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傍晚五點鐘,陸拓在辦公室接到秀賢的電話。

「今天晚上有空嗎?」她主動問他。

「你想幾點見面?」他回答。

「十點可以嗎?」

「十點?」

「太晚了?」

他沉默兩秒,然後說:「對我來說,不會。」

她笑了笑。「林森北路一百三十巷有一間叫做Rain的pub,十點鐘我們在那裡見面。」

「好。」

她掛了電話。

陸拓沉思片刻,五秒鐘后,他才關掉手機。

***

這問pub雖然在巷子里,但還不算難找。

好不容易在附近找到停車位,十點整,陸拓走進Rain,很快的找到坐在吧台前的秀賢。

Pub的燈光很暗,他走到她身邊,黑暗中的她,看起來很特別。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她對他笑,這麼問他。

「你今天晚上畫了妝。」

「對。」她笑。「到這種地方,素顏很奇怪。」

「你的打扮也很特別?」

「怎麼個特別法?」

他笑了笑。「特別誘人。」

「因為穿低胸裝的關係嗎?」

「雖然穿低胸裝,但是看起來很複雜。」

她笑一聲。「因為我穿了馬甲,事實上,我穿了很多件衣服。」

他在她身邊坐下。

燈影投射在她臉上,她像湖水一樣的眼睛,今夜閃爍著特別迷人、野性的光芒,令他迷惑。

「有時候我覺得,女孩子的衣服很神奇,」他的嗓音微微低啞。「組合起來可以有上千種的變化。」

秀賢舉杯喝了一口酒。「對,這就是做女生的快樂,但有的時候卻是一種煩惱,因為衣服太多,好像怎麼買都不夠,所以說,女人的衣櫃永遠缺少一件衣服。」

他微笑,問她:「你喝什麼酒?」

「調酒,我不喝純酒。」她問他:「你呢?今夜想喝什麼?」

他想了想,然後說:「我也來一杯調酒好了。」

她笑了笑,忽然站起來,繞過他身後竟然走進吧台。「那麼就來一杯單純乾淨,但是辣口的酒。」她笑著,拿起調酒杯放入冰塊,然後拿起一瓶威士忌打開瓶蓋,動作嫻熟地把酒倒進量酒杯里。

他驚訝,目不轉睛,看到她在攪拌杯裡面再加入苦艾酒,接著以嫻熟的技巧攪拌后滴入不知名液體,然後倒入雞尾酒杯中,最後再加上一顆櫻桃。

「你的『曼哈頓』。」

「你會調酒?」他以驚嘆的聲調問她。

「這只是最簡單的基酒。」她笑著說:「下一次,我再調口味更複雜,口感更深層的調酒給你。」

他看了她三秒鐘,之後端起酒杯,淺啜一口。

「怎麼樣?」她站在吧台內問他。

他悶哼一聲。「你在這間酒吧做paittime?」低笑著問。

「也可以這麼說,」秀賢微笑,從吧台里繞出來。「因為我常到這裡,跟老闆很熟,客人多的時候我會幫他。」

「你不是在這裡學怎麼調酒的?」

她坐回他身邊,故意笑得很狡檜。「我在美國念大學的時候,在酒吧打工,那時候我跟吧台的師傅混得很熟,因為有這樣的機會,再加上有心,所以可以偷學到他調酒的技巧。我想,當時他可能也知道我的目的,不過可能是因為看我長得太可愛的緣故,所以他就睜隻眼閉隻眼,結果我就這樣把師傅的拿手絕活,全都學會了。」

他笑,看她的眼神多了一抹深沉。

因為這樣可愛的笑容,不曾在她臉上出現過……

奇怪的是,儘管這樣的笑容純真可愛,跟以前有所不同,也一樣令他心動。

「你還沒告訴我,我調的酒喝起來怎麼樣?」托著腮幫子,秀賢橫過身把臉湊到他面前,笑著問他。

「味道很辣。」他看著她,低嗄地形容。

「你喜歡嗎?」她也壓低聲,故意低柔地這麼問他。

他低笑。「美酒就像女人,是溫柔的陷阱,男人,不可能不喜歡。」

她看著他,慢慢收起可愛的笑容,表情漸漸變得成熟起來……

但是再成熟,在她的臉上也看不到滄桑,只有漂亮與聰慧。

「我好像還沒有幫你拍照?」她突然這麼對他說。

「拍照?」

「專訪要用的照片。」

「你還會拍照?」他笑。

她縮回身體,端坐側視他,然後問他:「在酒吧牆上看到什麼了嗎?」

陸拓轉頭,慢慢環視店裡一圈。

牆上掛了一排的人物攝像,但是攝影后的照片,用特殊手法處理過,照片上的人物呈現紅、黃、藍、綠等等效果,很時街、很現代。

「這些全都是我的作品。偶爾也有客人要求酒吧老闆,說花多少錢都沒關係,一定要買下來。」

他笑,笑而不語,很有男人味。

「這樣,你相信我會拍照了嗎?」她別開眼,問他。

他還是笑。「也想把我拍成各種『顏色』的人物?」

「這些顏色不是攝影的結果,是后制的效果。」

「后制?」

「照片拍好后洗成黑白照片,在加框的時候再做手工,利用彩色玻璃紙和雙層玻璃片,善用手工技巧,就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

他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怎麼了?」她問。

過了半晌,他回答:「你讓我驚嘆。」

聽到這句話,她笑了。「現在已經是初春,截稿之前再拍照好了。那個時候是冬天,冬天的男人穿西裝看起來比較穩重,有不一樣的味道。」

他沒有回答,表情顯得深沉。

「下個禮拜同樣的時間,我們還是約在這裡見面。」她對他說。

「今晚呢?今晚就這樣結束?」他低嗄地問她。

「你想就這樣結束嗎?」她反問他。

他笑了笑。

「為什麼不說話?」

「因為我不想說違心之論,又怕說真心話,會越陷越深。」

她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對他說:「那就什麼都不要說,再喝一杯吧!」

***

午夜,他把車子留在酒吧附近,坐計程車送秀賢回家。

「明天我打電話給你。」她下車前,他對她說。

「好。」她對他笑,然後開門下車。

走進公寓之前,她回眸看他一眼,他坐在車子里,等著她走進公寓。

秀賢回頭,臉上的笑容消失。

陸拓當然沒有看到,她轉頭后的另一張臉──

沒有了笑容,她美麗的臉龐看起來只有冰冷。

***

秀芸跟沈竹芳約好晚上要見面,所以今天一早上班,她就把稿件交出去,直接寄到主編的信箱。

「張秀芸,你過來一下。」主編透過分機叫人。

「噢,好。」放下電話后,秀芸小跑步到主編的辦公室報到。

「這篇文章是你寫的嗎?」看到秀芸進門,主編立刻拿出兩張列印紙,遞到秀芸面前。

秀芸看了一眼列印紙的內容。「嗯,是啊,這是我寫的文章。」

「你是美食線的記者,為什麼會寫書評?」主編問她。

「因為……」支吾了幾聲,秀芸才想到怎麼回答:「因為我對寫書評還滿有興趣的,所以就叫文珍讓我幫她寫這個月的書評。」

「這是文珍的工作,她怎麼可以讓你來寫?」

「是我拜託她的!」秀芸趕緊說:「本來文珍也不肯,因為我拜託她很久了,她不妤意思嘛,所以才答應讓我寫的。」她小心翼翌《地,陪笑著回話。

「可是我們雜誌的書香專欄主要是做書籍推薦,應該寫一些輕鬆的內容,你為什麼要寫這麼尖銳苛薄的書評?」

「尖銳苛薄?有嗎?」秀芸瞪大眼睛。「我覺得報導的內容很公正啊!我是訪問過很多讀者,才決定這麼寫的,這裡面完全沒有我個人的評語喔!」

主編撇撇嘴,嘆口氣。「你訪問過作者本人嗎?她對於你採訪到的讀者觀感,有沒有什麼解釋?」

秀芸移開視線。「作者本人……是沒有採訪到啦!不過我有打電話給對方出版社雜誌部的總編輯,這個人他算是出版界的前輩了吧?他告訴我,他的看法也跟讀者一致。」

「你是說李鐵城?」

「嗯,對啊!」秀芸是透過沈竹芳,故意訪問到李鐵城的。

主編眯起眼問:「那你為什麼不把總編輯的名字寫進去?」有了興趣。

「這樣不太方便吧?他們是同一個出版公司的人,我覺得不要寫得那麼明白比較好。」

主編瞪了她一眼,然後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我知道了,你先出去,這篇文章我會再看一遍。」

「噢,是。」秀芸趕緊站起來離開主編辦公室。

「主編找你進去做什麼?該不會是問你,幫我代寫文章的事情吧?」文珍看她從主編辦公室走出來,立刻跑過來關切,表情很緊張。

「沒有啦!在報社和雜誌社代寫文章很普通啊,反正誰有空就誰寫嘛!主編又沒有規定,書香專欄一定要由你來執筆啊!」秀芸趕緊安撫她。

「話是沒錯,可是主編做事情很小心,她本來就不太喜歡我們隨便調換工作。」文珍擔心地瞪秀芸一眼。「早就跟你說過不要這樣,你偏不聽──」

「好了啦!」秀芸挽住文珍,笑咪咪地哄她:「中午請你吃飯好了,你要吃什麼?自助餐還是路邊攤?我都可以請客喔!」

「自助餐?巷口那一家啊?」文珍嫌惡地撇撇嘴。「拜託,我每天吃自助餐,早就吃膩了!」

「唉喲,你這個丫頭怎麼這麼嬌貴啊?人家我還不是每天吃那一家的自助餐!那好吧,今天中午請你去吃路邊攤好了,怎麼樣?」

「什麼路邊攤啊?你不是很喜歡吃義大利面嗎?怎麼不請我吃義大利面?」

秀芸皺起眉頭。「因為快月底了,現在我哪有錢啊?下次再請你吃義大面嘛,這樣好了吧?」秀芸哄她。

文珍噘著嘴,勉強同意:「好啦!」

秀芸笑咪咪地把文珍拉走,免得她還有意見。

***

晚上在飯店碰面的時候,沈竹芳一見面就從紙袋裡拿出手提包來,推到秀芸面前。

「喏,這是你要的東西。」沈竹芳說。

秀芸眨眨眼,看清楚是名牌手提包,馬上笑開臉。

「哇,這個牌子很貴,一手的要好幾萬塊耶!而且你保養得很好嘛!這個還像新的一樣,你真的捨得賣給我嗎?」她趕緊拿起包包左看右看,愛不釋手,還不忘「提醒」沈竹芳:「不過價錢千萬不能太高,最好不要超過我的四根指頭喔!」

沈竹芳撇嘴悄悄瞪她一眼,然後笑了笑。「只用過兩次而已,你喜歡就送給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賣不賣的話了。」

聽到沈竹芳這麼說,秀芸樂不可支。「真的嗎?你是說真的──你真的要把這麼貴的手提包送給我?」她樂得嘴巴張開,都閉不起來了。

「嗯,」沈竹芳端起茶,優雅地輕啜一口。「是啊,因為這樣的手提包我的衣帽間裡面實在太多,早就塞不下了,所以你把它拿走反而是幫我的忙。」

秀芸一聽,眼睛都亮了。「那好、那好啊!以後你的衣帽間里塞不下的東西,全部、全部都交給我好了!」

聽到秀芸這麼說,沈竹芳的笑容瞬間消失。她撇撇嘴,盡量掩藏「受不了」的表情。

「對了,那件事,你辦得怎麼樣了?」調整心情后,沈竹芳試探地問。

秀芸想了一會兒,才意會沈竹芳指的是哪件事。「噢,那篇文章,今天早上我已經交給我們主編了!」

「真的嗎?」沈竹芳露出笑容。「你寫了什麼內容?」

「你想知道嗎?」秀芸從皮包里拿出列印稿。「你自己看吧!」她笑嘻嘻地把稿子交給沈竹芳。

沈竹芳迫不及待地接過稿子,細讀一遍。

「怎麼樣?我的文章寫得怎麼樣?有趣又刺激吧?」

「很好,內容很真實。」

「對呀!」秀芸哼笑。「今天我們主編還問我:『有沒有採訪過作者本人呀?』」她怪腔怪調地模彷主編聲調。

「那你怎麼說?」

「我拿李鐵城來壓她啊!」秀芸得意地笑。「還好我早就料到會被刁難,所以先叫你幫我介紹那個姓李的老頭子。」

沈竹芳嗤一聲笑出來。「你只在電話里採訪過他,怎麼知道他是老頭子?」

「聽聲音就知道啦!男人一過四十歲聲音就變得不一樣,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猜他大概都有四十五歲了!」

沈竹芳撇撇嘴,不置可否。「那也不算老頭子啊!」

「唉喲,跟我們還青春嬌嫩的年紀比起來,他真的很老了嘛!」

「說得也對。」沈竹芳笑。

「如果主編沒有為難我的話,下個禮拜雜誌出刊,市面上就可以看到了。」

「到時候我一定要一口氣買三十本。」沈竹芳說。

「為什麼要買這麼多?」秀芸瞪大眼睛問。

「因為你的文筆好,我要把雜誌送給所有我認識的親朋好友,跟他們炫耀我有一個這麼優秀的朋友啊!」

「喔,」秀芸眉開眼笑。「真、真的嗎?」

「當然!」沈竹芳說:「以後你還要幫我。」

「當然好啊!」秀芸趕緊點頭。「我們是朋友,我不幫你還能幫誰?」

沈竹芳咧開嘴笑。「這餐我請客。」

「噢,那多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們是好朋友嘛!」

兩人相視而笑。

她們彼此都明白,在人與人都疏離冷漠的都市裡,能做得成「好朋友」,當然得有實質的利益。

***

周五晚上八點,孫致遠準時到達俱樂部,他走進包廂的時候,沈廣源已經在裡面等他。

「你很準時,沒有遲到。」沈廣源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站起來迎接孫致遠。

「這是當然的,」孫致遠不以為意,笑咪咪地在沈廣源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跟沈董見面,怎麼能遲到呢?」

沈廣源咧開嘴,皮笑肉不笑。「既然你還記得,我說過暫時不要見面這句話,那麼我就長話短說──聽說,你有意要賣掉你的公司?」他直接切入正題。

孫致遠挑起眉。「這個,目前只是有這個意思而已,沈董是從哪裡聽來的?」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現在知道已經是太遲了!」沈廣源沉下臉,口氣嚴厲。

孫致遠撇撇嘴。「其實還沒有這個決定──」

「怎麼可以擅自決定?!」沈廣源突然大聲喝斥。

孫致遠臉色微變,沒說的話哽在喉頭。

「當初利用過這家公司做什麼事情,現在你竟然要把公司賣了,這樣一來,公司的轉存匯款、帳冊明細你要怎麼處理?難道一併交給新的買主,把我們的秘密也一起賣出去嗎?」

「這、這樣的情況當然不會發生,」孫致遠解釋:「帳冊我會處理,匯存明細可以用其他名目替代,只要交代得過去就可以了──」

「愚蠢!」沈廣源非但不買單,還毫不留情面地痛罵:「你是不是舒服日子過久了,腦筋不用所以變笨了,竟然這麼糊塗!」

孫致遠瞪大眼睛,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你公司里的人呢?!那些人難道是啞巴,不會說話的嗎?」沈廣源握著拳頭似乎氣得想拍桌。

「這些人拿了好處,不會出賣我!」

「那麼你呢?當初你也拿了不少好處!我三令五申叫你幾年內不可以輕舉妄動,現在你還不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孫致遠答不上話,索性把臉撇開,低頭不語。

「敢這麼做,我看你一定是瘋了!」沈廣源忍不住再罵一遍。

「我不是瘋,我是被錢逼急了!」孫致遠終於反口辯駁:「要不是缺錢,我怎麼會出此下策?何況我也不一定要賣公司,我可以跟銀行借錢──」

「跟銀行借錢得提供公司財務報表,何況你借的是大錢,想跟銀行舉債聯貸,要經過政務單位撥款,這樣一來每一筆帳目都要審核,跟賣公司的意思是一樣的!你難道不清楚,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可以冒險!我最後一次跟你見面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難道你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當、當然沒有,」孫致遠畏畏縮縮地低聲道:「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而且我找的那姓陸的也是你的人,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沈廣源斥責他:「以前的事情只有你知、我知,直到我們兩個老死帶進棺材,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孫致遠垂下頭,表情卻不以為然。

「你到底需要多少錢?以前我給你的錢,難道你都花得一乾二淨了?!」

「公司開銷太大,我又有幾筆投資收不回來,所以就……」

「好了!」沈廣源沉下臉。「把數字說出來,以後這家公司就跟你沒有關係了!」

孫致遠挑起眉。「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叫你說,你就說!」

孫致遠咽了一口口水。「大概,最少也要五億……」

「五億?!」沈廣源冷哼一聲。

「這還只是小數字,」孫致遠挺起胸,硬著頭皮把話說完。「事實上,我需要十億的資金才夠周轉。」

沈廣源冷冷地瞪著他。

孫致遠被看得不自在,一聲都不敢吭。

沈廣源站起來。

「你、你要離開了?」孫致遠也跟著站起來。

「三天後我的助理會跟你聯絡,到時候文件會一起準備好,這幾天你給我安安分分的等在家裡,誰都不能見面!」

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孫致遠愣住了。

沈廣源不給他時間回神,很快就離開包廂。

如果可以不必見面,沈廣源永遠都不會再見孫致遠這號人物──

但現在他還待在台灣,還不到退休的時候,只要不離開這個是非圈,就不能不處理孫致遠的事!

沈廣源很清楚,任何一點小錯,都有令他身敗名裂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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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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