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
不一日船到塘沽,韋小寶、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經天津而至。韋小寶重入都門,當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立刻便去謁見皇帝。
康熙在上書房傳見。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頭,還沒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康熙見韋小寶到來,心中有一大半歡喜,也有一小半惱怒,心想:「這小子無法無天,竟敢一再違旨。這次雖派他差使,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再也管束他不住。」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康熙心腸卻也軟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麼哭起來?」韋小寶哭道:「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於得見,實在是歡喜得緊。」康熙笑道:「起來,起來!讓我瞧瞧你。」韋小寶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康熙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說道:「咱們比比,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豈能高過了皇上,當即微微彎膝。
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自己高了約莫一寸,笑道:「咱們一般的高矮。」轉身走開幾步,笑問:「小桂子,你生了幾個兒子?」韋小寶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韋小寶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這個了不起。」康熙笑道:「幾年不見,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生兒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麼干係?」韋小寶道:「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凡是好皇帝,兒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問:「你又怎麼知道了?」韋小寶道:「皇上派奴才去釣魚,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免得見到皇上之時,回不上話。」這幾年來康熙忙於跟吳三桂打仗,晝夜辛勞,策劃國事,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解悶,有時著實無聊,此時君臣重逢,甚是開心,說了好一會閑話,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又問起的風土民情。
韋小寶道:「台灣土地肥美,氣候溫暖,出產很多,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個個感激皇恩浩蕩,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康熙點頭道:「施政以不擾民為先。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強要他們遷入內地,實是大大擾民。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妄發議論,險些誤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勸諫,功勞不小。」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磕頭道:「奴才多次違旨,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不論有甚麼功勞,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奴才性命,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否則的話,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腦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顆,有張嘴巴說話吃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康熙道:「這顆腦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是不是還敢違旨。」韋小寶道:「奴才忠字當頭,忠心耿耿,赤膽忠心,盡忠報國。」康熙笑道:「你這忠字的成語,心裡記得倒多,還有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心裡只有一個忠字,自然記得多些,還有……還有忠君,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還有忠厚老實……」康熙道:「起來罷!你如忠厚老實,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對於別人,就不那麼忠了,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對講究『義氣』,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
康熙道:「你不用擔心,把話兒說在前頭,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負手背後,踱了幾步,緩緩的道:「你對朋友講義氣,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聖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寧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也為了你重視義氣,並非壞事。」
韋小寶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麼都不懂的,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實在……實在不能……不能對他們不住。」康熙點點頭,說道:「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對你也挺不錯啊。我派你去打她,卻又怎樣?」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她給人關了起來,險些兒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奪到了大位,也算對得住她了。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可萬萬容她不得。這女人水性楊花,今天勾搭這個男人,明天勾搭那個,那是當不得真的。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羅剎國太遠』,這五個字很是要緊,只憑著這五個字,咱們這一戰可操必勝。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騎兵驍勇,但他們遠,咱們近。他們萬里迢迢的東來,兵員、馬匹、火器、彈藥、糧草、被服,甚麼接濟都不容易。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構築璦琿、呼瑪爾二城,廣積糧草彈藥,又設置了十個驛站,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源源不絕。日前又傳旨蒙古,不許跟羅剎人貿易。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就放火燒他媽的,見到羅剎兵的馬匹,立刻就宰他媽的。」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如此調派,當真是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這一戰已經勝了七八成。」康熙道:「那也不然,羅剎是大國,據南懷仁說,幅員還大過了我們,決計不可輕敵。我們如打了敗仗,遼東一失,國本動搖。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因此這一戰只許勝不許敗。你倘若敗了,我就領兵出關親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腦袋。」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韋小寶道:「皇上望安。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決不能讓皇上來砍。」康熙道:「你明白這一節便好。兵凶戰危,誰也難保必勝。我只是要你萬萬不可輕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倘若單是行軍打仗,本來也不用你去。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並不是想滅了他,只是要他知難而退,不敢來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須得恩威並濟,要他們感恩戴德,兩國永遠和好。如果一味殺戮,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傾國來攻,我們就算得勝,那也是兵禍連結,得不償失。能和則和,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兩國講和,才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後,將皇上的聖諭向他們開導,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康熙道:「我曾傳了好幾名西洋傳教士來,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風土地理、軍政人事……」韋小寶道:「對,對。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戰百勝。」康熙微微一笑,說道:「那些教士都說,羅剎人欺善怕惡,如一味跟他說好話,他們得寸進尺,越來越凶,須得顯點顏色,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諸事齊備,要打就打,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中華上國,並不隨便逞強欺人。」韋小寶道:「奴才理會得。咱們有時扮紅臉,拔刀子干他媽的,有時又扮白臉,笑嘻嘻的摸他幾下。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從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這就是了。」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一轉念間,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從此再也不敢玩甚麼花樣,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康熙笑道:「你年紀大了幾歲,可越來越謙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韋小寶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裡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吳三桂的事,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出征羅剎。雅克薩城築於鹿鼎山,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撫遠大將軍。武的由都統朋春、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額圖助你。咱們先出馬步四方,水師五千,倘若不夠,再要多少有多少。一應馬匹軍需,都已齊備。璦琿、寧古塔所積軍糧,可支大軍三年之用。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攻城炮五十門。這可夠了嗎?」
康熙說一句,韋小寶謝一句恩,待他說完,忙跪下連連磕頭。康熙道:「羅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那是雷霆萬鈞之勢了,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韋小寶道:「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了。皇上儘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還有甚麼需用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從台灣帶來了五百名藤牌兵來京,他們曾跟紅毛兵開過仗,善於抵禦火器,奴才想一併帶去進剿羅剎。」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鄭的舊部打敗過荷蘭紅毛兵,你帶了去打羅剎兵,咱們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來擔心羅剎兵火器厲害,只怕我軍將士傷亡太多。」韋小寶道:「藤牌能擋住鳥槍子彈,這些藤牌兵著地滾將過去,用大刀斬鬼子兵的鬼腳。」康熙大喜,連稱:「妙得很,妙得很!」韋小寶道:「奴才有個小妾,當年隨著同去莫斯科,精通羅剎鬼話。想請皇上恩准,讓她隨軍辦事。」清朝規定,出師時軍中攜家帶眷,乃是大罪,因此須得先行陳請。康熙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退到門口時,康熙問道:「聽說你的師父陳永華,是給鄭克?」殺的,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康熙道:「鄭克?」已歸降朝廷。我答應過他,鄭氏子孫一體保全。你別去跟他為難。」韋小寶只得答應。他此番來京,早就預擬去尋鄭克?」的晦氣,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來,倘若再去動他,那便是違旨了,尋思:「難道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的大仇,就此罷休不成?」低了頭緩步走出,忽聽得有人說道:「韋,恭喜你啊。」韋小寶聽得聲音好熟,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一人身高膀寬,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正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宮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將多隆一劍刺死,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來嗎?霎時之間,只嚇得全身發抖,既想轉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饒命,可是兩條腿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也難以移動半步,下身前後俱急,只差這麼一點兒便要屎尿齊流。多隆走近身來,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見,做哥哥的想念得緊,別來想必諸事如意。聽說你在通吃島上為皇上釣魚,皇上時時升你的官爵,我聽了也是喜歡。」韋小寶覺得他的手掌甚是溫暖,日光照進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驚怖之念稍減,喃喃應道:「是,是。」又怕他念著前仇,要算那筆舊帳,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對準了他心臟戳入他背心,如何會得不死,慌亂之際,哪裡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裡,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趕走,我這條性命才得保全。這件事一直沒能親口向你道謝,心中可常常記著。你卻又托施琅從台灣帶禮物來給我,當真生受不起。」韋小寶見他神色誠摯,決非在說反話,心想:「他是御前侍衛總管,皇上身邊的近臣。施琅這次來送禮,自然有他的份。想來他向施琅問起了我,施琅便賣個順水人情,說禮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顯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別人沖著我的面子,不會跟他為難。只是怎麼說我趕走了刺客,這件事可弄不懂了。」多隆見他臉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責,安慰他道:「皇上近來脾氣有時不大好,多半是為了羅剎國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擔心。待會下了班,咱們去好好的吃他一頓,敘上一敘。」韋小寶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剛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樣才報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辦事能幹,能給皇上分憂,加進官爵,那是理所當然。」艷羨之意見於顏色。韋小寶見他語氣和神色之間,對自己又是親熱,又是羨慕,素知他是直爽漢子,不會作偽,心中驚懼之意盡去,笑道:「多大哥,請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傳見,吩咐叮囑的話很多,兄弟忍尿忍到這時候,可實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見臣子,若不示意召見已畢,臣子決不敢告退。做臣子的當真尿急起來,倒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只不過也只有像韋小寶這等寵臣,皇上才會跟他說話這麼久。別的大臣三言兩語,即命起去,也輪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韋小寶向來親厚,今日久別重逢,心中著實高興,當即拉著他手,送他到茅房門口,站在門口等他解完了手出來。那日韋小寶為了要救師父及天地會眾兄弟性命,無可奈何,劍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對自己很是不錯,內心也著實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沒死,對自己又無絲毫見怪之意,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來,便以言語套問當日的情景。多隆說道:「那日我醒轉來時,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關太醫說,幸虧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這一刀才只刺傷了我的肺,沒傷到心。他說像我這種心生偏了的人,十萬個人中也沒一個。」韋小寶心道:「慚愧,原來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個直心腸的好漢,哪知大哥是個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別寵愛小姨太呢,還是對小兒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沒想起。我對第八房小妾加意寵愛些,想來便是偏心之故了。」
兩人笑了一陣。韋小寶笑道:「這刺客武功很高,他來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沒有察覺。」多隆道:「是啊。」壓低了聲音道:「剛巧那時建寧殿下來瞧兄弟。這種事情,咱們做奴才的是不敢多問一句的。我養了三個月的傷,這才痊癒。皇上諭示,是韋兄弟奮勇救了我的性命,親手格斃了刺客。這中間的詳細經過,兄弟也不必提了,總而言之,做哥哥的極承你的情。」韋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一數二,但聽了這幾句話,臉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才知還是皇帝替自己隱瞞了。一來是皇上親口說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來其中涉及公主的隱私,宮中人人明白,這種事越少過問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竇,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編造一套謊話來掩飾過去,倒也須煞費苦心。
韋小寶內心有愧,覺得對這忠厚老實之人須得好好補報一番,說道:「兄弟在台灣帶了些土儀,回頭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連連搖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自己人,何必再鬧這一套?上次施琅帶來了兄弟的禮物,那已經太多了。」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這件事倒惠而不費,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違旨。」問道:「多大哥,鄭克?」這小子歸降之後,在北京怎麼樣?」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個一等公。這小子甚麼都不成,託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還高。」韋小寶道:「那日咱們鬧著玩兒,誣賴他欠了眾侍衛一萬兩銀子,由兄弟拿出來歸還。這件事大哥還記得嗎?」多隆哈哈大笑,說道:「記得,記得。兄弟那個相好的,後來怎樣了?倘若還是跟著鄭克?」,咱們這就去奪她回來。」韋小寶微笑道:「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兒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則的話,鄭克?」這小子在京師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終究是個無權無勢的空頭爵爺,咱們要欺上門去,諒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這種投降歸順的藩王,整日里戰戰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韋小寶道:「咱們也不用欺侮他。只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多隆道:「對,對,那日他欠了兄弟一萬兩銀子,我們御前侍衛不少人都是見證,咱們討債去。」韋小寶微笑道:「這小子可不長進得很。單是一萬兩銀子,那是小意思。他後來陸陸續續又向我借了不少債,有親筆借據在我手裡。他鄭家三代在台灣做王爺,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定是都帶來了北京。鄭成功和鄭經是好人,料想不會搜刮百姓,可是鄭克?」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氣么?他做一天王爺,少說也刮上一百萬,兩天就是二百萬,三天三百萬。他一共做了幾天王爺,你倒給算算這筆帳看!」多隆張口結舌,說道:「厲害,厲害。」
韋小寶道:「兄弟回頭將借據送來給大哥,這一筆錢,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這個萬萬不可,做哥哥的給你包討債,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我帶了手下的侍衛去登門坐討,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韋小寶道:「這筆債是大了些,這小子當年花天酒地,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還清,還真不容易。這樣罷,大哥帶人去討,他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就讓他化整為零,分寫借據,債主兒都寫成侍衛兄弟們的名字。每張借據一千兩一張也好,二千兩一張也好。那一個侍衛討到了手,就是他的。」多隆道:「那不成!眾侍衛個個是你的老部下,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還能要賞,那算甚麼話?」韋小寶道:「他們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幾年來,兄弟快馬加鞭的加官進爵,可一直沒甚麼好處給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這幾百萬兩銀子,眾位侍衛兄弟們就分了罷。」多隆大吃一驚,顫聲道:「甚……甚麼有幾……幾百萬兩銀子?」韋小寶微笑道:「本錢嘛,也沒這許多,其中有些是花帳,有些是虛頭,利上加利的滾上去,數目就不小了。這一筆錢,大哥自己多分幾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幾百萬兩?這……這未免太多了罷?」韋小寶道:「所以啊,要他分開來寫借據,討起來方便些。」壓低了嗓子道:「這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倘若給御史們知道了,奏上一本,說兄弟交結外藩,放債圖利,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但如御前侍衛們向他討賭債,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獨吃,干係太大,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他們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該分得些好處。」多隆連聲稱是,打定了主意,這筆債討了來,至少有一大半要還給韋小寶,他雖慷慨大方,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韋小寶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鄭克?」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雖然礙於皇上吩咐在先,不能親自去跟鄭克?」為難,以報殺師大仇,但這麼一搞,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產。這件事鄭克?」多半還是啞子吃黃蓮,不敢聲張,就算給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別人只會說鄭克?」是紈絝子弟,立身不謹,來到京師,仍然賭博胡鬧,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出得宮來,康親王傑書、李雷、明珠、索額圖、勒德洪、杜立德、馮溥、圖海、王熙、黃機、吳正治、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紛紛上前道喜,擁著他前去銅帽兒衚衕。來到巷前,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許多。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卻空蕩蕩地並無一字。韋小寶識得的字,西瓜大的還沒一擔,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不禁一怔。
康親王笑道:「韋兄弟,皇上對你的恩澤,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後,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聖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只說一應費用,內庫具領。這是皇上賞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自然是從寬里花錢,兄弟,你瞧瞧,這可還合意嗎?」說著捋須微笑。韋小寶急忙道謝。從大門進去,果然是美輪美奐,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眾官嘖嘖稱讚,盡皆艷羨。康親王道:「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麼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這『鹿鼎公府』四個字,便請咱們的李士大筆一揮罷。」李雷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是為首輔,當下也不推辭,提筆恭楷寫了「鹿鼎公府」四個大字。從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鑄成金字,鑲在匾上。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鄭克?」、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送了禮來,卻沒親身道賀。送走賓客后,韋小寶又開家宴,七位夫人把盞慶賀。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兒隨同北征,其餘六位夫人一齊不依,說他太過偏心。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說是皇上降旨,知道雙兒到過羅剎國,懂得羅剎言語,是以派她隨軍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罷了。好在雙兒為人溫柔謙和,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大家也不妒嫉於她。只建寧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葉,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心中著實氣惱。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餘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建寧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請了多隆來,交給了他。多隆大喜,說道:「既有親筆借據,咱們石頭裡也要榨出他油來。鄭克?」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此後數日之中,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如何進軍、如何接仗、如何圍城、如何打援,一一詳細指示,用硃筆在圖上分別繪明。
韋小寶道:「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奴才甚麼也不敢自作主張,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否則的話,就算打了勝仗,皇上也不喜歡。」
康熙微笑點頭,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他小時學了武藝,無法施展,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其後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遊刃有餘。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親自領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顯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內心得到了滿足。當年吳三桂造反,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非同小可,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倘若讓韋小寶領兵,必定敗事。這一仗打了數年,康熙雖不親赴前敵,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其中利弊得失,無不瞭若指掌,於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此時和羅剎國開仗,事無巨細,均已籌劃妥善,大軍未出都門,便已料到此戰必勝,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韋小寶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給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識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們聚會,給皇上知道了,卻來舊事重提,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做人既蠢笨無比,又太不光棍。」
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大軍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午門外具鹵簿,陛下張黃幄,設御座,陳敕印,王公百官會集。康熙升座。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薩布素、郎坦、林興珠等,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授大將軍敕印,頒賜衣馬弓刀。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左右奏樂,陳百戲。康熙命大將軍進御前,面授方略,親賜御酒。大將軍跪受叩飲,都統、副都統等繼進,皇帝命侍衛賜飲,然後命百官遍飲眾軍,賜金錢布匹。百官眾軍謝恩,大軍開拔。康熙親送出午門。大將軍及眾官跪請回駕。然後水陸大軍首途北征。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嬉皮笑臉,那裡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素知此人不學無術,是個市井無賴,領兵出征,多半要壞了大事,損辱國家體面,但知康熙對他寵幸,又有誰敢進諫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心下暗嘆。正是:丞相魚魚工擁笏將軍躍躍儼登壇
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說了,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在軍中強自收斂,居然不敢開賭,途中無聊之際,也不過邀了幾名大將來擲幾把骰子,輸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軍出山海關,北赴遼東。這是韋小寶舊遊之地,只是當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鹿為食,東躲西藏,狼狽不堪,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
其時秋高氣爽,晴空萬里,大軍漸行漸北,朔風日勁。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餘里,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羅剎兵四齣擾民,殺人放火,姦淫捕掠,無惡不作,每過十餘日便來一次,預料再過數日,又會出來劫掠。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吩咐大軍紮營不進,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在離雅克薩城三十裡外分頭埋伏。如羅剎軍大隊到來,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隊敵軍,則或殺或捉,盡數殲滅,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過得數日,這天上午,隱隱聽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此起彼伏,良久不絕,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俘擄十二個。韋小寶得報大喜。傍晚時分,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韋小寶升帳,親自審問。那十二名羅剎兵聽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大為駭異,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說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勝得毫不光采。
韋小寶大怒,叫過兩名羅剎兵來,從懷中取出骰子,說道:「你們兩個擲骰子!」這擲骰之戲,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麼花樣,便依言擲骰。兩粒骰子,一個擲了七點,一個擲了五點。
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你輸了,死蠻基!」羅剎語中,「死蠻基」是「死亡」之意。他轉頭吩咐親兵:「拉出去砍了!」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一刀殺死,呈上首級。餘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無不臉色大變。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骰子。」那兩名哪裡還肯擲骰,不約而同的道:「我不擲!」韋小寶道:「好,你們不擲。」對親兵道:「兩個都拉出去砍了!」頃刻間又殺了兩人。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兩人知道倘若不擲,立時便死,擲一把骰子,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機會。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擲,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對韋小寶道:「我跟你擲!」神色極為傲慢。韋小寶笑道:「好啊,你竟膽敢向我挑戰。你先擲。」那兵擲了個七點,韋小寶擲了十點,笑問:「怎麼樣?」那兵神色慘然,說道:「我運氣不好,沒甚麼好話。」韋小寶道:「你來到我們中國,殺過多少中國人?」那兵昂然道:「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你殺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虧。」韋小寶吩咐將他砍了,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你來擲。」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發抖,兩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點,贏面已很大。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那知疏於練習,手法不靈,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卻一齊向下,變成只有兩點。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我贏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點,你只兩點,怎麼是你贏?」韋小寶道:「這次點子小的贏,點子大的輸。」那兵不服,說道:「自然是點子大的贏,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矩是這樣的。」韋小寶扳起了臉,說道:「這裡是中國地方,還是羅剎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既然是中國地方,自然照中國規矩。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再跟你擲骰子,就照羅剎規矩好了。你死蠻基!」轉頭對親兵說:「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倒也精細,先要問個明白:「按照中國規矩,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還是點子小的贏?」韋小寶道:「按照中國規矩,是中國人贏。中國人的點子大,就算大的贏;中國人點子小,就算小的贏。」那兵氣忿忿的道:「你橫蠻得很,不講道理。」韋小寶道:「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殺人搶劫,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還是中國人橫蠻?」那兵默然。韋小寶道:「快擲,快擲!」那兵道:「反正是我輸,還擲甚麼?」韋小寶道:「不擲,死蠻基!死蠻基!」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身材魁梧,長了滿臉須子,大聲道:「中國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樣,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這一次你們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將出來,贏了也不光采。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韋小寶道:「你給我們捉住,輸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韋小寶道:「倘若咱們人數一樣,面對面的交鋒打仗,你們一定贏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這個自然。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否則的話,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我跟你賭,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你們贏了,就殺我的頭,倘若我贏,立刻放了我。」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以一敵五,自己贏面也是甚高。雙兒一直坐在一旁,這時聽得他言語傲慢,便道:「羅剎人,沒用。中國女人,也勝了你。」說著走過來,站在韋小寶身邊。那兵見她身材纖小,容貌美麗,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要跟我比武?」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微笑道:「好雙兒,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那兵道:「中國女人,會講羅剎話,很好,很好。」雙兒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說起來辭不達意,不願跟他多講,左手揮出,向他臉上虛晃一掌。那兵急忙仰頭,伸手來格。雙兒右腿飛出,拍的一聲,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聲,雙拳連發。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雙兒看出厲害,閃身躍到他背後,一招「左右逢源」,啪啪兩聲,在他左右腰眼裡各踢一腳。那兵痛得蹲下來,叫道:「你用腳,犯規,犯規!」原來羅剎人比拳,規定不得出腳。韋小寶笑道:「這是中國地方,打架也講中國規矩。」雙兒叫道:「羅剎的,我也贏。」閃身轉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擊去。那兵伸手擋格。雙兒這一拳乃是虛招,不等他擋到,右拳縮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來格。雙兒左一拳、右一拳,連發十二拳,拳拳皆是虛招,這在中國武術中有個名目,叫作「海市蜃樓」,意謂盡皆虛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實,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那兵連擋數下,都擋了個空,哈哈大笑,說道:「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畢,啪啪兩聲,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那兵大聲叫喊,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雙兒側身避過,右手食指倏出,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那兵一陣暈眩,晃了兩晃。雙兒躍身起來,手掌斬出,已中那兵後腦的「玉枕穴」,這是人身大穴,那兵雖然粗壯,卻也支持不住,撲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韋小寶大喜,攜住雙兒的手,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問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國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韋小寶罵道:「臭豬,甚麼妖法?拉出去砍了!你們這些羅剎兵,哪一個不服的,再出來比武?」餘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自己絕非對手,誰都不敢說話。韋小寶道:「你們認輸投降,就饒了不殺,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大家按照中國規矩,贏得我的就活,輸了的就死蠻基!」說著右手一揮,作個砍頭手勢。五兵均想:「按照中國規矩,不管擲出甚麼點子都是你贏。」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韋小寶喜道:「很好!拿酒肉來,賞他吃。」親兵去后帳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鬆開了那兵綁縛,讓他吃喝。羅剎國氣候嚴寒,人人好酒。韋小寶雖不喜飲,軍中所備卻是極品高粱,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餘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早已饞涎欲滴,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癢難搔,一個個說道:「投降,投降!要喝酒。」韋小寶吩咐將四兵鬆綁,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羅剎兵吃喝過後,猶未饜足,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著手唱起歌來,唱了一會,想到死裡逃生之餘,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此後數日,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多則十六七名,少則一兩名。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後,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當下人人降服。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不是小偷盜賊,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東來冒險,誰都不存好心。初時殺害中國平民,十分順利,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是以雖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其餘的才知道厲害。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更蠻更惡,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職。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AlexiTolbusin)。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連日不知所蹤。圖爾布青派人打探,始終不見回報,情知不妙,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共二千餘眾,親自率領,出來察看。
圖爾布青一路行來,不見敵蹤,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便下令燒毀,男女百姓,一概殺了。行出二十餘里,忽聽得馬蹄聲響,一隊軍馬衝來。
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約有五百來人,紛紛放箭。圖爾布青哈哈大笑,說道:「中國蠻子只會放箭,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一聲令下,眾槍齊發,十餘名清兵摔下馬來。
清軍中鑼聲響起,清軍掉轉馬頭,向南賓士。圖爾布青下令追趕,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奔行甚速,一時追趕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羅剎兵疾追過去,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羅剎兵火槍轟擊,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射了幾箭,便騎馬向南。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見清軍已逃得乾乾淨淨。
圖爾布青下馬入帳,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兀自熱氣騰騰,地下拋滿了金錠、銀錠、錦衣、珠寶。圖爾布青大喜,說道:「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匆匆忙忙逃走,連金銀也不及盡數攜帶。大家上馬快追!捉到蠻子大將,重重有賞。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極多,大家去搶啊!」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便即你搶我奪,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聽得主帥下令,大聲歡呼,湧出帳外,紛紛上馬,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沿途只見金錠、銀錠、刀槍、弓箭散在道旁。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已嚇得屁滾尿流,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
又追一陣,只見道上棄著幾雙靴子,幾頂紅纓帽。圖爾布青叫道:「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別讓他們瞞過了。」隨從道:「將軍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說道:「抓到了中國蠻子,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伕,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試穿靴子,試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將。」部屬又一齊稱讚將軍聰明智慧,人所莫及。再追出數里,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顏色鮮艷,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眾兵將色心大動,齊叫:「快追,快追,中國蠻子帶著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連奪七座營帳,隱隱聽得前面呼喊驚叫之聲大起。圖爾布青站上馬鞍,取出千里鏡望去,只見數裡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旗幟散亂,隊伍不整。圖爾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馬刀,在空中連連虛劈,叫道:「沖啊!殺啊!」帶領兵將,疾沖而前,沿途見二十餘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眾兵將喜叫:「蠻子的坐騎沒力氣逃了!」拚命催馬,愈追愈遠,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圖爾布青追到山口,見地勢險惡,微微一怔:「敵人若在此處設伏,那可不妙。」忽聽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中國蠻子,你們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慘啦。」正是本國官兵的語音,絕無差錯。圖爾布青大喜,當下更無疑慮,縱馬直入,後面二千餘名騎兵跟進山谷。圖爾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隊的?你們在哪裡?」只聽得山壁后十餘人齊聲應道:「我們在這裡!中國蠻子兵投降啦!」圖爾布青叫道:「好極!」剛一提馬韁,猛聽得背後槍聲砰砰大作。圖爾布青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只見山谷口煙霧瀰漫,左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眾羅剎官兵齊聲驚呼。圖爾布青叫道:「掉轉馬頭,退出山谷。」只聽得兩旁山壁上數千人大聲吶喊:「羅剎兵,投降,投降!」無數大石、擂木滾落,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擁,人喧馬嘶,亂成一團。清兵居高臨下,弩箭火槍,不住發射。
圖爾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眼見後路已斷,只得拉轉馬頭,叫道:「大伙兒向前沖!」只衝出數丈,忽聽得砰砰巨響,炮彈轟將過來,打死了十餘名士兵。圖爾布青只嚇得魂飛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躍下馬,叫道:「棄了坐騎,集中火力,從來路衝出去。」
羅剎兵紛紛下馬,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后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羅剎兵火槍的火力犀利,射程又遠,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勢道猛烈。數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底炸了上來,數百名將兵有的彈上十餘丈,有的斷首折肢,血肉橫飛,僥倖不死的慌忙爬回。
圖爾布青見前後均無退路,束手無策。一名軍官極是勇悍,率領了數十名敢死隊從北邊山壁上爬去,企圖殺出一條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無容足之處,只爬上數丈,有數十餘名士兵摔將下來,非死即傷。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將餘下數十人盡數打落。那軍官摔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山壁間儘是羅剎兵慘呼之聲。眼見再過得一會,勢將全軍覆沒,圖爾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聲和眾兵將的呼叫將他聲音淹沒了。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著叫喚。清軍停了炮火,有人以羅剎話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圖爾布青大怒,叫道:「只拋武器,不脫衣服!」清軍中有人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的,赫拉笑!出來喝酒。不脫衣服的,死蠻基!」圖爾布青叫道:「不脫衣服!」這句話一出口,隆隆聲響,清軍大炮又轟了過來。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當即紛紛拋下刀槍,開始脫衣。圖爾布青舉起短銃,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的士兵,喝道:「脫衣服的都處死刑!」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之下,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十餘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大呼:「快脫衣服!」脫衣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圖爾布青短銃連發,又打死了兩名,卻怎阻止得住?清軍大炮暫止,山壁頂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脫光衣服過來。」這時羅剎兵將哪裡還有鬥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圖爾布青長嘆一聲,舉起短銃對準了自己太陽穴,便欲自殺。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說道:「將軍,不可以,老鷹留下翅膀,才可飛越高山。」這句羅剎成語,便是中國話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之意。
只聽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一起出來,否則又要開炮了。」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圖爾布青怒不可抑,但見數名部屬瞪瞧著自己,顯然是不懷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他手指剛碰到刀柄,背後一兵撲將上來,摟住他頭頸,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將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腳,登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乾淨,抬了出去。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便有兩名清兵上來,將他兩手反綁在背後,押著行出數里,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一役,二千餘名羅剎官兵,除了打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其餘一千八百餘名都是雙手反綁,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秋風吹來,不禁簌簌發抖。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氣、心驚膽戰,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都覺好笑,其中數十人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響,不多時千餘官兵齊聲大笑。圖爾布青大怒,轉過身來,大聲喝道:「立——正!笑甚麼?」他身上一絲不掛,兀自裝出這副威嚴神態,更是滑稽無比。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極為畏懼,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聲中,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號鼓齊奏,一隊清兵從後山出來,打著黃旗,列於東方,跟著又有三隊清兵,分打紅、白、藍三色旗號,分列南、西、北三方,將羅剎官兵圍在其間。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長槍、或執大刀、或彎弓搭箭、或平端火槍,盔甲鮮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無寸縷,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人人不再發笑,心中大感恐懼。清軍列隊已定,後山大炮開了三炮,絲竹悠揚聲中,兩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寫著「撫遠大將軍韋」,右面大旗上寫著「大清鹿鼎公韋」,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這位將軍頭戴河訁子,身穿黃馬褂,眉花眼笑,賊忒兮兮,左手輕搖羽扇,宛若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儼然關雲之長,正乃韋公小寶是也。
他縱馬出隊,「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沒人問一句:「將軍為何發笑?」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無可發泄,早已橫了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罵道:「中國小鬼,你使詭計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殺便殺,幹麼這般侮辱我?」韋小寶笑道:「我怎麼侮辱你了?」圖爾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樣,難道……難道還不是侮辱?」韋小寶笑問:「你的褲子,是誰脫下的?」圖爾布青登時語塞,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他狂怒之下,滿臉脹得通紅,疾沖而上,便要和韋小寶拚命。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挺起長槍,明晃晃的槍尖對準了他身子。圖爾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體之前,雙方官兵眼見之下,笑聲大作。韋小寶道:「你既已投降,便當歸順大清,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帝磕頭罷!」圖爾布青道:「不降,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降。」韋小寶提高聲音,問眾羅剎官兵:「你們投不投降?」眾官兵都低頭不語。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叫道:「投降的軍官士兵,站到那邊去!」眾官兵呆立不動,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見無人過去,便也不敢先去。
韋小寶道:「好,你們誰都不降。廚子出來!」親兵隊後走出十名廚子,上身赤膊,手執尖刀鐵簽,上前躬身聽命。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霞舒尼克』,當年象在莫斯科吃過,滋味很是不錯,現下我又想吃了!」轉頭對十名廚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廚子應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隻大鐵爐出來,爐中炭火燒得通紅。羅剎官兵面面相覷,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麼鬼。韋小寶手一揮,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燒『霞舒尼克』!」「霞舒尼克」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在火上燒烤,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十名廚子走到十名羅剎兵身前,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落將下來。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親兵將那十名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後,但見地下鮮血淋漓。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羅剎官兵相顧駭然,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炭火必剝作響,肉上脂油滴入火中,發出嗤嗤之聲。
韋小寶叫道:「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做『霞舒尼克』」!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有四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韋小寶道:「好,投降的拉到那邊。」親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親兵又去隊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見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燒成「霞舒尼克」,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體瞄來瞄去,徵兆不妙之至,心驚膽戰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氣勢也餒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帶頭投降,餘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有的不等親兵來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間,一千八百餘名羅剎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當地。韋小寶道:「你降是不降?」圖爾布青道:「寧死不降!」韋小寶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薩。」吩咐洪朝率兵五百,護送他回雅克薩城。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這清軍將軍必定要殺,居然肯予釋放,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既放我,還了我衣服!」韋小寶笑道:「衣服是不能還的。」吩咐洪朝:「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傳我將令,暫停攻城,牽了這光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牆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將令,於清軍眾兵將吆喝笑鬧聲中,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
林興珠道:「請問大帥,既捉了這羅剎將軍,何必又放了他?這中間奧妙,還請大帥開導。」韋小寶笑道:「今日咱們打了這大勝仗,你可知用的甚麼計策?」林興珠道:「那是大帥的神機妙算,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韋小寶搖頭道:「這不是我的神機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計。皇上說道,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計策很好,吩咐我學上一學。你看過『七擒孟獲』的戲沒有?就算沒看過戲,總聽過說書罷?諸葛亮叫魏延出戰,只許敗,不許勝,連敗一十五陣,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引他衝進盤蛇谷,然後火燒藤甲兵。咱們今日使的,就是諸葛亮的計策。」諸將盡皆欽服。
韋小寶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太過殘忍,以致折了壽算。羅剎兵倘若投降,就饒了他們性命。」副都統郎坦道:「若不是大帥使那『霞舒尼克』之計,割了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極,只怕也不肯投降。這條計策,可勝過諸葛亮了。」韋小寶笑道:「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只不過在十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幾刀,割得他們大叫大嚷。炭爐子里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眾位不妨嘗嘗。」眾將縱聲大笑,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簽是美味。眾將又問:「大帥既已捉到敵酋,卻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縱,叫他從此不敢再反?」韋小寶道:「那倒不是。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寬大為懷,咱們要不要也學諸葛亮,捉到了羅剎元帥,放他七次?皇上說道:這就不對了。學諸葛亮須得活學活用,不能死學死用。孟獲是蠻子的酋長,他說不反,就永遠不反了。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他說不反,是不管用的。羅剎國的沙皇和攝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提兵來侵犯我疆界。」眾將點頭稱是。韋小寶道:「雅克薩守兵兇悍,炮火厲害。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城中官兵會另推統帥,更加狠打。現下我們剝光了這羅剎元帥,牽著他繞城三周,城裡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他沒了威風,以後發號施令,就不大靈光了。」
諸將齊聲稱是,林興珠問道:「是皇上吩咐,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皇上哪能這麼胡鬧?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氣,滅羅剎兵的威風。皇上說道: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陣交鋒之時,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多半心中害怕,銳氣一失,打勝仗就難了。皇上說:『小桂子,你花樣多,總之要我軍上下,大家瞧不起蠻子兵。』我想來想去,也沒甚麼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諸將均想:「你小時候賭錢,怎麼跟羅剎兵有關了?」韋小寶微笑道:「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賭品不好,贏了銀子落袋,輸了只管混賴,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那贏家捉住了我,剝下我褲子抵數,讓我光著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從此以後,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諸將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皇上說,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真的幹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我想當年我小小年紀,也怕人家剝褲子,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理?果然褲子一剝,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諸將齊聲稱讚,大為佩服。有的人心想:「這剝褲子的法子,連《孫子兵法》中也沒有的。這一條『韋子兵法』,倒也厲害。」當下韋小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參將帶領兩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營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備喊話之用。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開得勝,羅剎兵仰慕中華上國,洗心歸順,實乃我皇聖德格天,化及蠻夷云云。當晚韋小寶大犒三軍。次晨親率諸軍,來到雅克薩城。但見城頭煙火瀰漫,城內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槍炮聲隆隆不絕。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城中炮火猛烈,我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韋小寶道:「咱們架起大炮,轟他媽的。」朋春傳下令去,不多時東南西北炮聲齊響,一炮炮打進城去。但羅剎人經營雅克薩已久,工事構築十分堅固,兵將都躲在堅壘之中。清軍大炮雖多,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然羅剎兵堅守不出,倒也奈何他們不得。
攻得數日,何佑率領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將下來,清兵登時給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見不利,鳴金收兵。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更有數十名羅剎兵拉開褲子向城下射尿,極盡傲慢。
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大怒,親自率軍攻城。城頭上一排槍射下,薩布素中槍落馬,清軍登時亂了。城門開處,數百名羅剎兵沖將出來。林興珠率領藤牌手滾地而前,大刀揮舞。羅剎兵忙縱躍閃避。這隊藤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練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滾動而前,左手以藤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圖爾布青見情勢不妙,忙下令收兵。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薩布素右額中彈,幸好未深入頭腦,受傷雖重,性命無礙。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還是清軍死傷較多。
韋小寶帶了軍醫,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又重賞林興珠。下令退軍五里安營,當晚在帳中會聚諸將,商議攻城之法。諸將有的說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腳;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氣,只怕不敢出戰,不如築起長壘,四下圍困,將他們活活餓死;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從地底進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這句話卻提醒了韋小寶,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當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主,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執掌羅剎國軍政大權,自己卻在這裡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又想:「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我從地道里鑽進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軟,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眾將眼見韋小寶沉吟不語,臉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計,當即住口,靜候大帥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膚。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喃喃道:「騷得很,有勁,吃她不消。」眾將面面相覷,又聽大帥道:「他媽的,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眾將更摸不著頭腦,只聽他又道:「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帥說得是。羅剎鬼子再厲害,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韋小寶一怔,睜開眼來,奇道:「咱們,你也來摸?」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出口又在將軍房裡,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咱們須得另外挖過。」眾將更不知所云。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咱們青龍、白虎、天門通吃。明兒一早,大家分別去築長圍、挖地道,同時又放大炮,誘他們出戰,派藤牌兵去斬鬼腳。」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都為大帥採納,欣然出帳。次晨拂曉,眾將各領部屬,分頭辦事。朋春督兵挑土築圍,郎坦指揮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領五百士卒,向羅剎降兵學了些罵人的言語,在城下大聲叫罵。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罵人的辭句有限,眾兵叫罵聲雖響,含義卻殊平庸,翻來覆去也不過幾句「你是臭豬」、「你吃糞便」之類,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變化無窮?韋小寶聽了一會,甚感無聊。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眼見清兵勢盛,堅守不出,躲在城頭土牆之後回罵。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卻也損傷不大。當時的大炮火藥裝於炮筒之中,點火燃放,只是將鐵彈鉛彈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為患。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幾,得知皇上發兵,來打羅剎鬼子,無不大喜若狂,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有的拿了鋤頭扁擔,相助構築土圍。訊息傳將出去,連數百裡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但見人頭如蟻,紛紛挑土築圍,城外一條長圍越築越高,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內外夾攻,才有勝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已另遣一隊騎兵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作為牽制。尼布楚城的守將,每日里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
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薩是羅剎經營東方的基地,羅剎人野心勃勃,準擬佔了黑龍江、松花江一帶廣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要千千萬萬人盡皆臣服,成為農奴,因此雅克薩城牆堅厚,城中彈藥充足,糧草堆積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載,也不虞匱乏。城中開鑿深井,飲水無缺。圖爾布青怕城裡的中國人作亂內應,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牆上殺了,將屍首拋下城來。城外中國軍民見了,無不憤恨叫罵。
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要是掘斷龍脈,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只須在地牆下埋藏炸藥,炸毀城牆,大軍便可沖入。這一日城中幾口井忽然水涸,圖爾布青善於用兵,得報后凝神一想,料知敵軍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當下測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轟的一聲大響,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餘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天氣卻一天冷似一天。這極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護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至於指頭僵落,手腳凍腐,尤為常事。下得數天大雪,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紛向官兵告別,說道明年初夏開凍,再來助攻,又勸官軍南退,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薩布素、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均知入冬之後局面十分兇險,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一夜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羅剎兵住在房屋之中,牆垣擋得住寒氣,清軍卻宿於野外營帳,縱然生火,也無濟於事。於是向韋小寶建議暫行南退避寒。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卻要退兵,未免太過膿包,猶疑得數天,始終拿不定主意。部將來報,有數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韋小寶正自氣沮,忽有聖旨到來。康熙上諭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羅剎降將奉領大清敕書,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囑其罷兵退師,兩國永遠和好,比來天時嚴寒,兵將勞苦,露宿冰雪,朕心惻然。韋小寶可率師南退,駐璦琿、呼瑪爾二城休卒養士,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不服王化,再行進軍,一舉蕩平。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軍、都統、副都統以下官兵衣被、金銀、酒食有差。諸統兵將軍須遵體朕意,愛護士卒,不貪速功。王師北征,原為護民,而兵亦民也。欽此。」韋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諸將都說萬歲爺愛惜將士,皇恩浩蕩,只是想到這一撤圍,不免前功盡棄,又都感可惜。傳旨的欽差到各營去宣旨頒賞,士卒歡聲雷動。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與林興珠率軍斷後,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便殺他個落花流水。羅剎兵見清兵撤退,城中歡呼之聲大作,千餘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向下射尿。韋小寶大怒,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清軍萬尿齊發,倒也壯觀。城上城下,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軍卻射不上去,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風一吹,頃刻間結成一層黃澄澄的尿冰。
韋小寶這口氣咽不下去,指著城頭大罵。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羅剎兵野獸一般,大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韋小寶道:「不行,輸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龍來。那水龍是救火之具,軍中防備失火,行軍紮營,必定攜帶。親兵拉了十餘架水龍到來,韋小寶吩咐拖上土壘,其時江水結冰,無水可用,於是下令火伕在大鍋中燒融冰雪,將熱水倒入水龍。韋小寶拉開褲子,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親兵:「向城頭射去!」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條妙計,俱都雀躍,一齊奮勇,扳動水龍上的槓桿,一放一壓,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射去。眾親兵大叫:「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熱水衝到,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諸將有的暗叫:「胡鬧。」有的要討好大帥,在旁大聲叱喝助威。只是天時實在太冷,水龍中的熱水過不多時便結成了冰,又得再加熱水。韋小寶興高采烈,自誇自贊:「諸葛亮火燒盤蛇谷,韋小寶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風!」副都統郎坦在旁贊道:「大帥這一泡尿,大大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氣。」韋小寶突然一怔,雙目瞪視,獃獃的出神,「哇」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聚集眾將,問道:「咱們營里共有多少水龍?」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啟稟大帥:共有一十八架。」韋小寶皺眉道:「太少,太少!怎麼不多帶一些?」那參將道:「是!」心想:「軍營失火,並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韋小寶道:「我要一千架水龍應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征補,幾時可以齊備?」
當地是極北邊陲,地廣人稀,最近的城鎮也在數百裡外,每處城鎮寥寥數百戶人家,居民貧窮睏乏,未必就有水龍,要徵集一千架水龍,那是決計無法辦到。那參將臉有難色,說道:「啟稟大帥:一千架水龍,在關外恐怕找不到,得進關去,到北京、天津趕運過來。」韋小寶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調運水龍,那得多少時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擱不起!」那參將喏喏連聲,臉色大變,心想:「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那欽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大帥,你的貴尿已經射上了羅剎人城頭。這個……這個貴精不貴多,咱們這一仗已經贏了。以兄弟淺見,似乎可以窮寇……窮寇莫射了。」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沒一千架水龍,辦不了這件大事。」那欽差心想:「你這大帥忒也胡鬧,這射尿鬥氣之事,偶一為之,開開玩笑,那也無傷大雅,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干?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他們君臣投緣,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鬧得太過不成體統,未免貽笑天下。」欲待再勸,卻聽韋小寶道:「眾位將軍,哪一位能想出妙計,即刻調到一兩千架水龍,那是莫大的功勞。」朋春道:「請問大帥,要這一千架水龍,是用來……用來射尿上城嗎?」韋小寶笑道:「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如用來射尿上城,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一百萬兵也不夠啊。」朋春道:「正是。屬下愚蠢得緊,要請大帥指點。」韋小寶道:「剛才我見本帥的貴尿射上城頭,立即便結成了冰。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那便如何?」
眾將一怔之下,腦筋較靈的數人先歡呼了起來,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帳之中,歡聲如雷。眾將齊叫:「妙計,妙計!水漫雅克薩,冰凍鹿鼎山!」
過得片刻,歡聲漸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調,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趕運過來。」當時便有數名副將、佐領自告奮勇,討令去徵集水龍。
洪朝職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後,這時躬身說道:「啟稟主帥:末將有個淺見,請主帥定奪。」韋小寶道:「你說罷!」洪朝道:「末將是福建人,家鄉地方很窮,造不起水龍,鄉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那竹筒水槍,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開一個銅錢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時,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裡,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滿了水,再用力推動活塞,水槍里的水就射出去了。」韋小寶嗯了一聲,凝思這水槍之法。
何佑道:「啟稟主帥,這水槍可大可小。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槍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要做大水槍,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才有。」
韋小寶問洪朝:「你有甚麼法子?」洪朝道:「末將心想,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大松樹、大杉樹卻多得很。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把中間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槍。」韋小寶道:「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罷?」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說道:「啟稟主帥:這事倒不難辦。先將大木材鋸成兩個半爿,每一爿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打磨光滑,然後將兩個半爿合了起來,木材中間就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兩個半爿拼湊之時,若要考究,就用筍頭,如果是粗功夫,那麼用大鐵釘釘起來也成了。」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做這麼一枝大水槍,要多少時候?」班副將道:「小將自己動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趕夜工,可以造得兩枝。」韋小寶皺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一起來干,你做師父,即刻便教徒弟。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眾將官,馬上動手,伐木造水槍去者!」
眾將得令,分帶所屬士兵,即時出發,去林中秧伐木材。同時分遣快馬,去向百姓征借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關外遍地都是松杉,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也是不計其數。清軍大軍出動,不到半天便伐了數千株大木材。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將調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連夜開工,趕造水槍。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範,那水槍徑長二尺,槍筒有一丈來長,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橫木一齊拉推。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后,班副將一聲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動活塞,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餘步之外。韋小寶看了試演,連聲喝采,說道:「這不是水槍,是水炮,咱們給取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龍水炮。」取出金銀,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吩咐連日連夜趕造。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復回,站在城領眺望,見清軍營中,堆積了無數木材,心想:「中國蠻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來,那是要圍城不去了。哼,再過得半個月,大風雪刮來,可有得你們受的了,火燒得再旺,也擋不了這地獄里出來的陰風寒氣。」他下得城來,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斟上羅剎烈酒,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朋春、何佑等分遣騎兵,將數百里方圓內百姓的鐵鑊鐵鍋都調入大營,掘地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龍水炮上都蓋了樹枝,以免給羅剎士兵發覺。過得幾日,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黃道吉日,韋小寶卯時升帳,擊鼓聚將,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炮口對準城中。軍中號角齊鳴,號炮砰砰砰的連發九下。各營將士一齊動手,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燒將起來。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忽聽得城外炮聲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頭察看。其時風雪正大,天色昏暗,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正疑惑間,猛聽得清軍齊聲吶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圖爾布青大驚,只叫得一聲:「啊喲!」一股熱水當胸射到。總算天時實在太冷,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卻沖得他立足不牢,一個踉蹌,倒在城頭,身旁親兵急忙扶起。但聽得四下里都是喊聲,頭頂水聲嘩嘩直響,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霎時之間,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叫道:「中國蠻子又使妖法!」大樹中竟會噴出水來,自然是妖法無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槍,別讓中國蠻子衝上城來。」
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牽著繞城三匝之後,威信大失,發出來的號令,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只是清軍圍城甚急,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后無一倖免,這才勉力守御,這時忽見巨變陡起,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眾兵將四散奔逃,哪裡還有人理睬於他?幸喜清軍只是射水,倒不乘機攻城。羅剎兵亂了一陣,驚魂稍定,但見地下積水成冰,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潑將下來。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輕女子,作為營妓,供其淫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傳教的教士,隨軍做買賣的商人,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小偷大盜。頃刻之間,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初時水尚溫熱,不多時濕衣漸冷,又過一會,濕衣開始結冰。眾人大駭,紛紛脫下衣褲皮靴,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黏連肌膚,那時手指僵硬,再也無法解脫,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實是危險不過。地下積水漸高,慢慢凝固,變成稀粥一般,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冰冷徹骨,忍不住雙腳亂跳,大叫:「凍死啦,凍死啦。」眾人紛紛搶到高處,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兒都凍死啦。」圖爾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撐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巡視,聽得有人大叫「投降」,大聲怒喝:「誰在這裡擾亂軍心?姦細!拉出來槍斃!」
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溫暖,在這裡呼喝叱罵,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人人心中不忿,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向他投去。圖爾布青舉起短銃,轟隆一聲,向人叢中射去,登時打死了兩人。餘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更有人撲了上去,將他拉下馬來。衛兵舞刀砍殺,卻哪裡止得住?正大亂間,一小隊騎兵奔到,羅剎亂民才一鬨而散。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登時將他全身潑濕。他雙腳亂跳,大聲咒罵,只得命衛兵相助脫衣除靴。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土壘上歡聲雷動,南腔北調,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壞炮。燒水隊加柴燒火,將冰雪鏟入鍋中,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滿,「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一股水箭從炮口衝出,射入城中。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紛紛灑下,有的射得較低,卻凝聚不散,對準了人身直衝。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遠,有的卻射程甚近,更有許多射得幾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已壞了六七百尊。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不及水炮發射之快,「彈藥」到後來已然接濟不上。又射得大半個時辰,壞炮愈多,熱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威力大減。
韋小寶正感沮喪,忽見城門大開,數百名羅剎兵涌了出來,大叫:「投降,投降!」
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羅剎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時,城門又閉,城頭上幾排槍射了下來,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其餘羅剎降人四散奔逃。清軍水炮瞄準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水柱激射過去,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這時候城內積水二尺有餘,都已結成了冰,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凍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羅剎兵無衣無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凍得簌簌發抖,臉色發青。有的數兵摟抱在一起,互借體溫取暖。
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督促眾兵將守城。眾兵都轉過了頭,不加理睬。圖爾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軍官。那軍官轉身避開,圖爾布青追將過去,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圖爾布青出力掙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來,大叫:「救我,救我!」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圍觀。過不多時,窟中積水凝結成冰,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氣不已,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便似活埋了一般。
這時人人心意相同,打開城門,大叫:「投降!」蜂湧而出。韋小寶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亂語,所發的號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口中大叫:「得令!」卻自行去辦理受降、入城、繳械、清理諸般手續,一切井井有條,卻和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化水流出城外,卻也難以辦到,只好順其自然。郎坦督率眾兵,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請韋小寶、索額圖和欽差住入,然後再去將火藥庫,槍械庫、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時清朝國勢方強,軍中紀律森嚴。大官如韋小寶、索額圖等不免乘機大發橫財,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城內城外殺牛宰羊,大舉慶祝。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湧,說韋大帥用兵如神,古時孫吳復生,也所不及。那欽差道:「兄弟這次出京,皇上一再囑咐,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固是奇功,更加難得的是,居然刀槍劍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一日之內摧大敵,克名城,而不損一名將士,古往今來,唯韋大帥一人而已。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絕後了。」
韋小寶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薩城,本來也非難事。難在皇恩浩蕩,體惜將士,不能傷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這條計策,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咱們給皇上辦事,打場勝仗,那也罷了,人人都會的,不算希奇。總是要仰尊皇上聖意,打勝仗而不死人,這就難一些了。」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個大勝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確是天大的難事,當下人人點頭。索額圖道:「這是皇上的洪福,韋大帥的奇才。」韋小寶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勞。若不是欽差大人和索大人親臨前敵,奮勇督戰,咱們也不能勝得這麼容易。」欽差和索額圖大喜,感激無比,適才對陣之時,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那有半點「親臨前敵,奮勇督戰」之事?但韋小寶既這麼說,在報捷的摺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滿清軍功之賞,最是豐厚,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常言道:「花花轎子人人抬」。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費,一無所損。欽差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自己在軍中便有甚麼逾規越份之事,欽差和索額圖也必儘力包瞞,守口如瓶。
眾人吃喝了一會,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抬到階下。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全身發青。韋小寶嘆道:「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圖爾布青,叫作圖爾布財,那就不會發青,只會發財了。」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待得降兵人數、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韋小寶與索額圖、欽差三人聯名上奏,遣飛騎馳往北京,向皇帝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