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警察局當時位於金銀匠堤岸。警察局長在一個小花園的市道上踱來踱去。他對待佩拉德的態度,猶如對待監視苦獄犯的末等獄吏。

「先生,一八○九年以來,您已被排除在公職機構之外,這並非沒有原因……您難道不知道您給我們惹了什麼是非,您自己惹出了什麼麻煩嗎?……」

這一頓斥責最後導致一場晴天霹靂。警察局長用嚴厲的口氣向可憐的佩拉德宣布,不僅他的年度補助已被取消,而且他本人要受特別監視。老頭以世界上最鎮靜的姿態接受了這一瓢冷水。被當頭敲了一棒的人顯出的木訥和無動於衷,是任何別的東西所無法比擬的。佩拉德早就在賭場上輸光了錢。莉迪的父親本來指望得到那個職位,而現在一無收入,只好求助於他的朋友科朗坦的施捨了。

「我當過警察局長,我認為您說的完全正確。」老頭平靜地對這位擺出一副莊重姿態的官員說。對方聽了這話不由自主地驚跳了一下。「但是,儘管我絲毫不想表示道歉,請允許我向您指出,您完全不了解我。」佩拉德繼續說,向局長輕輕瞟了一眼,「對於一位駐荷蘭前警察署長來說,您的話說得太重了;如果對一個普通密探,這話又說得輕了。不過,局長先生,」佩拉德看局長不作聲,停頓一下又補充說,「我十分榮幸再要對您說幾句,請您記住:我不想插手您的警務,也不想為自己辯解。您將來一定有機會看到,在這件事情上,有人受了別人欺騙。此時此刻,這個人就是鄙人;而將來您會說:「啊,原來是我上了當!」

他說完向局長告辭。局長為掩飾自己的驚訝,而沉默不語。佩拉德回到家裡,手腳酸痛,對德·紐沁根男爵懷著一腔怒火。埋藏在貢當松、佩拉德和科朗坦三個人頭腦中的一件機密,被這個矮胖的金融家一個人給泄露了。老頭責怪銀行家一旦達到目的,就想賴帳。他與銀行家只見過一面,但已完全能看透這個最奸詐的銀行家的心計了。「他跟誰都要算帳,包括跟我們,但是,我會報復的。」老頭心裡說,「我從來沒有求科朗坦辦任何事,我這次將求他幫我向這隻愚蠢的錢箱報仇。可惡的男爵!你有朝一日會發現自己的女兒名譽掃地,你就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可是,他愛自己的女兒嗎?」

這一災難打破了老頭的一切希望。當天晚上,他顯得老了十歲。他跟朋友科朗坦聊天時,想到自己將給寶貝女兒、他的偶像、掌上明珠和獻給上帝的供品留下陰暗的前程,不禁悲戚地掉下了眼淚。

「我們注視著事情的進展,」科朗坦對他說,「首先必須了解男爵是不是告密的人。我們過去依靠貢德爾維爾是否明智?……這個老馬蘭欠我們的債大多,所以不會不設法陷害我們,為此我也派人監視他的女婿凱勒。凱勒在政治上愚蠢無能,但善長策劃某些陰謀,目的是推翻長系,扶植幼繫上台……明天,我就會知道紐沁根出了什麼事,他是否見到了他的情婦,沖著我們的這股子勁是從哪裡來的……你別難過。首先,警察局長在這個位子上呆不了很久……這時期正孕育著革命。革命一來,我們就能混水摸魚了。」

街上響起一聲異樣的口哨聲。

「這是貢當松,」佩拉德說,一邊將一盞燭火放在窗前,「有點關於我的私事。」

過了一會兒,忠實的貢當松出現在警察局的兩位地神爺面前。他把這兩人當作神一樣崇拜。

「有什麼事?」科朗坦說。

「新鮮事兒!我輸得精光,從—一三號①出來,你們猜,我在房廊下看見了誰?……喬治!這小子被男爵給辭退了,男爵懷疑他是密探。」

①指王宮街一一三號,是當時一家進行輪盤賭的有名賭場。

「這是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的效果。」佩拉德說。

「噢!微微一笑而產生的禍害,我見得多了!……」科朗坦說。

「還不算用馬鞭抽打引起的禍害,」佩拉德影射西默茲事件(見《一樁撲朔迷離的案件》②),說道,「那麼,貢當松,後來怎麼啦?」

②書中描寫洛朗茲·德·聖西涅用馬鞭抽打科朗坦,科朗坦要蓄意進行報復。

「後來是這樣的,」貢當松繼續說,「我叫喬治買酒,喝了好多杯各種各樣的酒,他喝得醉醺醺的,話就多起來了。我呢,嘿,怎麼喝也喝不醉。我們這位男爵吃了許多春藥,到泰布街去了。他在那裡碰上了你們知道的那個標緻女人。但這是一場成功的滑稽戲,那個英國女人不是他的『不知名的女郎』!……而他為了買通貼身女僕,卻花了三萬法郎。一樁蠢事!這筆錢不少,他花大本錢辦小事。把這句話反過來,那就是能幹的人解決問題是花小本錢辦大事。男爵回到家裡,其狀著實令人可憐。第二天,喬治裝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對主人說:『老爺為什麼要用這些恬不知恥的壞蛋呢?如果老爺原本將此事託付給我,我大概可以找到這個不知名的女郎。老爺對她進行了描述,這對我來說已經夠用了,我要把整個巴黎翻個底朝天。』『那好吧,』男爵對他說,『事成之後,我會好好賞賜你!』喬治把這些都給我講了,還夾著一些離奇古怪的細節。可是……事情並不那麼單純。第二天,男爵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內容是:『德·紐沁根先生狂熱地愛上了一個陌生女郎,他為此花了大量金錢,但一無所獲。如果今夜十二點他能到納伊橋頭,登上一輛馬車,車後站著他在萬塞納森林見到過的那個保鏢,他再讓人蒙上眼睛,那麼就會見到他所愛的女子了……由於男爵先生家財萬貫,可能擔心提出這項方案的人居心叵測,那麼,他可以由他的心腹喬治陪同前往。另外,車裡空無一人。』男爵沒有對喬治說任何話,便帶著喬治一起去了。他們兩人都被蒙上眼睛,頭部蓋上一塊頭巾。男爵認出了那個保鏢。那輛馬車走起來就像路易十八(但願他的靈魂得到安息!這位國王是諳熟治安的!)的馬車一樣快。兩小時以後,馬車在一座樹林里停下。有人給男爵摘下眼罩,男爵便看見那個不知名的女郎就在一輛停著的馬車裡,可是那女郎……哎!……一下子又不見了。那輛車(具有與路易十八的車同樣的速度)把男爵重新送回納伊橋頭,他在那裡再坐自己的馬車。有人將一張便條塞到喬治手裡。便條上寫著:『男爵先生已與他的無名女郎相會,他準備扔出多少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喬治把便條遞給主人。男爵毫不懷疑地認為喬治與我,或是與您佩拉德先生,串通一起詐騙他。他便把喬治趕出了家門。這個銀行家真是大笨蛋!他也應該『跟無名女郎羞(睡)一覺』①再解僱喬治呀。」

①貢當松模仿男爵的口音。

「喬治看見那個女人了嗎?……」科朗坦問。

「看見了。」貢當松說。

「那麼,」佩拉德大聲說,「她長得怎麼樣?」

「哦,」貢當松回答,「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她真如天仙一般!……」

「一些比我們厲害的傢伙耍了我們,」佩拉德喊起來,「這些狗崽子會向男爵高價出賣自己的老婆。」

「Ya,meinAerr②!」貢當松回答,一聽說你們在警察局遇到了麻煩,我就叫喬治把肚子里的話都倒了出來。

②德語:是的,我的老爺。

「我很想知道是誰耍了我。」佩拉德說,「我們倒要較量較量!」

「我們不要多露面。」貢當松說。

「他說得對。」佩拉德說,「我們鑽進縫裡,聽動靜,等時機……」

「我們來研究一下這一說法,」科朗坦高聲說,「眼下我什麼也沒法干。佩拉德,你就乖乖地呆著吧,咱們始終聽從警察局長先生的吩咐……」

「德·紐沁根先生盡可以讓人放血,」貢當松說,「他血管里一千法郎的票子太多了……」

「不過莉迪的嫁妝已經到手了!」佩拉德湊近科朗坦的耳邊說。

「貢當松,咱們走吧,讓我們的佩拉德老爹睡覺吧……明……明天見!……。」

「先生,」貢當松到了門口對科朗坦說,「這老頭算計得多麼可笑!……嗯!用……的錢來出嫁女兒……!啊!啊!拿這題材倒可以寫一部生動的劇本呢,而且是道德劇,題目就叫《一個姑娘的嫁妝》。」

「啊!你們這些人,多麼善於安排……你耳朵還真靈呢!……」科朗坦對貢當松說,「社會造物主肯定給予他的每個造物以必要的品格,以便使他們作出他所期待的奉獻!社會,是又一個造物主!」

「你所說的話很有哲學味道,」貢當松大聲說,「一個教授可能會把它發展成一個學說體系呢!」

「德·紐沁根先生那裡的一舉一動,你一定要及時掌握,」科朗坦說,他微笑著與這個偵探沿街走去,「看他對這個無名女郎如何動作……總的說,……不要要花招……」

「看看煙囪是不是冒煙!」貢當松說。

「像德·紐沁根男爵這種人,不可能是一個得到幸福而不張揚的人。」科朗坦繼續說,「何況,對我們來說,人就是手中的一張張牌,我們決不能受他們捉弄。」

「見鬼,這簡直是囚犯用割劊子手的脖子來取樂。」貢當松叫起來。

「你總有話逗人。」科朗坦回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笑,在他那石膏面具般的臉上劃出幾道淺淺的皺紋。

這件事,且不說它造成什麼結果,就其本身來說就極為重要。如果不是男爵出賣佩拉德,又有誰出於自己的利害關係去見警察局長呢?對科朗坦來說,就是想弄明白自己手下人中是否出了叛徒。他上床就寢時,心裡想著佩拉德也念叨過的這句話:「是誰去向警察局長告發的?……這個女人到底屬於誰?」就這樣,雅克·柯蘭、佩拉德和科朗坦雖然相互並不了解,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接近。可憐的艾絲苔、紐沁根和呂西安必然被捲入這場已經開始的爭鬥中。警察局這班人特有的自尊心可能使這場爭鬥變得更加激烈。

多虧歐羅巴的機智,壓在艾絲苔和呂西安身上那六萬法郎債務中最棘手的部分得以償還,債主竟沒有動搖對他們的信任。呂西安和拖他下水的那個人可以有時間喘一口氣了。他們像兩頭被獵人追逐的野獸,到一個沼澤旁舔了幾口水,又能繼續沿著危岩絕壁奔跑了。在這條路上,強者不是把弱者送上絞刑架,就是讓他達到榮華富貴。

「今天,」卡洛斯對被他造就的人說,「我們是孤注一擲了。幸好牌邊上作著記號,而賭徒又是那些乳臭未乾的娃娃!」

有一段時間,呂西安按照他這位可怕的謀士的命令,對德·賽里奇夫人十分殷勤。呂西安也確實不會叫人懷疑他養著一個妓女作情婦。另外,在為人所愛的快樂中,在社交生活的驅使下,他找到了一股外來力量自我沉醉。他聽從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安排,只在布洛涅森林或香榭麗舍大街與她見面。

艾絲苔被關到守林人屋內的第二天,那個使她感到可疑,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心情沉重的人來了,要她在三張空白印花公文紙上簽字。那三張紙上寫著令人觸目驚心的字。第一張是:承兌六萬法郎!第二張是:承兌十二萬法郎;第三張是:承兌十二萬法郎。總共承兌三十萬法郎。上首加上「憑單」字樣,開的便是一張票據。「承兌」說明是匯票,到時候不付款就要受到拘禁。有了這個字樣,誰要是糊裡糊塗簽了字,就會蹲五年監獄。這麼重的刑,輕罪法庭幾乎從來不判,只有重罪法庭對那些罪惡累累的歹徒才判這種刑。關於拘禁的法律,那是野蠻時代遺留下來的。愚蠢而無用,從來懲治不了惡棍(見《幻滅》)。

「事關擺脫呂西安的困境。」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我們背著六萬法郎的債。有了這三十萬法郎,我們也許能渡過難關。」

卡洛斯把這些匯票的時間倒簽六個月,然後叫一個「未被輕罪法庭賞識的人」把這些匯票開請艾絲苔兌付。這個人乾的那些冒險勾當,雖然鬧得沸沸揚揚,但很快被遺忘而消逝,一八三○年七月大型交響樂的喧囂聲將它掩蓋住了。

這個年輕人是膽大包天的騙子,是巴黎近郊布洛涅地方一個執達吏的兒子,名叫喬治—瑪麗·德·圖爾尼。父親因境況不佳,不得不賣掉自己的官職。他在給兒子提供良好教育后,於一八二四年棄世,將這個兒子留在了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窘境中。這是小市民為自己子女乾的蠢事。這個年輕的成績優秀的法學系學生在二十三歲時就已經背棄了自己的父親,他在名片上將自己的名字寫成:

喬治·德·埃斯圖爾尼

這張名片給這個人物以貴族的芳香。這個大膽的時髦青年乘坐高級馬車,僱用青年馬夫,經常出入俱樂部。一句話可以說明這一切:他跟一些由情人供養的女人來往密切,拿她們的錢到交易所去做生意。最後,他落入輕罪法庭之手,被指控賭博詐騙而出庭受審。他有一些同謀,一些被他拉攏的年輕人。這些都是他的親信,附庸他的風雅和信譽的同夥。他被迫逃往外地,又沒有向交易所償付差額。整個巴黎,包括巴黎的金融資本傢俱樂部,林蔭大道上的店鋪以及工業家,對這樁雙重事件案子都還感到驚惶不安。

喬治·德·埃斯圖爾尼是個俊俏的小夥子,性情溫和,像盜賊頭子一樣慷慨大方。在他走紅的時候,他保護過「電鰩」幾個月。假西班牙人就是把他的算計建築在艾絲苔和這個著名騙子的交往上。艾絲苔與他的關係是這一階層女人在生活中所特有的。

喬治·德·埃斯圖爾尼由於屢屢得手,膽子越來越大。他曾經保護過一個人,此人從外省的窮鄉僻壤來巴黎做生意。在報界掀起反對查理十世政府的鬥爭中,他被判刑,並勇敢地承受了下來。到了馬爾蒂尼亞克內閣時期,迫害有所減輕,自由黨想補償他所遭受的損失,便赦免了這個綽號叫做「勇士賽里澤」的報館經理塞里澤。

賽里澤表面上受左派權威人士支持。他開了一家商號,既是事務所,又是銀行和代辦所。他的職務就像商業小廣告報上登的自稱能承攬一切業務的家庭僕役相似。賽里澤慶幸自己能與喬治·德·埃斯圖爾尼拉上關係。埃斯圖爾尼造就了他。

根據有關尼儂①的傳說,艾絲苔可以被認為是喬治·德·埃斯圖爾尼一部分財產的忠實受託人。一張簽上喬治·德·埃斯圖爾尼名字的空白背書匯票使卡洛斯·埃雷拉成了他製造的那個數目的主人。只要艾絲苔小姐或她代理人能到期付款,這張假票就不會有任何危險。卡洛斯摸到賽里澤商號的內情后,發現了這樣一個深藏不露,但決心大發橫財而且是……合法地發財的傢伙。

①尼儂:伏爾泰小說《不忠實的受託人》中的人物。小說敘述古爾維爾一六六二年被迫流亡國外,將六萬利弗爾存放在妓女和自由思想者尼儂·德·朗克洛處,並將同一數額的錢託付赦罪院的負責主教保管。古爾維爾一六六八年回國時,她將錢如數奉還,而那位主教卻沒有還。

賽里澤是德·埃斯圖爾尼的真正受託人。他一直擁有大筆款項,在交易所看漲時投入進去,使他得以自稱銀行家。這一切都發生在巴黎:在那裡,人們可以鄙視一個人,但不會鄙視金錢。卡洛斯去看望賽里奇,想按照他的辦法對他施加影響,因為卡洛斯恰巧完全掌握著這位與德·埃斯圖爾尼相稱的同夥的全部秘密。

「勇士賽里澤」住在格羅什內街一套中二層房間里。卡洛斯神秘地叫人放出風聲,說他從喬治·德·埃斯圖爾尼那邊來。他意外地發現,這個所謂銀行家聽到這一情況時臉色變得慘白。卡洛斯在一間簡樸的書房裡看到一位身材矮小、頭髮稀疏而金黃的男子,根據過去呂西安向他描述,他知道此人便是出賣大衛·賽夏爾的猶大①。

①見《幻滅》。

「我們在這裡說話,不用擔心被人竊聽吧?」西班牙人說。他現在突然打扮成英國人,紅頭髮,戴著藍眼鏡,收拾得跟一個去聽佈道的清教徒一樣乾淨利落。

「為什麼問這個,先生?」賽里澤說,「您是誰?」

「威廉·巴爾凱先生,是德·埃斯圖爾尼先生的債主。不過,我想還是有必要把門關上,既然您也願意這樣做。先生,您從前與帕蒂—克洛,庫安泰,賽夏爾·德·安古萊姆……有什麼關係,我們都知道。」

賽里澤聽了這句話,便奔向門邊,把門關上,又走向另一扇通向卧室的門,將它閂上。然後他對這個陌生人說:「再小點聲,先生!」他打量了這個假英國人,對他說:「您要我做什麼?……」

「哦,天哪!」威廉·巴爾凱繼續說,「這世道,人人都為自己打算。那個德·埃斯圖爾尼怪人的錢,放在您這裡……您放心,我不是來向您要這錢的。不過,這個該上絞架的騙子——咱們私下說說——在我的催逼下,給了我這幾張票據,並對我說有可能貼現。由於我不想用我的名義去繼續辦理,他對我說,您不會拒絕使用您的名字的。」

賽里澤看了一下匯票,說:「但是,他已經不在法蘭克福了……」

「我知道,」巴爾凱回答,「不過,開匯票的時候,他可能還在那裡……」

「但是,我不想擔當這個責任。」賽里澤說。

「我不要求您作這個犧牲。」貝爾凱又說,「您只管收下這些票據,辦理貼現。我負責去收回這些款項。」

「德·埃斯圖爾尼這麼不信任我,真使我感到吃驚。」賽里澤說。

「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他的事情也夠多的,」巴爾凱回答,「不能責備他分兵多路嘛。」

「難道您認為……?」小個子生意人問,一邊將已經貼現、符合手續的匯票還給假英國人。

「……我認為您一直想留著他的那些錢,是不是?」巴爾凱說,「這一點,我能肯定!這些錢已經扔在交易所的綠台毯上了。」

「我的發財全靠……」

「把這些錢公開輸光。」巴爾凱說。

「先生!……」賽里澤大叫起來。

「您聽著,親愛的賽里澤先生,」巴爾凱打斷賽里澤的話,冷淡地說,「您幫我一個忙,讓我能順利地收回這些錢。請您為我寫一封信,您在信中說,您替德·埃斯圖爾尼將這些貼現的票據還給我,並說追查此事的執達吏應視持有此信的人為這三張匯票的擁有者。」

「您能告訴我,您叫什麼名字嗎?」

「不寫名字!」英國資本家回答,「就寫『持此信及匯票者……』您這番好意將會得到豐厚的酬報……」

「怎麼酬報?……」賽里澤問。

「只用一句話。您將一直呆在法國,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好。喬治·德·埃斯圖爾尼永遠不會回法國來了。」

「為什麼?」

「據我所知,有不止五個人要謀殺他。他自己知道這一點。」

「怪不得他要我搞一批貨去印度呢!」賽里澤叫起來,「但是,可惜他已叫我把所有的錢買了公債。我們已欠了杜·蒂耶公司的差額。我是過一天算一天呢。」

「您應該及時脫身啊!」

「啊!我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賽里澤大聲說,「我的發財夢落空了……」

「跟您最後說一句話,行嗎?……」巴爾凱說,「務必守口如瓶!……您是能做到的。可是,說到忠誠,恐怕沒有那麼有把握了。我們後會有期,我會讓您發財的。」

卡洛斯在這個卑鄙的靈魂中撒下了一線希望,這希望將使那個人對此事長期保持緘默。接著,卡洛斯仍然扮成巴爾凱,去見一個他能依靠的執達吏,委託他取得對艾絲苔的最後判決權。

「一定會付錢的,」他對執達吏說,「這是一件關係到名譽的事,我們只想按規定辦事。」巴爾凱叫一個商事訴訟代理人代表艾絲苔小姐在商業法庭上出庭,以便使判決自相矛盾。他請執達吏溫和行事。執達吏便將所有訴訟文件放入封套,親自來泰布街查封傢具。他在那裡受到歐羅巴的接待。查封一旦宣布,艾絲苔便公開成了欠債三十多萬法朗的人,這已是無可爭辯了。卡洛斯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多少新花樣。這種假債務的滑稽戲經常在巴黎上演,巴黎有「副」高布賽克和「副」吉戈奈們把自己出借,用作「文字遊戲,」取得一筆賺頭,用這種無恥的花樣尋開心。一切都在笑談中實施,包括殺人。人們就這樣去勒索固執地不給錢的父母或吝嗇的情人,他們面對這種無可爭辯的必要性或所謂名譽問題,也就照辦了。馬克西姆·德·特拉葉曾經常常用這種方法。這是老劇目中翻新的喜劇。只是卡洛斯·埃雷拉想拯救自己的道袍的名譽和呂西安的名譽,使用了一套沒有任何危險的偽造票據。這種事情出現很多,以致司法部門如今對此也有點無動於衷了。據說在王宮市場附近還開了一家假票據交易所,在那裡,你付三法郎就能得到一個簽名。

這十萬埃居準備用作守候卧室的門。卡洛斯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前,決心先叫德·紐沁根先生另外再付十萬法郎。經過情形是這樣:

根據卡洛斯的吩咐,亞細亞打扮成熟知那個陌生女郎的老太婆,來到墮入情網的男爵面前。迄今為止,風俗畫家畫了許多男高利貸者的形象,但是人們卻忘了女高利貸者:今天的極為奇特的人物「財源夫人」①。她被體面地稱為「服飾脂粉商」②。她有兩家商店,一家在神廟街,另一家在納弗—聖馬克街,兩家都由她手下一些女人經管。兇狠的亞細亞可以扮演這個角色。「你穿上德·聖埃斯泰弗夫人的衣服吧!」卡洛斯對她說,他想看看亞細亞穿上這衣服的模樣。

①財源夫人,是法國作家讓—弗朗索瓦·雷尼亞爾(一六五五—一七○九)的《賭徒》中的一個人物。

②指上門兜售服飾脂粉的女商販,她們常常兼放高利貸。

這位假媒人來了,穿著錦花緞連衣裙,那是某個被查封的客廳中摘下來的窗帘做成的。她披著一條賣不出去的破舊開司米披巾,這種披巾只能在這些女人肩背上度過它們的最後時日。她戴一個細布縐領,花邊華麗,但已經磨損;還戴一頂十分難看的帽子,一雙愛爾蘭皮革的皮鞋,腳上的肥肉從鞋沿鼓出來,就像黑色絲綢做成的墊圈。

「還有我的腰帶扣呢!」她讓人觀看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銀飾物,說。她那廚娘的肚子似乎不愛接受這一扣子。「嘿嘿,瞧瞧我的風度!可是,我的腰身……叫我顯得多麼難看!哦,努里松太太膽子真大,給我穿這麼一身!」

「首先,要顯出柔情蜜意的樣子,」卡洛斯對她說,「要小心翼翼,像母貓那樣精心提防,特別要使男爵因使用警察而感到羞愧,而你在警察面前不要顯出發抖的樣子。最後你用若明若暗的話實實在在地讓他知道:你不相信世界上有哪—家警察會知道那個美人在什麼地方。千萬不要露出馬腳……當男爵可以讓你敲著他的肚子喊他『老色鬼』時,你要顯得更加狂妄,厚著臉皮叫他聽從你的安排。」

紐沁根受到警告:如果他再搞一點點偵探,他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媒人了。他秘密地步行去交易所的途中,拐到納弗—聖馬克街的一個簡陋的中二層住房中去見亞細亞。那墮入情網的百萬富翁在這些泥濘的小路上,不知走過多少次,又懷著何等狂喜的心情,這隻有巴黎街道上的鋪路石才清楚。德·聖埃斯泰弗夫人讓男爵時而滿懷希望,時而又悲觀失望。男爵難以忍受,要「不惜一切代價」獲悉那位不知名的女郎的全部情況……

這時候,執達吏正在行動。由於沒有遇到艾絲苔的任何抵抗,他的進展十分順利。他按規定期限行動,連二十四小時也沒有浪費。

呂西安由他的謀士引導,到聖日耳曼的艾絲苔幽禁處看過她五六次。這位狠毒的謀士認為這些會面很有必要,可以防止艾絲苔萎靡不振,因為艾絲苔的美貌已經被當作一種資本。在離開守林人屋子時,他把呂西安和可憐的妓女帶到一條荒涼的小路邊,那裡可以望見巴黎,而別人不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三個人在初升的陽光下,面對由塞納河流水、蒙馬特高地、巴黎、聖德尼組成的一種世界上最壯麗的景觀,坐到一段被砍倒的楊樹上。

「孩子們,」卡洛斯說,「你們夢一般美妙的生活結束了。你,我們的小姑娘,你再也見不到呂西安了,或者,如果你見到他時,你應該說是在五年前只與他相識過幾天。」

「這麼說,我的死期來到了!」她說,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哎!你已經病了五年,」埃雷拉繼續說,「設想你得肺病死了,沒有用哀歌來打擾我們。然而,你看到你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我們走吧,呂西安,你去收穫十四行詩吧!」①他指著離他們幾步遠的一塊田野對呂西安說。

①暗指呂西安的詩集《雛菊》。

呂西安向艾絲苔投去一束乞憐的目光。這是那種軟弱、貪婪、心中充滿柔情而性格極其卑怯的男子特有的目光。作為回答,艾絲苔向他點點頭,那意思是說:「我將聽聽劊子手怎麼說,以便了解我應該怎樣將自己的腦袋置於刀斧之下,這樣我就有勇氣從容去死了。」這動作是那樣優雅,同時又那樣令人恐懼,詩人不禁掉下了眼淚。艾絲苔向他跑過去,將他摟住,舔干他的淚水,對他說:「放心吧!」這是用手勢,用眼睛,用癲狂的聲音說出的一句話。

卡洛斯開始說明呂西安艱險的處境,他在格朗利厄公館的地位,如果獲得成功,他將有多麼美好的前程,所以艾絲苔必須為他的這一錦繡前程作出自我犧牲。他說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常常用一些非常確切而可怕的字眼。

「應該怎麼辦?」她發狂似地喊道。

「一切聽從我的安排。」卡洛斯說,「你有什麼可抱怨的呢?要為你創造一個美好的前途,這全看你自己了。你即將像你那些古代朋友杜莉亞、弗洛麗娜、瑪麗艾特以及瓦諾布爾夫人一樣,成為一個腰纏萬貫,但並不為你喜愛的男人的情婦。一旦我們的事情辦成,我們的這位墮入情網的男人將有足夠的錢使你過得幸福……」

「幸福!……」她向天空抬起眼睛說。

「你過了四年的天堂生活,」他繼續說,「難道不能靠這樣的回憶繼續生活嗎?……」

「我聽從您的安排。」她回答說,一邊抹去眼角上的淚水,「其餘的事,您不用擔心了!您曾經說過,我的愛情是一種致命的病症。」

「我還沒有說完呢。」卡洛斯接著說,「你必須保持自己的美貌。你二十二歲半,由於獲得了幸福,你處在美貌的頂峰。總之,你要重新成為『電鰩』。要變得調皮,狡猾,大手大腳地花錢,對於我交給你的那個百萬富翁,不要有任何憐憫心。你聽我說!……這個人是大交易所的詐騙犯,他對很多人毫不留情,他搜括孤兒寡母的錢財養肥自己,你就是這種人的復仇女神!……亞細亞將用出租馬車來接你,今天晚上你就返回巴黎。如果你引起別人懷疑四年來你跟呂西安的關係,那就等於向呂西安頭上開一槍。人們問你這些日子去幹什麼了,你就回答說,有個嫉妒心很重的英國人帶你去旅行了。你過去編瞎話很機靈,把這機靈勁兒再拿出來吧!……」

你曾否見過美麗的風箏,那裝飾著金紙,飛翔在空中的童年時代的蝴蝶王?……孩子們一時忘了風箏的線,一個過路人將它割斷了,用中學生的話說,天空生氣了,風箏便疾速地掉落下來。艾絲苔聽到卡洛斯的話,就是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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