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子一晃,春去花落,距離屍陀林之戰已經過了月余。
群龍無首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走漏開,於是許多自封為武林正道的門派便組織了圍剿,此後的一切垂絲再沒有著意打聽,自從回到山宅之後他便決定退隱,淡出這紛擾混亂的江湖武林。
許多天來,男人一直在等待,等待常留瑟的平安歸來。他甚至還夢見過好幾個重逢的場面。
夢裡,總是常留瑟先靠過來,一如往昔那般笑著纏在自己身邊,主動投懷送抱。
在夢中,自己心裡分明已經喜歡得無法形容,卻還是故意板了臉,訓斥他歸來得太晚,或是皺著眉看他一身的傷痕。而常留瑟總是頑皮賴臉地笑著,軟語說著討巧的話,直到自己無奈地將他收入懷中。
只可惜現實與夢境常常是相反的。
任憑夢中次次相會,而現實中的日復一日,常留瑟卻始終不見蹤影。
那日在屍陀林一別之後,歸塵主人便再不見行蹤。垂絲君只知道他將常留瑟帶上了山,卻一點兒也打聽不到接下去的動靜。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月余,垂絲君先是有些不耐,逐漸生出不祥的預想。
在山宅眾人的慫恿下,他後來索性跑到天荒坪上買了間屋子住了下來。而整天做的事,無非只是立在那掛川流不息的瀑布面前凝望。
不是不想上去,他也曾嘗試過不藉助冰掛的力量進行攀登,然而奇迹卻並沒有因他的迫切之心而產生。
每隔幾日,他都會看見歸塵主人的那隻雪梟從山頂上飛向遠方,大抵是去搜尋一些必要的食材與日常用具,卻始終不見它有馱人從峰上下來。
垂絲君也嘗試過追蹤雪梟的落腳之處,然而飛禽的速度又怎是人類腳程所能夠企及?於是他最後依舊只無奈地在坪上守株待兔。
並且就在天荒坪上,昔日愛人歸來的美夢開始變成噩夢。
而噩夢是各式各樣的。
垂絲君夢見過自己在攀爬歸塵峰的陸上跌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夢見過雪梟將常留瑟面目模糊的屍體馱到他面前,而更多的則是他夢見自己好不容易登上頂峰,面對的卻是一塊刻有常留瑟三個字的冰冷墓碑。
總之,他是真的害怕常留瑟回不來了。
這種等待的焦灼是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明知道人就在頭頂上的雲霧之中,心中也早已設想到了他正受的種種痛苦,自己有心保護與疼惜,卻就是辦不到,更抱不著。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他窒息,然而如今若是讓他稍稍設想一下從未認識過常留瑟這個人,他反倒後悔自己過去沒能對常留瑟有更多的疼寵,如果自己能夠早一步放下對陸青侯的執念,那麼事情又不知道會有多大的改變。
諸如此類的噩夢他每隔幾天就會溫習一遍,似乎將要一直延續到他攀上歸塵峰的那一日為止。
這種精神消磨實在太大,以至於窗外依舊是一片蔥籠,而昔日壯健的男人卻愈見形銷骨立。
他天天都在飛瀑下面立著,日子久了,在天荒坪上便很有了一些名氣,甚至有傳言說他是痴心要見頂上的仙女,儼然又是一對才子佳人的傳奇。
對此他也無心反駁,反倒稍帶戲謔地自我代入了,心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傳說往往都有著完滿的結局,相信自己也總是能等到雲破月出的那一日。
可傳說畢竟無法成為現實,就好像日日生活在這天芒坪上的樵夫,從來沒用見過他們所景仰的山神。
月夏一月,只見等候者漸漸憔悴,傳說中的仙女始終不見出現,三個月後,倒是從山下上來一個高大的異鄉人。
離開摩尼寺將近一年時間,摩訶早已換下了杏黃的僧袍,不再摩剃的頭頂上已長出及肩黑髮,散漫地披著,褪去了往日的禁慾莊嚴,日漸清清的雙頰倒更有幾分修道之人的顏色。
他與垂絲君在街角見了面,兩人的面貌皆變化了許多,這時候也只是淡然地互道了問候,然後默契地找了處僻靜之處坐下。
摩訶隨身包袱不多,但在身後小心翼翼地背了一個靛藍色的大包袱。
他將包袱擱在石桌上,更小心地展開,攤開一層絲棉軟墊,露出個中號的精美青花瓷缸。
他小心地在缸壁上敲了三下之後,揭開覆頂的紅綢。
出現在眼前的便是大半缸的清水,新鮮水草,以及沉沉潛在缸底的一尾紅色鯉魚。
「朱離。」摩訶溫柔地對著紅鯉說道,「有朋友來看你了。」
垂絲君從摩訶懷裡小心翼翼地抱過水缸向裡面看,張了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這個瞬間,他百感交集。
曾經與自己同山共住的友人,現在連如何溝通都不知道了。遙想當初崖上崖下千金換美酒,而又有誰能夠料想到今日的這番場面。
也就在他感慨的時候,那鯉魚也慢慢悠悠地適應了外界的光線。
「朱離。」摩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道,「這裡是天荒坪,我們遇到了垂絲君。」
聽見了這句話,紅鯉魚輕飄飄地浮了上來,慢慢將頭往水面仰起,淡定地瞥了水上的二人一眼,接著卻又晃了晃尾巴,冷淡地躲進水草下面去。
「不要介意。」摩訶淡淡笑著搖頭道,「你也知道他的脾氣,越是親近的人就越是冷淡。」
說完這句話,鯉魚竟然抗議般地一震尾巴,硬生生地將水珠濺出尺來高。
摩訶和尚極習慣地避開了水珠,反而一手伸進水缸里,溫柔地觸摸著鯉魚的背鰭,這下子朱離倒是沒有逃開。
垂絲君愣了一愣,隨即也會心一笑。
記憶里的和尚道士何時有過這般的默契、和諧?如今雖然一陸一水,但至少不再互相折磨痛苦。
這樣想著再去看那水缸,心中倒也不覺得擁堵了。
於是垂絲君又將目光轉向摩訶,這才意識到他雖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卻是十分的好,與自己完全不一樣。
「我們要去尋傳說中的黃泉。」
摩訶小心地將水缸端在石桌上,緩緩報出這一個並不熟悉的地名。
「那是傳說中蘊含著千年靈氣的神水。我將會在那裡與朱離住下,慢慢等待他的功體恢復,同時也修習一些延年益壽的法門……」說到這裡他略微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今後的路還很漫長,只要守得住彼此,那就還有希望。」
這話讓垂絲君眼前驀地一亮。
即便是人與魚的區隔都算不上分離,那麼自己與常留瑟只不過是相隔了一座山峰的高度,卻還算是彼此相守著,也就有了希望。
追尋黃泉而來的摩訶沒有在天荒坪上停留,他聽鎮上的老人說,黃泉並不在南方,而是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北方谷地,水永遠是溫熱的,像情人的掌心。
於是他便再次馬不停蹄地去了,朱離依舊安安靜靜地在他背後的水缸里等待。
***
這天往後,垂絲君依舊在瀑布下的屋子裡居住,清峻的臉龐相較於往日的憔悴更多了幾分生氣。
他也不會因為等待而荒廢了武學,反而更加積極地修鍊輕功,畢竟冬季也近了。
一眨眼,又過了好幾個月。
天氣轉涼,葉子似乎是在一夜之間由綠轉黃,再一片片掉落下來。
接著西北風起,有了霜凍,下了第一場第二場雪,終於等到瀑布結冰的那一日。
提縱輕功,垂絲君滿懷了忐忑的心情攀上去。
井口果然早就有兩位傀儡童子在等候。
見了垂絲君,他們木然地欠了欠身,便極有默契地過來引路。
峰項上的濃霧,經年不曾散去,茫茫白色籠罩之下,卻都是垂絲君再熟悉不過的場景。
因為這裡幾乎每一處在他的噩夢中反覆出現,那般逼真而清晰,令他禁不住要將現實與夢境混淆,更害怕一個移步換景,就會看見與夢中同樣的墳冢。
一雙童子逕自穿過庭院,聽著水聲將垂絲君往大若台邊上引領。
及至近前地停了腳步,依舊無表情地說道:「主人不再准我們上去。」
垂絲君點頭應了,兩個童子徑自離開。
男人孤獨轉身,瞧這大霧中的露台上一草一木均未曾變化,倒是隱約多見了一抹紅雲朝他飄來。
雲,很快地近了。
竟是季子桑。
艷麗的毒蛇身穿絳紅紗衣,蔥萌孺裙,外罩了銀狐大氅,輕飄飄地從雲霧裡面走出來,恰似這極頂冬寒之中缺乏的桃花春色。他烏黑的發被仔細綸成古怪但別緻的髮髻,渾身上下用鮮紅的石榴與紅寶石點綴,襯著雪白如和闐玉石般沒有血色的肌膚,端的一個舉世無雙的天上之人。
這一刻,垂絲君並非不覺驚艷,但更多的還是戒備。
他看著季子桑慢慢從濃霧中脫出,來至自己面前。
那一雙烏黑的眼睛瞥了瞥,臉上始終沒有半點表情,竟是一點都不認得垂絲君的模樣。
垂絲君皺了皺眉,隨即猜想應該是歸塵主人利用傀儡術將季子桑復活過來,卻拘了他的心神。
現在的小季無非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木偶,由著人搓扁揉圓,自己是一點感覺都沒有的。
也只有這個樣子,季子桑才能乖乖地留在歸塵峰上,像一隻枝剪掉了羽毛的鳥。
看著這樣一具木然的軀殼,垂絲君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如果說與摩訶鯉魚的重逢帶給他一絲鼓舞與希望,那麼重新見到季子桑,則讓他不得不感慨世事無常。回想當初與季子桑結識的辰光,也算是交遊義氣,著實痛快酣暢過,然而恐怕就連季子桑本人都預料不到今天的這般結局。
也正因為造化弄人,所以這歸塵峰上未來的變化,又有誰能夠參得透呢?
正在他感慨的同時,季子桑忽然插嘴道:「師兄正在台上等候,請跟我來。」
垂絲君輕輕「哦」了一聲,他知道小季所指的師兄其實就是歸塵主人。
於是馬上又為常留瑟的下落而牽挂了起來。
大若台上,金綠屏風前琴聲悠揚。
歸塵主人依舊是亘古不變的笑模樣,季子桑將垂絲君領到台上之後,便極其乖巧地走到了一旁的香爐邊換上一盤香,他細長手指上的金套倒還在,只不過現今只落得個切香調粉的閑職。然而季子桑本人此刻是不知道抱怨的,他認真地捧著香木點火,好像捧著整個世界。
一邊上,歸塵主人聽見了腳步聲,自然知道是誰到了。
於是雙手一按琴弦,朗聲打了個招呼。
可垂絲君這時哪還有心思與他客套,便徑直問道:「常留瑟呢?」
歸塵主人答:「尚在峰上。」
垂絲君定了定神,進一步追問:「你說過一旦將他醫好了,就送下山來的。可我在山下等了一年。」
歸塵主人點頭道:「我確實這樣說過,而且我也沒有食言。」
「你這話的意思是……」垂絲君腦海中倏然跳出一個可怖的答案:「你是說……你已經醫好他了!」
歸塵主人難得露出困惑的表情。「應該怎麼說呢?人是救回來了,但若是送他下山,那就等於沒有救他。」
垂絲君聞言,眼前驀地一黑,竟是連最後一點希望都要被掐滅了。
他沉沉地呼吸幾次,慢慢問道:「你是說……他和小季一樣……」
歸塵主人不無遺憾地點了點頭。「毒性太強,若要將他留在陽世,便只有這個辦法。」
垂絲君恍惚了一陣,怔怔然道:「這與死人又有什麼分別?」
「區別在於你如何看待他。」歸塵平靜地回答,「在我看來生與死並沒有絕對的界限。只是死人身上缺了點該有的溫度,卻更乖巧聽話,更加可了我的心意。」
說到這裡,歸塵主人招了招手,季子桑便乖順地走到他身邊坐下,向後靠近他懷裡。
歸塵便狎呢地將手探進他的衣襟里,如一尾活蛇恣意遊動,換作過去的季子桑,只怕早就要拳腳相見了。
垂絲君立在不遠處,看著那一雙人表面上的親昵,忍不住感嘆那曾經百般鮮活的,如今卻成了一具不知喜怒哀樂的行屍走肉,任人玩弄擺布。即便是心中對季子桑懷有怨恨,他也還是覺得這種手段過於殘忍,更不用說將它用到常留瑟的身上。
傀儡術畢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法術,一想到今後就算再怎麼努力補償、溫柔對待,常留瑟是感覺不到了,垂絲君心中就會著實升起一股惘然無力的感覺。
「究竟空餘一具形骸在世,又能有什麼感覺?」歸塵笑:「你以為常留君不明白這個道理么?在山上急救時,他迴光返照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拜託我將他做成傀儡,為的也不過是讓你存個念想。」
說到這裡他突然嘆道:「能有人痴心至此,你也不枉此生了。」
垂絲君聞言,一個人彷彿從當中被劈成兩半,霎時只覺鑽心疼痛與手腳的冰涼。
常留瑟臨終時還如此念念不忘,這一番綿密而凄楚的心思,此時此刻彷彿一點點在眼前的呈現出來。
這一刻,垂絲君恨不得那日能跟著雪梟一起回到峰頂上。
哪怕還是要面對慘烈的離別,但是至少,也不能讓常留瑟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更不用忍受這一年的煎熬。
從最初見面時的互相利用,到天長日久的默契欣賞,以及最後身心的淪陷,不知不覺中在心烙下深刻痕迹的人,如今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愛的財寶一樣都不能帶走,好吃好玩的也沒能完全享受,就連自己也從沒有真正地將他當作愛人來對待……這樣想著,垂絲君愈發覺得自己虧欠了小常許多,胸中滿懷了嘆息,卻又被太濃重的悲傷擁堵在了喉間,半天只有破碎的單音,卻沒能說出半個字來,而看他一雙充血的眼睛,又好像隨時會爆發一番長嘯。
見他情緒幾近失控,歸塵主人不露痕迹地引導道:「事已至此,現在就看你的一句話,若是還要認那個契弟,我可以將他留在山頂上,等你每個冬天來看他。若是你決定放棄,我也只能將他與其他的屍體一般處置……」
他話音未落,垂絲君便追問:「人在哪裡?」
歸塵主人答:「大若台後面的屍罐林。」
話音未落,垂絲君便著急要轉身去找,而歸塵主人又不緊不慢地補充道:「你就這樣去了,他是不會理你的。傀儡只對特定的密語產生反應,你不說那一句話,小常是看不到你的。」
垂絲君立刻停了腳步,心中雖然氣苦,但還是無奈地問道;「是……什麼話?」
歸塵似乎是不想讓季子桑聽見,故意起身與垂絲君附耳輕聲說了,男人臉上頓時浮現出尷尬而狐疑的複雜神情。
「怎麼會是這種話?」他問道。
歸塵頗為促狹地笑道:「也只有這種話,才不會有別人願意說,所以不必擔心有人猜得出來,這樣才安全。」
道理還是歪理,垂絲君沒有仔細分辨,他本能地覺得古怪。
雖然歸塵的脾氣乖僻,但在這般之中,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依舊是突兀而詭異的。
或者,這其中另有什麼原因。
他正在尋思,歸塵主人也似乎讀懂了他的想法,便又追加了一句:「其實這句話,也是常留瑟生前最希望聽到的。」
垂絲君原本還是有些顧慮的,然而一聽到這最後半句,卻又像得了聖旨,只點頭做完告辭,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大若台。
「你說……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歸塵主人聽著遠去的腳步聲,紅眸含笑,輕輕捻著季子桑的下頜問道。
而小季依舊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遠去的背影。
雖然對於自己的傀儡無比自信,但歸塵主人還是一手攬了他的細腰,貼近他耳邊喃喃:「子桑,這世上沒人再來疼愛你,自由與愛情之間,你也從來沒得選擇。只有我肯收留你,只有我願愛你,所以……你永遠是我的師弟,我一個人的。」
被他摟在懷裡的季子桑原本是安分地垂著頭的,直到聽見了隱含在話里的密語,頓時有了些動作,他仰起頭來,笨拙地吻上了歸塵似笑非笑的嘴唇。
***
垂絲君不知道是如何找到屍罐林的,他只覺得此時此刻腦海中滿滿的全部是陶罐互相撞擊的聲響。
林間的風不大,但沉重的陶罐們卻實實在在地在樹枝上搖擺著,好像鬼魂們在竊竊私語。
屍罐林不大,垂絲君沿著卵石小路往裡走,沒多久便見到了一副青色的人影。
男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睨著眼仔細打量。
身形、動作,每一樣都毫無疑問:正是他這一年來朝思暮想的人。
常留瑟披著頭髮,穿了件單薄的青衣正在勞作。
他將樹丫上一個個的陶罐子解下來清潔,用布仔細擦拭幾遍,然後挨個兒掛回枝頭。
對於那些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摔碎了的陶罐,他則會親手一片片撿拾起來放進草筐里。
至於內里幾乎風乾了的屍體,則直接掩埋在樹下的凍土中。
垂絲君心中無疑是焦急的,然而及至見了人影,倒忽然又多一些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
他沒有立刻接近,反而注意到常留瑟一雙手光裸著凍得通紅,再去仔細打量他的衣著。
青衣裡面似乎僅有一件夾衣,完全是初秋的穿著。
垂絲君恍惚記起傀儡本就感覺不到痛苦或者歡愉,對於冷熱亦然如此。
想來歸塵主人對他也不會有什麼關注,這才一直讓他穿著早就過了季的衣物。
然而常留瑟真不會感覺冷么?或許僅僅無法表達?此時此刻,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說傀儡是沒有感覺的,只恐怕垂絲君還是會忍不住地心疼。
如此胡思亂想了一番,他緊走幾步上去,脫下狐裘要替常留瑟披上。
然而小常似乎是看不見任何人,對於想要給他加上衣服的動作也是完全的不聞不問,直到猶帶著體溫的大衣披到了身上,他這才漠然地看了垂絲君一眼,只不過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著一塊石頭,一棵樹。
可就是這麼短暫的一眼,便讓垂絲君心頭熾熱,久別重逢的滋味並沒有因為「傀儡」二字的陰影而減弱。
常留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之後,便依舊去忙手頭的活計,於是垂絲君很有些著迷地繼續立在邊上,結果除去第一眼,常留瑟便再沒注意過他。
垂絲君這才記起來,傀儡人是需要密語來催動的。
只要是說出了密語的任何人都會成為這具「傀儡」的主人,而現在,常留瑟之所以會在這裡清理屍罐林,也正是因為歸塵主人對他說出了那句聽起來很有些悚動的密語。
這一瞬間,垂絲君心中短暫的熾熱冷卻了。
這並不是他的常留瑟,而是常留瑟為了他而專門留在人間的一點紀念。
或者說是一道傷疤更為貼切。
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卻又沒法不把常留瑟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
常留瑟依舊在擦拭陶罐,垂絲君便立在一邊。
只要常留瑟不對他視若無睹,垂絲君甚至都能夠欺騙自己說常留瑟只不過是在生著一場小小的悶氣。
而他要做的,就是曾經常留瑟經常做的事,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
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常留瑟終於擦完了全部的陶罐,接著走到最大的樹下坐了下來。
垂絲君再次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從懷裡摸出一張微皺的宣紙。
紙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除去一大片被水暈過又幹掉的灰黑色痕迹之外,全是排來排去的宮商角征,原來是一張琴譜。
他將琴譜展平了后展在常留瑟面前。
「思長留。」他柔聲試探道:「我翻了你留在宅里的東西之後找到的。你回來,我手把手交給你。」
然而常留瑟只是規規矩矩地坐在他身邊,連眼珠子都不曾動一動的,更沒有絲毫要理會他的意思。
映在男人眼中的落寞與不甘同時增加了幾分。
他疊起了琴埔,強行塞入常留瑟加手心。
常留瑟的手冰冷,垂絲君便順勢將它緊緊抓住了,又在他耳邊說道:「歸塵說你要將這具身體留下來給我,現在我就來接收了,你看見了么?」
他身邊的常留瑟依舊安安靜靜,幾乎要變成一株植物。而垂絲君倒好像是被昔日話癆的那個人附體了去,在這一片凄冷的境界中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今天開始,無論你是死是活,只要我還在這個世上,就一定會陪在你身邊。你離不開這裡,那我也搬上來和你一起。」
這是自從聽到歸塵主人答覆的那一刻起就生成的念頭,江湖退隱或者是千金散盡對垂絲君都不是什麼難以割捨的事。
若是有可能,他寧願用這一生積蓄的財富來換回常留瑟的一條性命。
然而千金難買,東逝水。
他不知不覺又令自己覺得悲涼,便想著要去排泄。
低頭正看見常留瑟那紅馥馥的嘴唇,便忍不住要去吻,而古怪的事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也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其他什麼,垂絲君竟覺得懷裡的人瑟縮了一下,原先幾乎就要相貼的雙唇分開了一個微小的距離。
與此同時,垂絲君的臉上拂過了一絲看不見的什麼,留下了一個古怪的溫度。
垂絲君因這個溫度而蹙眉。
呼吸的溫度。
似乎有什麼事開始彼此矛盾起來。
垂絲君就著環抱的姿勢凝視著常留瑟,看他黑濃的睫毛下面兩枚凝滯不動,但依舊水潤的眼瞳。
確實不像是死人的眼睛。
而依舊還捏在自己掌中的那隻冰冷的手,似乎也開始有了一點點溫暖的感覺。
一個突兀的想法閃電般地在他腦海中出現。
可能——不小的可能。
霎時,垂絲君臉上變幻一過各種複雜的神情:驚愕、欣喜、狐疑、氣惱,最後終於得出一種瞭然而深沉的表情。
「你……」他揚了揚雙眉,只說了一個字便又沉默落去,而手上倒開始了動作。
垂絲君猛然摟住了常留瑟的腰,毫無預兆地將他打橫抱起。
「這裡風大,我們換個地方聊。」
語畢,他嘴角偷偷勾出了一個弧度,抱著常留瑟往林子的盡頭走去。
林子的盡頭是一間透風的八角涼亭,只在四圍攏了層薄紫的紗帷,中央是一張白石圓桌。
垂絲君小心翼翼地將常留瑟放在石桌上,小常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仰著頭獃滯地看著頂上精緻的藻井。
垂絲君一手撫著常留瑟冰冷的面頰,不知第幾次嘆息道:「是不是要讓你聽話,就必須要用那句密語么?」
常留瑟自然無法言語,卻又用沉默作了回答。
垂絲君凝視了他一段時間,似乎是終於妥協了:「如果你想聽,那我就說。」
他慢慢地俯身過去,將躺在桌上的常留瑟壓在身下,又慢慢湊到他耳邊,「你若回來,我發誓會讓你……」一陣風吹來,揚起一陣風亂的雪塵。
朔風同樣撩起常留瑟披掛的長發,掩映了他蒼白的面頰,也隱去了在聽見了這句密語之後,那蒼白面頰上逐漸顯現出來的一種表情。
是得意、是滿足、是那種再熟悉不過的小聰明與小算計。
總之。
常留瑟臉上出現的是死人絕不可能擁有的表情。
慢慢地這個表情越來越明顯,然而卻在轉化成為大大的笑容之前,被密語的後半句給鎮住了。
「你若回來我發誓讓你……知道欺騙我感情的代價!」
這不是他交待給歸塵的密語,更不是他想要從垂絲君口中聽到的,對於往後性福的保證!常留瑟正在詫異,壓在身上的人忽然反常地笑起來。
垂絲君低頭在常留瑟通紅的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緊接著猛地拉開他單薄的衣襟,在常留瑟回過神來之前,他將自己冰冷的手在常留瑟光裸的胸膛上狠狠一按,毫無防備的常留瑟一個戰慄,不自覺地彈跳起來。
而垂絲君的掌心果然觸摸到了與屍體截然不同的溫度。
「你這個……騙人精!」男人咬牙切齒地喊道,用力將帶留瑟摁在石桌上,承襲而來的是綿密如同急雨般的熱吻,承載了報復與滿滿的思念。
常留瑟已經再無力偽裝,唯有伸出手來環住男人的頸項,回應著這一個逐漸加深的吻。
「下一次,看誰騙得過誰……」風聲中,不知是誰這樣說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