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
飛機從甘德直飛巴黎,提前兩小時抵達。我把行李寄存在殘老軍人院站,上了公共汽車。天剛亮,灰濛濛一片,街上空空蕩蕩,家人以為我還在遙遠的雲端,可我已經悄悄到達。真有點兒冒失的滋味。大門還關閉著,門前有個男人在清掃人行道,垃圾桶也還沒有來得及倒掉。布景還未搭好,演員尚未化妝,我就提前到場了。回到自己的生活天地,當然談不上私闖民宅,但是為了不驚醒納迪娜,我輕輕地打開房門,又悄悄地把它關上,形跡鬼鬼祟祟,我不禁隱隱約約地產生了一種做壞事與闖禍的感覺。羅貝爾的工作室里闃無聲息,我轉動了彩陶門把兒。他幾乎立即抬起頭來,笑微微地推開座椅,用胳膊把我摟住:
「我可愛的小動物!你就這麼孤零零地一人回來了!我正要去接你呢。」
「飛機提前了兩個小時。」我說道,親了親他那沒有刮凈的面頰。他穿著浴衣,頭髮蓬亂,兩隻眼睛熬得腫腫的。「您又整整工作了一夜?這很傷身子。」
「我想趕在你回家前把事情做完。你一路順利嗎?你不累嗎?」
「我路上一直在睡覺。您怎麼樣?一旦沒有人看著您,您可一點兒都不乖。」
我們快活地說了一陣,可羅貝爾一進了浴室,我就又感覺到了那種令我窒息的死寂,就像剛才透過微啟的門縫,看見他垂著腦袋正在奮筆疾書的樣子,距離我是那麼遙遠。我雖然不在場,可這間工作室是多麼充實!空氣瀰漫著煙味和工作的氣息。一個萬能的頭腦把過去、未來和整個世界隨意召喚到這裡。一切都存在,沒有任何空缺。一塊擱板上,我的一張照片在微笑,這是一張已經發舊但卻永遠不見老的照片。它仍舊處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為了給我在那滿得不能再滿的白晝里騰出位置,羅貝爾不得不熬夜工作。因為我回來得太早,他有件事情還沒有處理完。我站起身來。在出門與歸家的日子,人們總是有一些新的發現,但它們並不比每日的實際生活更為真實,這我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何用,縱然發現了種種圈套,還不照樣愚蠢地陷進去。問題正在這裡,要擺脫陷阱,光憑自己這麼說說實在不夠。我始終難以自拔。我的卧室是多麼空蕩!當我漫無目的地在窗檯與沙發間徘徊時,它仍然這般空空蕩蕩。桌上擺著信函。不少人問我診所何時開門。波爾已經出院,她請我去看看她。我發現她字跡不像以前那麼稚氣十足了,拼寫錯誤也不犯了。馬德呂斯來了一封簡訊,請我放心,說波爾已經康復。我上前親了親納迪娜,她客客氣氣地對我的歸來表示歡迎,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對我訴說,我答應她晚上一定好好聽她細敘。羅貝爾、納迪娜、朋友、工作,雖然全都有了,可我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客廳,驚愕不已地自問:「我在這兒到底幹什麼?」
「你在等著我?」羅貝爾問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很高興離開這套住房,在街頭漫步。街上不擁擠也不空蕩。我們走過沿河馬路,經過戈布蘭花毯廠,到了義大利廣場,一路上停停走走,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了咖啡,最後在蒙蘇里公園餐廳用了午餐。
羅貝爾已經有所感覺,感到我沒有多少興緻說話,可他卻有數不清的事情對我訴說,於是一路上儘是他在講話。他比我走以前快活多了,並不是覺得國際形勢很好,而是他對自己的生活重又產生了樂趣。與亨利重歸於好,這對他來說舉足輕重。他的那部書引起了巨大反響,出乎眾人意料。他又開始撰寫另一部書。政治活動仍然無法開展,可他絕對不願放棄思考,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彷彿自己對問題剛剛看出了一點眉目。我洗耳恭聽。他是那麼富有活力,那般不可抗拒,我竟然接受了他經常跟我談起的那個過去。那就是我的過去,除了他跟我談論的過去和向我展現的未來之外,我並不擁有別的過去,也不擁有另一個未來。我很快就可見到亨利,同樣會感到幸福。羅貝爾收到的有關他著作的來信,我也很快可跟他一塊兒細讀,會跟他一樣感到歡樂,受到感觸。我也將很快和他共享快樂,高高興興地出發去義大利。
「跑了那麼多地方,現在又要出門去旅行,你不感到厭煩吧?」他問我道。
「一點兒也不厭煩,我一點兒也不樂意留在巴黎。」
我凝望著草坪、湖泊、天鵝,不久的一天,我將重又熱愛上巴黎。我會有煩惱,也會有歡樂和愛好,我的生活即將衝破迷霧重見天日,我在這兒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它將把我徹底吸引。我突然打開了話匣,禁不住訴說起來,那個隔著一重海洋,隔著一個黑夜的世界也同樣是真實的世界。我講述了最近一個星期的經歷。可是說出來反而比憋在心裡更糟。我像過去的那一年那樣感到有罪,令人髮指。羅貝爾對一切都異常理解。劉易斯在那間我走後變得空空蕩蕩的卧室里醒來了,他悶聲不吭,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他孤零零的,在他的床上和懷裡,只擁有我留下的空空蕩蕩的位置,任何東西都無法彌補這天清晨留下的悲傷!我給他造成的痛苦永遠難以補償。
晚上,我們回到家裡,納迪娜告訴我說:
「波爾來電話問你是否已經回家。」
「是第三次打電話來了。」羅貝爾說:「你必須去看看她。」
「我明天去。馬德呂斯說她已經康復。」我補充道,「可你們不知道她情況到底如何。亨利沒有再見到她的面?」
「沒有。」納迪娜回答道。
「如果沒有真正康復,馬德呂斯不會讓她走的。」羅貝爾說。
我說道:「康復的情況也是有區別的。」
上床睡覺前,我跟納迪娜談了很久。她又和亨利一起出門玩了,為此感到十分滿足。她也一個勁地向我刨根問底。第二天,我給波爾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要去看她,她回話的聲音短促而平靜。晚上10點鐘左右,我來到了她居住的這條街上。去年寒冬,我覺得它多麼凄涼,而今一掃凄涼的舊顏,顯得令人心靜,我真感到有點兒困惑不解。家家戶戶都敞著窗戶,迎著夜晚的溫馨,有人在隔門呼喚,一位小姑娘在跳繩。在那塊「房間備有傢具出租」的牌子下,我撳了按鈕,門自然而然地打開了。一切都太自然了,倘若一切又恢復得井井有條,倘若理智與常規佔了上風。那當初何必狂熱,何必良心躁亂不安呢?我幾乎巴不得波爾帶著仇視與驚恐的神色出現在公寓的門口。
但是,歡迎我的是一位笑靨動人、體態豐腴的女子,身著一件雅緻的黑裙。她不卑不亢地對親了我一下。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無可挑剔,鏡子也全都已經重新配置,多少年來,窗戶第一次大敞著。
「你身體好嗎?你作了一次美妙的旅行。這件緊腰衫真漂亮,是在那邊買的嗎?」
「對,在墨西哥城買的。那些國度准能惹你喜歡。」我把一包東西塞到她的懷裡:「瞧!我給你帶來的衣料。」
「你多客氣!」她扯開包裝繩,打開了紙盒,「多麼奇妙的色彩啊!」
在她抖落繡花布的當兒,我來到窗邊。如同往常,巴黎聖母院及周圍的花園一一映入眼帘。透過這一層顏色發黃的舊絲簾,看到的仍舊是那古石的深沉與執著。沿著欄杆,高高低低地擺開一溜兒玩偶盒,對面的咖啡屋裡傳出一首阿拉伯樂曲聲,一隻狗在狂吠。
波爾康復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未曾與劉易斯相遇,他不可能會讓我思念。
「你無論如何得跟我談談那些國度。」波爾說,「你把你的所見所聞都告訴我。不過咱們不要呆在這兒,我帶你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夜總會,叫『黑天使』,剛開張不久,那兒什麼樣的人都可遇到。」
「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有點兒恐懼地問道。
「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唄。」波爾重複道,「那地方不遠,咱們走著去。」
「行。」
「你瞧,」我們下樓梯時,波爾說,「要是在半年前,我心裡早就嘀咕她怎麼問我『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啊,我也准能找出一大堆答案來。」
我盡量露出笑臉:「你感到後悔嗎?」
「不至於。可是你無法想象當時的世界是多麼豐富,隨便一件小事都會擁有成千上萬張面孔,我會對你的裙子為什麼是紅顏色的琢磨個夠,比如那個流浪漢,我會同時把他看成二十個人。」她的話聲中充滿著一種眷戀之情。
「那麼現在你覺得世界是那麼平淡無奇?」
「噢!一兒點也不。」她斬釘截鐵地說,「我為自己有過那段體驗而感到滿意,僅此而已。不過,我向你發誓我以後的生活不會平淡無奇,我有許許多多計劃。」
「快告訴我都有哪些計劃?」
「首先我要離開這間公寓,它使我感到倦怠。克洛蒂建議我住到她家去,我同意了。我還下決心成為名流。」她說道,「我想出門,想旅行,想結識人,想得到榮耀與愛情,我要生活。」說最後這幾句話時,她的聲調顯得莊嚴,彷彿正在下宏願。
「你打算歌唱還是寫作?」我問道。
「寫作。可不是我給你看過的那些無聊玩藝兒。寫一部真正的書,談談我自己。我已經考慮過很多,書不會特別有趣,但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轟動。」
「對,」我說道,「你要傾訴的事多著呢,應該好好說說。」
我說話時充滿熱情,可心裡表示懷疑。波爾已經康復,這毫無疑問,但是她的言談舉止,她的誇張手勢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好似有人硬要把一張蒼老的面容修飾成一張假扮年輕的臉蛋。她這一輩子很可能永遠會擔任一個普通女人的角色,直至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擔任這種角色,她並沒有意識到需要真誠。
「在這裡。」波爾說道。
我們進入了一個溫暖、潮濕的地下室,猶如置身於奇琴伊察的叢林之中。裡面聲音嘈雜,煙霧騰騰,大多是與我們不一般年紀的男女青年,他們一個個都穿著工作裝。波爾挑選了樂隊附近一張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的桌子,神色威嚴地要了兩份雙杯威士忌。她好像並沒有感覺到我們這樣很不合適。
「我不願意重返歌壇,」她說道,「並不是我有自卑心理。就體貌而言,即使我已經失去了以前那些王牌,可我知道自己還擁有其他優點。只是一個歌女的生涯,取決於許許多多的人。」她快活地看我,「就這一點而言,你言之有理,取決於他人,這太賤了。我需要從事一項富有氣魄的事業。」
我點點頭。依我之見,她確實再也沒有征服觀眾所必需的種種條件,還不如設法隨便干點兒別的事情為好。
「你打算把你的故事小說化還是原原本本地加以敘述?」我問道。
「眼下,我正在探索一種形式。」她答道,「一種新的形式,那正是亨利始終未能成功創造出來的形式。他的小說傳統得要命。」
她一口飲盡杯中的酒:「這場危機是痛苦的,但你知道我終於尋找到了我自己,這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快樂!」
我真想跟她說幾句情意綿綿的話,告訴她我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興,或隨便說些什麼。但是,話語剛剛涌到唇邊就凍結住了,她這種倔強的話聲和僵硬的神情使我感到不快。我彷彿覺得波爾比精神不正常的那陣子還更陌生。我尷尬地說:「你肯定經歷過十分奇特的時刻。」
「是呀!」她帶著某種十分驚詫的神情環顧四周,說道,「有些日子,在我眼裡一切都顯得那麼滑稽可笑!我笑得要死;可有的時候,卻只有恐怖,他們不得不給我套上縛身衣①。」
①一種束縛瘋子或囚犯的緊身服。
「給你上過電嗎?」
「上過。我往往處於一種奇特的狀況,當時甚至都感覺不到害怕。可前不久的一天夜裡,我夢見他們朝我太陽穴打了一槍,我感到疼痛難忍。馬德呂斯說這無疑是記憶的緣故。」
「馬德呂斯挺好的,是嗎?」我以捉摸不定的口吻問道。
「馬德呂斯是個大好人!」波爾情緒激動地說,「他是那麼穩當,找到了解開這件事的鑰匙,多麼了不起啊。不過也得承認我在這方面也很少有過抵觸。」
「這次精神分析算是結束了吧?」
「沒有完全結束,可主要的已經做過了。」
我不敢再多提問,可她主動說道:「我從來沒有跟你談過我兄弟的事吧?」
「沒有,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兄弟。」
「他出生十五個月就死了,我當時四歲。我對亨利的愛之所以很快具有一種病態特徵,這是不難理解的。」
「亨利比你也小兩三歲吧。」我說。
「一點兒不錯。我弟弟死後,我以前的那種幼稚的嫉妒心引發了一種犯罪感,我面對亨利的那種受虐待的感覺可從中得到解釋。我自願做那人的奴隸,甘心為了他而放棄個人的任何成功,選擇了默默無聞與從屬地位。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贖罪,為的是通過他,我死去的弟弟最終會寬恕我。」她笑了起來:「想想我把他奉為一位英雄,奉為一個聖人,我有時都忍不住好笑。」
「你後來又見過他了嗎?」我問道。
「哈,沒有!我永遠不見他。」她激動地說,「他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緘默不語。我十分了解馬德呂斯運用的那種分析方法,我有時也用過,知道這種方法的真正價值。是的,為了解救波爾,必須毀了她往昔的一切愛。但是我想到了那種只有毀了它們所侵蝕的機體才能滅絕的細菌。亨利為了波爾而死去了,可她也同樣死了。這位在我身邊喝著威士忌酒,滿臉汗涔涔、目光陰鬱遲鈍的胖女人,我根本就不認識。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那你呢?」她說。
「我?」
「你在美國做了些什麼?」
我猶豫片刻,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那邊有一段風流事。」
「記得。是跟一位美國作家。你又跟他見面了?」
「我跟他一起度過了三個月。」
「你愛他?」
「對。」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明年夏天再去看他。」
「以後呢?」
我聳聳肩。她有什麼權利向我提這些問題?對這些問題我是多麼絕望地希冀不作出任何解答!她下巴搭著緊捏的拳頭,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你為什麼就不與他重新創造你的生活?」
「我沒有任何慾望重新創造我的生活。」我答道。
「可你愛他!」
「是的,但我的生活是在這邊。」
「事情由你自己來決定。」波爾說,「沒有任何東西阻攔你到別的地方重新開闢生活。」
「你完全清楚羅貝爾對於我的價值。」我不高興地說道。
「我知道你總以為無法離開他。」波爾說,「可我不知道他哪裡對你會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你自己也不清楚。」她繼續審視著我:「你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再讓別人給你分析分析?」
「沒有。」
「你害怕吧?」
我一聳肩膀:「一點兒也不怕,可這有什麼用呢?」
當然,進行一次分析可以使我了解自己身上許許多多細小的東西,可我不知道這於我又有何益,萬一分析過了頭,我準會氣憤不過。我的感覺可不是病態的感覺。
「你有許多情結。」她若有所思地說。
「也許,可只要不給我造成痛苦……」
「我決不會承認這些情結會給你造成痛苦,這正是你那情結的一部分。你依附於羅貝爾,這就是某種情結所致。我肯定進行一次分析會使你得到解脫。」
我忍俊不禁:「你到底為何要我與羅貝爾分手呢?」
酒吧招待又把兩杯威士忌酒擺在我們座前,波爾一口喝了半杯。
「在人家的光環下生活,再也沒有比這更有害了,人會萎縮的。」她說道,「你也必須尋回失落的自我。喝吧。」她突然指著我那杯酒說道。
「你不覺得我們喝得太多了嗎?」我問道。
「為什麼會太多了?」她反問道。
確實,到底為什麼?我也十分喜歡酒精在我的血液中引起的亢奮。人的軀殼總是那麼不大不小,甚至有點兒緊繃繃的,真恨不得把它擠裂。它雖然永遠都不會裂開,但有時人們卻會產生幻覺,以為就要從軀殼中跳出來。我和她一道飲酒,她言辭激烈地說道:
「男人們都要求我們愛他們,可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們愛,沒有!你也一樣,上當受騙了。只要給羅貝爾足夠的紙張和寫作時間,他就會什麼也不缺了。」
她聲音很響,蓋過了樂隊的演奏聲,我似乎感到驚詫莫名的目光刷地一齊向我們射來。幸好別人大多在跳舞,沉浸在一種冷漠的狂熱之中。
我不快地低聲道:「我並不是出於忠貞才和羅貝爾過下去。」
「如果僅僅是因為習慣問題,那就更不值得了。我們都還年輕,不該安於天命。」她聲音亢奮,雙眼潮濕。「我就要進行報復,你無法想象我感到多麼幸福!」
淚水在她那潮乎乎的臉上刻下了道道深痕,可她毫無意識。也許她落淚太多,以致皮膚都已經變得毫無知覺。我忍不住想與她一起哭泣這一份愛,整整十個春秋,它一直是她生命的意義所在與驕傲,可不久前突然變成了一種羞恥的毒素。我飲了一口威士忌,用手緊握著護身符,心中暗暗發誓:「寧可痛苦到極點,也不願冷笑著隨風飄撒我自己歷史的遺骸。」
我的酒杯猛地碰了一下托盤,心裡在想:「我也一樣,最終免不了要落到這個地步!冷笑或多或少會有差別,但到頭來結局都一個樣,絕對挽救不了整個過去。我要自己忠貞於羅貝爾,那總有一天我的記憶要背叛劉易斯。分離將使我在他心中死亡,我也將把他永遠埋葬在我記憶的深處。」波爾還滔滔不絕地在講著,可我再也沒有聽下去。「我排斥的為什麼是劉易斯?」要進行分析嗎?「不!」我已經回答過波爾。可到底為什麼呀?「只要給羅貝爾足夠的紙張和時間,他就什麼也不缺了。」波爾不是這麼跟我說過嗎。我彷彿重又看到了那間工作室,雖然我不在裡面,可它是那麼充實。過去的歲月中,比如去年吧,我有時曾想過要賦予自己以舉足輕重的位置,可當時我就意識到在羅貝爾涉足的所有重要領域,我都幫不上他任何忙;每當他真正遇到難題,他總是獨自對付。那邊,有一個人如饑似渴地需要我,他的懷抱里有著我的位置,可這一位置卻白白空著。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傾心愛著羅貝爾,為了他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可他卻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這一要求,實際上,他也從未向我提出過任何其他要求。他在我身邊時給我帶來的歡愉僅僅屬於我自己。留下或離開他,我作出的決定只與我自己相關。我飲盡了杯中酒。居住在芝加哥,不時來這兒一趟。不管怎麼說,這並非那麼絕對不可能。我每次來此,羅貝爾都會對我笑臉相迎,彷彿我們從未分離,甚至都察覺不到我與他呼吸的再也不是同樣的空氣。倘若沒有他,我的生命會有怎樣的情趣?這實在難以想象。但我深知將來的日子若在這兒度過將會是怎樣的滋味。那將是一種悔恨、荒誕的滋味,絕對無法忍受。
我很晚才回家,因為飲酒過多,所以睡眠很差。第二天吃早餐時,羅貝爾神情嚴肅地審視著我說:
「你的臉色很難看!」
「我沒睡好,酒喝得太多了。」
他來到我的座椅后,把手搭在我的肩頭:「你回家後悔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道,「有時候,我覺得荒誕。有人在那邊需要我,那是一種真正的需要,誰也沒有像那樣迫切地需要我,可我卻不在那裡。」
「你認為一切都那麼遙遠,在那邊生活,你覺得你會幸福嗎?」
「倘若您不在世,我會試試的。」我答道,「我一定會試試的。」
他雙手離開了我的肩頭。他踱了幾步,然後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將沒有職業,沒有朋友,你周圍的人與你關心的也絕不一樣,就連跟你講的語言都不相同,從此你將與你的過去隔絕,與對你來說舉足輕重的一切隔絕……我不相信你能堅持多久。」
「也許。」我說道。
對,我在劉易斯身邊的生活會十分狹窄。身處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將難以建立自己的生活,也無法成為那個大國的一員,它也決不可能成為我的祖國。我將只不過是一個戀人,只能緊緊地依附著心愛的人。但是,我感到自己不能只為愛情而活著。然而,每日清晨醒來,沒有任何人需要我,日復一日毫無意義地承受著時間的重負,我已極為倦怠!羅貝爾沒有跟我說過需要我。他從未說過這種話。只是在以前我還沒有提出任何疑問。我的生活並非必不可少,可也不是毫無意義。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而已。而今劉易斯向我提出了問題:「為什麼不留下來,永遠留下來?為什麼?」我曾暗暗發誓決不使他失望,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個「不」字。這個「不」字必須證明有理由才行。但我決找不到理由。為什麼?為什麼?他的聲音在追逐著我。我驚悸地突然想到:「但是沒有什麼不可挽回的!」劉易斯還活著,我們可以越過大西洋傾心交談。他答應一星期後先給我寫信。倘若他在此信中還呼喚著我,倘若他的悲憾中帶有呼喚的色彩,那我一定能獲得勇氣放棄舊日的平安,作出回答:「好,我去。我去留在您的身邊,您願意留我多長時間,我就在您的身邊待多長時間。」
羅貝爾與我共同制訂了旅行計劃,我作了精細的計算,給劉易斯發出電報,請他把信寄至阿馬勒菲,留局自取。在這整整十二天里,我的命運仍將一直懸挂著。十二天後,我也許會作出決定,不怕風險,瘋狂地投入前途未卜的未來之中,或者重新維持分離、等待的現狀。眼下,我既不在此處,也不在彼處,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他人,只不過是一部消磨時光的機器而已。平常,時間消逝是那麼快,可現在卻沒完沒了地拖延。我們乘飛機。坐汽車,登輪船,我重又見到那不勒斯、卡普里、龐培,我們發現了赫爾奎拉洛姆、伊斯基亞。我緊跟著羅貝爾,他讓我關心他感興趣的一切,我回憶著他的往事,可一旦他讓我獨自一人呆著,我便只有發獃!我勉強假裝看書或看看面前出現的風景。時而,我像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準確異常地重現出我抵達芝加哥、奇奇卡斯特南戈之夜以及我們分別的情景。絕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在酣睡,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多的覺。
羅貝爾愛上了伊斯基亞城,我們在那兒耽擱數日,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三天抵達阿馬勒菲。「我至少心裡是安定的,」下車時我心裡想,「信就在那邊。」我讓羅貝爾在停車場等看,然後放下隨身行李,獨自朝郵局走去,盡量不跑。和所有的郵局一樣,裡面一股灰塵、膠水味,也瀰漫著令人厭煩的氣息。這裡燈光不明不暗,職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幾乎不挪動一下身子。正是在這種地方,時間日復一日,常年不變,人們的動作也天天重複,從未有過任何改觀。當我在一個窗口前排隊時,心臟竟然跳得快要裂開似的,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一位年輕的女子撕開一隻信封,臉上頓時顯出晴朗的笑容。此情此景給了我勇氣。我神態誘人地出示了護照,職員瞥了瞥身後的一排信格,從一個格子中取出一包信件,翻了翻,從中抽出一封遞給我。是一封納迪娜的來信。我說道:
「還有另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