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帝對每個人都有祂的安排。」

一雙佈滿皺紋的大手，溫柔撫摸著他的髮梢。

「很多時候，我們會因為病痛的折磨感到痛苦，或因為與親人生離死別而哭泣，甚至陷入絕望，但無論上帝給我們什麼樣的試煉，都是為了讓我們更接近祂，成為更美好的人，我們的軟弱，最終都會在磨練中變得更堅強。」

依稀記得，儘管病魔纏身，祖父憔悴的面容依然慈祥。

「我親愛的亞瑟，我們不能放棄希望。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堅定自己的信仰，繼續為你關懷的人付出、守護所愛的人，好嗎？」

堅定信仰，關懷、付出，守護所愛……

至今亞瑟仍清楚地記得，這是撫養他長大的祖父因癌症去世前，和他的最後一項約定，也是他矢志不移的信念。

「亞瑟神父，早安。」

迎面而來的學生以燦爛的笑容向他打招呼，他也報以微笑，向他們點點頭。

聖誕節過後，很快又迎來了新的一年，原本因假日而冷清的校園，再度恢復以往的熱鬧。

亞瑟快步走過古樸典雅的長廊，他很慶幸自己從神學院畢業之後，能夠回到自己出生的小鎮，在這間歷史悠久的天主教學校擔任神父。

他喜歡這個人情味濃厚的小鎮，也喜歡具有歷史氣息的校園，更喜歡學生們活力十足的笑靨。

「啊！亞瑟神父。」擦肩而過的女老師停下腳步，像是見到救星般，「麻煩你幫我提醒寇帝斯老師，只剩下他還沒交教學日誌。」

「我正是為了這件事要去找他。」

身為教務處的兼職行政人員，儘管只負責部份業務，但和全校師生熟識的亞瑟，常常成為其他同事委託的對象，尤其是寇帝斯遲遲未交教學日誌的事情，連教務主任都常為此搖頭嘆息。

寇帝斯．狄倫是亞瑟在神學院就結識的好友，不過他畢業后並未和自己一樣投入神職，而是在同一所學校擔任數學老師，同時也是七年級學生的班導師。

個性開朗又頗受學生愛戴的寇帝斯，唯一的小缺點就是相當健忘。

「真是的，我幾乎天天提醒他耶！每次他都說明天一定記得交，結果從來沒有記得過，害我一直被主任數落。」

同事莉莉絲蹙起姣好的眉，漂亮的瓜子臉浮現些許不耐，頻頻抱怨「寇帝斯是不是有失憶症」，亞瑟也只能苦笑。

沒交教學日誌只是小事，但答應的事情一直沒做到，還替其他同事帶來困擾，這對寇帝斯而言並非小問題。

答應莉莉絲一定會親自從寇帝斯手上拿回教學日誌后，亞瑟繼續朝七年級的教室前進。

沿途依然有許多學生熱情地向他道早，看到這些天真活潑的孩子們，他不禁想起祖父去世時，自己也和他們差不多大，只是年僅十歲的孩童。

母親在他出生后就去世了，從軍的父親在他五歲時就前往戰場，生死未卜，就連養育他長大的祖父也罹患癌症，生命走到盡頭。

當時他曾不知所措地哭泣，覺得無助又哀傷，更無法面對祖父即將辭世的痛苦。

祖父的那席話，讓他明白這是上帝對他們的試煉，要他成為堅強的人。

他也記得在自己答應會遵守約定后，病床上的祖父向虛空露出微笑，宛如目睹了前所未見的美景，但他視線的盡頭，除了掛在牆上的天使畫像，什麼也沒有。

祖父一直很喜歡那幅以米迦勒和加百列為主角的畫。擁有潔白雙翼的聖潔天使和復活天使從天而降，向虔誠的信徒伸出手，引領他們前往天堂。祖父讚美這幅畫傳達的神韻最相似，彷彿曾親眼見過這兩位高貴美麗的大天使。

而亞瑟對祖父最後的記憶，是他低喃著「祂們來接我了」，向天空伸出指尖，宛如等待天使們牽住他的手，然後笑著閉上眼睛。

他始終深信，是天使們帶走了祖父，引領他到沒有病痛糾纏的天堂，繼續守護著烈威特家族，守護著自己。

就在祖父去世當天，戰爭也結束了。沒過幾天，父親回到故鄉，他們父子終於得以重逢。

那時他便深刻體悟到，上帝果然對每個人都有安排。

人間沒有真正的絕境，到處都充滿希望，只是世人往往因悲傷和痛苦，忘記了希望的存在。

「亞瑟神父！」大老遠看到他走過來的少年，從教室的窗戶探出頭來，用洪亮的大嗓門加上誇張的揮手動作向他打招呼。「新年快樂，您看起來氣色很好。」

「你也是啊！假期應該過得很愉快吧？」

大大點頭表示「沒錯」的少年是山姆．葛蘭傑，活潑好動的他被老師和同學暱稱為「山米」。

「山米，聖誕夜那天的事情，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道謝？」

「謝謝你們替我過了一個美好的生日，你們唱的『聖城』是我聽過最好聽的。」

「咦？您怎麼……」山姆詫異地瞪大雙眼，噘嘴嘟囔，「知道是我。」

亞瑟笑而不答，因為所有唱詩班成員中，就屬山姆的表情最興奮，當然很容易猜到是他策畫這件事的。

然而，無論是年齡或生日，對他而言都不具有特殊意義，孩子們的祝福和笑容，才是最珍貴的。

他會在這天感念病逝的母親，覺得能夠在這天誕生，對世世代代都虔誠信奉上帝的烈威特家族而言，是至高無上的光榮。

但除此之外，他不希望有人刻意為他慶祝，之前有不少學生和鎮民送他禮物，該如何處置讓他傷了不少腦筋。深知他的困擾，今年山姆和唱詩班學生的心意，讓他渡過了非常溫暖的生日。只是在那之後……

剎那間，腦海中浮現凌空展開的黑色羽翼。

飛揚的金色髮絲、翡翠般碧綠的瞳孔，既完美又邪惡的身影烙印在內心深處、揮之不去。同樣發生在聖誕夜，但與學生們給予的溫暖截然不同，那是詭譎又令人不愉快的記憶。

那個集美麗、殘酷、邪惡於一身的惡魔，帶走了慘遭欺騙的無辜靈魂，並宣告要讓自己墮落在他腳邊。

但事發至今，自己的生活仍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麼不同。難道這只是一場惡夢？

「好啦！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亞瑟神父的眼睛，只要能讓你開心就好。」

山姆開朗的聲音驅散了亞瑟心中的陰影，決定不再追究夢境的真假。

「謝謝，我真的很開心。」

「不用謝啦！」反倒是山姆變得不好意思起來，靦地抓抓頭，「您平常也對我們很照顧啊……對了，您是來找寇帝斯老師嗎？」

「是啊！下一堂是他的課吧？」

「嗯，不過他還沒到，可能又忘了什麼東西，折回去拿了。」山姆哈哈一笑，顯然對班導師的健忘習以為常。

亞瑟笑著搖頭，等會得提醒好友以身作則才行，以免教師的威信蕩然無存。

這時教室裡突然傳來笑聲，亞瑟下意識地向聲音來源看去，只見好幾個女孩聚集在講台前，興奮地圍繞著一位高大的男性，你一言我一語聊得不亦樂乎，還不時發出誇張的笑聲，向男人投以既崇拜又愛慕的眼光。

就算亞瑟沒有戀愛的經驗，也感覺得到現場瀰漫著情竇初開的氣氛。

「又來了！」山姆看似受不了地扶著額頭，「這些女生一看到帥哥老師就纏著不放，巴不得能夠一整天都上神學課。」

亞瑟仔細打量背對自己的男性，這位神學老師擁有一頭罕見的紅髮，整潔的白襯衫搭配剪裁合宜的雙排釦西裝背心，勾勒出英挺身軀的線條，寬闊的肩背散發出專屬於成年男性的穩重氣息。

他可以理解為何小女生們爭相圍著山姆口中的「帥哥老師」了。

但不知為何，亞瑟的心頭浮現一股不安，總覺得對方的身形有點眼熟。

「山米，原本教神學的查理老師呢？」

「欸？查理老師不是回家休養了嗎？梅菲斯特老師聖誕節前就來了，已經代課好幾天了耶！」

被山姆調侃太久沒有來七年級教室，亞瑟臉上雖沒有表現出驚慌，但內心的錯愕和不安卻逐漸擴大。

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身為教務處行政人員的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七年級神學課替換老師的事情，更對這位名為「梅菲斯特」的代課老師沒有印象。

似乎察覺了亞瑟探詢的目光，他所觀察的對象驀地回過頭來，和他四目相對。

這一瞬間，亞瑟彷彿回到那日黑暗的教堂，對著完美無暇的美麗容顏，極力抵抗對方施予的誘惑。

他倒抽了一口氣，不安的情緒化為焦躁和恐懼，背脊泛起寒意。

是惡魔……那個宣告會讓他墮落的惡魔。

但在他的記憶中，惡魔擁有一頭在黑暗中也閃爍著光輝的金髮，以及不染纖塵的碧綠雙眸，而眼前的男人卻有一頭火燄般的紅髮，深褐色瞳孔更是深不見底。

但那俊美非凡的臉龐、比例完美的挺拔身軀，全都和他印象中的惡魔相符。

震驚令亞瑟忘了維持應有的禮貌，不過梅菲斯特並不在意他過於放肆的目光，甚至在女生們高聲嚷著「亞瑟神父來了」的時候，頗具風度地向他點頭致意。

亞瑟沒有漏看那優雅嘴角邊一閃而逝的微笑，又似嘲諷，又似引誘。

他心中警鈴大作，正打算走進教室和梅菲斯特對質，身後響起的宏亮嗓音卻喚住了他。

「亞瑟，你怎麼來啦？」

回過頭，滿臉笑容的好友立刻上前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新年快樂！對了，我媽說今年的蘋果收成很好，寄了好幾箱給我，過兩天我拿來給你……」

「寇帝斯，那個人是誰？」

被亞瑟硬生生打斷，寇帝斯稍微皺了皺眉頭，依然保持笑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喔，你說梅菲斯特啊？他姓什麼我倒是忘了，反正他是暫時替查理教神學的代課老師。真難得，竟然有亞瑟神父不知道的事情呢！」

「他什麼時候來的？」沒有理會好友的揶揄，亞瑟趕緊追問，同時不忘監視著梅菲斯特和學生們的互動。

「他聖誕節前就來了啊！」寇帝斯給出了和山姆相同的答案，「怎麼？你也對這位神祕的帥哥老師感興趣啊！他才來幾天，學生們就很喜歡他。說也奇怪，他明明從不參加學生的活動，這些孩子卻老愛纏著他玩。」

寇帝斯笑說梅菲斯特在學生之間很有人氣，不只女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就連不少男生也喜歡找他聊天，亞瑟也不時聽到圍繞著他的女生們邀請他參加野餐或觀賞球賽，但都被他婉言拒絕了。

「你看，她們還真是鍥而不舍……咦？你該不會也是為了看他，才特地跑來我們教室的吧？」

「不是。」亞瑟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趕緊提醒寇帝斯教學日誌的事情。

寇帝斯恍如大夢初醒，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嘴裡直嚷，「慘了、慘了，這下莉莉絲一定氣炸了！」

亞瑟正想鼓勵好友幾句，卻發現梅菲斯特在女生們依依不捨的道別聲中，踩著從容的步伐走出教室。

「寇帝斯，你回去上課吧！我有事要找梅菲斯特老師談談。」

「咦？我還沒……喂！亞瑟！」

為了跟上梅菲斯特，亞瑟向寇帝斯說聲抱歉，便快步追上前方優雅的背影。

「等等！梅菲斯特老師。」

「您好，神父。」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跟來，走到走廊轉角處的梅菲斯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注視他的眼中毫無訝異之色，沉穩的嗓音相當悅耳，「有什麼事嗎？我記得每堂課的點名表我都有交喔！」

「聽說你聖誕節前就來代查理老師的神學課了，可是很抱歉，為何我對你擔任代課老師的事情沒有任何印象？」

眼看學生們都已進教室上課，走廊上空無一人，亞瑟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切入問題核心。

「您的問題真有趣呢！可能是您之前都在忙報佳音活動吧，那時我應該一起參加的，這樣您就會記得有我這個新來的代課老師了。不過現在也不遲，您可以向莉莉絲老師調閱我的履歷，相信能幫助您更了解我。」

「我不需要調閱你的履歷，我之前就在教堂見過你了，不是嗎？」亞瑟以試探的口氣詢問，但黑亮的瞳孔卻直視著梅菲斯特，企圖從他的表情中看出動搖。

但梅菲斯特僅以高雅的動作撩起額髮，臉上不僅沒有浮現一絲慌亂，微微上揚的嘴角甚至帶點揶揄的意味。

「真沒想到，連您這樣高貴的聖職者，也會用這種老套的招式拉近和新老師的距離。」

「招式？」亞瑟不知道自己用了什麼被稱為「老套」的招式，更從未想要拉近與對方的距離，「我沒有……」

「不過很可惜，在來到這所學校之前，我從未見過您。」吐出斬釘截鐵的話語，梅菲斯特的唇勾起一抹迷人的弧線。他向亞瑟靠近了一步，俊美的容顏逼近他，「畢竟像您如此美麗的人，就算只是匆匆一瞥，我也絕對不會忘記。」

不習慣與人如此近距離接觸，亞瑟正想躲開，梅菲斯特卻執起他的左手，在膚色雪白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我想只要有幸能向您告解的人，就算是再十惡不赦的罪犯，污穢的靈魂也能就此獲得解脫吧！還是說……反而會被您的美貌所禁錮，終日思念著您呢？」

「請你別胡言亂語！」沒想到眼前這英俊的男人會說出如此輕浮的話，亞瑟急忙抽回手，但難以言喻的熱度已從被吻的地方緩緩流向全身。

「我只是為主傳達旨意、為信眾傳達信念的媒介，長相如何並不重要，真正想要從懺悔中獲得赦免的人，不該拘泥於我的外表。」

「抱歉，是我失言了。」梅菲斯特低笑著道歉，往後退一步，「那麼，請恕我先告辭了，雖然還想跟您聊聊，不過等一下還有課。」

留下一句「希望今後有機會能與你再敘」，梅菲斯特向他點頭致意，轉身離開。

亞瑟望著那漸行漸遠的挺拔身影，殘留在手背上的餘溫，仍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