖頭皺眉,取笑她。
「太高興了嘛!」她揮了揮左拳,又哭又笑地說。「我太高興嘛……」
王長迎舉手投降。「我也只是利用你實驗一個新技術——」
「你真過分。」她瞪瞪美眸,還是哭哭笑笑。「你信不信我的左手能打斷男人的鼻樑?」
他說:「信。你就把那個每天來照護你的湯大師當實驗品吧——」
他總是在長迎來過之後來,可他今天是真的沒有來。隔天也沒來,第三天蘋果花嶼不大雨,一下連連四、五天,港區交通要道積水封鎖,自然沒人沒影。她深深清楚他不會再來。她的傷好了,兩天也沒後遺症,他還來幹麼?來向她要回他的襯衫?那更不必要,那襯衫不重要,她何必擔心亂丟下屬於自己東西!
莫霏教自己不用那麼感覺罪惡,她該清醒、狠心,上班去。藍君特幾次來電,要她天氣轉晴就復工,藍卓特出差像死了,藍獲放新生育兒假像死了,她再不回來,他也當她死了!
上班去、上班去。莫霏放下窗帘,遮蓋暗夜雨幕里那張憂鬱的臉。何必憂鬱?
鬧不得使人憂鬱?但,她覺得明天會是大晴天,晚餐時就這麼覺得了,她彎揚唇角,笑了,愉快的晚餐,有日京子作陪,帶來好酒、好消息。知名導演——達升看上日京子的作品,要將《L》拍成電影。
她們舉杯慶祝她傷愈,慶祝日京子作品躍上大銀幕。
她成了明星,走在路上,眾所矚目。
就是她、就是她,大家都在說,大家都知道。
莫霏不明白髮生什麼事,她將車停在斜坡道旁,前輪打歪,手煞車拉了,她回頭確定車沒下滑,難懂為何路人對她指指點點。
既非車子問題,沒造成他人安全疑慮,她走自己的,過馬路,仍有移動的目光跟著她,原因不明,那麼,算她奇裝異服,引人側目好了,她自在。
莫霏輕提穿著高跟鞋的腳,踩上階梯,身形優雅地走進藍絡法研中心。門房向她問早,一臉怪笑。
她說:「怎麼了?我的衣服不好看?」
門房笑得更加詭異,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什麼情緒在作崇?
「你喝酒了?」莫霏挑眉,靠近坐在大理石雕花櫃檯后的中年男人。「藍絡規定擔任門房工作不準——」
「沒、沒。」門房搖頭加揮手。「莫律師的衣服很好看,我覺得你的品味贏過孟千瑰小姐,你真該看看服裝秀后,湯少爺穿來所里的那套兔子洞烏鴉魔術……」
見莫律師皺凝眉頭,門房嗓音漸漸轉小,閉上嘴。
「那應該不關我的事。」莫霏淡淡地說了句,旋足往迴廊走。
「小霏!」正要上樓,藍君特明顯從另一邊樓梯下來,從天井庭園走上柱廊。
莫霏看著藍君特肩掛上披風,便說:「君特老師要出庭?」
「是啊。我現在可忙了。」藍君特掏出一本雜誌遞給莫霏。「你紅了呀!」表情非讚歎、嘲諷或挖苦,而是無奈中帶惋惜,似要人好自為之。他披妥長披風,如出征的將軍,走了。
莫霏一臉莫名地看著他,直到那身影不在她視野里,她轉身上樓,到了二樓,才稍瞥手中雜誌。
是蘋果花嶼銷量最大的名人志「爵色ThecolorofSir」,簡稱「S志」,專門報導討論名人軼事、好事、喜事、糗事、蠢事、八卦事……的亂七八糟書籍。這原本與她無關,偏偏這回她看到自己,封面斗大的一行字像刀切進她瞳底——
(湯大師街頭激吻嫩律師!)十足煽情!
照片也是,她和湯舍躺在一張黃石椅上,兔子也入鏡。簡直——
她手中是一本情色寫真!
內頁精彩至極。從他們在藍絡門廳的偶遇,到最近的巢,一系列跟蹤報導,巨細靡遺,文中說他趁設計師女友忙於各大時裝周,放空檔,打野食。
寫得這麼精彩,不讀怎行?莫霏平靜地看完所有圖文,對報導內容沒太多意見,她早該知道他是名人,一次沒上S志還嫌行情差、走下坡。她唯一在意「野食」。
「小霏!」一個嗓音在叫她。
莫霏回頭,睇住樓梯下。穿套裝、提公事包的女性走上樓。莫霏說:「你好,彤雲學姐。」
彤雲和她一樣——嫩律師,但,彤雲資深多了,是蘋果花嶼法界最具權威的女人——藍凱特——的學生兼助理。
「彤雲學姐今天來所里,有什麼事嗎?」莫霏跟著她走。
彤雲說:「老師要我送文件過來給君特。」
莫霏停住腳步,美眸瞅著迴廊窗牆。「君特老師剛去法庭,你沒在樓下遇見他嗎?」
「是嗎?我沒看見。他先走了嗎?」彤雲頓了頓,旋足,對莫霏微微笑,視線落向她手拿的雜誌。「小霏,你真的和小湯在一起嗎?」文件似乎不重要。
莫霏有種感覺,彤雲故意上來這一趟。「彤雲學姐,請轉告凱特老師放心——」
「為什麼?」彤雲打斷她。「老師很喜歡你。」
莫霏愣了一下,眸光顫顫閃爍。
「老師說你好久沒有做麵包給她,真是個無情的孩子……」
莫霏搖頭。「那是因為我的手受傷了——」
「現在呢?傷好了嗎?」彤雲笑得很溫柔。
莫霏頷首。「已經沒問題了。」沒問題了。當年母親的事,是透過藍凱特處理的,這位蘋果花嶼最為女性著想的律師,義務處理母親的婚姻問題、後事、遺產信託,乃至孤女生活的安排。藍凱特曾問她——
霏霏,你要當我的女兒,還是媳婦——
那時,她們很親,她還叫她阿姨,凱特阿姨,她說她想和她一樣當律師,她說好,當她的學生吧……
之後,她叫她凱特老師。
「老師說,她其實最想你當她的媳婦,不過,她的兒子不爭氣,這種狀況還說要你當她媳婦,那她就是陷入母性的陷阱里,置你於不義……」彤雲抽過莫霏手中的雜誌,像在拿一個牌子晃了晃,道:「怎麼樣?要不要告小湯害你名譽受損?老師說有很多罪名可提告——」
「請跟凱特老師說謝謝。」莫霏紅唇緩緩揚起,眼神美麗堅定。「我會自己處理。」
「嗯。我們改天聊,我真的該去送文件給君特了。」彤雲笑著告退。
莫霏送她到樓梯口,再走回,徐緩地走,一道窗一道窗地,觀看上檻雕飾。方便工匠踩踏的木架拆掉了,要不,她真想站上去,摸摸在朝陽中熠熠流彩的刻紋。
「你今天才來上班嗎?」
她耳朵聽到一個人聲,眼睛看到一隻兔子。它正對她跳過來,還對她說話——
「我可以當你不當藍獲一回事,所以今天才來上班嗎?」
她蹲下身,撫著兔子。「你呢?」
「我把上檻雕飾修繕好了。」一條人影,倏地從窗外盪進來。
莫霏嚇了一跳,站起身。兔子在她腳邊跳開,差點被她的三寸細跟踩中。
湯舍解開腰上的安全索,抱起兔子。「你嚇到歸了——」
「你才嚇到我!」莫霏失控似地嬌吼,她從未如此,她穿套裝時,語氣文雅冷靜,不會亂喊叫,尤其在藍絡里!這個可惡的男人讓她失了律師專業形象,像瘋子一樣。「你知不知道大邁就是半夜到藍絡修繕窗牆雕飾,從窗里摔出窗外,樓上摔到樓下,才受傷的!你以為你在幹麼?表演特技?」嗓音急沖地罵人。
湯舍重重皺一下眉,不高興。因為她提到愚蠢大邁克!「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舒大邁嗎?」正正規規道出人家的大名,這是當然,翻舊帳要講清楚,不能讓漢堡頂替。
湯舍走到窗邊,斜靠窗檯,像坐著,手摸著曬到太陽舒服眯眼如貓的兔子。
「那傢伙敬神敬鬼、拜上帝拜撒旦,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做事毫無章法,黑燈瞎火半夜修古迹,一出意外,就說什麼磁場不合、地基王討厭他、犯沖、被詛咒,怪東怪西怪建物,把進行中的工程丟下,擺爛落跑。在協會實習時,我經常被叫去收他的殘局,你知道嗎,我最想收他的屍!」真是一肚子怨懟無地發。「他又半夜來修窗是嗎?我遺憾他沒摔死。」一副滿不在乎的意態,不等莫霏回應,他直接說個痛快。
「你很恨他?」莫霏嗓音聲調沉靜了。
湯舍看著她站在那裡的姿態——太溫柔而寬容。他說:「他該被註銷一級建築師資格。」蘋果花嶼建築人必須經過十二級嚴厲困難的資格考試,才能成為古建物維修師,他認為舒大邁也許當個八級建築師,安分在公部門領薪水就行,但這傢伙有點天賦,又有貴人提攜袒護,一路任性胡搞,享有跟他同等的身份地位,根本沒天理!
莫霏低頭斂眉。「大邁也是很努力——」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個渾蛋。」湯舍打斷她為男人辯解的嗓音,朝她伸長手臂。
莫霏愣了愣,雙腿已自動走近他。
湯舍拉起她的左手,說:「好了?」
莫霏點頭。「我不會打斷你的鼻樑,你放心。」
「謝謝。」湯舍咧唇,笑了。「那我不用再去照護你?」
美顏一頓,莫霏沒回答。他那晚不是這麼說的,他說她好了,他還是會天天探望她,不會讓她感到寂寞,他們已經是朋友……閉一下眼,莫霏走掉籠罩過來的惆悵,心底的聲音飄出紅唇。「你要來嗎?明天——」
他說:「我把雕飾修好了,我也不是在表演特技,但我謝謝你擔心我,是吧?」
「你剛剛看我從窗外盪進來,是擔心我受傷,是吧?」
她盯著他的眼睛,他拉著她一起落坐窗檯,握著她纖白素手摸著他腿上的兔子。她在顫抖,他的臉近在她頰畔像在親吻她,講話時似乎咬了她的耳垂,很輕、很輕地,咬了。
「我明天不會來,雕花都修好了,你才來上班,我以為藍獲的話對你很重要,你說你喜歡他,是愛嗎?霏霏——」
那低低、沉沉的嗓音,會迴旋,像夢囈的詩。
霏霏、霏霏……不是母親在喚她。但她眼眶起霧,恍若走入隔世。
「我不會來。」這時,他的嗓音清澈起來,人也離開她身邊。
莫霏回過神,看著湯舍站在她面前。
他抱著兔子,表情再平常不過。「我明天要和歸到湖畔野餐。」
她心頭微顫。「是嗎?那——再見,祝你野餐愉快。」
「再見。」他也說。「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抽出工作褲邊袋一管圖筒,遞給她。「你的畫像,完成了。」
莫霏仰起美顏,睇著他,久久,接過圖筒。他走了。她坐在窗檯,曬著太陽,像作了一個夢。
像作了一個夢。時間是模糊的,誰教她沒有那隻兔子那樣,有一個懷錶。否則,她會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間,走進岩石區,何況她才剛被拍到而已,與一個男人,就在這裡的平台式黃石椅座。
莫霏這一整天被堆積的工作壓昏頭,入夜離開辦公室,本該回家休息,卻是將車開到桃樂絲。桃樂絲一反往常,竟未打烊!她忽有所感,那店為她開,那燈為她點,她胸口一股煦暖,便開著車子,在這小巷小弄找位置,停好車,出駕駛座,看到路邊的黃石,她頓住了。
這莫非是人說的命運!但她不怕。就算狗仔是夜貓子,男主角不在,沒看頭。
她轉個方向,回想她和男人被攝入的角度,心裡徒升慊慊之感。笑了笑,這種時間好,路上沒人,恐怕狗仔也怕鬼,她吐吐粉紅舌尖,覺得自己是美麗艷鬼,旋身走開,朝往桃樂絲。
深夜的闋靜,讓人耳朵特別敏感,眼睛特別清明,她看到那個他說的橡木垃圾桶,沒聞見玫瑰香,玫瑰已奪門而出——
那是一條纖細的人影,頭髮像荊棘藤,散逸玫瑰芬芳,沖著、甩著,飛閃莫霏眼前。莫霏轉頭,下意識望向人影射出的方向。螺旋樓梯中,另一道人影彷彿水流沖滑而下。
「千瑰!」那水流是個男人,平時矜傲、冷漠的男人。「千瑰!」他幾乎不曾聲嘶力竭地叫過任何人的名字。
莫霏第一次聽見,當然也是第一次看見,雖說路燈昏暗,她卻沒錯看她的老師兼老闆——藍卓特赤裸著身軀,或者,這是國王的新衣?
荒謬至極。她想笑,笑不出來,心上有個東西往深處鑽疼她。她一動不動,站在橡木垃圾桶旁,看這出深夜劇。
「千瑰!」他在不怎麼寬敞的路中央抱住了她。
她一樣裸著身,身體被黑夜襯得像白雪。「你放開我!你走開——」
他扳轉她嬌弱的身子,吻住了她。她被吻得癱軟在他身上,他攔腰抱起她,嗓音帶著憂愁的溫柔。「你要我走,就別自己跑出門,我受不了你再出一點意外,任何——」
女人哭了起來,吻住男人的嘴。他們往屋子移動,行過莫霏面前,像是沒看見她,他們眼中只剩彼此。黑夜把阻礙他們的一切都吞了。
莫霏下意識後退,高跟鞋敲出岩板地面叩地一聲。
男人回首,手壓掩懷裡的女人,厲眸露出警戒。
莫霏歆住,對著男人。藍卓特神情一僵,也頓住。
時間不是模糊,是停了。暗夜裡,女人哭聲纏纏綿綿。男人唇一動。
「我不會說。」莫霏發出嗓音,轉身,快步快步地走開。一直到聞不見玫瑰香味,女人哭聲消失,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響,她跑了起來,高跟鞋像鐵鎚在敲蚌殼。
她不會說,也許他更早就知道!
莫霏覺得此刻自己萬分敏銳,彷彿眼前飄飛一張藍晒圖,圖上,湯舍看著和她一樣的畫面。事實裸得能透視,他是看清了。他甚至比她敏銳,他是一級建築師,他什麼都不講,讓媒體把他寫成出軌負心漢。
他利用了她?為了維護孟千瑰?不,她不這麼認為。他說他無法做到百分之兩百的忠誠。他第一眼見她,就想要她……但孟千瑰恐怕出軌更早,恐怕只當他是一個名人衣架子。愛情——不——兩性遊戲里,女人同樣有卑劣的一面。
莫霏想起一位知名大導演說過的,這種事,事過境遷,女人要訴苦,男人只能吞。吞得不負心漢、爛男人之名,才是真男人。
湯舍什麼都沒說。莫霏想起她問他是否與孟千瑰談過時的神情,她哭了,邊跑邊哭,斷了鞋跟,摔倒在地,提包翻開,文件、物件落滿地,一個東西滾滾滾……
滾至她眼前,她抹掉淚,慶幸自己沒再摔傷手,坐起身,腳也沒問題。她脫掉斷跟的鞋,哭不停。
「這鞋很貴……很貴……」邊哭邊撿起滾過來的東西,彷彿它要她撿,它也摔痛了。
就著路燈,她看著手上圖筒,湯舍給的。她始終沒看,不想看。他說她手傷好,幫她畫完整,她會很漂亮。但他今早給她,說完成了,顯然她手傷還沒痊癒,他就畫好,一定很醜。她不想開來看。
現在,她坐在他們被拍的黃石椅座前的地板,就著短路撲閃的光線,拔開圖筒,攤開自己的畫像——
她痴愚的臉,下面是裸體,成了性感,絕艷的性感!
她心頭強烈震顫——
他第一眼就想要她!幻想她!
他要她!這麼明顯!
莫霏收起畫像,胡亂抱著公事包,沖向車門,上車,留下一雙斷跟的鞋,離開岩石區。
她的心,柔軟又激動地跳著。
整夜沒睡,破曉出門,她在等待一絲粉紅曙光,她先到橄欖樹林找到他綁給她的預言瓶。她記得他說他存在裡頭的預言,是希望。
她帶著希望,到帕帕維爾湖,湖邊開滿罌粟花,湖上風帆影浮動,他說他要來野餐,她仔細找一隻兔子。
就在一棵蘋果樹下,看見男人伏在樹根處。
她跑過去。他像是知道她來了,站起身,轉過頭,指著樹根處的洞。
「歸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