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從未見過的人

第12節 她從未見過的人

她的眼睛求救似地盯著我--一個此前她從未見過的人,好像一個無辜的囚犯在審判席上絕望地陳述著自己的清白。她似乎在說,我不是婊子,尊敬的法官。我為她的坦率與強烈的激情震驚不已。"他太不公平了,"她還在說,"說那種話!除了我丈夫,他是我愛的惟一的男人。而我的丈夫已經死了!"她哭得更厲害了,更多的眼淚湧出來,把那張手絹浸得像一塊綉著字母的海綿。她的鼻子已哭得有些紅腫,粉紅色的淚痕使她的臉顯得格外動人,包括那顆小痣,它恰到好處地長在她的左眼旁,像一顆美麗的小星星。一種奇特的熱流不是從我的心中,而是很奇怪地從我的胃裡湧出,不斷地翻滾著。我的胃開始痙攣,接著是一種強烈的飢餓感。

我渴望撲過去擁抱她,撫慰她,但又有一種強烈的抗拒情感,以至於我被憋得非常難受。一個奇怪的顧慮止住了我的腳步,但一切在我的大腦里迅速地膨脹起來,並馬上形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乘人之危的計劃。如果不承認這一點,那我就是在說謊。如果上帝賜予我幸運和力量,我要把這寶貝佔為己有,這是那負心的內森扔下不要的。

這時,我感到背上一陣刺痛。我意識到內森又回來了,正站在我們身後。我一下轉過身去,腳挪動了幾步。他像一個幽靈似的站在門口,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倆,一條胳膊撐著門框。"還有一件事,"他用又冷又硬的聲音對蘇菲說,"最後一件事,婊子,那些唱片,貝多芬,漢德爾,莫扎特,所有的唱片。我不想再看到你,所以你得把所有的唱片拿出你的房間,放到我的房間里去,就放在門邊的那把椅子上。你可以把勃拉姆斯留下,因為那是布萊克斯托克送給你的。留下它,明白嗎?其餘的我都拿走。你必須把它們放在我說的地方。要是我回來取東西時沒有看見的話,我會打斷你的手,兩隻手!"他停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低聲說道,"上帝,救救我,我會打斷你他媽的雙手的!"

這次,他真的走了,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蘇菲似乎流不出眼淚了。她慢慢鎮靜下來。"謝謝你,你真好。"她向我輕輕說道,聲音因長時間哭泣而有些嗡聲嗡氣。她伸出手擰著我那張浸透淚水的手絹。這時我看見她前臂曬得黝黑的皮膚上刺有一個紋身,是一串紫色的數字,至少有五個字,昏暗的燈光下無法看清,但能看出紋得相當細膩、精緻。我胃裡的那股柔情蜜意一下子增加了幾分痛楚。說不清為什麼,就像一個人不知該把手往哪兒放,我衝動地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湊近去看那刺紋。在那一瞬間,我想我的好奇心也許會惹惱她,可我無法控制自己。

"在哪兒刺的?"我問。

她用波蘭語說了一個地名,我聽出好像是"奧斯威辛"。接著她又說:"我在那兒呆了很長時間。"她停了一下。"你說法語嗎?"她說,"我的英語很糟。"

"懂一點。"我回答說,語氣有些賣弄。"不過現在已經´生鏽´了。"我趕緊說。因為再往下說,我就找不到詞了。

"生鏽?什麼叫生鏽?"

"骯髒。"我絞盡腦汁找著詞兒,努力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骯髒的法語?"她說,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過了一會兒,她問:"你會說德語嗎?"我甚至不能用德語回答一個"不"字。

"噢,別說它了。"我說,"你的英語說得不賴。"然後我們倆都沒有再說話。過了幾分鐘,我又說:"那個內森!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是--但是他真的是個瘋子!他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如果你問我的話,我覺得你擺脫他是再好不過的了。"

她緊緊地閉上雙眼,痛苦地抿緊雙唇,像要把剛才發生的那一幕重新收回去似的。"噢,他總是對的,"她低聲說道,"但除了他說我不忠之外。我對他一直是忠實的,雖然有時我是做得不對,比如他說我穿得不得體,或是邋裡邋遢,所以他有時罵我是骯髒的波蘭豬。我知道我……是的,我活該。還有,我們一起去高級餐館時,我總是´躲藏´……"她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

"´藏起´。"我糾正道,但沒有過分去指正她。我一直覺得她說的不準確的英語非常可愛。她說得有些結巴,特別是遇到那些不規則動詞的時候。"藏什麼?"我問。"菜單,我的意思是菜單。我經常把菜單裝到我的手袋裡留作紀念。他說菜單是有價的,我這算偷。你該明白,他是對的。"

"我覺得拿走一張菜單算不得什麼偷竊,看在上帝份上。"我說,"你瞧,我知道這本不關我的事,但……"

我突然下決心要幫助她找回她的自尊,但她看來似乎不想那樣。她打斷我的話,說:"不,我知道我做錯了,他說的都是對的。我做了很多錯事,他離開我,我是活該,但是我對他從來沒有不忠過。沒有!噢,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有一陣子我真擔心她可能又要開始一場悲嚎,但她只是啜泣著,聲音嘶啞。她努力控制著自己,轉身對我說:"你真好,我現在要回房間去了。"

她慢慢朝樓上走去。我打量著她那穿著貼身絲綢睡衣的身體,苗條,勻稱,線條突出,美麗無比,但有些讓人奇怪。它沒有明顯的缺陷與不足,是一個十分完美的身體,但皮膚卻帶有某種受過折磨的痕迹,手臂後面尤其明顯。那是一個人極度消瘦,只剩下一張皮后又恢復過來的樣子。同樣,從那個經過陽光照曬后的健康的背影,我還能感受到某種病態。那個身體還未完全從那恐怖的罪行中擺脫出來,但絲毫不影響它不經意間散發出來的妙不可言的性感。她是那麼隨心所欲、毫不掩飾地扭動著身子,儘管它可能曾飽經磨難。她的臀部像一個迷人的熟透了的梨一樣完美無缺。我神魂顛倒地盯著那個美麗的部位,心裡激起了一個想法:我發了一個誓,將把以後當作家的四分之一的收入捐給教會孤兒院,換取一次短暫的欣賞她赤裸的美麗臀部的機會,哪怕只有短短的三十秒鐘。讓我可憐巴巴地求她!該死的斯汀戈。她往樓上走去時,我站在那兒沉思著,想著這變戀的背影后隱藏著的某種墮落。她走到最上面的一級樓梯,回過頭來朝下看著我,擠出一絲最慘淡的微笑說:"希望我們的事沒有使你厭煩!真對不起。"她朝房間走去,"晚安。"她說。

那晚,我坐在房間里惟一舒服的椅子里讀著阿里斯托芬。通過半開的門,我能看見樓上走廊的一部分。快到半夜時,我看見蘇菲往內森的房間搬那些唱片。她回來時,我看見她又哭了。她怎麼能再哭呢?她的眼淚是從哪兒來的?然後,她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張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這是他開恩允許她留下的,也一定是她惟一的一張唱片了。整個夜晚,那音樂聲從薄薄的天花板流瀉下來。那是用法國號和長笛合奏的令人悲傷的法國樂曲,瀰漫著一種懷舊的傷感的沁人心脾的鳥鳴般的聲音。我從未體驗過如此強烈的思鄉懷舊之情,腦海里浮現出音樂里述說的情景:歐洲風和日麗的日子裡,落日的餘暉把大地籠罩在寧靜的赭色黃昏里,扎著小辮、穿著圍裙的孩子們坐在狗拉車裡一路歡歌,喝著巴伐利亞啤酒到韋內沃爾德的林間綠地野遊,漫步在阿爾卑斯山晶瑩剔透的冰川里的婦女,還有氣球旅行,狂歡,旋轉的華爾茲,摩塞爾葡萄酒;還有蓄著大鬍子的約翰內斯.勃拉姆斯本人,抽著雪茄,在霍夫卡登秋日無葉的山毛櫸樹下,凝視著他的琴弦,心裡盤旋著美麗的樂章。這迷人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歐洲--一個蘇菲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歐洲。而此時,她仍在我頭頂上悲哀著。

我上床時,音樂還在響著。每當唱片放完一面后,都有一分鐘的時間讓我聽見蘇菲的抽泣聲。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心怎麼能盛下那麼多的悲傷。內森不該如此粗魯地折磨她,蹂躪她,加重她的悲傷,但不可思議的是他確實這麼做了!這讓我犯了難。因為,正如我所說的,如果我已經不可救藥地陷入了這種可以稱為愛的境地,我是不是有些傻?我居然想去分享那張床,而她卻念念不忘她的舊情人?這是不是卑鄙,與糾纏一個剛剛喪夫的寡婦有何區別?這主意可太不怎麼樣了。是的,內森確實已經走了,但我去填這個空未必不是徒勞。一方面,我沒有錢,就算能讓她從悲痛中解救出來,但我能滿足她,帶她去高級餐廳,買昂貴的唱片嗎?

終於,音樂聲停了下來,她不再哭了,床墊彈簧的響聲告訴我她上床了。我躺在床上,很久沒能入睡。我傾聽著布魯克林夜晚的聲響--遠遠的一聲狗吠,一輛路過的汽車,公園角落裡一對男女的輕笑。我想弗吉尼亞,想我的家。我漸漸睡著了,可一直睡得很不踏實,模模糊糊的,有一次還突然從黑暗中醒來,發現自己十分可笑地差點溢精。我倒頭又睡,一直到黎明時才又醒來。那一陣,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靜。我盯著天花板,蘇菲就睡在那上面。憑著夢醒時清醒的頭腦,我知道,她已經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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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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