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

閣樓

周末,我們這個班的學生要騎自行車去基拉洛旅行,他們讓我借輛自行車,另外只要帶條毯子、一點茶、一點白糖和幾塊墊肚子的麵包就行了。我可以每天晚上趁拉曼。格里芬上床睡覺時,用他的自行車學習騎車,他也一定同意把車借給我,讓我去基拉洛玩兩天。

求他辦事,最好的時機是星期五晚上,那個時候,他酒足飯飽,心情很好。回家時,他的大衣口袋裡總裝著那種晚餐:一大塊還在滴血的牛排、四個土豆、一個洋蔥、一瓶烈酒。

媽媽燒了土豆,炸了牛排,放上洋蔥片。他穿著大衣,就坐在桌旁用手抓著牛排吃,油和血從下巴流下來滴到大衣上,他也不管,還在大衣上擦手。他喝著烈酒,大笑著說,什麼都比不上星期五晚上這一大塊血淋淋的牛排,就算這是他犯下的最嚴重的罪過,他的肉體和靈魂也會升上天堂,哈哈哈。

當然啦,你可以用我的自行車,他說,男孩子應該出去走走,見識見識鄉村。當然啦,不過你得付出代價,你不能不勞而獲,對不對?

對。

我有個活兒給你,你不介意干點活兒,是嗎?

我不介意。

那你願意幫幫你母親嗎?

我願意。

好吧,那麼,就是那個便盆,今天早上就滿了。我想讓你爬上去,把它拿到廁所倒掉,再到屋外的水龍頭下沖沖,然後放回原處。

我不想倒他的便盆,可又盼望著能騎上自行車去幾英裡外的基拉洛,看看那裡的田野和天空,暢遊一下香農河,在穀倉過上一夜。我把桌子和椅子拖到牆邊,爬上去,床下有個帶著棕色和黃色條紋的白便盆,屎尿都快漫出來了。我輕輕地把它放到閣樓邊上,免得灑出來;然後下到椅子上,伸手去夠便盆,臉歪向一邊,把它拿下來;到了桌子上,我把它放在椅子上;到了地上,我把便盆端到廁所倒掉。從廁所里出來,我直想吐,直到漸漸習慣了這個活兒才好些。

拉曼說我是個好孩子,只要能倒乾淨便盆,在跟前為他跑腿,去商店買煙,去圖書館借書,事事聽從他的調遣,我就可以隨時用自行車。他說:你倒便盆很有一手,說完大笑起來,而媽媽在一旁瞪著壁爐里的死灰發獃。

一天,雨下得正大,圖書管理員奧瑞丹小姐說:不要這麼出去,不然會把你拿的書淋濕。坐到那裡,別亂動,等雨停的工夫,你可以讀讀聖徒們的故事。

有四本大書,是巴特勒主教寫的《聖徒生平》。我可不想把一生都花在讀聖徒的生平上,但是,翻開這些書時,我希望雨永遠不要停。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看到聖徒們的畫像,無論男女,他們總是仰望著天空,那裡有朵朵白雲,到處是胖乎乎的小天使,他們或者手持鮮花,或者用豎琴彈奏著讚歌。帕。基廷姨父經常說,聖徒都怪裡怪氣的,他可不想坐下來和他們喝一杯。這些書里的聖徒卻不大一樣,那些貞女、殉道者、殉道貞女的故事比利瑞克電影院的恐怖電影還要恐怖。

我只好查詞典,搞明白貞女是什麼意思,我知道聖母是貞女瑪利亞,人們這樣叫她,是因為她沒有一個真正的丈夫,只有一個可憐的老聖約瑟。《聖徒生平》里的貞女老是遇到麻煩,我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詞典里寫道:貞女,即未被侵犯的,仍然貞潔的女性(通常是指年輕的女性)。

那麼,我又得查一下「未被侵犯」和「貞潔」是什麼意思,我能查到的就是:「未被侵犯」指「未遭強暴、褻瀆」;而「貞潔」指「純潔,未進行非法的性交」。那麼,我還得查一下「性交」,而接著又得查「插入」,插入又引出「雄性動物的交媾器官」,交媾再引出「為傳宗接代的性器結合」。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在這本重重的詞典里查來查去,搞得我疲憊不堪,從一個詞到另一個詞,我簡直像在追趕一隻野鵝,這都是因為編詞典的人不想讓像我這樣的人知道太多。

我想知道的不過是我從哪兒來的,但不論去問誰,他們都會叫你去問別人,或者是打發你在詞典里查來查去。

羅馬法官逼迫這些殉道貞女放棄她們的信仰,接受羅馬的諸神。但是她們說:不!法官便把她們折磨至死。我最喜愛的一個人是「驚人的聖克里斯蒂娜」,她吃了幾年的苦頭才死去。法官說:割掉她的一個乳房。他們把她的乳房割下來,她把它扔向法官,結果,他變得又聾又啞又瞎。另一位法官前來審理這個案子,他說:把另一個乳房也割下來。結果,發生了跟上次相同的事情。他們想用弓箭殺死她,但箭全從她身上反彈回來,把那些射她的士兵扎死了。他們又想用油炸她,但她卻在油鍋里翻騰著小睡了一會兒。法官們不耐煩了,砍下她的頭,草草了事。「驚人的聖克里斯蒂娜」的祭日是七月二十四日,我要把它和十月四日的「阿西西的聖弗蘭西斯日」一起記住。

圖書管理員說:你現在得回家了,雨停了。我正要出門,她又把我叫回去,想寫一張便條給我的母親,要是我要看的話,她也不介意。便條上寫道:親愛的邁考特太太,當您以為愛爾蘭正在走向毀滅的時候,您會發現有一個男孩坐在圖書館里,正聚精會神地閱讀《聖徒生平》,他竟然連雨停了都沒發現,你只好把他從剛才所說的那本「生平」里硬拉出來。我想,邁考特太太,或許一個未來的牧師就在您的身邊,我將點燃一支蠟燭,希望此事成真。您永遠忠實的,凱瑟琳。奧瑞丹,助理圖書管理員。

「單腿跳」奧哈洛倫是利米國立學校惟一坐著上課的老師,這是由於他是校長,或是由於走路時那條短腿扭得難受,只好休息一下。其他的老師總是在教室前面走來走去,或在過道中間來來回回。要是你答錯問題或字寫得馬虎,就會挨上一棍子或一鞭子。要是「單腿跳」想教訓你,他會把你叫到教室前面,當著各年級同學的面懲罰你。

也有好日子,他坐在課桌旁大談美國。他說:我的孩子們,從北達科他州冰凍的荒原到

佛羅里達芬芳的橙林,美國擁有各種類型的氣候。他談論著美國的歷史,說要是美國的農民都能用燧發槍和毛瑟槍從英國人的手裡搶回一塊陸地,我們這些戰士當然也能收復我們的島嶼。

要是不想被他的代數或愛爾蘭語法折磨,我們就只管問他有關美國的問題,那會使他興奮起來,一整天講個沒完。

他坐在他那張課桌旁,背誦著他所喜愛的那些部落的名字:阿拉帕霍、夏安、齊佩瓦、蘇族、阿帕契、易洛魁。充滿詩意,我的孩子們,充滿詩意。再聽聽酋長們的名字:蹦蹦熊、臉上雨、騎牛、瘋馬,還有天才傑羅尼莫。

他發給七年級同學一本小書,是一首有好多頁的詩,名叫《荒村》,作者是奧里弗。哥爾德斯密斯。他說這首詩看似寫的是英國,但實際上是詩人對故土、對我們自己的故土愛爾蘭的哀傷。我們要牢記這首詩,一晚上背二十行,每天早晨再背一遍。有六個男孩被叫到教室前面去背,要是漏了一行,每隻手就要挨上兩下。他叫我們把書放到課桌里,全班一起背誦村莊教師那一段:

遠處路旁那散亂的籬笆邊,

盛開的山豆花不知為誰艷,

就在那一片喧鬧的宅邸里,

村莊教師將小學校管得嚴。

一看就知此人嚴厲又無情,

我了解,逃課的孩子也個個吊著膽。

心驚膽戰地努力把預兆看,

一天的災難就取決於早晨他那張臉。

他們個個假裝笑得真開心,

他的笑話一個又一個地講不完。

每當他把眉頭稍稍皺,

周圍就有耳語忙著把驚慌的消息傳。

當我們背到這一段的最後幾行,他總是閉上眼睛,面帶微笑:

要是說他過於嚴厲,其實他心地善良,

他的短處是把鑽研學問愛得發狂。

村民全都聲稱他知道得真多,

能寫會算他當然樣樣在行。

既能丈量土地,又能預知變遷,

甚至是傳言他也能算出來自何方。

說起雄辯,牧師也甘拜他的下風,

就算理虧,他仍能巧舌如簧,

詞語晦澀卻又聲如雷鳴,

讓四周的鄉人驚訝得兩眼放光。

他們兩眼仍在放光,疑團仍在增長:

一個小腦袋怎麼能裝下那麼多思想?

我們知道,他喜歡這幾行,是因為這些寫的是一個校長,寫的是他。他是對的,我們也奇怪,他那個小腦袋怎麼能裝下那麼多思想,我們將會通過這幾行詩記住他。他說:啊,男孩們,男孩們,要立志,但是先要充實你的大腦。你們聽見我說的了嗎?要充實你們的大腦,這樣你們就能光彩奪目地走在這個世界上。克拉克,給「光彩奪目」下個定義。

我想是發光的意思,先生。

太簡單了些,不過意思也夠了。邁考特,用「簡單」給我們造個句。

克拉克太簡單了些,不過意思也夠了,先生。

真會取巧,邁考特,你具有牧師和政客的頭腦,我的孩子。考慮考慮吧。

我會考慮的,先生。

叫你母親來見我。

我會叫的,先生。

媽媽說:不行,我不能去見奧哈洛倫先生,我連件體面的裙子和像樣的外套都沒有。他為什麼要見我呢?

我也不知道。

好,那就問問他。

我不能問,他會打死我的。要是他說把你母親帶來,那你就得把母親帶來,不然就出去吃棍子。

她去見了他,在過道同他談話。他說,她的兒子弗蘭克必須繼續上學,不能去當電報童,這不會有什麼出路的。帶他去公教學校,跟他們說是我讓你去的,跟他們說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上中學,以後再上大學。

他對她說,他當利米國立學校的校長,可不是為了主持一所電報童學校。

媽媽說:謝謝你,奧哈洛倫先生。

我希望奧哈洛倫先生少管閑事,我可不想去公教學校。我想永遠離開學校,找份活兒干,每個星期五拿到薪水,星期六和別人一樣去看場電影。

幾天後,媽媽叫我好好洗洗臉和手,我們要去公教學校。我說我不想去,我想工作,我想做一個大老爺們。她叫我不要鬧了,我要去上中學,我們會全力以赴。就算她得擦地板,我也要去上學,她要在我的臉上先練習練習。

她敲開公教學校的門,說想見見負責人默里修士。他來到門前,看著母親和我,問:有什麼事?

媽媽說:這是我兒子弗蘭克,利米國立學校的奧哈洛倫先生說他很聰明,看能不能讓他到這兒來上中學?

我們沒地方收他,默里修士說,隨即當著我們的面摔上門。

媽媽轉身離去,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著。她脫去外套,燒了茶,在爐子邊坐下。聽我說,她說,你在聽嗎?

我在聽。

教堂當著你的面把門摔上,已經是第二次了。

是嗎?我不記得了。

斯蒂芬。凱里曾經對你和你父親說,你不能當輔祭,然後就當著你們的面摔上門。你還記得這事嗎?

我記起來了。

現在默里修士又當著你的面摔上門。

我不介意,我想找活兒干。

她板起臉,生氣了:以後再不能讓別人當著你的面把門摔上,聽見了嗎?

她開始在爐子旁哭泣:啊,上帝呀,我把恁們帶到世上來,可不是讓恁們都去當電報童的呀。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必再上五六年的學了,這讓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我自由了。

我快到十四歲了,現在是六月份,是我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月。媽媽領我去見牧師科帕爾博士,想找一個送電報的活兒。郵局負責人奧康納太太問:你會騎自行車嗎?我撒謊說我會。她說我不滿十四歲不行,等八月份再來吧。

奧哈洛倫先生對班上的同學說,像邁考特、克拉克、肯尼迪這樣優秀的學生不得不去劈柴挑水,真是件丟人的事。他十分討厭這個獨立自由的愛爾蘭,它依然保留著英國人強加給我們的等級制度,我們正在把有天賦的兒童往垃圾堆里扔。

你們一定要離開這個國家,男孩們。到美國去,邁考特,你聽見我說的了嗎?

我聽見了,先生。

牧師們來到學校,招收我們去外國傳教,有至聖救主會、聖芳濟會、聖靈神父會,都是要去讓遠方的異教徒們皈依的。我沒理他們。我想去的是美國,但這時一個牧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他是奉白衣神父會之命而來的,招收去貝都因游牧部落的傳教士和法國駐外軍團的牧師。

我要了一張申請表。

我還需要教區牧師的一封推薦信和家庭醫生的體檢表。教區牧師當場就寫了一封推薦信,要是我去年就能走,他會更高興的。醫生則問:這是什麼?

這是一張加入白衣神父會的申請表,申請去撒哈拉游牧部落傳教或去法國駐外軍團當牧師。

噢,是嗎?法國駐外軍團,真的?你知道撒哈拉沙漠的首選交通工具是什麼嗎?

火車?

不,是駱駝,你知道駱駝嗎?

它長著駝峰。

不只長著駝峰,它還很臟,那是它的本性。它的牙齒生著發綠的壞疽,喜歡咬人。你知道它咬什麼地方嗎?

撒哈拉?

不,你這個蠢蛋。它咬你的肩膀,把肉撕下來,讓你只能歪著身子站在撒哈拉。你願意這樣嗎?嗯?你這樣歪著身子在利默里克街頭漫步,真是奇觀啊,只剩下可憐的半邊肩膀的前任白衣神父,哪個神經正常的姑娘會看上你呢?再看看你的眼睛,在利默里克它們已經夠糟了。到了撒哈拉,它們就會化膿腐爛,從你的腦袋上掉下來。你多大了?

十三歲。

回家找你媽媽去吧!

這不是我們的家,在這裡沒有在羅登巷的樓上義大利和樓下愛爾蘭住得自在。拉曼回到家,要躺在床上看書或睡覺,我們得保持安靜。我們得待在街道上,天黑了才能回來。回到屋裡,沒有什麼可做的,只好睡覺。要是有蠟燭或煤油,我們才可以看看書。

媽媽催促我們上床睡覺,然後,她就端著拉曼睡前的最後一缸茶,爬上閣樓。通常,在她爬上去前,我們就已經睡著了。但有些夜裡,我們聽見他們在說話、咕噥、呻吟。有些夜裡,她根本就不下來,讓邁克爾和阿非睡在那張大床上。小馬拉奇說,她夜裡待在上面,是因為摸黑爬下來太困難了。

他只有十二歲,還不懂。

我十三歲了,我想他們是在上面興奮呢。

我知道興奮是怎麼回事,我知道那是罪過。但是,假如它是在夢中發生的,又怎麼能算是罪過呢?在夢中,利瑞克電影院銀幕上的美國女郎穿著泳裝、搔首弄姿,弄得我醒來時身體不停抽動。在奧狄先生沖你大吼過第六誡「不可通姦」后,你明明很清醒,卻像利米國立學校的男孩說的一樣自己偷偷做,那就是大罪一樁了。通姦就是不純潔的語言、不純潔的行為,就是「齷齪事」。

一位至聖救主會的牧師在向我們大喊大叫第六誡,他說「不純潔」是極其嚴重的罪過,嚴重到貞女瑪利亞會為此扭過臉流淚。

她為什麼要流淚,孩子們?她流淚是因為你們,因為你們害了她摯愛的聖子。當她俯瞰那漫長而恐怖的時間之景,她驚恐地看到利默里克的孩子們正在褻瀆自己、污染自己、騷擾自己、虐待自己,弄髒自己年輕的身體,這年輕的身體可是聖靈的廟宇啊,於是她流淚了。我們的聖母為這些令人厭惡的行為流淚,她知道你們每自瀆一次,就是把她摯愛的聖子再次釘上十字架,就是又一次把荊棘冠錘進他的頭顱,就是重新扒開那些可怕的傷口。他被吊在十字架上,遭受著乾渴的痛苦,那些背信棄義的羅馬人給了他什麼?用一塊骯髒的海綿浸上醋和膽汁,塞進他可憐的嘴裡,除了祈禱,他很少開口,但他為你們祈禱,男孩們,為把他往十字架上釘的你們而祈禱啊。想想我主的痛苦吧!想想荊棘冠吧!想想一枚小小的別針扎進你們的頭顱時,那種尖銳的痛苦吧!再想想二十根刺扎進你們頭顱的感覺。仔細想想,想想那釘子撕裂手腳的感覺吧。你們能受得了一點點那樣的痛苦嗎?再說那根別針吧,僅僅就是那根別針,把它扎進你的肋部,把那種感覺放大一百倍,你們就等於被可怕的長矛穿透身體。啊,孩子們,魔鬼想要你們的靈魂,想讓你們跟他一起待在地獄里。要知道,你們每自瀆一次,每屈從於邪惡一次,都是把基督往十字架上釘,也是向地獄邁進一步。回頭是岸,孩子們,抵制住魔鬼的誘惑,管住你們的雙手。

我沒法不自瀆,我向貞女瑪利亞禱告,對她說我很抱歉,把她的兒子釘回了十字架,我再也不這樣了。可是,我仍舊控制不住自己。我發誓要去懺悔,從那以後,當然,從那以後我永遠永遠不再這樣了。我不想下地獄,不想讓魔鬼拿著燒熱的乾草叉永遠追殺我。

利默里克的牧師對我這樣的孩子沒有耐心,我去懺悔,他們哼哼唧唧,說我沒有真正的悔改之心,要是有的話,我就能杜絕這種可憎的罪過。我去了一個又一個教堂,想找到一個

和藹一點的牧師。帕迪。克勞海西告訴我,多明我會教堂有一個這樣的牧師,已經九十歲了,聾得一點都聽不見。這個老牧師每隔幾星期聽一次我的懺悔,然後就嘟囔著說我應該禱告。有時候他竟然睡著了,而我也無心把他叫醒,於是便不用經過悔罪和赦免,第二天再去領聖餐。要是牧師當著我的面睡著了,那不是我的過錯。我相信,懺悔后,我就可以處在神恩的寬恕之列了。然而有一天,懺悔室的小擋板被拉開了,壓根就不是我的那個牧師,而是一個長著海螺一樣大耳朵的年輕人。他一定聽清了我說出的一切。

保佑我,神父,我有罪,距離上次懺悔有兩星期的時間。

這兩星期你都做了什麼,我的孩子?

我打了我的弟弟,我逃學瞎逛,我還對母親撒了謊。

是的,我的孩子,還有嗎?

我……我……我幹了齷齪的事情,神父。

噢,我的孩子,是跟你自己,還是跟別人或是什麼牲畜呢?

什麼牲畜,我以前可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罪過。這個牧師一定是從鄉下來的,要是沒錯的話,他可真讓我大開眼界。

我去基拉洛的前一天晚上,拉曼。格里芬醉醺醺地回到家裡,在桌子旁吃著一大袋煎魚和薯條。他叫媽媽燒茶水,媽媽說煤和泥炭都沒有了,他沖她嚷起來,叫她傻胖子,說她帶著一幫搗蛋鬼在他家裡白吃白住。他把錢扔給我,叫我去商店買幾塊泥炭和生火的木材。我不想去,我想揍他,他竟然那樣對待我的母親,但是,一旦我說了什麼,明天他就不會借給我自行車了,我已經等了三個星期啊。

媽媽把爐子生著,燒上茶水,我提醒他自行車的事。

你今天倒便盆了嗎?

噢,我忘了,我這就去。

他喊了起來:你沒倒他媽的便盆,我答應借給你自行車,我一周給你兩便士為我跑跑腿,倒倒便盆,可你撅著厚嘴站在這兒,告訴我你沒倒!

對不起,我忘了,我現在就去。

你現在就去,是嗎?你想怎麼爬到閣樓上?你要從我的煎魚和薯條下面把桌子拖出去嗎?

媽媽說:他真沒空,他一整天都在學校,還要去醫生那兒看眼睛。

好吧,你也可以他媽的忘掉自行車的事,你不配這項交易。

可他也是沒辦法呀,媽媽說。

他叫她閉嘴,少管閑事。她默默地走到爐子旁,他繼續吃煎魚和薯條,但我又對他提起自行車的事:你答應過我的,我已經倒了三個星期的便盆,為你跑了三個星期的腿。

閉嘴,睡覺去。

你不能叫我睡覺去,你又不是我父親,你答應過我的。

我現在告訴你,說一不二,要是我站起來的話,你就得求神保佑了。

你答應過我的。

他將椅子往後一拉,跌跌撞撞地朝我撲來,手指戳著我的眉心:我在告訴你,閉上你的嘴,疤瘌眼。

我不,你答應過我的。

他猛擊我的肩膀,我不閉嘴,他又打我的頭。媽媽跳起來,哭著想把他拉開。他連打帶踹,把我趕到卧室,但我還是說:你答應過我的。他抓著我朝媽媽的床上猛撞,又劈頭蓋臉地打我,我只好用胳膊護住臉和頭。

我要打死你,你這個小渾蛋。

媽媽尖叫著,往後拉他,他歪歪倒倒地後退著,進了廚房。她說:好啦,啊,好啦,吃你的煎魚和薯條吧。他不過是個孩子,馬上就沒事啦。

我聽見他又回到椅子上,把它朝桌前挪了挪。我聽見他大吃大喝發出的呼呼嚕嚕的聲音。把火柴遞給我,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吃喝完了我要抽支煙。他噗噗地抽煙,母親則發出一聲悲咽。

他說:我要睡覺了。帶著酒意,他費了一段時間才爬上椅子和桌子,然後把椅子拖上去,再爬上閣樓。床在他身下咯吱咯吱地直響,他咕噥著脫掉靴子,扔到地板上。

媽媽吹滅煤油燈,我聽見她在哭泣,屋裡一片黑暗。發生這樣的衝突,她一定該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吧。我也準備到靠牆的那張小床上去。然而,傳來她爬上椅子、桌子,再爬上椅子的聲音,她哭著爬上閣樓,對拉曼。格里芬說:他不過是個孩子,眼睛又折磨得他難受。拉曼卻說:他是個小雜種,我想叫他滾蛋。她哭著哀求他,然後便傳來耳語聲、咕噥聲和呻吟聲,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不一會兒,他們開始在閣樓上打鼾,弟弟們也在我旁邊睡得正香。我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要是拉曼。格里芬再朝我撲來,我就拿刀抹他的脖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該到哪裡去。

我離開這幢房子,沿著薩斯菲德兵營一直走到紀念碑咖啡館。我夢想著某一天回去找拉曼算賬.我要去美國拜見拳王喬。路易斯,向他講述我的遭遇,他會明白的,因為他也出身於窮人家庭。他會教我怎樣強健肌肉,怎樣抱拳,怎樣移步。他還會教我怎樣像他那樣,收緊下巴,用雙肩保護,猛揮右拳把拉曼打飛。我要把拉曼拖到蒙哥瑞特的墳場上,他和媽媽的家族都埋在那兒。我要把土一直埋到他的下巴那裡,讓他無法動彈。他會求我饒命的,我就說:死路一條了,拉曼,你要去見你的造物主啦。他還會沒命地求我,我就一點一點地往他的臉上撒土,埋沒他的臉,讓他苟延殘喘著乞求上帝原諒,他沒有借給我自行車,還滿屋子打我,和我母親干那種興奮的事。我將大笑不已,因為他幹了那種興奮的事,就不在神恩的寬恕之列了。他將下地獄,就像他自己常說的那樣:說一不二。

街上黑了下來,我留神看著四周,萬一幸運的話,我也可能會像很久以前小馬拉奇那樣,撿到喝醉的士兵們丟掉的煎魚和薯條。地上什麼都沒有,要是能碰上舅舅西恩修道院長,他也許會把他那份星期五晚上的煎魚和薯條分一點給我吃。但是,咖啡館里的人告訴我他來過,已經走了。我現在十三歲了,所以不再叫他帕特舅舅了,我像其他人那樣叫他院長或修道院長。要是我去外婆家,他一定會給我一點麵包或者別的什麼,可能還會留我過夜。我可以告訴他,幾個星期後,我就能幹送電報的工作了,在郵局可以得到大筆的小費,想怎麼花

就怎麼花。

他剛吃完煎魚和薯條,正在床上坐著,用毯子擦著嘴和手,包裹煎魚和薯條的《利默里克導報》掉在地上。他看著我,我的臉全腫了。你把臉摔啦?他問。

我告訴他是的,因為告訴他別的也沒用,他不明白。他說:你今晚可以睡在我母親的床上,臉都那樣了,兩隻眼睛也紅紅的,不能在大街上亂跑了。

他說家裡沒吃的了,一片麵包都沒有。等他睡著了,我撿起地上那張油乎乎的報紙。我舔頭版,那都是些城市電影和舞蹈演出的廣告;我接著舔標題,舔巴頓和蒙哥馬利在法國與德國的大決戰;舔大西洋戰爭;舔訃告和傷感的紀念詩篇,舔體育版,舔雞蛋、黃油和熏肉的市場價格。我舔著這張報紙,把油脂吸吮得一點不剩。

我不知道明天該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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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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