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隨著捷運的行駛,身體輕微晃動,倪蓓沛的腦子裡不斷回想著今晨作的夢——關於韓驥之的夢。
那年在校園後山的告白,就像曇花一現,隔周一她就在社辦的置物櫃里,發現韓驥之留給她的信。
信上說他已經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國念書,但他仍希望她能記得他,之後他便徹徹底底的消失,就此再也沒有他的任何訊息。
像他那麼惡劣的人,她幹麼要掛記他啊?就算他刻意提醒,她也沒必要把他放在心上。
可是時隔數年之久,她卻還夢到他,這夢也來得太奇怪了吧?
她承認在收到他留下的那封信后,確實曾因為對於他在出國前特地向她告白的行徑百思不解而夢過他幾次,可那段時間並沒有維持很久,次數也不頻繁。
過沒多久,她就被沉重的課業及社團活動佔去所有心思,而他也被深埋進記憶里極隱密的區塊,隱密到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段往事,沒想到卻在今晨再度夢見,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奇妙預感。
該不會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吧?
臨出門前,她敲了敲室友陳玉琪的房門,誰知裡頭卻沒有半點聲響。
玉琪搬來跟她同住也近兩年了,平日跟她挺有話聊的,兩人感情極好,什麼事都可以互相交流,彼此都不藏私的談天說地,更能毫無異議的互相幫忙,因此她才會想找玉琪聊一聊,可惜玉琪顯然不在家。
八成又跑去哪裡玩了吧?
這玉琪什麼都好,就是愛玩了點,也不想想前陣子才為了她父親心血管阻塞得開刀,而向公司借貸了一筆款項,還不認真點工作把欠款還清,一天到晚就想著玩,實在很傷腦筋。
這麼一想,好像也好些天沒見到玉琪了,那女人最近似乎玩得很瘋,瘋到夜不歸營了!
要是今天下班回家有遇上她,非得好好念她一頓不可。
倪蓓沛踏出捷運站,走向自己服務的百貨公司,在營業時間開始前就先到自己負責的櫃位做準備工作。
她在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櫃當專櫃小姐,受聘於化妝品公司,上班時間則配合百貨公司的營業時間,工時很長,但做了兩年多,臉上保持職業性的笑容、長時間站立的困難她都適應了,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哎喲~~又要開始上班了。」周小晴是與她站同一櫃的同事,看著百貨公司緩緩上拉的鐵卷門,忍不住嘆道。「人家昨天三點多才睡,今天這麼早又要上班,實在是累死人了。」
「誰叫妳有人約就答應,根本是來者不拒。」倪蓓沛斜睨她一眼,取笑她自找麻煩。
百貨公司化妝品櫃的專櫃小姐都頗具姿色,其中就數蓓沛的人氣最旺,動不動就有男人在櫃檯邊「站崗」,而周小晴就是跟那些男人約會,只要有人約她就去,感覺還真是樂此不疲。
「話不能這麼說啊,那些邀約的男人里不乏青年才俊,不跟他們出去玩玩,哪知道哪個才是最適合自己的人?」每個女人都希望嫁個最優秀的男人,就因為那些人條件都還不錯,所以她才要逐一篩選,才能準確的萬中選一啊!
「借口,那根本是浪費時間。」像她可不做那種蠢事,要是有人約她就答應,八成就會像小晴那樣,累得跟狗似的,哪來的精神上班?
況且那些男人放著正事不做,三天兩頭就到百貨公司站崗,難不成他們都不用上班嗎?她是沒想過自己想交什麼類型的男朋友啦,可是不認真工作的男人,她實在無法認同。
「好啦,妳別再念了,我只缺男朋友,不缺碎碎念的老媽子。」周小晴皺起眉心,受不了她的叨念,連忙求饒。
「那妳就別喊累啊,歡喜做,甘願受嘍!」她輕笑,不再鬧她,開始端起笑臉迎接顧客。
時間很快的流逝,一轉眼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當倪蓓沛兩腿站到疲累不堪之際,周小晴突然一臉興奮的拉著她,並偷偷的指著門外。
「幹麼?」她莫名其妙的睞了小晴一眼。
「妳看妳看,站在那裡的男人好帥喔~~」周小晴的雙眼冒出喜悅的愛心,顯然已被對方的「男色」所迷惑。
順著周小晴所指的方向望去,倪蓓沛發現了小晴口中的那個帥男人,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遂瞇起眼來瞧個仔細,不過還是看不清對方的五官。
「看不到啦!我可沒妳那麼好的視力。」事實上,她有輕微的近視,只是在不影響一般看東西的情形下,她不想戴眼鏡或隱形眼鏡,因此稍遠的距離她就沒辦法看得很清楚。
「吼~~真的很帥捏!沒看到可惜啦。」周小晴咕噥了句。
「妳有看到我就很高興了,我該去填寫工作日誌了,別吵我了喔,乖。」她拍了拍周小晴的頭,然後轉身回到櫃檯後方的小桌寫日誌。
周小晴摸了摸頭,有種被當成小狗的錯覺。她依依不捨的再看了眼站在百貨公司外的帥哥一眼,才訕訕的開始整理櫃檯,好準備下班。
*
揮別周小晴,倪蓓沛拖著疲累的身體離開百貨公司,緩步走向捷運站,卻在途中被一堵肉牆擋住去路。
她不假思索的向右移一步,不意對方也跟著移動,她蹙了蹙眉,轉而向左移動,對方卻彷佛存心作對似的,再次擋住她,頓時令她感到萬分氣惱。
「不好意思,借過。」時間已近晚上十一點,獨行的夜歸女子著實不太安全,她沒敢和對方嗆聲,索性低聲請對方借過。
「這麼久不見,遇到老朋友不用打聲招呼嗎?蓓沛。」眼前的人牆突然開口了,低沈性感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
「嗯?」怎麼這個人認識她嗎?她下意識抬起頭,望進一對深邃的眼瞳,她瞇起雙眼。「你是……」
男人搖搖頭,狀似感嘆的嘆了口氣。「沒想到妳竟然忘了我,真教我失望。」
她瞇起眼盯著男人性格的臉龐,那深邃的眼、挺直的鼻,還有那張略薄卻好看的唇,頓時好像有什麼東西撞進她的腦海——
「韓驥之?你是韓驥之嗎?」
「妳總算還是想起我了。」他的眉心鬆開,明顯因她的反應而鬆了口氣。
「呃……」她尷尬的撫了撫後頸,不明白他怎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你什麼時候回國的?」
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不會再遇見他了,沒想到他會主動來找她?!這是不是表示他不曾忘了自己?
這個可能竟莫名的令她感到喜悅。
「回來兩年了。」風吹過更顯成熟的性格臉龐,他低頭凝著她嬌美的粉顏。「妳呢?還好嗎?」
「嗯,就這樣啊,我現在在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櫃當專櫃小姐。」她說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笨得可笑。
他都找到百貨公司外來了,想必也知道她目前的工作,她幹麼多此一舉的向他報告?實在笨死了!
「我知道。」想知道這點小事並不困難,他勾起嘴角淺笑,但下一瞬間他就斂去笑意,一臉正色的盯著她。「我想問妳一件事,希望妳能誠實回答我。」
「什麼事?」她微愣,原來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之所以突然出現,根本不是找她敘舊,而是來問事情的嗎?這讓她適才喜悅的心情瞬間消失無蹤。
「妳是不是跟人分租房子,室友的名字叫做陳玉琪?」他將手放入口袋,像在聊今天天氣好不好那般自在。
「對啊,你怎麼知道?」難不成這傢伙跟玉琪有一腿?!
她心口一提,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因為那跟我接下來要和妳談的事情有關。」
*
像劉姥姥不小心闖進大觀園似的,倪蓓沛在一間頗具規模的辦公室里,好奇的東張西望。
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說要跟她講事情,然後就帶著她來到這家公司,走進這間沒人的辦公室里,問題是,韓驥之幹麼把她帶來這裡?
現在都這麼晚了,打從踏進這間公司以後,就沒看到半個人影,他為何要帶她到這裡來呢?
「坐。」他脫下外套,隨意披掛在椅背上,然後拉開辦公室里的小冰箱,拿出兩罐罐裝飲料,並把其中一罐放在沙發前的矮几上。「這裡是我的辦公室,如何?還可以吧?」
「很、很好啊!」哇噻!是他的辦公室耶!這裡豈止還好而已,比起大公司高級主管的辦公室,根本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到底擔任什麼職務啊?
她在沙發上坐下,不禁好奇的發問:「你的辦公室這麼大,我很好奇你在公司里是什麼職位。」
「負責人。」他大方的丟出答案。
「負責人?!」她的聲音不自覺的拔高,後知後覺的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不好意思的連忙壓低音量。「意思是,這公司是你的喔?」
「也不能這麼說,這裡只是分公司,總公司是我父親在美國創立的。」他邊拉開飲料拉環邊解釋。
「喔。」這樣也很厲害了,以他跟自己一樣二十八歲的年紀,就能負責一家分公司的營運,比起她實在強太多了——見鬼了,現在可不是想那些的時候,還是快點搞清楚這傢伙的目的才是重點。
「那,你想跟我談有關玉琪的什麼事?」
「其實她是我的員工……」喝了口飲料,韓驥之抿了抿唇,盯著她的眼,暗嘆一聲。「我就不拐彎抹角直說了,我想問妳的是,妳是不是曾經幫她當過保人?」
找上她是必然的過程,雖然有多種方法可以進行,但長痛不如短痛,他最後還是選擇直話直說。
況且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她配合。
「我哪有當過什麼保——」她反射性的反駁,但話還沒講完就戛然而止,中斷得極不自然。
「怎麼?妳想說什麼?」他挑起眉尾,對她的反應頗感興味。
「呃……你說的該不會是玉琪向公司小額貸款,寄回去給她父親開刀的那筆錢吧?」完了,她突然想起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全身的肌肉霎時變得緊繃。
當時玉琪說她在老家的父親心血管阻塞,急須開刀做心臟支架,雖然健保有負擔部分醫療費用,但光一支支架就要七、八萬,加上住院費用,她實在付不出那筆自付額,只得向公司借貸。
而公司當然也不是傻瓜,得有人願意擔保才肯出借這筆錢,於是在玉琪的苦苦哀求下,她一時心軟便答應……天啊!她記得陳伯伯開刀的事,卻差點忘了自己是擔保人的部分。
毀了!該不會就是這筆貸款出包了吧?
萬一真是如此,這可該怎麼辦才好?
「我不清楚她拿那筆錢去做什麼,我只知道妳是那筆借款的連帶保證人。」
「那……既然錢是她借的,你去找她要啊!找我幹麼?」莫名其妙嘛!既然玉琪是他公司的員工,找她應該不難,更何況他都能找到身為室友的她了……等等,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好幾天沒見到玉琪了。
難道玉琪包袱款款落跑了?!
OHMYGOD!不會吧?她不會那麼倒霉吧?
她越想心越驚,心頭像吊了十五個水桶般七上八下。
「要是找得到她,我當然會直接找她,但是她留下的聯絡方式是假的,包括她南部的老家,所以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找上妳。」他也很同情她,但是幫人做保就是一個字「呆」,簽了字就得負全部的責任,不論是江湖道義或法律上都一樣,絕對無法規避責任。
「本來這事該由公司的總務部門出面處理,不過既然我們曾經是同學,我也想跟妳敘敘舊,所以就親自跑這一趟。」
敘舊?有人用這麼刺激的方式敘舊嗎?她的臉色像沾到漂白水的牛仔褲般迅速刷白,整顆腦袋暈沉沉的不知所措。
怎麼會變成這樣?她跟玉琪的感情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她會做出這種陷害她的事情來呢?她一直將玉琪當成自己的親姊妹啊!
她口乾舌燥、手心冒汗,無意識的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唇瓣,完全不曉得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狀況。
韓驥之盯著她的眼微微閃爍了下,她那不經意顯露出來的小動作,該死的挑起他體內深沈的慾望。
是的,即使分開好些年了,在看不到她、觸碰不到她的地方,他依舊對她難以忘情,就算有其它的女人主動黏過來,使出再誘惑人的手段,都無法挑起他任何興趣與心動。
他花了好些時候才看清這一點,既然他的心已經作出決定,那他就不需再多走冤枉路,直接將倪蓓沛追到手就是。
不過追她顯然不是易事,他可沒忘記數年前她賞自己一個耳光的慘痛經歷,每當想起山坡上親吻她時的甜蜜,相對的也會憶起當時臉頰被她甩巴掌的熱辣感。
對她,他勢在必得,只不過得多花點時間和技巧。
打定主意后,他開始進行找她的動作,只是效果不太顯著,花了近兩年的時間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不過或許是連老天爺都幫他,就在他苦思該以何種方式尋找她之際,她的室友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工作,還欠了公司一筆帳就跑了,更巧的是,她還笨笨的當了那女人借貸的連帶保證人。
這個情況對她來說是個極差的遭遇,可對他而言卻是個最佳的機會,現在那個壞女人不見蹤影,他恰好就有理由找上她,不容她拒絕及逃避。
雖然陳玉琪擺明了誆騙她,可他不得不承認,他相當感謝陳玉琪的壞心眼,然而也無法原諒她的惡行——與陳玉琪借貸的錢財無關,而是陳玉琪竟膽敢欺負他中意的女人,就得有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
「等、請你等一下。」她穩住虛軟的雙腿,擠出吃奶的力氣故作鎮定地說:「你好歹讓我回家確認,她是不是還住在我那裡,我才能——」
「事實上她已經很多天沒回租屋處了。」韓驥之的眼角抽搐了下,無情的打碎她最後的一線希望。「妳應該知道我的個性,要不是確定已經找不到她,我也不會冒冒失失的找上妳。」
這小女人未免太看輕他了吧?五十萬對她來說或許不是小數目,可對他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幾乎沒有任何感覺,他可以當作沒那回事,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可偏偏這事兒扯上她,這分明是老天爺賜給他的絕佳良機,他自然得好好把握,非得趁此機會好好和她攪和一番不可。
倪蓓沛閉了閉眼,以她對韓驥之的了解,他確實不是會隨便誣賴別人的男人,那麼就是她被情同姊妹的室友陳玉琪給背叛了。
「所以現在你變成我的債主了?」她無力的垂下雙肩,全身因絕望而發冷。
韓驥之凝著她,面無表情的點了下頭。
「是嗎?」她弔詭的笑了,可那笑比哭還難看。「那你希望我怎麼做?我知道欠債還錢天公地道,但醜話說在前頭,我沒有錢可以還你。」
雖然北上工作多年,但她工作的薪水幾乎全寄回老家供弟妹念書和家庭開支,身邊根本沒有多餘的存款,也算是個「月光族」——每個月都把薪資花光的族類,現在要她到哪裡變出錢來還給他?
就算他肯讓自己每個月攤還部分金額好了,那老家的開銷該怎麼辦?弟妹未完成的學業又該怎麼辦?她越想越心灰,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韓驥之緊凝著她難過的秀顏,心中泛起不舍。
他當然清楚她的經濟狀況,因為在找上她之前,他就已經先行調查過她的近況,包括她的交友狀態和經濟條件,也曉得她幾乎將所有收入全寄回台東老家,所以他現在的行為等同於趁火打劫。
即使如此卑劣,他仍不得不狠下心來逼迫她,只因他不想再次錯過她。
當年他不得不離開台灣出國深造,這次是老天爺給他的一次機會,倘若錯過這次機會,上天一定不會大發慈悲再給他另一次機會,因此這次無論如何他都要好好把握才行。
他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我有說要妳還錢嗎?」他要錢做什麼?他自己多得是,他要的只有她。
「啊?」她傻眼,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玉琪欠你錢,而我是她的連帶保證人,你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的不是嗎?」
「原則上是如此,但我並沒有要求妳代償那筆錢。」再喝一口飲料,相較於她的緊繃,韓驥之顯得十足氣定神閑。
「……」倪蓓沛好無力,搞不懂他到底想做什麼。「欠你錢又不要我還,那你現在到底要我怎麼做?」
「這個嘛……依我們之間的交情,我想用這張借貸契約請妳幫我一個忙。」他慢條斯理的由抽屜里拿出一張單據,招搖的在她面前晃了晃。
瞪著他手上的單據,她不明所以的輕問:「什麼忙?」
好幾十萬的債務,幫他一點忙就可以抵銷嗎?
她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
「因為一個特殊理由,我想請妳假扮我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