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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安低頭望著銀光閃閃的湯匙里自己的映像,像是顛倒的,身軀很大,到了匙柄那裡就縮得像個針頭那麼小。她把湯匙微微傾斜了一下,她的額頭大得嚇人,接著又縮小了。她的心境十分平靜。

她滿懷柔情地望著坐在桌子對面的彼得,桌上鋪著白桌布,上面放著碗碟和麵包簍子,彼得也對她笑著。桌子邊上點著蠟燭,燭光透過燈罩,現出一片橙紅,在這種光線下,他的臉顯得有稜有角,線條分明。在暗影中,他的下顎顯得更為有力,他的五官也不那麼光滑了。她心中想,一點不假,無論是誰看見他,都會覺得他特別英俊。他身上是一套莊重體面的冬裝--黑色的套裝,配上質地講究的深色領帶,比起他幾件時下流行的西服來,這身穿著雖然不那麼時髦,但卻十分高雅。恩斯麗有一回稱他「包裝得呱呱叫」,但這會兒瑪麗安覺得他這種品味挺討人喜歡。他既懂得如何根據不同場合選擇衣服,又能別出心裁。有的男人穿黑色套裝總是不行,不是肩膀上落滿了頭皮屑,就是背後磨得又光又亮,而彼得就不會有這樣的事。在這種多多少少也算是公開的場合跟他在一起,讓別人看到他屬於她,她不由感到一陣陣驕傲,她把手伸過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他呢,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侍者拿著酒瓶過來了,彼得品嘗了一下,點了點頭,侍者倒好酒後,退後一步,消失在黑暗中。

這又是彼得的一個長處,諸如此類的事情他毫不費力地就決定下來。在過去一個多月中,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習慣讓他為自己點菜。這使她省掉了麻煩,她菜單拿在手上,總是猶豫不決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吃點什麼。但彼得立即就會把兩個人要的東西點好,他比較喜歡牛排和烤牛肉,對小牛小羊雜碎這類特別的東西不是怎麼感興趣,對魚則全無好感。今晚他們要的是煎裡脊小牛排。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們先在彼得的住處待了一陣才出門,兩個人都說自己餓壞了。

他們一邊等著上菜,一邊又討論起出門前談的事情來,剛才在重新穿戴打扮時,他們倆議論起兒童教育問題來。彼得只是在理論上發揮了一番,泛泛地談了兒童的事,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特定的實例。但是她完全明白他們談的其實就是他們將來孩子的事,正因如此,它才這麼重要。彼得認為要是孩子有過失就應該予以處罰,甚至可以進行體罰。自然大人不能打孩子來出氣,重要的是應該說到做到。瑪麗安擔心這會對孩子的感情造成不良的後果。

「親愛的,你不懂這類事情,」彼得說,「你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捏了捏她的手。「可是那種惡果我見得多了,法庭上全是這類少年犯,很多人出身都很好。這個問題很複雜。」他嘴唇抿得緊緊的。

瑪麗安心中深信自己沒有錯,彼得說她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她聽了有些不高興。「那麼,對他們不是應該給予理解嗎?要是……」

他寬宏大量地笑了。「那些小流氓,有的整天騎著摩托車亂闖,有的染上了毒癮,還有的為了逃避服兵役從美國溜過來,給這些人以理解?你試試看。我敢打賭,你從來沒有走到他們身邊去過,有的人身上還長了虱子。瑪麗安,你以為良好的願望就能使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是嗎?根本不行,他們一點兒責任心都沒有,他們到處亂逛亂砸東西,就因為他們存心如此。這與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有關,該教訓的時候卻沒有人狠狠教訓他們一頓,他們以為這個世界欠了他們的情。」

「說不定是,」瑪麗安一本正經地說,「在不該教訓的時候卻有人狠狠地教訓了他們,要知道,小孩子對不公正的待遇是非常敏感的。」

「嗅,我完全贊成應該公正行事,」彼得說,「那麼,對財產被他們毀壞了的人來說,又談得上什麼公正呢?」

「我看,你可以教育他們,別駕車亂闖,把人家的樹籬碾得一塌糊塗。」

彼得開心地格格笑了起來。她對那件事提出批評,而他呢為此對她發笑,這已經成為測量他們新關係中的一個基準點。但是瑪麗安平靜的心境卻被自己的這句話打破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彼得,試圖看看他的眼睛,但是他低頭望著酒杯,也許是在欣賞在白色桌布襯托之下顯得分外鮮艷的紅葡萄酒吧。他方才在椅子上往後倚了倚,這會兒亮光照不到他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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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奇怪像這樣一家飯店光線幹嗎搞得這樣暗,也許就是想讓人們在吃飯時彼此看不清對方吧。她想,歸根到底,咀嚼和吞咽食物對吃的人是一種享受,但觀看起來就不那麼雅觀了。而且在太近的距離觀察自己的伴侶很可能驅散這家飯店企圖保持,或者企圖創造的浪漫的光環。她仔細察看起自己手邊餐刀的刀刃來。

侍者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動作嫡熟輕巧,就像只貓在地毯上那樣悄無聲息,他把菜擺在她面前,木盤上是一塊裡脊肉,四周圍著幾條成肉片,滋滋直往外冒油。他們倆都喜歡火候嫩些的,反正在牛肉烹飪時間上他們是不會有爭議的。瑪麗安真是餓壞了,她恨不能把牛排一口吞下肚。

她又切又嚼,一邊把牛排送進感激不盡的胃裡,一邊又在思索這番對話,試圖弄清自己所說的「公正」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想那應該意味公平待人,但仔細一想,就是這一概念在她心目當中也並不怎麼清楚。那是否指以眼還眼呢?要是你已經丟了一隻眼睛,再去把別人的眼睛打壞又有什麼用處呢?那麼賠償又怎樣?在諸如撞壞汽車這類事故中這似乎是金錢的問題,甚至當你感情上受到傷害時也能獲得金錢上的賠償。有一回在電車上她看見一個母親在咬自己幼小的孩子,因為孩子先咬了她。她邊沉思邊咀嚼著一塊嚼不動的肉,把它囫圇吞下去了。

她認定彼得今天的情緒也有些反常。他接手了一個很棘手的案子,需要進行大量繁雜的調查研究。他查閱了許多判例,結果發現它們全對自己這一方不利。因此他方才說話才那麼不近人情:因為紛亂複雜的工作使他心煩意亂,他希望簡單一些。不過,他應該認識到,要是法律不那麼複雜的話,他也沒錢可賺了。

她抬起頭來,伸手去拿酒杯。彼得正在注視她,他杯中的酒已經喝去四分之三,而她呢,喝掉的還不到一半。「專心思考呢?」他柔聲說。「算不上,只是走了神罷了。」她朝他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木盤子上。

近來他注視她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以前在夏天時,她老覺得他不大朝她看,或者說很少真正看她。床上完事之後他總是直挺挺地躺在她身邊,面孔抵住她的肩膀,有時候他就睡著了。可是最近這段時間,他常常全神貫注地望著她的臉,彷彿是要透過她的外表看出她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事兒。她弄不清他這樣注視她時,究竟是在尋覓些什麼,這使她很難受。當他們倆筋疲力盡地並排躺在床上時,她常常會睜開雙眼,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也許是希望乘她不備時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秘密的表情來吧。然後他會輕輕撫摸她的皮膚,沒有一點激情,幾乎同醫生給人看病差不多,似乎這樣也可以發現他眼睛沒有看到的東西。或者是儘力想要把她印在腦海里。這種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彷彿躺在那裡接受醫生的檢查,她很想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撫摸了。

她用叉子在裝生菜的木碗里左挑右揀,想要找塊番茄。她想,也許他弄到一本婚姻手冊之類的東西了吧,可能理由就在於此。她滿懷柔情地想,彼得就是這樣的脾氣,一有什麼新的問題,他就出去買本有關的書籍,從書本中尋找答案。她想起了他房間里的書架,夾在上下兩格法學書籍和偵探小說中間的那一格,就是一些有關照相機的書籍和雜誌,他在汽車儀錶板上的小儲物箱中總放著汽車手冊。因此,在結婚之前,他去買一本婚姻指導的書完全是順理成章的。想起這種帶有淺顯易懂的圖解的東西,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她從生菜里挑了一個黑橄欖吃了下去。一定是這樣,他是在掂量她,就像是買了一架新照相機,先要把機子的工作原理摸一摸,看看那裡面複雜的齒輪組合和小小的機械構造,查查它有什麼地方容易發生問題,弄清它的各種用途,總之,是要明白它的發條好不好。他是想要摸清她內心的真實動機呢。如果他真是這樣想的話……

她暗自笑了,她想,我來編點事兒騙他一下。

他快要吃完了。她看著他手執刀叉,利索地切著牛排,每一刀都用力均勻,恰到好處。他真能幹,切下來的肉整整齊齊,很是好看。可是動刀子切割這一行為本身就含有暴力的意味,而在她心中總沒法將彼得和暴力兩個字聯繫起來。這就像麋鹿啤酒廣告一樣,如今這些廣告到處都是,地鐵車廂里啊,大廣告牌上啊,雜誌上啊隨處可見。由於她在廣告推出前曾經做過一些調研工作,她覺得自己對它也要負一點責任;這倒不是說這個廣告造成了什麼不良影響。在小溪中蹚水用網兜網鮭魚的那個人穿戴得太整潔了:他的頭髮看起來就像剛剛梳過,只有幾縷頭髮整整齊齊地貼在前額上表示外面有風。那條魚也顯得不真實,它身上沒有粘液,沒有牙齒,看來也不像有氣味;那只是做得十分精巧的上了釉彩的金屬玩具。殺死糜鹿的那個獵人站在那裡擺出姿勢給人照相,他完全像是個城裡人模樣,頭髮上沒有小樹枝,手上沒有血跡。當然廣告中不可能出現一些醜惡的令人不快的畫面,例如,總不能讓那隻鹿的舌頭搭拉出來吧。

她不由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報紙,她曾經不經意地把第一版瀏覽了一下。上面報道一個男孩瘋狂地開槍打死了九個人,後來被警察制服。那孩子是從樓上的窗戶里往外開的槍。這會兒她記起那張照片來了,那個男孩面色蒼白,被兩個穿深色衣服的警察挾住,眼神冷漠而警覺。瞧他那樣子,並不像是會撥出拳頭來打人或者朝人捅刀子。在他使用暴力時,他選擇了間接的形式,就是藉助某種特定的工具,手指輕輕一撥,並不觸及打擊的對象,他自己則站在遠處觀看炸得血肉橫飛的場面。這是心靈的暴力,幾乎同魔術一樣,你只要動個念頭,它就發生了。

看著彼得把牛排整整齊齊地切成一個個小方塊,她不由想到了她的一本烹飪書封面上畫的一條牛的圖案,牛身上打著格子,加上標籤,說明你用的肉來自牛身軀的哪個部分。她想,他們現在吃的是牛背上的肉,用虛線標出來的那部分。她眼前似乎看到了屠宰培訓班裡的景象,在一個大房間里,一排排身穿雪白的大褂學習屠宰的人,手上拿著幼兒用的剪刀,坐在桌子旁邊,從一疊疊硬紙板畫的牛身上把牛排、助條和用來烤的肉剪下來。她記得書上畫的那頭牛有眼睛,有角,有乳房,它很自然地站著,身上畫的那些線條對它沒有一點影響。她想,也許經過多年的悉心研究之後,人們能夠培育成一種牛,身上天生就量好了尺寸,畫好了線條吧。

她低頭望了望自己那份已經吃掉一半的牛排,忽然意識到這是厚厚的一塊肌肉。它血紅血紅的,來自一條活牛的身上。這條牛能動能吃,最後被宰殺,它像人們在等候電車那樣排隊站著,隨後頭上挨了重重一擊就死掉了。自然人人都知道這種事,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你從來不會想到這一點。在超級市場里,肉都用塑料薄膜包得嚴嚴的,上面粘貼著名稱和價格的標籤,買肉就像買花生醬或者豆子罐頭一樣。就連你到肉店去買的時候,店主也手腳麻利地把肉包紮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但這當兒肉就在她的面前,沒有包裝,生生的帶著血,而她一直在吃著,用它來填飽肚子。

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她覺得自己臉色發白,只是希望彼得不會注意到這事。「真是好笑,」她暗自譬喻道,「人人都吃牛肉,這是完全正常的。你要活著就得進食,肉食富含蛋白質和礦物質,對身體有好處。」她又拿起又子,挑起一塊肉,舉到嘴邊,又把它放下了。

彼得抬起頭,笑了。「老天,我真餓壞了,」他說,「吃下這牛排真是挺舒服的,一頓好飯總會使你覺得生活更有意思。」

她點點頭,也朝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盤子上,「親愛的,怎麼回事?你沒有吃完。」

「是的,」她說,「我像是吃不下了,一定是夠了。」她裝出無可奈何的口氣,以表明她胃口太小,這麼大一塊牛排實在沒法對付。彼得笑了,他嘴裡還在不停地咀嚼著,很得意自己有這麼好的胃口。「天哪,」她心想,「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現象,要不然我是會餓死的。」

她坐在那裡,沮喪地把餐巾在手上絞來絞去,看著彼得把最後一塊牛排送到嘴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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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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