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良駒芒青揚起一行雪塵,鞍上的英俊男人微揚雙眉。

預言中的樹林近在眼前,他翻身下馬。

白的雪,紫的林,不遠處有一抹暗紅。

竟然毋需尋找,那人就倒在林中空地上,一身大紅喜服雖殘損,但霞披華麗,依舊暗示了豪門新婦的身份。

男人拴了馬,走近那雪地里的紅衣,預言提及此人應是男性,但若是尋常男子,又怎會身披嫁衣,昏倒在這雪地冰天之中。

在他低頭思索的同時,紅衣突然醒了,伸出一隻帶血的手,牢牢捉住男人下擺的裘皮。

「救我……」雖略嫌青澀,但的確是青年男子的聲音。

紅衣間亂髮披紛的人抬頭,露出一張半褪濃妝的臉。

精緻太過,反而呆板如同人偶,玉簪粉未褪的地方,白素顏則凍成了青紫。

再加上似血點的口脂,只覺得像凄厲女鬼,沒有半點美好的影子。

「救我罷!給你錢……很多錢。」

像女鬼的青年拽著男人,許給他百兩黃金來救自己的性命。

策馬而來的男人沉默一會,俯身將他抱起。

北國的冬日很冷,在明白自己獲救以後,青年再度失去知覺,男人想脫下自己的狐裘替他保暖,擺弄對方衣物時發現青年腹部有一道新鮮的血口,而腰上緊緊束著個染血的包袱。

包袱上的血乾涸發黑,顯然不屬於青年。

事後男人解開了包袱,裡面滾出一粒人頭。

***

「百兩黃金?那自然是騙人的。」

五天後,養傷的青年端著碗靠在床上笑道。

「挨不到小半個時辰我就會凍死,不騙人就只能去騙鬼了。」

青年笑得好看,精緻的五官生龍起來,像朵開錯了時節的榴花。

他叫常留瑟。

足月椿堂先敘,足歲萱堂病亡,三年前阿姐被郡守捉去行樂后投井自盡,一路坎坷走來,方二八年華已是孑然孤身。

常留瑟六歲拜入武林小門,十餘年所習的摯腳功夫,便都用在了復仇上。

那個冬夜,他扮作太守新納的姬妾混進府中,又帶著仇人的頭顱負傷逃亡,被踏雪而來的垂絲君所救。

垂絲君,句芒輕騎、依循預言而來的男人。

天下第一刺客,無人知曉他的真名姓,僅以垂絲君代之。

「我救你,非是為錢。」

垂絲君正色回答常留瑟。

他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收天下第一的酬金,這其中有真金白銀、珠寶玉器,也有神兵利器、字畫古玩。

垂絲君覺得沒有炫耀的必要。

但就算是隱瞞了三分的數量,也讓常留瑟咂舌。

「我會將你練成下一任天下無雙的刺客。財產也會分你一半。」男人許諾,「只要你答應與我一起除掉屍陀林主。」

屍陀林主並非是那傳說中的死神,而是與死神齊名的人。

當朝崇仰密宗,二十年前屍陀林主護送密宗佛像西來,后遁入江湖自成邪派屍陀林,以扭曲教義,行血腥術怯為營,死於其手上的男女不知凡幾。

「堂堂垂絲君尚不能解決之人,在下草莽芥子,又如何能夠幫得上忙?」常留瑟匆忙吃掉碗里最後一枚蓮子。

「還請趁早另找高明吧。」

垂絲君不語,只從懷裡取出一張檀紙,遞到常留瑟面前。

「望之夜玄武之野,火燃紫木,得此子相助可焚屍陀之林。」

常留瑟讀完,舔去唇上殘留的糖霜。

「就憑這張草紙,垂絲君便救了在下一條性命?」

男人點頭,「就憑這張草紙,換了我一斗夜明珠。」

他同時伸出一掌翻了番。

「東極預言頂上的仙家,能知未來,但極頂天險,仙家亦索要不菲,是故百年來登頂問仙之人,僅十指之數。」

常留瑟訝異道:「竟有如此高明之神仙,那你有沒有問刺殺屍陀林主后,是否能全身而退?」

垂絲君頓了頓,「大仇得報,雖死而無憾。」

「你竟然是為了報仇?」常留瑟好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榮幸,讓垂絲君不計酬勞地替他報仇?」

垂絲君毫無預兆地沉了臉,道:「你若答應,我自然會擇日告知。」

常留瑟看出他不悅,卻也沒有膽怯的意思。

「若是我不同意呢?」

「你若不同意,我只能再將你扔回雪地里。」垂絲君回答得坦誠,「或者你拿出百兩黃金來贖命。」

「我倒是真的已經大仇得報,死而無憾了。」常留瑟學著口氣回答,「家人恐怕還在轉輪司前等著我呢。」

垂絲君冷笑。

「既然毫無留戀,那日又為何要我救你?」

「為了那粒人頭啊。我當時還不知應該怎麼處置,現在好了。」

頓了頓,常留瑟又問了一遍,「那粒人頭真的處置了么?」

垂絲君點頭。「片了頰上的肉條入太守府廚房的肉糜里,剩下那個骷髏就擺在你門外晾著,想必是有別的用處,所以你還是捨不得死。」

被說中了心思,真留瑟乾笑兩聲伸手去撥垂到額前的長發。

他的手細瘦森白而骨節分明,發卻黑亮,交錯在一起竟真然有了些禪意的對比。

他最後說道:「大仇已報,以後本就打算混吃等死,不過若能與垂絲君在一起,我亦覺得榮幸。」

於是這毫無選擇的選擇,便在沒有應承的應承中決定下來。

***

憑著年輕,常留瑟的刀傷恢復得快,七日後垂絲君便要開始教他武功。

武功不只是簡單的教與學,常留瑟內力貧弱,心法漏洞百出,即便日後苦修,恐怕亦無臻進的餘地。

是以垂絲君決定先破后立,讓他散功。

散功是極艱苦的過程,常留瑟功底雖弱,過程卻仍需得七七四十九日。

此間每隅七日服一次散功丹,並葯浴兩個時辰。

晝夜運功,不得間斷超過一個時辰。

於是剛下地的人,又回到了塌上,催動內息將十餘年來的功體一點點從血髓中逼出。

其感覺就像是敲碎骨頭,從內里榨出汁液來。

垂絲君用功護住了常留瑟的心脈,同時在他口中塞了軟木,饒是如此,半個月下來,那沉檀木的浴桶沿上還是被常留瑟細細十指摳出了三寸長的深痕。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的……就是這麼回事?」被垂絲君從浴桶里赤條條撈出來,綿軟無力的常留瑟只剩雙唇尚能蠕動。

於是索性窩在垂絲君身上全力以赴地碎念,直到被搶白了一句。

「從沒有見過如你這般聒噪的人。」

「這叫自來熟。」

常留瑟臉色雖白卻依舊能笑,他微斂了眼睫,很是受用垂絲君懷中的溫度。

「人生本就是苦,又為何要再戰戰兢兢的活。大不過被你一把掐死,可是你又捨不得。」

垂絲君聽了他的胡言亂語,也只是眉頭微蹙,抓起布巾將青年雪白的身軀擦乾。

深山裡的宅院,只有四五個上年紀的老朴,以及三名心智障礙的粗使。

常留瑟因為散功而暫時成了癱子,垂絲君便經常親自過問他的起居。

後來的十來天里,還隔日帶常留瑟去寒泉,籍由寒氣麻痹疼痛,閉合體內隨功力散出而被衝破的細小傷口。

或許這也算是練功的一部分,垂絲君沒有怨言。

相反,他很是佩服於常留瑟的超常的耐性。

散功比照剮肉凌遲亦不為遜色,然而青年只是面色灰敗、偶有痙攣抽搐,卻從未出聲求饒,或者落下半滴眼淚。

甚至在藥效稍退的時候,還有心情與垂絲君作些調笑。

若是僅從這一點上看,他便已經勝過某些江湖老手幾分。

四十九日的散功終於挨了過去,那天垂絲君將自己的內力灌入常留瑟印堂,只覺得阻擋之力消失,青年的身軀如同中空囊袋,將內力盡數吸納。

「這下就算你趕我走,我也決計不走了。」

常留瑟笑道。

又在床上調養了十日,青年能握起重物的第二天,垂絲君將他領到了後院的練功場上。

垂絲君的宅院,只不過是修築在無名深山中連綴的十數間木房,從式樣上來似乎是古已有之,垂絲君只是拿來做了修繕,所謂的練功場,竟是三面環著峭壁的一個深潭,上面浮一大片竹捧,排角用鐵鏈牽了釘在岩石上,卻依舊余了很大的空間得以搖動。

常留瑟是大病初癒的身體,一站到排上就發暈,於是每每要倒在垂絲君懷裡。

然而垂絲君只扶了幾次,便站到邊上由他自己折騰。

「喂,你不是要教我武功的么?」常留瑟大窘。

垂絲君悠然道:「先在排上站穩了,再計較下一步。」

於是常留瑟就花費了三日學習在排上躲閃騰挪的技巧,倒為日後輕功的研習奠定了不錯的基礎。

三日後垂絲君開始在竹排上教授他基礎武學,這其中大部分常留瑟都曾研習,頗有些心得,是故精進迅速。

月末垂絲君便讓常留瑟選擇兵器。

常留瑟選擇劍,理由無他,僅僅是因為看見垂絲君隨身攜帶的那柄寶劍,心中忍不住地喜歡。

那柄寶劍是垂絲君最慣常的兵器,不知是用何種材質鍛造而成,通體呈現由青至藍的明艷漸變。

劍首上用銀鑄了小尊銜靈芝的鳳凰,此劍也因此有了「太鳳驚藍」的美名。

然而常留瑟上手的第一柄劍卻是木製,僅用來擺招式而已。

或許是因為「求之而不得」的心情,常留瑟決心用心研習劍招。

畢竟出了這座深山,他也不知應該往何處去。

現在這種關係雖然古怪,但至少一年兩載並不會斷絕。

常留瑟心想這或許就是命數,誰知道數年之後,又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垂絲君教授他的是一套行劍,並不需要太過深厚的內力,反而依靠敏捷精準與隨機應變的能力取得上游。

常留瑟是聰明人,很有些武學上的天賦。

一套劍招二十式,一旬下來已經耍得行雲流水。

只是力道與精準尚欠,但對於初學者來說已是難得。

從第二月開始,垂絲君便安排常留瑟上午練劍法,下午練輕功提縱,夜裡熟記各種武功心法及江湖要訣,睡前再服下一枚倍增功體的珍貴丹藥,再一個月下來,饒是常留瑟本人,亦能覺察出精進之迅速。

每隔一旬垂絲君都會特意安排一日休息,著宅子里的老僕教導常留瑟一些修鍊耐性的技藝。

常留瑟不曾想見,那些看似垂垂老矣的僕人,各個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並非武學,而是書法棋藝,總之是那些需要靜心凝神、或者慢得可以的本事。

而聽說垂絲君本人對垂釣之術亦十分精通,甚至能將那細小的魚鉤,化為瞬息之間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那「垂絲」的雅號,便是一次在以魚鉤連取七人性命之後響徹江湖。

垂絲君要常留瑟在書法,棋弈、茶道與垂釣中選擇一項。

然而常留瑟對這些都興趣缺缺,只是被垂絲君逼得緊了,胡亂撿了書法來學。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這運筆中的一撇一捺,都是呼應著劍招的起落,收勢起勢,其力道都能夠化作劍舞,得以融會貫通。

而每次看到常留瑟將所悟心得揉進劍招之中,垂絲君眼中的讚賞就會加深幾分。

若說開始相處的那個月僅僅是常留瑟單方面的自來熟,那麼此後的二人,便是真正進入了亦師亦友的磨合期。

不知不覺之中,北國的冬季就快要過去。

入春,雖然還有些料峭,但人心似乎已經循著時令鮮活起來,垂絲君布在江湖上的眼線開始為他呈來源源不斷的名冊,他要做的只不過是動筆,圈上幾個有興趣的人名,再由飛鴿送回線人的手中,叫他們與那些僱主談價錢。

在垂絲君口中,接單殺人叫做「放生」。

常留瑟曾經在書房裡見過一口牛皮大箱,裡面迭著三厚本娟麵線裝名冊,便是這十年來,垂絲君「放生」的記錄。

男人的脾性,不接僱主不明的「放生」,所有名冊都橫過來批成四列,分別記錄著僱主、獵物、酬金以及其它一些簡要記錄。

常留瑟粗略地看了幾頁,在僱主那行上,竟然不乏當今武林上有名的角色,及朝廷之中執牛耳的人物。

「朝堂與江湖同樣,待到一定境界便會起風浪。然而身處於引人矚目的高位,總有些事不便身體力行,卻又不安心交給那些平庸之流,找我,亦只是時間的問題。」

事後,常留瑟毫不避諱地問了垂絲君,男人非但沒有介意他隨章翻動自己的物品,反而這般解釋。

常留瑟追問,「難道他們不覺得將身份暴露給你,會是更大的不安全?」

「其一,十數年來,我不曾將名冊中的任何人物公之於眾,其二,名冊里所欲除去之人,大多極為機敏,一旦失手便再無補救之可能,其威脅遠勝於我將來揭發的可能。」

垂絲君繼續解釋道:「其三,這名冊之中,因為第一次所託非人,以致刺殺失手而慌忙補救之人,亦不在少數。」

常留瑟耐心聽完,笑道:「還真多虧了那些草包,讓你賺到了現在的金山銀山……說不定等你以後殺不動了,還能拿這些名冊來勒索,一筆一個,也能賺個瓢滿缽滿吧。」

常留瑟一向膽大,這番話中更是帶著些譏削,垂絲君聽了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第二日練習提縱之時,常留瑟方才驚覺綁腿里的鉛塊竟被換成了同樣大小、只是重上許多的金條。

然而過了數日之後,就算是再大一點的金條,也不足以妨礙常留瑟騰空,越過一人多高的游牆。

慢慢地春暖花開。

這天傍晚,常留瑟練完功,照例去找垂絲君研習心法。

走到書房,看見男人又拿著紫玉龍毫在線人寄來的飛書上圈點。

青年嬉笑著湊了過去,道:「你倒像是皇帝那樣威風,硃筆圈著幾個就是幾個。」

垂絲君見了他,最後舔了舔筆把信批完,晾到一邊,同時示意常留瑟將架上的心法秘籍取下。

兩人在案前落座,但沒有立刻切入正題。

「再過幾日,我會出山去西陵峽。」垂絲君道,「月後回程,這期間茶叟棋叟會督促你練功,旬假也不準在山裡亂跑。宅院外的山道上都有機拓,不知訣竅者立斃。可聽仔細?」

常留瑟訝異道:「你都已經有了那麼多寶貝,竟然還要繼續斂財?」

垂絲君道:「砥礪而刃鋒,非不磨無以成寶劍,更何況……」他補充,「我現在取得的酬金,不還有一半是要付給你的么?」

常留瑟顯然極其受用這後半句話,凡是提到錢財,整個人頓時精神許多,水磨似的臉上甚至要放出光來。

他右手托住臉頰,伸出食指輕輕拍打。

「既然是要去西陵峽,那可否幫我帶一件禮物回來?」

垂絲君不意他得寸進尺,皺眉道:「麻煩!你又不是三歲小兒,何須自己哄騙自己。」

「我豈不是孩童!」常留瑟瞪圓了黑水銀丸似的雙眼道:「我尚未加冠,也沒有表字,不是孩童,那是什麼!」

垂絲君聽得好笑,卻又抵不過他無賴,只好問他要帶什麼。

常留瑟嬉皮笑臉地貼上來道:「聽過蛤蟆碚沒有?」

「沒有。」

常留瑟解釋:「那是我聽阿姐說起過的地方,就在西陵峽明月峰下,說是靠水的洞里,像蛤蟆的岩石後面生一股清泉,沁甜無比。你若是去西陵峽,記得幫我帶一壺回來可好?」

垂絲君聽了,心想若是真有這個地方倒也不是難事,只是常留瑟這眼睛里一貫只有財寶的,怎麼突然附庸風雅了起來。

「是茶叟,上次看我私藏了幾塊練功用的金條,結果晚上就在我搽的藥酒里加了米椒。痛得我找地方洗浴,卻被他一掃帚打入寒潭……」常留瑟一面抱怨著,竟然跟著發起抖來,「第二天一早還要繼續練功,總之被他操死。還不趕緊找桶好水讓他玩兒去,恐怕遲早是要死在他手裡。」

垂絲君聽了,眉蹙得愈發緊:「這說到底還是你的過錯,豈有讓我幫著補救的道理?」

常留瑟被他指責,卻也不解釋,反而愈發忝著臉道:「我也是想親手補償過錯,可誰叫宅院前後的水源都入不了茶叟的眼。而你卻警告我不能隨意出入深山哪。」

垂絲君心想那就讓你咎由自取,低頭卻見常留瑟撐著頭的手上衣袖層層倒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上面橫著一大片海棠色瘢痕。

「罷了,就幫你這一回。」

看了這截手臂,垂絲君也認為茶叟做得有些過,便不再與常留瑟計較,直接從取來的秘籍中抽出一張皮紙,交代他接下來的事。

常留瑟偏過頭去看那張紙,原來是整片宅院的瞰圖。

「這裡面標著號子的十二間屋子,被我用不同的方法鎖住。」垂絲君伸手在圖上指點,「裡面都放了不同的珍寶。你每推開一間,裡面的物品就盡數歸你。此外推開南面首間,我帶你出遊三日,推開北首,放你獨自出山一次,推開西首,我便告知你為誰復仇,且滿足一你一個願望。推開東首,贈你一柄神兵。」

話尚不及聽完,常留瑟整個人幾乎就要發出光芒來。

他從垂絲君手裡搶過瞰圖,捧著仔細端詳了一陣子,接著滿足地嘆息一聲,小心迭好了貼肉收藏起來。

其鄭重的模樣,反而讓有心為難他的垂絲君哭笑不得。

***

第三天垂絲君果然出發去了西陵峽,常留瑟依言取出瞰圖在宅里四處走動,最後攀到了後院地勢最高的瀑布龍嘴上,這才將幾個號子與房屋一個一個對起來。

十二間屋子呈十字星勻婷分佈,除去東向四間搭建在後山水泊之上,另八間都依地形而建。從外面看不出什麼特別。

「主人吩咐,常公於開門時一定需要老朽在場,否則打開的一律不作數。」

棋叟和書叟自從垂絲君走後便跟著常留瑟,茶叟則被垂絲君有意支開。

這兩位老僕,人手一簿一筆,就等著記錄常留瑟如何破開那主人布下的關卡。

「這四面頭裡的屋子定是最難解決。如此便從十字中心開始。」

常留瑟自言自語,在心裡規定自己每天至少打開一扇門。

不過實際的情形,卻比預期糟糕了許多。

東邊水閣考驗輕功,南面考驗劍術,西方考驗智力,餘下北向考驗體能。

垂絲君分別在這四面屋子裡下了不同類型、不同輕重的機拓。

常留瑟試了兩天才打開西邊第一個機關,屋子裡端正放著個沉檀木的小匣,迫不及特地過去打開,滿滿一匣東珠琥珀,直看得常留瑟怔在了原地。

「這是我,是我這輩子的第一件財產!」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匣子,手還有些微微的顫。

「主人說,這是常公子辛苦練功應得的,更大的甜頭還在後面。」棋叟在一旁笑道。

***

西陵峽下確有蛤蟆碚。

垂絲君原本要在「放生」後去尋那泉水,然而早了兩日抵達西陵,做完必要的打點,便突然起了興,要沿那明月峽腳下一路尋來。

他去時晨光熹微,路上只遇見幾個擔水的老嫗,有的手上還拿著些香燭供果,想來是還要到附近的緣覺寺里去聽早課。

漸行漸遠,行人便不見了。

蛤蟆碚生在一個天然溶洞中,是塊通缽青綠的奇石,因酷肖蛤蟆而得名。

那掛清泉便由蛤蜞背上流出,在其後形成溫潤清冽一泓小潭。

洞外分明江風獵獵,洞內卻意外溫暖宜人。

洞中有人。

垂絲君在洞壁邊上見到了堆燃過的枯葉,杏黃色一個包袱,缽盂及聲杖。

這些總總的邊上,蒲團上坐著個不到三十歲的和尚。

和尚雖未上年紀,但面容清格出塵、凝重沉穩,眉心一點銀硃天目,甚有莊嚴肅穆之相,再看那身軀,顯然經過武學的歷練,勻實而健美,絕非一般吃菜人的瘦弱。

他袈裟襤褸,彷彿行了很長的路,蛤蟆碚或許只是他歇腳過夜之地。

垂絲君不意在洞中遇見這等人物,腳下硌了塊石子,發出輕微「嗑辣「一聲。

和尚聽見響動,便緩緩睜開了炯炯的眼。

垂絲君點頭行禮,關懷道:「大師為何不去緣覺寺休憩。」

和尚同樣頓了首,開口卻是反詰:「貧僧與施主素未謀面,遑論傳授禪意,施主為何喚貧僧為大師?」

垂絲君略一思付,明白話中有禪不宜直接做答,也是反問道:「我不曾布施過香火與大師,大師又為何喚我『施主』?」

和尚聽了,點頭微笑道:「施主今日這靈思間的回答,在十年之前曾花去了貧僧一月有尋求答案。」

垂絲君道:「那是大師佛性高深,認真治學。方才我只是答不上來,勉強作些搪塞,算不上解答。」

和尚輕吁,嘆道:「過多的認真乃是我執。自溺於所囚定的樊籠,反失卻了至性的真。不復見聞如幻翳,三界若空華,最終回頭感嘆。卻是白白行了好大一段歧路。」

這句話說得深奧,垂絲君一時不能了悟。

低頭思索之間和尚已從蒲團上立起,他雙手合十,宜一聲佛號道:「施主慧根獨具,只是眉宇間肅殺之氣鬱結。若能夠靜思得悟,僅三世輪迴即能得證阿羅漢果。」

聽到這裡,垂絲君心中「咯噔」一響,修果位須得出家。

原來說了半天,這和尚只是要拉人入教,想到這裡沉思的心情立刻煙散了去。

他斂住不悅的神情道:「明日之事在下尚未能窺見,更不敢奢望三生后的福祉。唯眼前三丈軟紅之中尤在纏縛,只怕要拂了大師的一番美意。」

那和尚也是耳聰目明的,見垂絲君如此也不強求,反而收拾了東西拿著聲杖要走。臨行前告訴垂絲君自己法號「摩訶」。

摩訶乃梵語,意即「大」。之所以用梵語作為法號,乃是因為和尚的度牒領自獸心崖下摩尼寺,是三百年前由十位天竺那爛陀寺的高僧西行建造的名剎。

出於禮節,垂絲君也化名商人崔思君自報了家門,二人在蛤蟆碚邊道別。

和尚轉身行走時候身上響起一陣細碎的金石音。

卻非是那聲杖,垂絲君低頭,查見那聲響來自於和尚足踝,是一掛暗紅色、銹跡斑斑的鐵鏈。

***

自從打開了頭間屋子,常留瑟就像找到了訣竅,後面五天接連破開六扇大門,其中東西二面分佔其兒,南北邊則僅各開一間。

而棋叟給他的評價,卻是「智力有餘,風吹得跑,體力不足,繡花稻草。」

常留瑟表面對上老頭子的譏誚不屑一顧,然而心裡還是恨得痒痒。倒不是小肚雞腸去計較口舌,反而是因為明白老頭子踩住了他的痛腳。

於是他決計狠下心來練功,就算是為了那剩下六間屋子裡的寶貝,幾個許諾的條件,以及垂絲君驚訝或讚許的神情。

常留瑟本是絲毫不懂精進之道的人,只以為將武學沒日沒夜的操練,再加上牛嚼那些十全大補丸便能成事。

豈料任性胡來了七日之後,竟自覺內息紊亂氣血上涌。

第二天清早又堅持耍了一套劍招后,口裡突然疾噴出鮮血來。

棋書二叟趕忙上前將青年架下竹捧,幾個老頭中有通醫理的,一番診斷後才知道是葯猛血熱,急火攻心,這樣一折騰,非但沒有任何長進,反而將已精進的修為倒退掉了三成。

於是原本有條不紊的修習,被常留瑟硬生生掰成了卧床靜養。

一個月時間很快便過去,西陵那邊飛鴿來說垂絲君已經回程。

常留瑟明白這下自己絕不會攤上什麼好事,加上棋書茶三個老頭在他耳邊攛掇,說垂絲君最恨人浪費他的靈藥,茶棋書叟之外原來還有個琴叟,就是因為浪費了兩粒丹藥而被垂絲君錯手擊殺。

於是剩下的幾天里,青年除了吃睡休養,就是想著如何緊緊皮肉,好挨過垂絲君的懲罰。

兩天後,垂絲君果然帶著一個烏木箱與一壇泉水返回了山中。

回來正是未時,卻沒有看見常留瑟在水泊上練功的影子。

問棋叟后才知道出了這麼回事。

他猜到常留瑟必定會提心弔膽的等候自己回來,卻反倒不急著去問罪,而是悠然飲盡一壺香茗,又沐浴滌塵。

末了方悠然往常留瑟的住處去了。

從回來到現在,不下大半個時辰。

棋叟和書叟想必已經將稍息支給了常留瑟。

垂絲君料想依照青年狡詐的性格,絕不會乖乖兒俯首帖耳。還不知道會耍出什麼花樣逃避責罰。

可就算是有了準備,卻還是被推門見到的景象怔了一怔。

常留瑟躺屍似的仰在床上,周邊一片珠光。

他竟然把得手的六箱寶貝盡數鋪在身邊,這其中還有些是能穿戴的對象,於是垂絲君就看見常留瑟頭戴獬豸冠、身披紫金深衣,下圍湘夫人水火裙,就連足趾上都套了亮閃閃的戒指。

那模樣,非但不好看,反而像足了趣怪的一隻大粽子。

垂絲君心中雖然好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這是做什麼?」

常留瑟見來的是垂絲君,硬梆梆就要挺著身子站起來。無奈身上壓的寶貝太重,只能扁了扁嘴,哀聲道:「我知道我急功近利,我知道我任性妄為,你要為那些十全大補丹報仇,但請給我留個全屍,我還要拿這些來陪葬,好歹也算是這些月的辛苦錢。」

說著,烏黑的眼裡硬生生蒸出一抹雲氣來,倒掛眉毛做出我見猶憐的模樣。

垂絲君明白常留瑟性格狡獪,這自然又是一場哀兵之計。

其實常留瑟應該比誰都清楚,垂死君絕不可能傷他性命,卻偏還要得了便宜再賣乖,妄想扮個丑角,將所有的責罰都推掉。

「我不殺你。」男人推開一片寶貝,在床沿上坐了,皮笑肉不笑道,「但也不會叫你好過。我看你的傷已無大礙,明天便與我入山,摘了草藥贖回過失。」

又提醒道,「山上蛇蟲八腳,過驚蟄就都醒了。晚些你去找棋叟要些防護,偷懶是你自己倒霉。」

這幾天來,常留瑟因為虧了功體而懊喪,索性癱著叫人服侍,甚至連飯都在床上湊合。

然而垂絲君歸來,隨手一掂就知道了他的斤兩。他便也只能乖乖打起精神來應對。

到前廳吃了晚飯,垂絲君說今夜不講武學,常留瑟便摸黑回屋。

他沿橫貫宅院的游廊走著,半路上想起採藥的事,便要去找棋叟討防護。可到了老頭子的屋前,卻又聽茶叟說人在書房。於是再一路尋到書房,老遠就看見裡面亮著燈,剪出兩個人影兒。

是棋叟與垂絲君。

從西陵帶回的烏木箱子打開攤在桌上,內襯金色漳絨,裡面再整齊地碼著大小扁長六個匣子。

垂絲君坐在案邊的太師椅上,看棋叟一樣樣清查。

常留瑟聽見了箱子開啟的聲音,便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湊到門縫上,正看見那六個匣子被棒出來驗看。

一尊小臂高的翡翠佛像、兩盒四十錠十兩的黃金,一卷名家字畫、一株七寶玲瓏珊瑚盆景以及一溜六個琉璃內畫小瓶。

棋叟一一拿來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子鑒定了。

最後帶著幾分疑惑,拈起其中一個小瓶來。

「主人,這瓶子並不在酬單上。」老頭子邊說,又掂了掂分量,「裡面似乎還有些東西。」

垂絲君「哦」一聲,吩咐道:「仔細打開。」

棋叟應了,戴上鹿皮手套將琉璃瓶拿出一段距離,瓶蓋子很輕鬆便被拔開,沒什麼異常動靜,常留瑟不知道棋叟做了什麼動作,突然「哎喲」地叫罵了一聲,道:「安的什麼心,竟送這種荒唐的東西過來!」

另一邊,垂絲君也取了一瓶拿在手裡,卻只是看了眼內畫,就又擱下了。

他對棋叟道:「你一定是老花了罷,這內容都在瓶身上畫著,何必去驗。」

棋叟聽了,再眯起眼睛去看自己手上的瓶子,當即「啊」了一聲,尷尬地扭過頭去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從常留瑟這邊看不清楚瓶子上的花樣,這愈發激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猜想著什麼東西才是應該「非禮勿視」。

這時候,他又聽垂絲君道:「這次的僱主,本就是荒唐至極,想來是個要與我搞好關係,卻又不幸以己度人的蠢材。這東西我留著沒有用處,你且處理了。」

棋臭點頭應了,卻又勾起了關於另一件事的想法:「主人,您真的還要為陸公子報仇?」

垂絲君立刻變臉色,低喝道:「這事我已做出決定,不需再提。」

屋外,常留瑟聽明白了垂絲君是要替一位姓「陸」的男子報仇。

然而詳情卻沒有再聽人提起。

正好奇難耐之際,書房裡的人突然說要散,常留瑟緩慢翻身躲進一旁的樹叢里,接著就見書房燈滅,垂絲君與棋叟兩人一左一右各自離開。

棋叟手中正捧著那六個準備處理的小瓶,常留瑟權衡片刻,便跟在了老頭子的後面。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後門頭的竹林里,老頭子停下,取了火鐮再將瓶子看了看,嘆氣道:「物是好物,可惜我家主人心中只有一個陸公子,這東西以前不能用,今後也用不著,我老頭子更消受不了,你們就且躺在這林子里,直待有緣人吧。」

說著,便蹲下身子扒開一層薄土,將盒子埋了進去。

踩實以後又看了看周圍茂盛的竹林,自言自語地笑道:「不知道那些竹筍會不會生到瓶子里去,若是有更多鮮筍可吃倒也算一件好事。」

常留瑟聽棋叟莫名其妙的一席話,心裡已經癢得像貓抓,老頭子一走,他就迫不及特地衝出來刨開薄土,抱著那細長的盒子逃回自己屋裡。

回了屋,挑亮燈。

常留瑟打開盒子看,裡面六個琉璃內畫小瓶溫潤可愛,青年先是慶幸撿到了寶貝,再細看第二眼,卻將整張臉羞成了通紅。

原來那六個瓶子上的內畫是春宮圖。

工筆的假山樹木之間,一對對成衣衫半褪,或赤裸露體的人形交抱,以各種姿態行雲雨之事。

常留瑟大駭,終子明白了所謂「非禮勿視」的意思。

既然裝飾如此,那麼瓶子里的東西,不用想也就猜得到了。

青年原本雀躍的心霎時失落,然而少年心性,正是好奇這些雲雨之事。

於是雖然臉紅得不行,卻還是要看。

而且看著看著,就全然忘記了臉紅,變成了一派忘我的訝異。

這些春宮圖中,除了兩幅是男女交媾之外,另外的竟然都是男子間的合歡。

其私密處纖毫畢現,更有甚者,其中一瓶畫著三個男人連綴在一起,常留瑟初時覺得不可思議,待看清楚了其交合的方式,卻又覺得新奇而刺激。

他原本是在江湖小派中長大,師兄弟間嬉鬧,也有私相授受一些男女之事,甚至偷偷傳閱不知來歷的禁書。然而龍陽之好餘桃之癖,卻還算是頭一遭撞見。

常留瑟怔怔地看著,心裡突然像被針尖扎了一下。

剛才棋叟說過什麼。

物是好物……可惜……主人心中只有一個……陸公子。

只一個陸公子。

垂絲君心裡頭有個男人,一個放在心裡喜歡的男人。

那人被屍陀林主害死,所以垂絲君才會不計報酬地要去報仇,甚至是懷著「死而無憾」的心情。

常留瑟心中那尖尖的針,忽然將所有零碎的片斷串聯起來。

他手裡捏著琉璃小瓶,看上面畫著的員外少年,竟然模模糊糊變成了垂絲君與那「陸公子」糾纏的模樣。

這算是什麼情狀,常留瑟靠在床邊上獃獃地想。

似乎是應該得意自己聰慧過人,料事如神罷,可胸中哪有半絲雀躍。

反而覺得悶堵,更勝過那六箱子寶物壓在身上。

定了定神,他再低頭去看那內畫上的小官孌童,臉皮紅了紅,又下意識地往桌上的銅鑒里看自己的模樣。只覺得那畫中人一個個如肉剝老鼠那般醜陋,哪裡比得上自己神采飛揚。

他就這樣痴痴地坐在床上,一會兒看小瓶,怔怔,再去看銅鑒。

來回十餘次方才覺得荒唐,嗤了一聲將手裡的瓶子狠狠扔到後窗下水池裡,吹了燈蒙上被子倒頭要睡。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中,常留瑟都只是輾轉反側,就好像穿起片斷的那根針,同樣也穿過了他的心尖兒。

突然間他又摸黑一骨碌下了床,將那剩下的五個小瓶重新裝匣,仔細地塞進床下。

是夜,常留瑟怪夢連連。

子時后就不能入眠,乾脆呆坐著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膳時候,茶叟笑著說,寶庫里不欠獅皮豹皮,正想請主人去蜀地捉一隻食鐵獸來,這宅子里就自己出了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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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買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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