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拂曉,焚薪開灶的清香混入了男人的呼吸里。
他未睜眼,便覺腰腹酸漲。
待神思清明之後,垂絲君方想起昨夜的經歷。
自己並非重欲之人,卻在常留瑟體內泄了數次。
這樣想來,便掛心著青年的狀況,經過如此一夜,只怕已經起不了床了。
剛想起身,耳邊卻傳來一聲粗喘,原是睡在身邊的常留瑟也醒了過來。
他竟不知該如何面對,竟又合上眼睛假寐。
渾身骨頭散架似的,睡著了倒不覺得,然而一翻身常留瑟便醒了。
他齜牙咧嘴地望著頂上紅綠的帷帳。
痛在情理中,但如此之痛卻在意料外。
他挪了身子,立時覺得下面被剖開似的,一陣冷汗沿脊背落下,筋骨在折騰下綳到極致,完事後反提不起半點力氣。
他轉頭,目光幽幽地落到身邊躺著的垂絲君身上,悄悄地伸手出去,指尖在那英氣中略帶滄桑的臉頰上輕觸一下,旋即恍惚地笑了。
先入為主,先入為主,只怕小季知道了自己的這番解釋,也會咂舌罷。
自己原也想因情而動,然而歲不我與,若是由著那悶葫蘆一路跟下去,只怕下輩子才能遂了心愿。
常留瑟輕嘆了口氣,又忍不住在男人精壯的身上流連。
平日難見的淺古銅色皮膚,光滑而緊繃著,其下是力量的微凸。
常留瑟羨慕地看著,不知覺間整個人都靠了過去,動得厲害了,方才覺得股間一陣粘膩的感覺流動下來,用手去觸,竟是男人留在他體內的白濁,混著自己的血液流了出來。
過時,昨夜灌下的酒與茶也逼著他如廁。
常留瑟抿著唇緩慢支起身子,一點點挪到床尾,正想將並著的雙腳先送出去,藏在床尾幔子里的內畫春宮瓶卻滾了出來。
常留瑟一驚,慌忙俯身去拾,卻忘了渾身上下哪裡還有半點氣力?直愣愣地就朝床下倒去。
一邊垂絲君只聽得他舉動怪異,再睜眼時人已是欲倒未倒之間,忙伸手去扶。
光摔一跤,常留瑟並不覺如何,倒是驚見垂絲君起身,心知絕不能在最後壞了好事,他再不顧疼痛,伸腳將那春宮瓶踢到床下,而人也就沒夠上垂絲君的手臂,臀尾狠狠坐在地上,頓時痛得說不出話來。
所幸垂絲君未見到小瓶,只以為常留瑟是失足跌落,將他扶住了送去后間雪隱,原還要在一邊守著,奈何常留瑟抵死抗議,這才走了出來。
常留瑟勉強解了手,又拿著紙想略除去些體內的白濁。
然而僅只是輕觸到那個地方,整個下身便疼得抽搐起來,他忙停了手,又扶著牆慢慢出來。
這點工夫間,垂絲君竟已命人取來了浴桶與療傷的藥品。
常留瑟低著頭坐進浴桶,看著男人將鎮痛的粉末布入水中。
過了一會兒,逐漸覺得疼痛輕減,便試著用手除去體內的獨物。
垂絲君退到屏風后的靠椅上坐了,沉默半天後突然問道:「昨夜……我可有說什麼特別的話?」
明白他指的是哪一樁,常留瑟斂了漆黑的眸子,卻故作平靜地搖頭道:「似乎是沒什麼特別的。」
屏風外的男人聽出他話中有異,咀嚼一番之後卻不再深究,只等常留瑟沐浴完畢,將他扶到裡間床上躺著。
青樓辦事倒也有好處,善後藥品器具齊備。然而上藥不比清理,須得細緻進行,常留瑟自己無法擔當,只得紅著臉由垂絲君代勞。
男人也不多言,只取了藥膏輕輕塗抹到昨夜承受自己雨露的地方。
看著因自己的索求而紅腫外翻的菊穴,花褶上甚至可見數道暗紅色的裂口,男人蹙眉,拿著藥膏的手也停頓了。
常留瑟讀出他的猶豫,反說並非很痛,垂絲君方才省了自己的優柔,動起手來。
待處理完傷口,常留瑟慌忙起身,四目相對驟然尷尬。
少時沉默以後,垂絲君率先開口:「昨夜之事……」
常留瑟忙搶了話頭,「昨夜之事,逝水無痕。垂絲君不必介懷。」
一邊就抓著外袍要穿戴。
垂絲君見他不甚俐落的模樣,又是一股沒頭沒腦的憐惜,嘴裡也不由自主地答道:「我自有分寸。」
兩人穿戴妥當,已近卯時三刻,依常留瑟此刻的體力,也只合在屋內行走,若遇著下樓上馬之事則必定要遭罪。垂絲君乾脆將他打橫兒抱起,從二樓花窗躍出。
常留瑟既遭不得顛動,坐騎便也舍了,垂絲君只讓他側坐在句芒上,身下又墊了個波斯小枕,自己坐在他身後,覺得穩妥了方才上路。
一路上這樣被人擁著,常留瑟心中雖甜蜜,表面上卻反而顯得一派慌亂。
他脫了外袍將自己兜頭裹住,似是害怕被人取笑,暗地裡卻順理成章地窩進垂絲君懷裡,倒像足了孱弱的姑娘家,反博得了不少艷羨的目光。
二人就這樣回到空盟山上,依舊是垂絲君將常留瑟抱進宅子,聞聲來迎的人無不被這詭異的場面所迷惑。唯有小芹看明白了自家主子臉上的表情,無比折服之餘上更覺出一種寒意。
回了宅子,兩人都未再提情事。
然而幾個老頭察言觀色,很快猜透了七八分,一個個非但不驚訝、反倒愈發體貼起常留瑟來,小芹幾次打趣,說他們已經將常留瑟當作主母對待。
小常也只是微微笑了,拿木劍敲他的腦袋。
將養了三日,常留瑟自覺太好,於是照舊下床操練。
垂絲君見他一派從容,似乎真不計較那一夜的風流,心裡卻反而不得平靜,總想著欠了常留瑟點什麼,開始時準備拿些可心的寶物送給他,又想著反而例像送了嫖資。
他雖不是流於聲色之人,但長久下來,還是有些心焦。
於是有心之人迎上門來,給他獻了一策。
「既然如此,主人為何不認了常公子為契弟?」棋叟一面研墨,低聲道,「一來主人心中舒坦,二來系住常公子的心,三來,所謂『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們這些老僕,恐怕也再跟不了主人多久。」
燈下,垂絲君眉心微隆,蹙成一個川字。
棋叟知道他心中的那個芥蒂,忙又補充道:「主人認了常公子,並非是真箇要做『恩愛夫妻',主人心裡頭該是誰還是誰,相信常公子那麼聰明伶俐的人,自然比誰都清楚,斷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
垂絲君聽了,腦袋裡突然又跳出常留瑟那句清冷淡定的「逝水無痕」來,心中已有了幾分屬意。
棋叟趁熱打鐵道:「其實結與不結,也只是讓主子覺得心裡舒坦,按著老頭我的想法,常留瑟又非是女子,這等小事,給他幾個寶貝不就了……」話未說完,垂絲君便擺了手讓他住口,讓他自己再掂量掂量。
結契這事兒,最終還是成了。
一來垂絲君心裡終究有個疙瘩,二是幾個老頭子輪流在他耳根吹風。
常留瑟自然扭扭捏捏地答應了,心裡卻也明白這只是田螺釀肉的一個空殼。但只要有了殼子,再往裡面填肉,又填幾分肉,遲早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結契儀式選在了中秋,遠不如男女拜堂來得熱鬧。
兩人只是穿得周正一些,又在堂里供了香燭,草草幾拜便完了儀式,自然「賓客」之說,觀禮之人除了老頭幾個與小芹以外,也只有席上十來位膏腴脂凝的含黃伯。
也正是這幾位秋將軍,叫常留瑟這饞腥的大快朵頤了一番,反將胄寒透,在床上翻滾呻吟了兩天,倒誤了另一樁要事。
垂絲君本打算在結契后以長輩身份為常留瑟加冠,這事又拖了五日,桂花開時才又有了結果。
常留瑟將隨便扎著的長發綰了,用簪子固定,再外面籠上黑紗小冠,顯得英氣逼人,直把幾個老頭的眼珠勾住,連呼見了謫仙。
而事實上,垂絲君簡單的白銀髮冠,反倒更有幾分隱士羽仙的意味。
冠禮后,垂絲君又以互補之說替常留瑟取字「思弦」。
平日卻並不以此作為稱呼,倒是和幾個老頭子一起改叫「小常」。
而常留瑟也厚了厚臉皮,稱呼垂絲君為「大哥」。
結契不算小事,垂絲君卻沒有知會崖下的朋友。
他以為既只是求個心安,便沒有必要處處通告,更何況殷朱離與常留瑟並不對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子依舊如流水地過了,結契之事果然只是空殼。垂絲君再沒有與小常有過親熱,但兩人似是走得更近了些。
***
入冬之後天漸陰冷,寒潭邊的小閣里就經常能聞見煮酒的噴香。
真正入了隆冬,洋洋洒洒地落下兩三場雪后,垂絲君突然說又要帶常留瑟下山。
這一趟,便是要做正經事了。
「雖然不曾細說,相信你也猜到了幾分。」
男人斂了眼帘,不自然地撥弄著案上的節頁。
「陸青侯乃是與我有過際會之人,此番下山,便是尋著他的遺體帶回山中。」
陸青侯死在屍陀林主教壇之中,身後遺體被護法明妃以密法保存,放在教壇極神秘之處。
垂絲君幾番打探,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我本欲求救於預言頂之高人,」他繼續道,「奈何那怪人須見了你才肯提點。所以此次首先須要去到那裡。」
常留瑟笑道:「能為大哥解憂,乃小常之幸。大哥救命之恩,小常萬死不辭。只是預言極頂,以我現有的輕功,不知是否能上得去。」
垂絲君肯定道:「你一向勤奮,輔以靈丹之功效,已修得二十餘年之功力。登頂時我會從旁協助,不必擔心。」
又道,「北向那間機拓屋你雖然尚未打開,但時事所需,裡面的神兵我已替你取出。」
說著,將一邊里著黃綢的本盒推到小常面前。
常留瑟揭了綢布,露出個嵌了琥珀的檀木盒子,再打開,裡面躺著把一尺來長的銀色短劍,鞘面嵌著鴿血似的紅石,下襯暗色菱紋,顯得俐落而別緻。
小常抽劍,頓見一道白光自鞘中噴出。
定睛細看時,薄若蟬翼的劍刃亮若明鏡,照得人影纖毫畢現。
垂絲君見他滿面驚訝,解釋道:「劍短一寸,險增三分。但你身手靈活,使不得累贅繁冗之物,此劍名為秋瞳,你且試試看。」
常留瑟依言握了劍,只在檀盒上輕輕一劃,竟如切豆腐般直落到底。
他著實吃了一驚,心頭歡喜了一陣子,卻又怏怏地想到這柄劍與太鳳驚藍完全不同,倒更有一種說不出口的失落之感。
此次出門時日稍長,兩人各自作了打點。
五日後下山,取道旱路往南邊預言頂方向而去。
預言頂原名歸塵峰,隱於南嶺龍脈之中,雖非是南疆至高處,然則一枝獨秀,四面皆是如斧鑿刀削一般的峭壁,根本無攀援落腳之處。
然而每當雲霧退去,碧空如洗之時,就能隱約望見頂上的一亭台樹木,竟好似閑苑仙宮,叫人神柱。
歸塵峰下天荒坪,原本僅是半山腰上一片野地,但就因為那仙宮奇景而成了一處宗教聖地,前來朝拜的香客絡繹不絕。
久而久之,天荒坪也就成了小鎮,擠滿三教九流、各懷心事的人,只是這許多人中,卻沒有幾個真正上得了歸塵峰,更沒有幾人真正知道,那歸塵峰上究竟住的是哪一路神仙。
常留瑟翻身下馬,整了整一身銀色的狐裘。
身後垂絲君將兩匹坐騎交代了小二,兩人往客棧里放了行李,便又出來到街上,向預言頂下走去。
天荒坪只佔歸塵蜂南邊的小塊土地,其它三面依舊是直墜入底的峭壁。
垂絲君將常留瑟領到壞西一座小橋上,指著不遠處的瀑佈道:「等它凝住了,便是我們登頂之日。」
天寒地凍之中,那掛瀑布從高處直直垂掛下來,發出隆隆的轟鳴。
常留瑟細看,瀑布兩側已略見了些霜白。
然而若要等這一整道瀑布凝住,怕是要等上好一段時日。常留瑟這樣在心裡嘀咕。
然而當夜天荒坪上就颳起了強勁的朔風。
小常披著棉被打著噴嚏鑽進垂絲君房裡,次日起來時,天地間又填入了三寸的銀白。
昨日還直落千尺的流瀑,竟在一夜間噤了聲響,凍成銀白長練,垂絲君破天荒地笑了一聲道,「成了」,便領著常留瑟跳下橋去。
橋下原是小河,結了尺來厚的冰層。
所幸來時二人都在鞋下捆了草墊,走在冰上倒也不覺困難,他們一前一後地朝瀑布而去,不多時便見到冰掛邊兀立著一抹枯黃色的人影。
「阿彌陀佛,」摩訶和尚雙手合十,卻像是在嘆息,「貧僧真與二位有緣。」
常留瑟見是摩訶和尚,臉都有些青了。
再看和尚依舊穿著破爛,僅在外加披了氈披,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樣,他剛想出言嘲諷,卻被垂絲君搶先施禮道:「幸會,不知大師立在冰掛之下,是否別有用意?」
摩訶點頭道:「自是與冰掛有關。」
垂絲君道:「願聞其詳。」
摩訶道:「貧僧聽聞欲上預言極頂,最宜揀選冬日,借冰掛之力。於是等在冰掛之下,希望能遇上有緣登頂之人。」
常留瑟這時候插嘴進來道:「我們硬要登項,你是要作甚?」
摩訶垂了眼眸,宣佛號道:「只希望施主能幫我帶件物品給歸塵主人,請他解除我心的困惑。」
常留瑟嗤道:「可笑,難道你沒有腳?有本事自己上頂不是?」
摩訶嘆口氣,略微挪了幾步,腳上隨即傳來鐵鏈聲響。「貧僧心魔未除,枷鎖尚不能解開。」
「大和尚的心,原是長在腳上。」
小常依舊噎他,卻被垂絲君一把攬到身後。
「小常口無遮攔,大師莫耍介懷。」垂絲君歉意道,「舉手之勞,在下樂於效力,只是不知大師要以何物呈給頂主,又要解開何種困惑。」
摩訶不語,伸手呈上一封檀紙,又解下項間念珠。
常留瑟湊過來看了,冷笑道:「這是什麼榆木疙瘩!送給叫花子也不要。」
然而垂絲君已將信物接過。
和尚便行禮道:「阿彌陀佛,施主種下善因,他日定有好報。貧僧就在這裡靜候施主佳音。」
常留瑟心中尚是不服,然而察言觀色,也知道垂絲君心意已決,便不再計較。
二人別了摩訶和尚,運起輕功提縱,借著冰掛一點助力便往峰頂而去。
少時摩訶抬頭望去,二人銀白的狐裘慢慢變成倒飛的雪片,消失在日光之中。
少頃,冰掛已到盡頭。
瀑布落水處乃歸塵峰中腰一個洞穴,前面不大一片岩台,正供二人歇腳。
「山水已凍結,你我可從洞中走到頂上。」
垂絲君將常留瑟引入洞穴,再用寶珠照明。
洞內迂迴曲折,二人慢慢在冰面上行走,偶爾互相攙扶。
洞雖大,好在枯水期有先人鑿下的石階與浮刻。約行了大半個時辰,頂上便見了亮光,上去后便從一眼枯井裡爬出。
跟前大霧瀰漫,只依稀看得見四周漢口玉的井圍,側耳傾聽,不遠處隱約還有瓔珞環佩之聲。
「無論見了何人何事,都不要輕言妄語。」
垂絲君暗中握了常留瑟的手,低聲道,「這裡的主人可不比小季,說話間真會要了人性命。」
常留瑟心中初時一緊,少頃就只覺著被垂絲君握住的手心發汗,歸塵主人厲害與否,反倒不重要了。
垂絲君領著常留瑟往前走了幾步,果真看到幾個青衣黃袍的童子,拿著如意拂子,向二人行禮道:「我家主人有請二位至大若台一會。」
常留瑟聽這幾位童子音色怪異,似金石般生硬,心存疑惑。待到走近細觀,竟發覺都是些木製傀儡,也不知用的什麼機簧妖法催動,以為使役。
他正驚駭,手心裡又被垂絲君重重捏了兩下,方跟上領路童子的腳步。
大若台,架在一片浩渺鏡泊之上,被大霧遮沒了全貌,只依稀見到周圍叢生著不高的野紅果木,綴滿了火似的圓珠。
引路童子將人帶至台前,只通報了聲,便聞琴音流出,周圍霧氣頓時退開,顯出金綠四條屏並烏木條案。案邊熏了香爐,案上一架古琴,青衣人便坐在案后撫琴。
垂絲君揖道:「垂絲君見過歸塵主人了。」
常留瑟直以為那歸塵主人應是鶴髮耄耋,再不也該略形滄桑。
然而眼前這位不過而立之年,極高雅淡定的一張臉,長發及腰,不束不冠,卻是似雪的銀白。
同是出世之人,殷朱離如芙葉孤高,卻依舊有一莖深植於淤泥之中,然而這歸塵主人,倒是連枝葉都不用端的一朵優缽羅天華,讓人連一個指尖都捨不得碰觸。
唯恐玷污。
垂絲君問候已畢,琴聲乍停。
座上主人抬頭,銀色長睫下,赫然一雙猩紅的血眸,混沌混濁,彷彿太初的天地、盤古的血髓。
常留瑟被眼眸中的邪氣所吸引,不自覺地激靈,出塵與血圬的對比,方才有點明白垂絲君提點的可怖感覺。
這時歸塵主人已開口請二位近前。
兩人在軟墊上坐下,垂絲君讓小常作了自介。
歸塵主人微微頷首,嘆息道:「只可惜我是個瞎子,不如你且過來讓我摸一模?」
常留瑟心中一寒,自然將目光投向垂絲君,男人以為並無不可,他便也硬了頭皮將腦袋送過去。
歸塵主人一雙瘦長的手摸索著移了上來,冰冷的指腹帶著薄繭,如同蜘蛛在他面上遊走。
「好面相。」青衣人贊道,「比起你的前世,至少能多活三十年。」
常留瑟訝異道:「您可曾知道我的前世?」
歸尖主人點頭道:「你前世乃是天台山上一隻野狐,轉世之後依舊野性難馴。虧得遇上垂絲君,不然也不知會鬧到何種田地。」
常留瑟低頭道:「若是未遇到垂絲君,我恐怕是已經死了的。」
他頓了頓,又唯恐青衣人不悅,忙轉了話題,說起登頂的目的。
歸塵主人笑道:「皇帝不急太監急,倒真不知道要找的是他的所愛……還是你的所愛了。」
常留瑟聽了這句話,心底如遭痛擊,只「啊」了兩聲便不見下文。
垂絲君還想去捏他的手心,猶豫了片刻,終究是作罷。
歸塵主人看不見二人的反應,依舊笑道:「百年前路過天台山麓,見你被只石蟹鉗住鼻頭,當時覺得有趣,回頭再尋你的,卻只找到獵人門外的一塊狐皮。」
垂絲君正色道:「您就別取笑小常了,無論如何正事要緊。」
歸塵主人略覺不悅:「我說要見狐狸,卻沒有說過帶他上來便能告訴你陸青侯的下落。若我要這隻狐狸留在身邊服侍,你可答應?」
垂絲君面無表情地回答:「歸塵主人說笑了,那日指點我將小常救回、共擊林主的人,不正是前輩?如今又要討了去,豈非有意要看在下的笑話?」
「捨不得便直說,」歸塵主人隨口道:「既留不得,那至少在頂上留宿一夜罷,陸青侯的下落好找,我且與小狐狸敘舊。」
垂絲君應了,由童子引到別處。台上獨余常留瑟面對歸塵主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自處。
所幸青衣人無心刁難,開口道:「什麼前世野狐,都是胡說,我認得小季,你且不用害怕,靠過來。」
「小季?」常留瑟驚訝道,「您在這高處,又如何認得小季?」
歸塵主人道:「我並非生來就在高處,而登頂之後,自然有辦法與小季以書信來往。小季在信里說你的好,我自然也想見識一下。」
常留瑟聽他這麼說,便有些放鬆。少時又狐疑道:「您看不見東西,如何讀信?難道那些傀儡童子還能認字不成?」
「小季若有心動筆,我便能知道他要寫的東西。」青衣人笑得低沉,「我雖失明,卻有心眼,能知過去未來。有人則相幫解惑,無人便用它看著所念之人。」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突然悟道:「您喜歡小季?」
歸塵主人坦言:「二十年前有過肌膚之親。」
常留瑟吃了驚,那艷麗的小季與清冷的青衣主人竟都是看不出年紀之人,又想到這兩人若真湊作一處,該是如何一場料峭桃花的絕景,然而小季獨居義莊深處,歸塵主人又隱匿絕頂,此二人間的因緣,怕不又扯出一段武林公案來。
他正胡思亂想,歸塵主人便伸手在琴上抹了把,看似隨性卻包含內力,直刺得常留瑟耳痛,慌忙回了神。
歸塵主人又道:「我既有辦法讓垂絲君救你回來,自然也有辦法讓他離你而去;相反,垂絲君所不能告訴你的過往,我也能悉數相告。這其中的利弊你自己斟酌。」
常留瑟驚訝道:「好端端的你威脅我做甚?」
歸塵主人淡淡地笑道:「自然是有所訴求。」
常留瑟立即做出一副可憐模樣,哀聲道:「您這極頂上的仙家,還有什麼做不到?可別折煞了小常。」
歸塵主人眨了眨看不見的紅眸,故作神秘道:「有事,非你不可。」
又說,「我先告訴你些小事,好叫你得了甜頭,方可證明我不是訛騙。」
於是他便以指尖輕敲案台,略一思忖道:「你可知道垂絲君春秋幾何?祖籍何處?師承何方?又如何與陸青侯相識?」
這本是些極尋常的事,常留瑟張了張嘴,卻意外地半句也答不上來。
「你看。」
歸塵主人笑道,「連迭這基根本的都答不出來。」
逕自解釋道:
「垂絲君正當而立,祖籍淮安,五歲時被陸青侯撿宋交給樂坊里一位江湖常客,便是他的師父銀面金屍冷盜陽。」
這麼多話,常留瑟卻只挑了其中一句聽得仔細。
「您說,垂絲君是陸青侯撿來的?此話怎講?」
歸塵主人笑而不答,只說要小常應承了請求再說,常留瑟自然要問清楚他究竟有何訴求,卻聽見半空中振翅聲響,彼時無波的湖面忽皺起萬道微痕。
常留瑟抬頭,驚見一羽近人高的白色凶禽自半空降落,激起四下一片狂風。
「恁怪鳥!」常留瑟大驚,忙起身抽劍。
歸塵主人卻一把扯了他的衣袖,另一手琴上輕撮,那凶禽竟緩緩降落在台上,常留瑟方看清鳥爪牢牢抓著個白瓷罈子,上面燒出胖乎乎嬰兒的模樣。
「來的該是小季的禮物。」
歸塵主人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
怪鳥輕巧地將罈子放到台上,便飛到湖中央一頂金色塔尖上休憩。
歸塵主人雖不能視,卻依舊從容地走過去,兩個破霧而來的童子替他破封開壇,他就變出把銀鉤,將罈子里的東西勾出了一半。
常留瑟好奇地看了眼,差點把腸子都悔青。
那是一具小小的嬰屍,連著胎盤保存在淡黃色的液體里。
被勾出來的那個瞬間,常留瑟聽見整座大若台上都回蕩著詭異的低泣聲,歸塵主人雖是盲眼,卻依舊以極溫柔的目光看著,也不知究竟用了什麼評判,贊了聲:「好孩子。」
台上的低泣居然止了,童子又將嬰屍倒回去,抱著罈子離開。
常留瑟方才又走近歸塵主人,剛想開口詢問,歸塵主人卻伸了一根手指堅在唇前:「不是說話的時機。」
又指了指台的遠處。
原來垂絲君聞見了怪鳥響動,立在遠處觀望。
「看來,他對你倒也有幾分關心。」
歸塵主人低聲在他耳邊笑道,「總比小季對我要好。仔細想想我所說的,或失或得,僅在一念之間,可別為了個死人作嫁衣裳。」
說完,拍了拍他的後背,將他推向男人所在的方位。
垂常二人由童子領到歇腳的院落,未入門垂絲君便將小常上下仔細打量一番,關懷道:「歸塵主人可有為難你?」」常留瑟欲言又止地搖了頭,避重就輕道;「陸……陸大哥之事,歸塵主人必定會幫忙,大哥不必太過緊張。」
垂絲君是頭一遭聽常留瑟主動提起陸青侯。
口口聲聲的「陸大哥」,尊敬之中更透著幾分自卑,他再想起大若台上歸塵主人那句冷話,以及小常委屈隱忍的模樣,一時間胸口發滯,竟將小常沒頭沒腦地擁入懷中。
常留瑟腦袋中「轟」地一昏,像是綻了千樹萬樹的桃花,粉紅燦爛,他也不知垂絲君是如何又將自己放開的,直到冷風刮過才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
垂絲君將屋門打開,看似寬大的屋內種種陳設精巧,卻僅得一張床鋪。
常留瑟暗自欣喜,嘴上卻嚷著要找童子換房。
反倒被垂絲君拉住了,勸解道:「要有心作弄,無論換到哪裡都是一樣。極頂夜裡寒冷,一起睡倒也暖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常留瑟紅著臉應了,忽聽外面又一陣簌簌的風聲,屋后隨即傳來,噹噹的亂響。
他猛地推開西窗,看見滿目的白梅花樹簇立,枝幹上吊了百餘個瓷壇瓦壇,看起來蔚為壯觀。
垂絲君見他詫異,解釋遭:「這便是歸塵頂上的屍罐林,裡面裝過小季搜刮來的嬰孩屍體。歸塵主人將部分屍首加入傀儡中,再以盅術之流驅使,幾乎能起死回生。」
常留瑟咂了咂舌,忙把窗戶帶上,心裡同時又有了種不能言明的強烈直覺,認為歸塵主人所託之事,必定與這些屍體有關。
晚上童子請二人去正廳用膳,歸塵主人卻沒有出現。
飯後,童子來領垂絲君到後山寶庫,那裡寶藏琳琅,大部分是由雪梟直接從山下抓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方成今日規模。
歸塵主人曾向垂絲君討過兩件寶貝,約好了同樣拿兩件東西來易。這時垂絲君便是往寶庫拭選中意之物。
常留瑟一向貪財,此刻自然同行,二人跟著傀儡童子穿霧過橋,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寶庫里。
與垂絲君山腹中的那些大箱子不同,歸塵主人的寶物儘是隨性堆放,其中珠寶玉石,兵器地圖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幾丈長的木材與一人多高的佛像。
常留瑟不知垂絲君的喜好,只是兩眼花花地亂轉,一番張望之後竟然與垂絲君同樣看上了一塊尺余長藍中透綠的寶石。
童子介紹道:「此物名冰精,乃萬年冰晶結成之物,入火不燙,專吸腐熱之氣,觸手卻不覺刺骨。」
常留瑟伸手試了試,嘖道:「居然真的不冷。」
說話間垂絲君已拿起了冰精,對立裡子道:「就先要這個罷。」
童子點了頭,又問道:「不知另一件寶物垂絲君可有看好?」
垂絲君似是有些猶豫,卻還是回答:「明早再來看過。」
童子應了,用一個明黃絲袋裝了冰精交給垂絲君。
依舊將二人領回居處,打來水讓二位梳洗完畢方才退下。
常留瑟散了頭髮,坐在椅子上斷斷續續地梳著,卻一直將目光停留在桌上那明黃袋子上,又不時出聲嘆氣,垂絲君終於被他看得不耐煩起來。
「有話便直說。」
常留瑟也爽快:「小常想向大哥討這個冰精。」
「你要這個做什麼?」
常留瑟雙眼發光道:「我想將它拿給工匠,做成劍刃。」
垂絲君蹙眉,心裡是不願給的,然而這段時間小常一直受著委屈,再不給他實在有些殘忍。
於是轉念一想不如先給他,再找機會,拿回來,他自己丟了東西,也不敢問到自己頭上。
男人便如此決定,常留瑟得了冰精,孩子般高興了好一陣,過了戌時也就打起呵欠來。
「明日下山,早點歇息。」垂絲君道,「下山後又要趕路。」
常留瑟應了,心裡雖早已化成一匹野狼,面上卻依舊不溫不火地磨著,故作不好意思的模樣。
垂絲君只好在床里躺了,留出外側讓給小常,閉上眼睛不再管他的動靜。
極頂的冬夜果真酷寒,朔風從角落縫隙灌入,將茶壺裡的水凍成冰砣。
趁著屋外大風突起,常留瑟「呼」地滅了燈燭,也一溜煙鑽到床上,拉起被子躺下閉眼,一氣呵成后就再不見響動。
挺屍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緊張。
垂絲君感覺出身邊多了道呼吸,依稀帶著金木墀的暖香。
他有些不習慣,卻又下意識地多聞了幾次。
他不記得常留瑟身上有香氣,或是根本不曾留意。
就算是在那個迷亂的夜晚,他也只專註於心中旺盛的火焰,想起那夜的纏綿,雪白細瘦的身軀在自己身下無助地呻吟喘息,男人慢慢出神,一種混雜了痛惜與沉迷的複雜感覺湧上。
竟似乎是愛憐。
垂絲君暗笑自己突然的善感,卻覺出常留瑟僵硬的身體輕微地動了一下,像在試探他的反應。
他故作不覺。
小常便又慢慢移動了幾下,輕輕地翻了個身,正貼近他懷裡。
男人原以為他又要毛手毛腳,卻未料到小常只是依偎,像在尋找溫暖與安慰。
氣息是溫熱而均勻的,薄薄噴在垂絲君頸上。
男人不適宜地扭了頭,卻反過來驚擾了常留瑟,小常如驚鳥般閃開,依舊躺回原先的位置僵硬起來。
胸前空出的地方頓時覺得寒冷,垂絲君心生了幾分悔意。
他故意又側側身子,裝出熟睡中的鼻息,常留瑟似是被他迷惑,再度慢慢挪動著靠近,卻並沒有立刻靠上去,反而漸漸支起身子,似是借著月色端詳著垂絲君的睡容。
男人在黑暗中蹙了眉,愈發動彈不得,小常就在離他極近的地方逡巡著上點點沉下來,尚未及反應,那躥薄的金木墀香氣,已從相銜的唇間竄了過來。
薄涼的兩片唇瓣,如履薄冰地輕抵著。
也不再做明顯的舉動,傳遞的是脆弱無以復加的情感。
少時,唇瓣離開,男人胸口便又有了暖實的感覺。
第二天醒早,常留瑟起床,垂絲君竟闔著眼。
在山宅,男人卯時初便要起身練功,常留瑟看慣他嚴肅周正的模樣,此刻的鬢髮披紛倒也別有一番氣質。
小常只是坐在床邊出了回神,垂絲君便微微蹙著眉醒轉過來,二人對視無言,原本註定要尷尬一陣,所幸傀儡童子端水來服侍梳洗。
打點完畢,垂絲君連早膳也省去,又將自己埋進寶庫,常留瑟念著與歸塵主人的約定,也往大若台上去了。
昨日的薄霧又散了些,台前的湖面上有童子駕舟以肉飼雪梟。
歸塵主人依舊坐在琴案前,身邊卻多了個小小的傀儡偶人,面目雕得生動可愛,正笨拙地學步。
歸塵主人見了小常,笑道:「昨天倒忘了說正經事了。」
常留瑟心中其實已打定了主意,但還是故意猶豫道:「不知您要小常做什麼事?」
歸塵主人一派悠然道:「你可要與垂絲君共擊屍陀林主?」
常留瑟點頭。
歸塵又道;「那就是了,我只不過想讓你替我養著屍陀林主的屍首。」
常留瑟大驚:「都說垂絲君要殺了他的,您怎麼可以又讓我養他!」
歸塵主人笑道:「都說是屍首了,自然是死的,不過要全屍。」
常留瑟定了定神:「屍首怎麼養?您說得忒玄了些。」
歸塵主人道:「其實你早曉得的。便是用小季那裡的葯汁,嬰孩形小而納以瓷罐,用藥汁浸泡,成人則需注入體內,簡單說來便是防腐。」
常留瑟心中「咯登」一下,想著自己的預感果真不錯。
一邊,歸塵主人繼續道:「你只需要拿了小季的葯汁作好處理,幫我將屍首帶到歸塵峰下,我的雪梟嗅見葯汁的氣息便會將他帶上歸塵峰,這件事便算是了結。」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更覺疑惑。
這時候那個蹣跚學步的小傀儡「呀」地一聲撲到了歸塵主人的懷裡,青衣主人慈愛地將它抱在懷裡哄著。
常留瑟獃獃地看了兩眼,心裡突然撥雲撩霧似的清明起來。
「那樣一個魔頭,您難道還要他重新活過來?」常留瑟道,「要是垂絲君知道,保不準再殺他一回。」
歸雲主人笑道:「那麼極品的人物,死了總是可惜。大不了我偷偷養著,一輩子不讓你那垂絲君知道。」
頓了頓,又威脅道,「你若不答應,我就把陸青侯變成傀儡送到垂絲君身邊。」
常留瑟心中一震,其實他心中早已有了這個疑惑,垂絲君會如何安置陸青侯的屍首,舊愛面前又會如何對待自己。
肌膚之親的約束能有多少,常留瑟不知,更不敢去想象,當活生生的陸青侯出現在垂絲君面前時,男人是否還會想起自己這個硬生生貼上來的常留瑟。
是視同隨扈,或乾脆請出山外?他已經覺得凄涼。
歸塵主人不讓他多想,振了振衣袖,便喚童子過來將小傀儡帶走。
他道:「你我協定既成,便是一條船上之人,你也毋需多想,我便依言將垂絲君與陸青侯的過往交待與你!如何進退端看你自己了。」
常留瑟忙收了心神:在案邊坐下。
聽歸塵主人道:「陸青侯弱冠當年以箜篌神技聲名鵲起,隨後建立樂坊廣交江湖豪友。十九歲上撿了五歲的垂絲君,自己帶了一年後發覺竟是塊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材,於是托給冷盜陽。如此算來,陸青侯與垂絲君並非平輩之人。」
常留瑟聽了,一面驚訝,都牢記在了心裡。
他又聽到:「垂絲君少時便在江湖幼苗的比試中小有名氣。又經常隨師父出入樂坊,對陸青侯懷有救命養育知遇之恩,日久天長竟又萌生了別樣的心思。」
常留瑟插嘴道:「這我大約明白,您跳過這一段罷。」
歸塵主人用盲眼瞪了瞪他:「你明白什麼!垂絲君雖生性沉默,但他的心思陸青侯怎會不知,奈何他對於垂絲君也不過是惜材之心,垂絲君年幼時尚不覺有它,等到日子久了終究覺尷尬,古雲男子三十而娶,陸青侯廿七歲上定了親事,便是要徹底斷了垂絲君的念想。」
他頓了頓,反問常留瑟:「這些你可知道?」
常留瑟心裡早猜得八九不離十,卻還是陪著笑臉道:「還真不知道呢。」
歸塵主人方又說道:「垂絲君知道婚訊之後,一時氣盛,只想著暗中組繞這婚事,哪怕一日也好。正巧朝廷正為了密宗大典廣徵天下樂師,垂絲君便千里趕去,將一迭盛讚陸青侯箜篌巧技的詩篇扔到了禮部主事的案上。」
常留瑟嘆道:「於是屍陀林主就在祭典上看上了陸公子?」
歸塵主人點頭:「祭典之事僅僅將婚期延後了半年,卻叫陸青侯丟了性命。」
說完這一句,便不再多言。
信手撫琴,便是一曲低回。
常留瑟一點點咀嚼著他的話,曲終才又試探地說了一句:「我覺著這故事尚不完全。」
歸塵主人笑道:「你果然聰明。是缺了關鍵的一環,且自去琢磨吧。」
所謂關鍵的一環,便是出在陸青侯成婚到死亡的這十餘年時間上。
屍陀林主若真在祭典時看上了陸青侯,又為何要等到十餘年後取他的性命,若是結仇未免報得太晚,若是有了感情,又為何要痛下殺手。
其中必定有隱情,留瑟還想要詢問,奈何歸塵主人決計不再開口,說是日後便會明白。
過了不久,垂絲君也從寶庫回返,依舊雙手空空。
他上了大若台,歸塵主人便不再多提舊事,而從袖籠里取出了屍陀林地圖交給垂絲君,又具體解釋了出入機關以及巡哨過程,讓二人細細記在心中。
一個時辰后交待完畢,垂絲君便要辭行,倒是常留瑟記起摩訶和尚所託之事,這才取了那張檀紙給歸塵主人。
歸塵主人道:「我懶得用天眼,你讀給我聽。」
常留瑟依言看了,紙上沒有文字,卻是一幅白描圖畫。
歸塵主人要常流瑟描述給他聽,小常皺了皺眉,費力道:「畫的只有兩樣,下面是扁扁的大圈變小圈,中央立一朵蓮花,又不像是蓮花,倒畫得跟輕煙似地。」
歸塵主人聽他描述,心裡居然真有了些形容,於是笑道:「什麼扁扁的大圈變小圈,那是水裡的漩渦。」
又問道,「那和尚的酬禮呢?」
垂絲君將佛珠遞上,歸塵主人竟然收了。
常留瑟禁不住好奇道:「您收了垂絲君那麼多金銀,可這和尚一串佛珠就將您收買了,莫不是什麼內情?」
歸塵主人搖頭,「佛珠乃憎人至寶,若垂絲君能將他的太鳳驚藍奉上,我也定當笑納。」
說著,將佛珠擺在案上,再要過檀紙放在手上摩挲。
少頃之後開口道:「漩渦貪婪,吸納萬物而不知饕足,人若被吸入其中,卒為水鬼,亦以拉人落水為樂,蓮花高潔,象徵佛法清靜無為,如煙霧般升騰出世。那和尚拿畫來問,無非是彷徨於超凡解脫的路,或是心安理得找個墮落的理由。」
垂絲君立在一旁,看二人一搭一唱,原有些無趣,卻不意聽到歸塵主人的這番解釋,心念一動,似乎有些感觸。
那拉人落水的事,自己不也正做著,將好端端一個常留瑟拉進自己的恩怨情仇。
他知道自己自私,卻不由地反著去想:若當日沒有救下小常,小常恐怕連墳塋都沒有。
他這樣想,原是準備求個心安理得,胸口反倒更悶起來。
一邊上歸塵主人繼續道:「出世與入世,和尚本是舉棋不定,卻偏把這事問了我。我是早被人拉下水的,自然也要把他也帶下水去。」
常留瑟接了話題道:「您這留在高處的,分明是那一縷青煙啊。誰能把您拉下水去?」他說完這句話,就突然自己想通了那人是誰。
歸塵主人笑而不答,只遭:「你們下了崖,只需對那和尚說:你既然已經將念珠捨去,又何必再勉強。我猜他未必會聽,你們也不必管他。」
兩人應了,之後便循來路下山。
山腳果然等著摩訶和尚,垂絲君將歸塵主人的話說給他聽,和尚臉上陣青陣紅,最後竟然有些苦痛糾結,口中一邊喃喃著「不相信」,一面倉皇離開。
常留瑟冷笑道:「連聲謝謝都沒有,果然也沒有半點要相信的意思。這算哪出?」
而垂絲君則望著和尚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自然地攬住了常留瑟的肩,迴轉客棧中。
兩人在客棧稍事休整,又展了地圖,將歸塵主人口述的事宜仔細標註在上面。用過午膳之後再度啟程,目的地便是屍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