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伯爵夫人在茫無頭緒中拉了拉鈴,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總檢察長辦公室的僕役走了進來。

「把燈點上。」她說。

僕役點燃一支蠟燭,放在壁爐上。這時候,伯爵夫人認出了自己的信,她將它們清點,揉搓,然後扔進了壁爐。她將最後一封信捲起來,彷彿做成一個火把,引火把這一堆紙都點著了。卡繆索手裡拿著兩份審訊記錄,獃獃地望著那些信件燃燒。伯爵夫人看上去似乎只是專心地在銷毀她的愛情證據,而實際上卻一直用眼角盯著法官。她從容地估量著自己該採取的動作,突然像母貓一樣輕捷地一把抓過那兩份記錄,投入火中。卡繆索從火中將記錄搶出來,伯爵夫人便向法官撲過去,奪回已經燃燒的紙片。兩人開始一場搏鬥。卡繆索喊道:「夫人!夫人!您這是侵害……夫人……」

一個男人衝進辦公室。伯爵夫人認出是德·賽里奇伯爵,後面還跟著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她不禁驚叫了一聲。然而,雷翁蒂娜要不惜一切代價拯救呂西安,兩手像鐵鉗一樣,緊握那幾張貼了印花的紙,毫不鬆動,儘管火苗已經炙烤到她那細嫩的皮膚上,她對疼痛也毫不在乎。最後,卡繆索的手指也被火燒著。他顯出為這種情景而感到羞恥,便鬆開了手。只有兩個搏鬥者捏在手裡的那一部分紙沒有被火焰吞掉。這一幕發生的時間很短,比閱讀這材料所花的時間還要短。

「您和德·賽里奇夫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國務大臣問卡繆索。

法官還沒開口回答,伯爵夫人已經將那幾張紙在燭火上點燃,並扔到那些還沒有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紙片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繆索說。

「她怎麼啦?」總檢察長問,分別望了望伯爵夫人和法官。

「我把審訊記錄給燒了。」這位時髦女子笑著回答。她對自己的輕狂舉動洋洋得意,甚至還沒有感到燒傷的疼痛。「如果這算犯罪,那麼,先生可以重新再可怕地亂寫亂塗一份!」

「不錯。」卡繆索回答,想試圖恢復自己的尊嚴。

「好啊,那再好不過了。」總檢察長說,「可是,親愛的伯爵夫人,跟法官可不能常常這樣隨隨便便喲,法官可以不管您是什麼人。」

「對一位誰都抵擋不住的女人,卡繆索進行了勇敢的抵擋,法官的榮譽得到了捍衛!」德·博旺伯爵笑著說。

「啊!卡繆索先生進行了抵擋?……」總檢察長微微一笑,說,「他很強壯,換了我,我就不敢抵擋伯爵夫人了!」

到這時,這一嚴重違法行為成了對漂亮女人開的玩笑。卡繆索自己也笑了起來。

這時候,總檢察長發現有一個人沒有笑。德·賽里奇伯爵的態度和表情使德·格朗維爾先生大為吃驚。他把伯爵拉到一邊。

「朋友,」他在伯爵耳邊說,「您的痛苦使我下決心違背自己的職責,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司法官員拉了拉鈴,他的辦公室僕役走進來。

「叫德·夏爾日伯夫先生到我這裡來談話。」

德·夏爾日伯夫先生是一位青年實習律師,擔任總檢察長的秘書。

「親愛的先生,」總檢察長把卡繆索拉到窗口邊說,「您回到辦公室去,跟一位記錄員一起重新審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吧。他既然沒有在記錄上簽字,那就可以重審,這沒有什麼不妥。明天,您叫這個西班牙外交官與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對質,他們不會認出他就是我們的雅克·柯蘭。這個人知道自己肯定能獲釋,就會在審訊記錄上簽字。至於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今天晚上就將他放了!他的審訊記錄已經銷毀,他自己不會再談起審訊的事,尤其是我要對他進行告誡,他更不會說了。《判決公報》明天就會宣布立即釋放這個年輕人的消息。現在,看看這些措施是否會對法院形象造成損害?如果西班牙人確是苦役犯,我們也有各種辦法將他重新捕獲,提起訴訟,我們將從外交上去弄清他在西班牙的作為。反偵探頭頭科朗坦會給我們看住他的,而且我們的眼睛也不會離開他。因此,您可以好好待他,不要再單獨監禁了,今晚就將他安置到自費單間牢房去。我們能為一樁七十五萬法朗的盜竊案而害了德·賽里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呂西安嗎?何況,這樁竊案還只是個假設,受害人正是呂西安。讓他丟了這筆錢,不是比丟了他的名譽更好嗎?……特別是他的毀滅還將連累一個國務大臣,他的妻子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這個年輕人是一個有斑點的柑橘,別讓它爛了……這事半小時就解決了。去吧,我們等著您。現在三點半,您還能找到幾個法官。您若能判下一個合乎規定的免予起訴,就通知我一下……或者是,呂西安等到明天早上。」

卡繆索告辭出去了。德·賽里奇夫人這時感到燒傷后的劇烈疼痛,沒有向他致意。剛才總檢察長與法官說話時,德·賽里奇先生急速從辦公室出去,這時拿著一小瓶原蠟回來,一面給妻子包紮手上的創傷,一面在她耳邊說:「雷翁蒂娜,為什麼不告訴我一下就跑到這裡來了?」

「可憐的朋友,」她湊近他的耳朵回答,「原諒我吧,我當時簡直要瘋了。這事既關係到我,也關係到你。」

「你愛這個小夥子吧,如果這是命中注定的話。可是,不要把自己的激情那樣公開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呀!」可憐的丈夫回答。

「好了,親愛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維爾先生與奧克塔夫伯爵交談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希望今晚您把德·魯邦普雷先生帶到您家去吃晚飯。」

這句話幾乎是一項承諾。德·賽里奇夫人聽了深受感觸,眼淚撲簌簌地淌落下來。

「我還以為我再也沒有眼淚了呢。」她笑了笑說,「您不能讓德·魯邦普雷先生在這兒等待嗎?……」

「我馬上設法找幾個執達吏,叫他們把他帶到我們這裡來,以免他被警察押送。」德·格朗維爾先生回答。

「您真是與上帝一樣仁慈!」她感情激動地回答總檢察長,嗓音幾乎變成了仙樂。

「總是這些女人!」奧克塔夫伯爵心裡想,「她們讓人開心,又叫人無法抵擋!……」

他於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心頭湧起一陣傷感(見「私人生活場景」:《奧諾麗娜》)。

德·格朗維爾先生走出辦公室時,被年輕的夏爾日伯夫攔住。格朗維爾與他談了幾句,告訴他對《判決公報》的編輯之一馬索爾應該怎麼說。

美女、大臣、法官共同策劃拯救呂西安時,呂西安在附屬監獄做了這樣一些事。

詩人經過監獄的邊門,告訴記錄員說,卡繆索先生允許他寫信,要求給他提供筆墨紙張。卡繆索的執達吏對監獄長耳語幾句后,一個看守立刻奉命給他送來這些物品。就在看守尋找並向他送去這些東西時,可憐的年輕人想到要與雅克·柯蘭對質,痛苦得難以忍受,陷入了必然帶來不幸的沉思。他曾經有過自殺的念頭,但沒有實現,現在這念頭又翻騰起來。根據幾位著名的精神病醫生的說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殺是精神錯亂的終結。呂西安自被捕以來,這已成了他的一個無法擺脫的念頭。艾絲苔的信他反覆讀了多次,使他想起羅密歐跟隨朱麗葉而去的結局,死的願望就更加強烈了。以下是他寫的幾篇東西。

我的遺囑

本遺囑簽署人申明:除了請我的遺囑執行人幫助償還欠款和實施下述各項遺贈部分外,我死亡之日屬於我的全部動產和不動產遺贈我的妹妹、前安古萊姆印刷廠廠主大衛·賽夏爾的妻子夏娃·賽夏爾夫人,和大衛·賽夏爾先生的子女。

我請求德·賽里奇先生接受委託作我的遺囑執行人。

請付給:1.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萬法郎;2.德·紐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萬法郎,如果艾絲苔小姐寓所中被竊的款項失而復得,請從上述數額中扣除七十五萬法郎。

我作為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的繼承人,將七十六萬法郎遺贈巴黎收容所,用以建立一個庇護所,專門收容願意拋棄罪惡和墮落生涯的妓女。

此外,我將一筆用於購買三萬法郎百分之五利息註冊公債的款項遺贈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於釋放因欠債而被囚禁的人,其所欠債款不超過兩千法郎。收容所的管理員可以從國欠債而被監禁的人中挑選最受人尊敬者作為受惠人。

我請德·賽里奇先生用四十萬法郎在城東公墓為艾絲苔小姐修建一座墳墓,我要求將我葬在她的身邊。這座墳墓應該建成古代墳墓式樣,呈方形,我們兩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將仰卧在棺蓋上,頭部枕上墊子,雙手合十,朝向天空。這座墳墓沒有碑文。

我請德·賽里奇伯爵先生將我寓所中的金梳妝台贈予歐也納·德·拉斯蒂涅克先生,作為紀念。

最後,同樣,我將我的書籍贈予我的遺囑執行人,我請他接受這一贈禮。

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於附屬監獄

這份遺囑裝在致巴黎王國法院總檢察長德·格朗維爾伯爵先生的一封信里。該信內容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將我的遺囑交付給您。您打開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懷著重獲自由的願望,對卡繆索先生的陰險審問,作了如此怯懦的回答。儘管我是無辜的,但也不免捲入一件險惡的官司中。世人是那樣敏感,即使我不受懲罰而獲得釋放,我也不可能生活下去了。

我請您將附信原封不動地交給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並將我信中所附的按規定形式寫的關於收回我說過的話的聲明轉交給卡繆索先生。

我相信別人不敢私拆給您的信件。我懷著這一信念向您訣別和表示最後敬意,並請您相信,在給您寫信的此刻,我對您善意地滿足您死去的奴僕的一切要求,表示深深的感激。

呂西安·德·R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親愛的神甫:

我從您手裡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卻出賣了您。這並非有意的忘恩負義的舉動使我無地自容。當您讀到我這幾行字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您也不會在我身邊救助我了。

您曾經給了我充分權利,如果我能從中得到好處,就可以把您毀掉,將您像煙蒂一樣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處置了您。為了擺脫困境,您所收養的心靈上的兒子,受了預審法官巧妙提問的誘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價要謀害您的人一邊,希望讓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國惡棍是同一個人。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一切已經無法改變。

您曾經想把我造就成一個大人物,比我所能達到的地位更高的人物。在您這樣一位本領高強的人和我之間,在這永別的時刻,彼此是不會說什麼傻話的。您想叫我獲得嘆勢和榮譽,但您卻將我推進了自殺的深淵,就是這麼回事。我早已聽到我的上方令人頭暈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擊聲。

正如您過去有時說的那樣,有該隱的後代,也有亞伯的後代①。在人類戲劇性衝突中,該隱是反對派。從這一世系來說,您是亞當的後代,魔鬼繼續在亞當身上吹火苗,第一顆火星便飛到了夏娃身上。這個魔鬼世系中,不時冒出一些形體巨大、面目猙獰的魔鬼,他們集積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動物,他們的生存需要有他們現在所處的廣闊空間。這些人在社會上很危險,就像獅子到了諾曼底就很危險一樣。他們需要食物,他們吞食平庸的人,會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們的遊戲很危險,最後甚至會將那條把他們當作夥伴和偶像的卑賤的狗也給宰了。上帝高興時,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崙。但是,當上帝任憑這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處鏽蝕時,他們就只不過是普加喬夫②、羅伯斯比爾、盧韋爾③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們對溫和的人們有極大的控制力,將他們吸引過來,蹂躪他們。這些人在他們同類中顯得偉大,漂亮。他們是樹林中引誘孩子們的色彩絢麗的毒花,是惡之詩。像你們這樣的人應該住在洞穴里,而不應該出來。您使我靠這種燦爛的生活而生活。我對生活確實有自己的一本賬。所以,我能將自己的腦袋從您的謀略難題中抽回來,套入我自己領帶的活結中。

①據《聖經》傳說,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亞伯是他的弟弟。該隱種地,亞伯牧羊。因耶和華看中了亞伯和他的供物,而沒有看中該隱和他的供物,該隱力此而嫉妒,把弟弟殺死。

②普加喬夫(一七四一—一七七五),頓河哥薩克,借自己相貌與沙皇彼得三世相像,自稱彼得三世,發動哥薩克反對葉卡捷琳助二世,后被斬首。

③盧韋爾(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國細木工,為已絕滅的波旁家族的長系,於一八二○年暗殺未來的查理十世的兒子德·貝里公爵。后被處死。

為了補救我的過失,我向總檢察長交了一份關於收回我審訊記錄中所說的話的聲明。您可以利用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們將根據一份合乎規定的遺囑所表達的願望,將一筆屬於您的教會的錢歸還給您。出於您對我的慈父之情,您不慎為我動用了這筆錢。

永別了!啊,永別了!邪惡與墮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別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勝過希門尼斯①和黎希留。您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您叫我經歷一場美妙的夢幻后,我又在夏朗特河畔②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經不是我將要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時代小小過失的故鄉的那條河流,而是塞納河了。我的沉淪之處,就是附屬監獄中一間又小又黑的牢房。

①希門尼斯(一四三六—一五一七),伊麗莎白女王的懺悔神甫。女王死後,主持卡斯蒂利亞宗教事務。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為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②夏朝特河:法國西部河流,流人大西洋。

不要懷念我。我對您蔑視的程度就是對您欽佩的程度。

呂西安

聲明

卡繆索先生今天對我進行了審訊,本人聲明完全收回審訊記錄中包含的內容。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平常自稱他是我心靈上的父親。法官可能出於誤解,將這個詞當作另一種含義,我也就產生了理解錯誤。

我知道,外交界的一些暗藏偵探,出於某種政治目的,並為了毀掉有關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里政府的一些機密,企圖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當作一個名叫雅克·柯蘭的苦役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除了對我說過他在努力尋找這個雅克·柯蘭的死亡或仍然生存的證據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有關這方面的其他秘密。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於附屬監獄

自殺的亢奮心情使呂西安的思路極其清晰,下筆非常神速。處於創作激情中的作者都有這種感受。他的激情是那樣強烈,四個書面材料半小時內全都寫好了。他把它們裝在一個信封里,用漿糊封好,用狂熱者的力量,蓋上他手裡拿著的帶有家徽的印章,然後將它放在方磚地中間顯眼的位置上。大量卑劣行徑已經使呂西安處於屈辱境地,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很難表現出更多的尊嚴。花花公子竭盡智力,以便儘可能消除詩人的輕信造成的後果,將自己死後的名聲從一切恥辱中拯救出來,並補償對自己同夥造成的危害。

如果呂西安被安置在單獨關押的牢房裡,他就無法實現自己的意圖,因為在這些石塊砌成的牢房裡,除了一張行軍床似的床和一個用於緊急需要的小木桶以外,就沒有別的器物了。那裡找不到一個釘子,一把椅子,甚至一個小板凳。行軍床是被牢牢地固定住的,不用巨大力氣根本無法搬動,而且這很容易被看守發現,因為窺視的小鐵窗是始終開著的。如果一個犯人引起人們的警覺,他將受一名憲兵或一名警察的監視。在自費單間牢房裡,或在法官想對巴黎上層社會某個年輕人表示照顧而為呂西安安排的房間里,床是可以挪動的,這樣的床以及桌子和椅子,可以用來實行自殺,當然也不太容易。呂西安系一條藍色絲綢長領帶。預審回來時,他已經想到比什格呂①多少有點自願的自殺方法。要上吊,必須找到一個支點,身體與地面之間要有一個很大空間,使腳不能接觸任何支撐物。可是,他那間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風院子,窗子上沒有長插銷,鐵欄杆固定在外面,與呂西安隔著一道牆,也不能從那兒找到支點。

①比什格呂(一七六——一八○四),法國將軍,曾參加美洲戰爭.一八○四年與卡杜達爾一起密謀反對拿破崙,事情敗露后被捕,用領帶縊死在獄中。

呂西安的創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殺辦法。既然窗洞上的通風罩使呂西安看不到放風院子,那麼這通風罩也能擋住看守的視線,使他看不到牢房內發生的事情。窗子下部的玻璃雖然已經被換成兩塊結實的木板,上部兩部分仍然保留著幾塊分隔開的小玻璃,有橫檔作為框架固定住。呂西安站到桌子上,就能夠到窗子的玻璃部分,卸下或打碎兩塊玻璃,便可以在第一橫檔的角落上找到一個結實的支點。他如果從這裡把領帶穿過去,然後再繞向自己脖子,打一個結,接著把桌子一腳踢得遠遠的,領帶就能將脖子勒緊了。

於是,他將桌子移近窗子,沒有弄出響聲。他脫掉外衣和背心,然後毫不猶豫地登上桌子,要把第一道橫檔的上下兩塊玻璃打碎。當他站到桌子上時,他這時能向放風院子望上一眼,他平生第一次模糊地看到這樣神奇的景象。人們已經看到,附屬監獄的監獄長按照卡繆索先生的吩咐,給呂西安以最大的照顧,所以他派人將呂西安從附屬監獄內部通道帶進來,以免使這位闊少暴露在放風院子里散步的眾多被告眼前。這內部通道的入口處就在銀錢塔樓對面陰暗的地下室內。人們將會判別這放風院子的景象是否將緊緊抓住詩人的心靈了。

附屬監獄放風院子靠河濱一邊,以銀錢塔樓和蓬貝克塔樓為界。兩座塔樓之間的距離從外部看正好是放風院子的寬度。被稱作聖路易的長廊從木廊商場通到最高法院和蓬貝克塔樓,據說這座塔樓內至今還保存著聖路易的辦公室。這條長廊可以給好奇的人對放風院子的長度有一個概念,因為長廊與院子的長度是相等的。單獨監禁的牢房和自費單間就在木廊商場下面。當年瑪麗—安東奈特王后的牢房是在現在那些單獨監禁牢房下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的宏偉大廳里開庭,有一列寬闊的樓梯開在支撐木廊商場的厚厚的牆上,如今已被堵死了。瑪麗—安東奈特王后就是經過這道樓梯被帶上革命法庭的。放風院子的一端,也就是二層樓房,在聖路易長廊的那一邊,能見到一排哥特式廊柱,廊柱之間,不知什麼年月的建築師造了兩層牢房,以便關押儘可能多的被告。他們用石灰、鐵條和固定材料把這條華美的長廊的柱頭、尖形穹窿和柱身都給封住了。蓬貝克塔樓中所謂聖路易辦公室的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樓梯通往這些牢房。法蘭西那些最壯麗的建築物就被這樣糟蹋,真是太醜惡了。

呂西安從他所處的高座上,從斜刺方向瞭望這條長廊和犯人住房。這些住房將銀錢塔樓和蓬貝克塔樓連結到了一起。他看見了這兩個塔樓的三個尖頂。他感到非常驚訝。觀賞推遲了自殺的時間。這種幻覺現象如今已完全被醫學所接受,感覺上的幻影,精神上的奇特功能,不再有什麼爭議了。人在某種感情壓力下,並且這種感情強烈到偏狂程度時,往往處於一種與吸鴉片、大麻和氧化亞氮的類似狀況中。於是出現了幽靈,出現了鬼影,於是夢幻成了實體,已經消失的事物又在原來狀態中復活了,本來在頭腦中只是一種意念的東西,現在成了活生生的人或活生生的物。今天的科學已經認為,激情達到頂點時,大腦充血,便會產生白日做夢的可怕動作。人們不願意把思想看成是活潑的推動力量(見「哲學研究」:《路易·朗貝爾》)。呂西安看到大廈最初的壯麗景象:廊柱細長,清新,充滿青春活力,聖路易的住所呈現出本來面貌。他欣賞著巴比倫式的勻稱和東方式的奇特。他把看到這美妙的景象當作是對文明事物的富有詩意的訣別。就在他採取自盡措施時,還在想巴黎怎麼會有這樣一處無人知曉的奇迹。這時候有兩個呂西安:一個是詩人呂西安,他呆在拱廊和聖路易塔樓下,正在中世紀漫遊;另一個是準備自殺的呂西安。

德·格朗維爾先生向年輕秘書吩咐完畢時,監獄長來了。看到監獄長臉上這副表情,總檢察長預感到出了什麼禍事。

「您遇到卡繆索了嗎?」他問監獄長。

「沒有,先生。」監獄長回答,「他的記錄員科卡爾叫我解除對卡洛斯神甫單獨關押,並且釋放德·魯邦普雷先生。可是已經太晚了……」

「天哪!出了什麼事?」

「先生,這是給您的一包信,您看了就會明白闖了什麼禍。放風院子的看守聽到自費房間里有玻璃打碎的聲音,呂西安先生鄰室的人發出了幾聲尖叫,因為他聽見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生命垂危的聲音。看守回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嚇得臉色慘白:犯人用自己的領帶在窗欞上弔死了……」

儘管監獄長講話聲音很輕,德·賽里奇夫人已經發出了可怕的叫聲,這證明在緊急關頭,人的器官具有極其強大的能力。伯爵夫人聽到了或是猜到了這件事。德·格朗維爾先生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來,德·賽里奇夫人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奪門沖向木廊商場,一直跑到能下到木桶街的那列樓梯上,無論是德·賽里奇先生還是德·博旺先生都沒能阻擋住這樣捷速的行動。

長期來,木廊商場店鋪擁塞,人們在這裡出售鞋子,出租連衣裙和無邊女帽。一個律師在一家店鋪寄存他的長袍。伯爵夫人向他打聽去附屬監獄怎麼走。

「下坡向左拐,大門朝向時鐘堤岸,第一個拱廊。」

「這個女人瘋了……」女商人說,「應該跟隨著她。」

大概誰也追不上雷翁蒂娜,她簡直在飛。醫生也許能對這一點作出解釋:這些上流社會的女子,力氣沒處使,在生活的緊急關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精力。伯爵夫人越過拱廊,向邊門奔去。她的速度是那麼快,連值勤的警察都沒有看見她進去。她像被狂風歡送的羽毛,一下子落到了鐵柵欄上,瘋狂地搖撼那上面的鐵條,竟然將握在手上這根鐵條掰了下來。她把兩段鐵條扎向自己的胸口,鮮血頓時飛濺出來。她倒在地上,喊道:「開門!開門!」那叫聲使看守直打冷戰。

掌握鑰匙的人跑了過來。

「開門!我是總檢察長派來『救死人的』!……」

伯爵夫人從木桶街和時鐘堤岸繞圈子時,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里奇先生料到了她的意圖,便從司法大廈內部下到了附屬監獄。儘管他行動迅速,但到達時,伯爵夫人已經昏倒在第一道鐵柵欄跟前。從警衛室下來的警察將她扶起來。人們一見到監獄長便打開邊門,將伯爵夫人抬進書記室。她這時站立起來,接著雙手合十,跪在地上。

「讓我看他一下吧!……讓我看他一下吧!……哦,先生們,我不會幹壞事的!如果你們不想眼看我死在這裡……讓我看看呂西安,不管他是死是活……啊!你在這裡,我的朋友,你來選擇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了下去,「你是善良的,」她繼續說,「我一定愛你!……」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說。

「不用,我們到呂西安的牢房去吧!」德·格朗維爾先生接著說。他從德·賽里奇先生失神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意願。

他拉住伯爵夫人,將她扶起來,攙住一條胳膊,德·博旺先生從另一側扶持她。

「先生,」德·賽里奇先生對監獄長說,「這一切,絕對不能講出去。」

「您放心吧!」監獄長回答,「您的想法很對,這位貴婦人……」

「她是我的妻子……」

「啊,對不起,先生。要是這樣,她見了那位年輕人,一定又要昏過去。當她昏迷時,可以把她抬到一輛馬車上。」

「我也是這麼想。」伯爵說,「派您手下一個人去阿爾萊大院通知我的下人,叫他們到附屬監獄的邊門來。那裡只停著我的馬車……」

「我們能把他救活。」伯爵夫人邊走邊說,她表現的勇氣和力量使守護她的人感到吃驚。「有起死回生的辦法……」她拉住兩名司法人員,對著看守喊道,「你去呀,快去!一秒鐘能值三個人的性命!」

牢門打開后,伯爵夫人望見呂西安吊在那裡,就像他的衣服掛在衣架上一樣。她向他奔過去,想抓住他,擁抱他。這時,她又跌倒了,臉朝牢房的地面,同時發出喊叫,但叫聲又被嘶啞的喘氣聲扼止了。五分鐘后,她已經被伯爵的車送回公館。她躺在一個墊子上,她丈夫跪在她的跟前。德·博旺先生已經去請醫生,以便給伯爵夫人進行初步搶救。

監獄長檢查了邊門的外層柵欄后,對他的記錄員說:「真是什麼也沒有放過!這鐵條是鍛造的,都經過檢驗,買來花了不少錢呢。是不是這根鐵條有毛病?……」

總檢察長回到自己辦公室,不得不對自己秘書作了另外指示。幸好馬索爾還沒有來。

德·格朗維爾先生急忙去看德·賽里奇先生。他走後不久,馬索爾來總檢察長辦公室找他的同行夏爾日伯夫。

「我的老兄,」年輕的秘書對他說,「如果您能讓我高興一下,就在您明天那一期《公報》上刊登法庭消息的地方,登上我口述的一段文字,您再給文章加個按語。來吧,您把它寫下來!」他於是口述了以下文字:

現已確認艾絲苔小姐系自殺身亡。

現已完全證實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不在現場和無罪,人們對他的被捕因而更感到遺憾。就在預審法官下令將他釋放之際,這個年輕人突然死亡。

「親愛的老兄,」年輕的實習生對馬索爾說,「請您幫的這個小忙,您務必要守口如瓶,這一點我不必對您多囑咐了。」

「既然您對我如此信任,」馬索爾回答,「我冒昧向您提一點看法:這一說明肯定會引出一些評論來罵法院……」

「法院是強有力的,能經受得住。」總檢察長的年輕隨員回了一句,擺出一副受德·格朗維爾先生扶植而將成為未來法官的傲慢姿態。

「親愛的先生,請允許我向您直言:用兩句話就可以避免這種麻煩了。」

於是,律師寫了以下一段文字:

司法部門的執法手續與這一不幸事件完全無關。事件發生后立即進行的屍體解剖表明,這一死亡系晚期動脈瘤破裂所致。如果逮捕對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造成了痛苦,他的死亡必然發生在比這更早的時候。因此,我們認為可以肯定,這位令人惋惜的青年對他的被捕絲毫不覺得憂傷,相反,感到坦然。他對押送他從楓丹白露到巴黎的人說,一旦到了法官面前,他會被承認無罪。

「這不就能將一切都挽救了嗎?……」律師兼記者說。

「說得不錯,親愛的行家。」

「明天,總檢察長就會感激您了。」馬索爾巧妙地說了一句。

就這樣,如同大家所看到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通過多少有點真實的巴黎小新聞表現出來了。很多更為重大的事情也是這樣表現的。

現在,艾絲苔和呂西安雖然死了,但是對於大多數讀者和傑出人物來說,本書的研究可能並沒有完全結束。雅克·柯蘭、亞細亞、歐羅巴和帕卡爾這些人,儘管他們的生活卑鄙無恥,但是對於想了解他們是如何下場的讀者來說,恐怕還是令人感興趣的。另外,這齣戲的最後一幕,可以使這一研究所包含的習俗描繪更加完整,並為各種懸而未決的利害關係提供答案。呂西安的生活使苦役監獄中幾個人的醜惡嘴臉與最高層人物的無恥面目相互對照,並使上述這些利害關係出現奇異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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