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真怔怔聽完對方的一番話,忽然屈膝跪下,「陛下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
對方走上前,伸手挽起她的胳膊笑道:「怎麼?難道你這裡只有涵王能來,我就不能來?」
「陛下日理萬機,我想——」她未說完,唇上便被一根手指點住。
「噓,別說話,朕很喜歡像現在這樣靜靜地看著你,只有我們兩個人。那些討厭的宮女也好、太監也罷,都不能來打擾我們了。朕已經叫他們都在玉真宮殿門外守候,沒有旨意誰也不準進來。」
她輕輕向後退了一步,脫離他的桎梏,「陛下若要喝茶,還是要麻煩宮女去準備茶葉和熱水……」
「不必叫那些笨手笨腳又礙眼的人來,今天是朕來看望你,所以也是朕伺候你,你只要坐著不動就好了。泡茶的功夫,朕是學過的,你記得嗎?當年朕還曾經給母后泡過茶呢。」
玉真無語了,只得坐在椅子上,聽著屋內他走動來去的聲音。
鳳鵬舉,鳳朝的皇帝,與鳳疏桐一樣都算是她名義上的堂哥,實無血緣關係,但是面對他親昵的照顧,她總是有種難以言說的不自在,老是想遠遠的逃開。
她知道他對自己有某種企圖,這份企圖在她十二歲時便已不經意得知,因為她親耳聽到那時身為太子的他向皇后懇求讓自己做他的女人卻被皇后拒絕了。
那天是暑伏,她躺在花窗下的竹榻上並沒有睡著,因此時於鳳鵬舉的到來和他與皇后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他熱烈的懇求和皇後生冷的拒絕,也都刺穿了她的耳膜。
她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更何況身為太子他不僅早已有太子妃,連侍妾也有四、五個了,是皇宮中人人口耳相傳的多情種子。這樣的人,想要與她攜手度過一生嗎?如果她真的嫁了他,會比現在快樂?
而那個養她、愛她如生母一般的皇后,拒絕兒子的理由卻讓她心底一沉。
「鵬舉,我知道你看中的無非是玉真的美貌,但世間美人如此之多,還不夠你追逐玩賞嗎?別忘了,玉真身世如此悲苦,我只怕……她真是不祥之人,不能誤了你的前途啊。」
那天,她的心是冷的,原來在皇后眼中的她也是不祥之人,她的存在只會為世人帶來災難。「紅顏薄命」這四個字,大概是她此生唯一的註解。
上天為何待她如此涼薄?難道她被奪去雙親和雙目還不夠凄涼?前世她是犯下了幾重罪孽,要她今生以薄命來償?
自那以後,鳳鵬舉大概是知難而退了,沒有再和皇后提及納娶她的事。她的婚事就在無人問津也無人熱心的情況下,被一拖再拖。
二十歲的女人,在鳳朝已經很老了,可她不在乎孤獨終生,只要自己別再給任何人帶來災難就好。
她猜鳳鵬舉此時大概就坐在她對面,因為她能感覺到滾燙的茶香在面前繚繞。
自從他登基稱帝以來,總是偶爾會到玉真宮來看她。她知道他的意思,但他每示好一次,只會讓她內心更厭倦一分。
他雖貴為一國之君,卻不是她所愛的人,她不想委屈自己承歡侍君,但又沒有好辦法可以避開他的糾纏。
這座皇宮現在是屬於鳳鵬舉的一座囚籠,她不過和他眾多的女人一樣,都是被困在籠中的囚鳥而已。只是那些女人巴不得住下來,而她……越來越像是這宮中的異族,會不會再住下去,有天這裡就不會再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玉真,你在想什麼?」鳳鵬舉微笑著開口,「你自小就像個謎,總喜歡遠遠地坐著,我們誰也走不進你的心裡。你不知道我多羨慕那個人……」
「嗯?」她不解他口中說的「那個人」是誰。
「那個能走進你心裡的人,不會是……鳳疏桐吧?」鳳鵬舉盯著她的眼道:「那人身上有太多詭異,雖說是鳳族血脈卻來歷不詳。我一直懷疑他的真實身分絕不簡單,說不定會是鳳朝的敵人。」
「怎麼會?」她笑著出聲,「涵王一心都在思慮鳳朝千秋萬代如何穩固,絕不可能做任何不利於鳳朝的事,陛下多慮了。」
「你對他這麼有信心?」他不悅地皺起眉,「你就不怕朕聽了這幾句話會不高興?」
她淡淡一笑,「陛下的話我聽不懂。」
「真不懂?玉真,朕認為你不是個傻子,朕的心意早已暗示過很多次了。以前礙於先帝和先後,朕不好和你說得太明白,現在——」
「陛下,您的心意玉真明白了,但先帝和先後的意思陛下也應該明白。玉真是不祥之人,不想為陛下無端惹禍招災。」她淡定地微笑著,「我只是這皇宮中的一個過客罷了,先帝先後照顧我的衣食起居,讓我不至於孤苦伶仃,是我要感恩一生的事,所以,被他們如此器重的陛下您,也是我該敬而遠之的,因為我不想成為鳳朝的罪人。」
鳳鵬舉雙眉一凝,還要再說,原本緊閉的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斜風細雨打進來,鳳疏桐的聲音便在這風雨中穿隙而入。
「陛下,請不要輕視公主的話,為了鳳朝,您的確該有所捨棄。」
他怒而回頭,「別說得好像你能未卜先知似的,朕不是有旨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朕和玉真公主聊天嗎?」
「如果只是閑聊,為何不能加臣弟一個?」鳳疏桐緩步走進,笑得恣意。
鳳鵬舉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玉真歪著頭問:「這樣好嗎?你為了我而觸怒他,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你放心,我們兩人不會起衝突的。」他的目光投向桌上的那個香囊,「這個香囊是他送的?」
「嗯,好好的子夜香,就算看不到,我也不想它們為了我粉身碎骨啊。」她嘆口氣,指尖摸索著香囊上的絲線,神色黯然。
「把香囊給我試試。」他的手蓋在她的手背上。
她撤開手,讓他拿走了那個香囊。
「一直以來你都說想聞聞子夜香的花香,但這花太過珍稀,整個鳳朝也找不到一株。鳳鵬舉找來的這一朵不知費了他多少金錢和人力,對你也算用心至極。」
他將香囊袋口解開,將裡面的香粉全都倒在桌上,濃郁的香氣立刻瀰漫整間寢宮。他又將手掌放在香粉上,一團白霧立刻籠罩其上,而後香粉化身成形,最終變成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嬌怯地立於一個花盆內,含苞待放。
他將這盆花遞到她的手上,柔聲說:「從今以後,你是這朵花的主人了。」
對於這神奇的變化,玉真並沒有表現得很驚詫,自小到大鳳疏桐在她面前偶爾展露的異能,早讓她明白他絕不是普通人。而手捧著這盆花,她並無特別喜悅。
「我是這朵花的主人?我連自己的主人都做不好,如何能做花的主人?」
他望著她,忽然問:「玉真,你對自己的未來有過憧憬嗎?」
「未來?」她微笑,「這個詞對我來說好像沒有意義,二十年來,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過的——坐在窗邊,感受陽光一點點的溫暖,知道天亮了;或者感覺到月光的清寒,知道天黑了;聽到雨聲,知道是下雨了;聞到雪香,知道冬天到了。過去我是這麼活的,未來也會是這樣,還需要憧憬什麼?或者,我該問你,什麼是憧憬?」
鳳疏桐沉吟良久,「玉真,你不要太輕視自己,也不要妄自菲薄,上天讓你降世鳳朝,必是有天意的安排。雖然這天意……我並不希望它早點到來。」
玉真嫣然一笑,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好了,別又和我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這場雨下得真好,你聞,院子里的花草樹木都是清香之氣,我們幹麼要在這麼好的天氣里談這些殺風景的事?這朵子夜香你看要種在哪裡?幫我選個地方吧。」
望著她孩子般天真爛漫的笑臉,他無奈地苦笑道:「遵命,公主殿下。」
鳳鵬舉氣呼呼地回到鳳棲殿,對宮女端來的香茶看都懶得看一眼,揮手喝道:「都退下,朕今日不想力公。讓宮外那些候旨的臣子都走吧。」
殿門外人影閃爍,有名女子的聲音低柔地響起,「陛下這是在和誰生氣呢?」
他抬眼一瞥,只見皇后笑吟吟地捧著果盤站在那裡。他與皇后是十年的夫妻,情分算是不淺,不好將火氣撒在她身上,只得沉聲說:「朕只是心情有點不痛快罷了。」
皇後走進殿內,將果盤放在他手邊。「這是今年大氏國剛送來的荔枝,還新鮮得很,禮部的人一收到就先給我送了一盤去,我想這東西我自己一個人吃多沒意思,還是與陛下分享最好。這荔枝現在是洗乾凈了,也切了口子,只要一撥即可食用。」
他的臉色稍稍和緩了些,拿起一顆荔枝,卻沒什麼吃的心情。
「燕玫,如果朕想納玉真入後宮,你有何意見?」
他突然出口的這句話,讓皇后臉色一僵。
看出她的神色不對,他笑道:「怎麼了?這不是朕第一次和你提及此事,你還有什麼好詫異的?」
「我……臣妾只是沒想到陛下會將此事當真。當初先帝先後不是都曾否決了這件事,說她是不祥之人嗎?所以臣妾還是請陛下慎重考慮吧。」
「不過就是一出生死了爹娘的可憐人罷了,怎麼能叫不祥?那民間還有多少尋常百姓家也有父母雙亡的孤兒,難道個個都是不祥之人?朕現在也死了父母,朕是不是也是不祥之人?」鳳鵬舉對於皇后的說詞很是不滿。
皇后咬著朱唇,再說:「陛下問過玉真本人的意思嗎?她好歹也是位公主,當年德勝王爺去世后,偌大的家產都由她一人繼承。她向來自視很高,如今陛下要她做一位側妃,她可會心甘情願?」
鳳鵬舉斜睨著她,「皇后是否在暗示朕,只有后位才配得上玉真公主啊?」
她花容變色,倒退兩步,低下頭去,「臣妾……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這些荔枝,請陛下慢用。」
他負手而立,望著皇后的背影,朗聲道:「皇后,不要怪朕說話太重,朕只是想讓你知道,朕想娶玉真,已不是一兩日的突發奇想。以前有先帝阻攔,朕不得如願,如今……誰休想再成為這件事的絆腳石,任何人都不能阻攔朕的決心。」
皇后微微側過身,屈膝說:「那臣妾就提前恭喜陛下,終要贏得美人歸了。」
鳳鵬舉此時才露出一絲微笑,望著窗外的細雨如絲,輕聲自語道:「該為她訂做一頂漂亮的鳳冠了,她那樣絕世的美貌若配上細密的珠簾肯定是絕配,就如朕與她……也是絕配。」
今天陽光很好,玉真坐在宮院中吩咐宮女,給牆角處的那一片紫羅澆水,給樹蔭下的羞日菊鬆土。
「昨天下過雨,所以花根的水分是充足的,但今天陽光這麼強,只怕花葉要曬蔫了,只在花葉和花瓣上少少的澆點水就好了。不要澆太多,否則會把花澆死的。羞日菊要到秋天才會開花,現在只要保持根部的濕潤即可,多讓它呼吸地面上的氣息。」她仰著臉朝四周認真傾聽,「剛才好像聽到黃鶯叫了,你們聽到了嗎?」
「像是有,大概在北面的樹上吧。」宮女們也抬頭尋找。「公主要是喜歡,可以向後宮總管要一隻來養。」
「我不喜歡養在籠中的鳥兒,叫出的聲音也是嘶啞的,一點靈氣都沒有。」她伸出手,學著啾啾地叫兩聲,突然有隻金黃色的小鳥凌空振翅,飛過宮牆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