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默里克.2

利默里克.2

她把那張去碼頭路領煤的票券給爸爸,他叫上我一塊去了。可是,天已經黑了,所有的煤場都關門了。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爸爸?

我也不知道,兒子。

我們前面有一些圍著披肩的女人和小孩子,正在路邊撿煤渣。

那兒,爸爸,那裡有煤。

噢,不要,兒子。咱們不在路上撿煤渣,咱們不是乞丐。

他告訴媽媽煤場關門了,今天晚上我們只能喝牛奶吃麵包了。可當我告訴她有人在路邊撿煤渣時,她把尤金遞給他。

要是你太尊貴,不能到路上去撿煤渣,那我就穿上外套去碼頭路。

她拿起一個袋子,領上我和小馬拉奇去碼頭路。碼頭路的遠處有種寬寬的、黑黑的東西,燈光在那裡閃爍。媽媽說那是香農河,是她在美國最最想念的東西,香農河。哈得遜河雖然也很可愛,但它不會像香農河那樣唱歌。我聽不到它的歌聲,可我的母親能聽得見,她很快樂。那些女人已經離開碼頭路,我們開始尋找從卡車上掉下來的煤渣。媽媽要我們別放過任何可以燒火的東西,煤炭、木頭、硬紙板和紙片都行。她說:有些人要燒馬糞呢,我們還沒到那個份上。袋子裝滿了,她說:現在我們得為奧里弗找一個洋蔥了。小馬拉奇說他去找一個,她說:不行,你在路上是找不到洋蔥的,得到商店去找。

他一看到商店就喊了起來:商店,一頭沖了進去。

洋洋東,他說,奧里弗要洋洋東。

媽媽跑進商店,對櫃檯裡面的那個女人說:對不起。那個女人說:主啊,他長得真叫人心疼,他是不是美國人呀?

媽媽說他是美國人。那個女人笑了,露出兩顆門牙。長得真叫人心疼,她說,瞧那一頭漂亮的金色鬈髮。他現在想要什麼?糖果嗎?

啊,不是,媽媽說,是洋蔥。

那個女人笑了:洋蔥?我從沒聽說哪個孩子想要洋蔥。他們在美國喜歡這東西?

媽媽說:我只是提了一下,想要一個洋蔥,給我的另一個孩子治病。你知道,用牛奶煮洋蔥。

你做得沒錯,太太,找不到比牛奶煮洋蔥更好的東西了。看,小男孩,這是給你的一塊糖,另一塊給那個小男孩,是哥哥吧,我猜。

媽媽說:啊,沒錯,但你不該這樣。說聲謝謝,孩子們。

那個女人說:這是一個好洋蔥,給那孩子治病的,太太。

媽媽說:啊,我現在買不了,太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帶。

我是送給你的,太太,別讓人說,在利默里克一個孩子因為沒洋蔥吃生病了。還有,別忘了撒一點胡椒粉。你有胡椒粉嗎,太太?

啊,沒有,我沒有,不過哪天我會買的。

那麼,看這兒,太太,胡椒粉和一點鹽。世上沒什麼比這些更有效了。

媽媽說:上帝保佑你,女士。說著,她的眼睛濕潤了。

爸爸正抱著奧里弗走來走去,尤金拿著盆和勺子在地上玩耍。爸爸問:你弄到洋蔥了嗎?

弄到了,媽媽說,還不止這個呢,我也弄到了煤和生火的東西。

我就知道你行,我向聖猶大祈禱了,他是我最喜歡的聖人,是危急關頭的保護神。

是我弄到的煤,是我弄到的洋蔥,我沒有靠聖猶大的幫助。

爸爸說:你不該像個職業乞丐似的到馬路上去撿煤,那不對,給孩子們樹了壞榜樣。

那你應該把你的聖猶大派到碼頭路去。

小馬拉奇說:我餓了。我也餓了。可是媽媽說:你們得等到奧里弗吃上他的牛奶煮洋蔥才行。

她生著火,把洋蔥切成兩半,把一半丟進正在煮的牛奶里,在牛奶里擱了一點黃油,又撒了胡椒粉。她把奧里弗抱在腿上,開始喂他,但他把頭扭向一邊,盯著壁爐里的火。

啊,來吧,親愛的,她說,對你有好處,能讓你又高又壯。

他緊閉著嘴巴,抵擋著勺子。她放下小盆,晃悠著他,等他睡著了,把他放到床上,警告我們幾個不要吵,否則就揍扁我們。她把另一半洋蔥切成薄片,加黃油和麵包片一起煎了。我們圍著爐火坐在地上,吃油煎麵包,用果醬瓶喝滾燙的香茶。媽媽說:這爐火旺得很,等有錢了去買個煤氣表。

爐火溫暖了房間,火焰在煤上搖曳,可以看見它跳躍變幻出的臉譜、群山、峽谷和各種動物。尤金在地上睡著了,爸爸把他抱到床上,挨著奧里弗。媽媽把盛著煮洋蔥的小盆擱到壁爐架子上面,不讓老鼠夠著它。她說今天一天累壞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邁克格拉斯太太的商店,到碼頭路找煤,又為奧里弗不想吃煮洋蔥上火。假如明天他還這樣,就帶他去看病,現在她得上床睡覺了。

不一會兒,我們都上了床。這時要是有個把跳蚤,我也不介意了,因為六個人睡在這張床上很暖和。我喜歡那壁爐里的火光,它在牆上和天花板上舞動著,整個房間變得時紅時黑,時紅時黑,然後它漸漸黯淡下去,變得蒼白,最後是一團漆黑。這時能聽見的,只有奧里弗在母親懷裡翻身時的輕微囈語聲。

早晨,爸爸開始生火,燒茶,切麵包。他已經穿好衣服,催促媽媽也趕快穿好衣服。他對我說:弗蘭西斯,你小弟弟奧里弗病了,我們送他上醫院。你要做個好孩子,照顧好你兩個弟弟,我們馬上就回來。

媽媽說:我們不在家,要省著點用糖,咱們可不是百萬富翁。

媽媽抱起奧里弗,給他裹上外套。這時,站在床上的尤金鬧著說:我要奧里……奧里玩。

奧里很快就回來,她說,到時候你就能和他玩了。現在你可以和小馬拉奇,還有弗蘭克一起玩。

奧里,奧里,我要奧里。

他的眼睛追隨著奧里弗,他們都走出去了,他還坐在床上一直朝窗外張望。小馬拉奇說:吉尼①,吉尼,我們吃麵包,我們喝茶。把糖抹在你的麵包上,吉尼。他搖著頭,把馬拉奇遞過來的麵包推到一邊,爬到奧里弗和媽媽睡在一起的地方,低下頭,凝視窗外。

外婆來到門口:我聽說你們的父親和母親抱著孩子在亨利街上跑,現在他們去哪兒了?

奧里弗生病了,我說,他不吃牛奶煮洋蔥。

你胡說八道什麼?

不願吃煮洋蔥,結果就生病了嘛。

那誰來照顧恁們呢?

我。

床上那個孩子怎麼啦?他叫什麼?

那是尤金,他想奧里弗。他們是雙胞胎。

我知道他們是雙胞胎,那孩子看上去餓了,恁們這裡有粥沒有?

粥是什麼東西?小馬拉奇問。

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呀!粥是什麼東西?!粥就是粥,就是被叫做粥的東西。恁們是我見過的最無知的一幫美國佬。快點,穿上恁們的衣服,我們上街對面你阿吉姨媽家去。她和她丈夫帕。基廷住在那裡,讓她給恁們一些粥喝。

她抱起尤金,給他裹上她的披肩。我們穿過街道,來到阿吉姨媽家。她又和帕姨父住到一起了,因為他最後承認她不是一頭肥母牛了。

你家裡有粥嗎?外婆問阿吉姨媽。

粥?你要我給一群美國佬喂粥?

行行好吧,外婆說,給他們喝一點粥又死不了你。

我猜他們緊接著還會要糖和牛奶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話,他們可能還會「砰砰砰」敲我的房門來要雞蛋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得為安琪拉的錯誤付出代價。

天啊,外婆說,幸虧你沒擁有伯利恆①的馬廄,否則,聖家就該一直四處流浪,最後在飢餓中完蛋啦。

外婆推開阿吉姨媽走進屋裡,把尤金放在爐火邊的椅子上,開始做粥。一個男人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他有一頭烏黑的鬈髮,皮膚黝黑。我喜歡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很藍,帶著笑意。他就是阿吉姨媽的丈夫,那個在戰爭期間中了毒氣而落下咳嗽的人,那天晚上我們抽打跳蚤時,停下來跟我們談論跳蚤和蛇的那個人就是他。

小馬拉奇問:為什麼你全身都這麼黑?帕。基廷姨父大笑起來,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只好用一支香煙讓自己平息下來。噢,這些小美國佬,他說,他們一點也不怕人。我黑是因為我在利默里克煤氣廠工作,要成天往火爐里鏟煤和焦炭。在法國被煤氣熏倒,回到利默里克又在煤氣廠工作,等你長大了,就不會覺得好笑的。

我和小馬拉奇離開桌子,讓這個大塊頭坐下來喝茶。他們都在喝茶,但是帕。基廷姨父———我叫他姨父是因為他跟我的阿吉姨媽結了婚———卻把尤金抱到腿上。他說:這是一個悲傷的小傢伙,然後他開始做各種滑稽的鬼臉,發出各種傻裡傻氣的聲音。我和小馬拉奇都笑了,尤金只是伸手去摸帕。基廷皮膚上的那層黑色。帕假裝要咬他的小手,尤金卻笑了,屋裡的每個人都笑了。小馬拉奇走到尤金跟前,想逗他笑得更厲害,尤金卻轉過頭,把臉藏進了帕。基廷的襯衫里。

我想他喜歡我,帕說。這時,阿吉姨媽放下茶杯,開始「哇哇哇」地大叫,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她又紅又胖的臉上。

唉,天呀,外婆說,又來了,這次你是怎麼啦?

阿吉姨媽號啕大哭:眼巴巴看著帕抱著這個孩子,我卻沒有自己的孩子。

外婆朝她大吼:不要在孩子們面前說這個,你不知道羞啊?等上帝心情好了,準備好了,他會把你的孩子送來的。

阿吉姨媽嗚咽著:安琪拉這麼沒用,連地板都不能擦,卻有五個孩子,一個還剛剛丟掉;我能把地板擦得乾乾淨淨,還會煎炒烹炸各種菜肴,卻一個孩子也沒有。

帕。基廷大笑著說:我想撫養這個小傢伙。

小馬拉奇跑到他跟前:不行,不行,不行,這是我弟弟,是尤金。我也說:不行,不行,不行,那是我們的弟弟。

阿吉姨媽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她說:我不要安琪拉的東西,我不要這半利默里克半北愛爾蘭的東西,我可不要。恁們只管把他帶回家吧。等到我向瑪利亞和她的母親聖安妮做一百個九日禱,或者從這裡跪拜到露德①去的那一天,我就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外婆說:夠了,恁們已經喝完粥,該回家了,看看恁們的父親和母親是不是從醫院回來了。

她圍上披肩,走過去抱尤金,可他死死抓住帕。基廷的襯衫。她只好用力地把他拉開,他仍然回頭望著帕,直到我們跨出門檻。

我們跟外婆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把尤金放到床上,給他喝了一點水,叫他做個好孩子,閉眼睡覺,他的小兄弟奧里弗不久就要回家了,他們又可以到地上玩了。

可是,他仍然望著窗外。

她告訴我和小馬拉奇,我們可以坐在地板上玩,但要安靜,因為她打算禱告了。小馬拉奇走到床邊,坐在尤金身旁。我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在我們用來做桌布的報紙上認字。房間里只能聽見小馬拉奇逗尤金的低語,以及外婆撥著玫瑰經念珠的誦經聲。屋裡這麼安靜,我把頭貼在桌上睡著了。

爸爸撫摸著我的肩膀:醒醒,弗蘭西斯,你得照顧小弟弟們。

媽媽癱坐在床沿,聲音小得像鳥兒似的在哭泣。外婆正在系披肩,她說:我要去棺材商湯普森那裡,問問棺材和馬車的事。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應該會出錢的,天曉得。

她出門了。爸爸面朝壁爐站著,用拳頭捶打自己的大腿,嘆息著:唉,唉,唉。

爸爸的「唉唉」聲讓我害怕,媽媽那小鳥一樣的哭聲也讓我害怕,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知道有沒有人生爐柵里的火,讓我們吃上茶和麵包。我們喝過粥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了。要是爸爸從壁爐前走開,我自己可以去生火,只要幾張紙,一些煤和泥炭,還有一根火柴就好了。但他不走開,我只好繞到他的腿前。他在捶打自己的大腿,可還是注意到了我。他問我為什麼要生爐子,我告訴他我們都餓了。他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餓了?他說,噢,弗蘭西斯,你的小弟弟奧里弗死了!你的小妹妹死了,你的小弟弟又死了。

他抱起我,摟得那麼緊,我哭喊起來。小馬拉奇也跟著哭了,母親哭了,爸爸哭了,我哭了,只有尤金靜靜地待著。爸爸擤擤鼻子,說:我們好好吃一頓,走,弗蘭西斯。

他告訴媽媽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可她頭也沒抬,就那麼在床上摟著腿上的小馬拉奇和尤金。他領著我穿過利默里克的街道,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問,能不能給一家人一點吃的或者別的東西,這家人一年死了兩個孩子,一個死在美國,一個死在利默里克,而且因為缺吃少喝,還可能死掉更多的孩子。大多數店主只是搖頭: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可以去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或者向公共機構求助。

爸爸說他很高興看見基督精神活在利默里克,他們告訴他,他們不需要他的喜歡,不需要他操著北方口音跟他們講基督精神。他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拖著一個孩子這樣亂竄,就像一個職業乞丐,一個叫花子,一個撿破爛的。

幾個店主給了麵包、土豆和豌豆罐頭。爸爸說:我們現在回家,你們這些孩子有東西吃了。可是,我們遇見了帕。基廷姨父,他對爸爸說,對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問爸爸想不想到這裡的酒吧喝杯啤酒。

男人們坐在酒吧里,面前放著大杯黑色的東西。帕。基廷姨父和爸爸也要了這種黑東西。他們小心翼翼地舉起杯子,慢慢品味。他們的嘴唇上粘著奶油樣的白色東西,他們一邊嘆息一邊舐嘴。帕姨父給我一瓶檸檬水,爸爸給我一塊麵包,我不餓了。可是,我想知道還要在這兒坐多久,小馬拉奇和尤金還在家裡餓著呢,喝粥后,他們好長時間都沒吃東西了,尤金根本沒吃過什麼。

爸爸和帕姨父喝完杯里的黑東西,又要了一杯。帕姨父說:弗蘭基,這是啤酒,是生命的支柱。對奶媽和那些斷了奶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東西啦。

他大笑起來,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大笑起來,我認為帕姨父說話時我應該作出這樣的反應。告訴其他人奧里弗的死訊時,他沒有笑。其他人脫帽向爸爸致意:我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先生,你當然要喝我們一杯酒。

爸爸沒有拒絕,不久,他便唱起了羅迪。邁克考雷和凱文。巴里,還有一首首我以前沒聽過的歌。接著,他又哭他那可愛的小女兒瑪格麗特,她死在美國,還有他的小兒子,奧里弗,死在前面的城市之家醫院裡。他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唱,讓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要是跟三個弟弟,不,是跟兩個弟弟和母親待在家裡就好了。

吧台後面的那個人對爸爸說:現在我想,先生,你已經喝夠了。我們對你的不幸表示同情,但你應該帶這個孩子回家,找他母親去,她一定也在爐子邊傷心得死去活來哪。

爸爸說:一杯,再來一杯啤酒,就一杯,嗯?那個人說不行。爸爸晃了晃他的拳頭:我為愛爾蘭效過力。那個男人走出來,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想把他推開。

帕姨父說:現在走吧,馬拉奇,不要胡鬧了。你得回家去看看安琪拉,你明天還有葬禮要操辦呢,那些可愛的孩子們也等著你哩。

爸爸還在糾纏,幾個男人把他推搡到黑咕隆咚的外面。帕姨父拿著一包吃的,跌跌撞撞地跟了出來。走吧,他說,咱們回你家去。

爸爸想再換個地方找酒喝,但帕姨父說他沒有多少錢了。爸爸說他要向每個人訴說一下他的悲痛,他們會給他酒喝的。帕姨父說這樣做太丟人,爸爸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你是個好朋友,他對帕姨父說。說完,他又哭了,帕姨父拍了拍他的後背,止住他的眼淚。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帕姨父說,到時候你就會挺過來了。

爸爸直起身,看著他。永遠不會,他說,永遠不會。

第二天,我們坐著馬車去醫院。他們把奧里弗裝進一個白色的箱子里,然後放上馬車,由我們送到墓場。他們把那個白箱子放進地里的一個洞,蓋上泥土。母親和阿吉姨媽都哭了,外婆看上去很憤怒,爸爸、帕姨父和帕特。西恩舅舅看上去很悲哀,但沒有流淚。我認為,要是你是一個男人的話,只有喝那種叫做啤酒的黑東西時,才可以流淚。

我不喜歡棲息在樹上和墓碑上的烏鴉,我不想把奧里弗留給它們。我朝那隻落在奧里弗墳頭上的烏鴉扔了一塊石頭。爸爸說我不應該朝烏鴉扔石頭,它們可能是某些人的靈魂。我不知道靈魂是什麼,也沒有問他,因為我並不在乎。奧里弗死了,我恨烏鴉。等我長大的那一天,我要帶上一兜石頭回來,我要讓墓場上到處都是死去的烏鴉。

葬完奧里弗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去職業介紹所簽名,領取一周的失業救濟金十九先令六便士。他說中午之前回家,到時候把煤捎回來,生著爐子,我們吃鹹肉片、雞蛋和茶來紀念奧里弗,甚至可能會吃一兩塊糖果。

到了中午,他沒有回來。下午一兩點了,他還是沒有回來。我們煮了前一天店主們給的土豆吃了。五月的那一天,直到太陽落山,家裡也沒見到他的人影。酒吧打烊很久后,沒有任何預兆地,我們突然聽到他的歌聲,沿著風車街轟隆隆地傳來:

正當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卻在沉睡,西部人卻在沉睡———

哎,當康諾特省也在這樣沉睡,

愛爾蘭也許正在流淚。

湖泊和平原笑得爽朗又自在,

張揚著衛兵騎士般的雄威。

唱吧,啊,讓人們從摧枯拉朽的大風大海中

懂得自由是多麼的可貴。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屋子,上身靠在牆上,流著鼻涕,他用烏黑的手一擦,吃力地開口說:天……天哪,孩……子們應該睡覺了。聽我說,孩……子們應該上床睡覺去了。

媽媽直視著他:這些孩子餓了,救濟金去哪兒了?我們要買點魚和薯條,好讓他們睡覺時肚子里有點東西。

她想掏他的口袋,但他把她推開了。像樣點,他說,在孩子們面前像樣點。

她掙扎著把手伸向他的衣兜:錢呢?孩子們都餓著呢。你這個發瘋的老雜種,你又把錢都喝光了嗎?就像你在布魯克林乾的那樣。

他忽然號啕大哭:哎呀,可憐的安琪拉,可憐的小瑪格麗特和可憐的小奧里弗啊。

他踉蹌著向我走過來,抱住我,我又聞到了在美國時常聞到的酒味。他的淚水、口水和鼻涕將我的臉弄濕了,我很餓,可他抱著我的頭哭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我,又抱住小馬拉奇,繼續嘮叨著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妹妹和小弟弟,嘮叨著我們都該禱告,做個好孩子,嘮叨著我們都該聽話,聽媽媽的話。他說雖然有困難,但我和小馬拉奇應該上學,沒有什麼比受教育更重要了,它是人最終的依靠。而且,我們也該準備為愛爾蘭盡一份力了。

媽媽說她再也不能在風車街的屋子裡多待一分鐘了,關於奧里弗的記憶讓她無法入睡:奧里弗在床上,奧里弗在地上玩耍,奧里弗在爐子旁坐在爸爸的腿上。她說住在這兒對尤金也不好,雙胞胎中的一個去了,另一個會很痛苦,這種痛苦連母親也想像不到。哈特斯湯吉街有一個房間,裡面有兩張床,不像我們這兒六個人———不,五個人才有一張床,我們要租下這間屋子。星期四她務必得去職業介紹所排隊,等失業救濟金一交到爸爸手上,她就拿走。他說她不能那麼做,這會讓他在別的男人面前丟臉,職業介紹所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拿錢的地方。她說:行行好吧,要是你不把錢糟蹋在酒吧里,我也不會像在布魯克林那樣跟在你屁股後頭的。

他說那樣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說她才不管呢,她就想租哈特斯湯吉街的那間屋子,那裡溫暖舒適,公寓過道還有一個廁所,就像布魯克林的那個屋子一樣,沒有跳蚤和要命的潮濕。它跟利米國立學校在一條街道上,我和小馬拉奇可以回家吃午飯,喝杯茶,吃塊煎麵包。

星期四,媽媽跟著爸爸去職業介紹所。她走在他後面,那裡的人剛把錢推到他面前,她

就一把拿走。其他領救濟金的男人見了,你推推我,我戳戳你,咧嘴笑了。爸爸很沒面子,因為女人不該插手男人的救濟金,他本可以花它六便士賭賭賽馬或者來杯啤酒,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媽媽這樣,那馬就跑不了了,吉尼斯黑啤酒公司也會破產的。但不管怎樣,她現在拿到了錢,我們搬到了哈特斯湯吉街。然後,她抱上尤金,我們去了這條街道上的利米國立學校。校長史格倫先生讓我們帶上作文本、鉛筆和一支筆尖良好的鋼筆,星期一來上學;我們不能帶著癬或虱子到學校,隨時都得擤鼻涕,但不能擤在地上,以免傳播肺炎,也不能把鼻涕擤在衣袖上,只能擤在手絹或乾淨的布上。他問我們是不是好孩子,當我們說是時,他說:仁慈的主啊,這是什麼?他們是不是美國佬?

媽媽跟他講了瑪格麗特和奧里弗的事情,他說:我主在上,我主在上,這個世界的痛苦太深重了。但不管怎樣,我們要把這個小傢伙,小馬拉奇放入學前班,讓他的哥哥上一年級。他們在同一個教室,由一個老師教。那麼,星期一早上,九點整。

利米國立學校的男孩們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那樣說話:恁們是不是美國佬?我們告訴他們,我們是從美國來的。他們又想知道:恁們是土匪還是牛仔?

一個大個子男孩幾乎把臉貼在我的臉上。我在問恁一個問題,他說,恁們是土匪還是牛仔?

我說不知道,他用手指戳著我的胸膛,這時小馬拉奇說:我是土匪,弗蘭基是牛仔。那個大個子男孩說:你的小弟弟很精明,你是一個笨蛋美國佬。

他身邊的男孩們激動起來。打,他們嚷著,打。他使勁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地。我想哭,但是一片漆黑忽然籠罩了我,正像那次弗雷迪。萊博威茨推我一樣,我向他衝過去,一陣拳打腳踢。我把他打倒在地,想抓住他的頭髮,把他的頭往地上撞,可是,一陣尖利的刺痛從我的腿後面傳來,緊接著,我被拽到了一邊。

本森老師揪著我的耳朵,使勁抽我的腿。你這個小惡棍,他說,你從美國帶回來的就是這種行為嗎?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沒有收拾你,你得給我規矩些。

他要我伸出一隻手,再伸出另一隻手,用棍子在我的手上輪番抽打。現在回家去吧,他說,告訴你母親你是一個多麼壞的孩子。你是一個壞美國佬,跟我說———我是個壞孩子。

我是個壞孩子。

再說———我是個壞美國佬。

我是個壞美國佬。

小馬拉奇說:他不是個壞孩子,那個大個子男孩才是,他說我們是牛仔和土匪。

你是這麼說的嗎,赫夫曼?

我只是開玩笑,先生。

不許再開這樣的玩笑,赫夫曼,他們是美國佬,那不是他們的過錯。

是的,先生。

你,赫夫曼,應當每天夜裡跪下來,感謝上帝你不是一個美國佬,如果你是,赫夫曼,你會變成大西洋兩岸最壞的土匪,黑手黨頭子都會來向你討教的。你不要再招惹這兩個美國佬了,赫夫曼。

好的,先生。

你要是再招惹他們的話,我就扒了你的皮掛在牆上。現在,恁們都回家去。

利米國立學校共有七名老師,他們都有皮帶、藤鞭和黑刺李棍子。他們用棍子打你的肩膀、後背、雙腿,尤其是雙手。要是他們打你的手,那叫做抽。要是你遲到了,要是你的鋼筆尖漏墨水,要是你笑出聲,要是你講話了,要是你回答不上問題,他們就會打你。

要是你不知道上帝為什麼創造這個世界,要是你不知道利默里克的保護神,要是你不會背《使徒信經》,要是你不知道十九加四十七等於多少,要是你不知道四十七減十九等於多少,要是你不知道愛爾蘭三十二個省份的主要城市和物產,要是你不能在牆上的那張世界地圖(那張地圖已經讓那些被開除的學生憤怒地用唾沫、鼻涕和墨水弄得烏七八糟了)上找到保加利亞,他們就會打你。

要是你不能用愛爾蘭語說自己的名字,要是你不能用愛爾蘭語誦讀《聖母頌》,要是你不能用愛爾蘭語請求去廁所,他們就會打你。

聽高年級男孩的話很有幫助,他們可以告訴你,現在這位老師喜歡什麼,憎恨什麼。

要是你不知道埃蒙。德。瓦勒拉①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一個老師會打你。要是你不知道邁克爾。柯林斯②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另一個老師會打你。

本森先生憎恨美國,所以你得憎恨美國,否則,他會打你。

奧狄先生憎恨英國,所以你得憎恨英國,否則,他會打你。

要是你敢說半句奧里弗。克倫威爾③的好話,他們全會打你。

就算他們用白臘樹枝,或是帶瘤的黑刺李棍子往你的每隻手上連抽六下,你也不能哭,不然,你就是個窩囊廢。有些男孩會在街道上譏笑你嘲諷你,但他們也得小心,因為他們早晚也有被打的那一天,那時他們也得強忍淚水,不然,就會丟盡臉面。一些男孩說還是哭好,這樣可以讓老師高興。要是你不哭,老師會恨你,你讓他們在全班面前顯得很無能,而且他們會暗自發誓,下次碰到你,就讓你要麼流淚要麼流血,要麼兩樣一起流。

五年級的大孩子告訴我們,奧狄先生喜歡讓你站在全班同學面前,他站在你後頭,掐住你的兩鬢,就是被叫做鬢角的地方,往上拽它們。起,起,他說,直到你踮高腳尖,淚水充滿雙眼。誰都不想讓班裡的男孩們看到自己哭,但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被拽疼的鬢角會讓你哭出來。而且,老師也喜歡看見這樣。奧狄先生是總能讓人流淚和丟醜的老師。

最好不要哭,因為你得和學校里的男孩站在一邊,而且你也不想讓老師得意。

要是老師打了你,向父母訴苦是沒用的,他們總是說:你活該,別像個小寶寶似的!

我知道奧里弗死了,小馬拉奇也知道奧里弗死了,可是尤金太小,還不懂事。早上一醒,他就會說:奧里,奧里,他蹣跚著到床下尋找奧里,或者爬到靠窗的床邊,指著街道上的那些孩子。看見跟他和奧里弗一樣長著金黃頭髮的孩子,他就說:奧里,奧里。媽媽抱起他,哭了,把他緊緊摟在懷裡。他掙扎著要下去,他不想讓人摟在懷裡,他想去找奧里弗。

爸爸和媽媽告訴他,奧里弗正在天堂和天使們一起玩耍,有一天我們都會見到他的。但是,他不明白,他只有兩歲,又說不出什麼,這真是再糟糕不過了。

我和小馬拉奇跟他玩,我們想逗他笑,朝他做鬼臉,把小盆放到頭上,假裝讓它掉下來;我們在房間里來回奔跑,又假裝跌倒;我們帶他去人民公園,看那些可愛的鮮花,逗小狗玩,在草地上打滾。

他仍然盯著和奧里弗一樣長著金黃頭髮的孩子,但他不再說奧里了,他只是用手指著他們。

爸爸說,有我和小馬拉奇這樣的哥哥,尤金很幸運,因為我們在幫助他忘掉奧里弗。不久,在上帝的保佑下,他再也不會想起奧里弗了。

他最終還是死了。

奧里弗離去的六個月後,十一月一個平常的早晨,我們一覺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尤金已經全身冰涼。特洛伊醫生來了,說這孩子死於肺結核,還問為什麼不早點把他送進醫院。爸爸說他不知道,媽媽說她也不知道。特洛伊醫生說這就是孩子病死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他病了。他說我和小馬拉奇一旦出現最輕微的咳嗽,或是喉管里有一點點異樣的聲音,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裡,都要把我們送到他那裡去。我們要時刻保持乾爽,因為這家人的肺部似乎都有點虛弱。他對媽媽說,他對她的不幸非常同情,要給她開些葯,以緩解她近日的痛苦。他說上帝要得太多了,實在是他媽的太多了。

外婆帶著阿吉姨媽來到我們家,她為尤金洗了身,阿吉姨媽去商店買了一件白色的小長袍和一串念珠。她們給他穿上白色的小長袍,把他放在靠窗的床邊,他過去常常在那兒朝外張望,尋找奧里弗。他們給他戴上白色的小念珠,把他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外婆撩起遮住他眼睛和前額的頭髮,說:他的頭髮多麼柔軟,光滑,可愛啊!媽媽上床,抽出一條毯子蓋在他的腿上,想讓他暖和些。外婆和阿吉姨媽互相看看,什麼也沒說。爸爸站在床尾,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大腿,對尤金說著話:唉,都是香農河害了你,河水帶來的潮氣奪走了你和奧里弗。外婆說:你能不能住嘴?你讓整個屋裡的人都緊張。她接過特洛伊醫生的藥方,要我去藥劑師奧康納那裡拿葯,因為特洛伊醫生的仁慈,這些葯不會收費的。爸爸說他和我一塊去,我們還要去耶穌會教堂為瑪格麗特、奧里弗和尤金禱告,祈求他們在天堂全都幸福。藥劑師把葯給了我們,我們在教堂停下來做禱告。我們回到家,外婆給了爸爸一些錢,叫他去酒吧買幾瓶黑啤酒。媽媽說:不要,不要。但外婆說:他沒有可以緩解痛苦的藥丸,上帝保佑,一瓶黑啤酒可以起些安慰的作用。然後她囑咐他明天務必去棺材商那裡,用馬車把棺材拉回來。他要我和父親一塊去,以免他整夜都待在酒吧,花光所有的錢。爸爸說:啊,弗蘭基不該到酒吧去。她說:那就不要在那裡多待。他戴上帽子,我們去了南方酒吧。到了酒吧門口,他要我回家去,說他喝完一杯啤酒就回去。我說:不。他說:聽話,回家找你可憐的母親去。我說:不。他說我是個壞孩子,上帝會生氣的。我說沒有他我不回家,他說:唉,這世道都變成什麼樣了?他在酒吧里匆匆喝了一杯黑啤酒,然後帶了幾瓶啤酒回家。帕。基廷來我們家裡,帶來一小瓶威士忌和幾瓶黑啤酒。帕特。西恩舅舅也帶來兩瓶黑啤酒,那是給他自己的。帕特舅舅坐在地板上,摟著他的酒瓶子,不停地說:這些是我的,這些是我的。他害怕別人把它們拿走。摔過倒栽蔥的人總是擔心有人偷他們的酒。外婆說:好吧,帕特,喝你自己的酒吧,沒有人會搶你的。她和阿吉姨媽挨著尤金坐在床上,帕。基廷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喝著他的黑啤酒,讓每人喝一口他的威士忌。媽媽服了葯,坐在爐火旁,腿上坐著小馬拉奇。她不停地說小馬拉奇的頭髮跟尤金的很像。阿吉姨媽說不像,他的頭髮不像,外婆用胳膊肘搗搗阿吉姨媽的胸脯,讓她閉嘴。爸爸在壁爐和尤金躺著的那張床之間靠牆站著,喝著他的黑啤酒。帕。基廷講著故事,大人們都笑了,儘管他們並不想笑,儘管在一個死去的孩子面前,他們不應該笑。他說他作為英國兵在法國打仗的時候,德國兵放毒氣,他被熏得很厲害,被送到醫院。他們讓他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又把他送回戰壕。英國士兵都被送回國了,可不管愛爾蘭士兵是死是活,他們連一個臭屁都不放。帕沒有死,反而掙了一大筆錢。他說他解決了戰壕里的一個大問題,戰壕里那麼潮濕,那麼泥濘,他們沒辦法燒茶水。他自言自語:耶穌,我肚子里有這麼多煤氣,浪費掉太可惜了。於是,他在自己的屁股里插了一根管子,用火柴點著,不到一秒鐘就冒出很旺的火苗,隨便用什麼罐子燒水都行。英國兵聞訊紛紛從戰壕四處跑過來,只要能讓他們燒一下開水,收多少錢都行。他掙了很多錢,就賄賂上級讓他離開部隊。後來他去了巴黎,在那兒與藝術家和模特們共飲葡萄美酒,度過了一段相當美好的時光。這段時光里他大手大腳,花光了所有的錢。當他返回利默里克,只能在煤氣廠往火爐里鏟煤了。他說他的體內現在還有許多煤氣,足以供給一個小城一年的照明。阿吉姨媽抽抽鼻子,說不適合在死去的孩子面前講這個故事,而外婆說像這樣講個故事,總比拉長臉坐在這裡要好。帕特。西恩舅舅坐在地板上,拿著他的黑啤酒,說他想唱首歌。你更堅強,帕。基廷說。帕特舅舅唱起了「拉什恩之路」,他不斷地唱道:拉什恩,拉什恩,親愛的……歌曲沒有什麼內容,自從很久以前他父親把他摔過倒栽蔥后,每次唱這首歌,他總是用不一樣的詞。外婆說這首歌不錯,帕。基廷說歌王卡魯索只能望其項背。爸爸走向角落那張床,那是他和媽媽的床。他在床沿坐下,把酒瓶放到地上,雙手捂著臉哭了。他說:弗蘭克,弗蘭克,過來。我只好走到他跟前,讓他像媽媽抱小馬拉奇那樣,緊緊抱住我。外婆說:我們最好現在回家,趁明天出殯前睡上一會兒。他們跪在床邊禱告了幾句,吻了尤金的額頭。他們走的時候,爸爸放下我,站起身向他們點了點頭。等他們都走後,他撿起每個酒瓶,對著嘴喝得一滴不剩,用一個手指在威士忌酒瓶里蘸蘸,再擱進嘴裡舔舔,他捻滅桌上煤油燈的火苗,說我和小馬拉奇該睡覺了。這天夜裡,我們只好跟爸爸媽媽睡在一起,小尤金要自己睡在那張床上。此刻,房間里暗了下來,只有街燈銀色的光芒照在尤金柔軟光滑的頭髮上。

早上,爸爸生了火,燒了茶,烤了麵包。他把烤麵包和茶送到媽媽面前,但她擺了擺手,身子扭向牆壁。他把我和小馬拉奇叫到尤金跟前,讓我們跪下來,做了禱告。他說像我們這樣的孩子的禱告,遠遠勝過十個紅衣主教和四十個主教的禱告。他教我們怎樣祈禱: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阿門。他又說:親愛的上帝,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你想要我的兒子尤金,你帶走他的兄弟奧里弗,你帶走他的妹妹瑪格麗特。我不該問這個,是嗎?上帝呀,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必須得死,但這是你的意願。你命令河流害人,香農河就害人。你

能不能變得仁慈一點?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孩子留給我們?這就是我們所有的請求。阿門。

他幫助我和小馬拉奇洗頭洗腳,讓我們能幹乾淨凈地參加尤金的葬禮。他用那條美國毛巾的邊角洗疼了我們的耳朵,我們也得一聲不吭。我們只能一聲不吭,因為尤金正閉著眼睛躺在那兒,我們不想把他吵醒,不然,他又要扒著窗戶找奧里弗了。

外婆來了,對媽媽說她得起床。一個孩子死了,她說,可還有幾個孩子活著,他們需要母親。她給媽媽拿來了一小缸茶水,讓她服用那些緩解痛苦的藥丸。爸爸告訴外婆今天是星期四,他要先去職業介紹所領救濟金,再去棺材商那裡要出殯的馬車和棺材。外婆讓他帶上我,他說我最好和小馬拉奇待在一起,好為死在床上的小弟弟禱告。外婆說:你不是在捉弄我吧?為一個剛剛兩歲,已經在天堂和他的小兄弟一塊玩耍的小孩子禱告?帶上你的兒子,他會提醒你今天不是進酒吧的日子。她看著他,他看著她,最後,他戴上帽子。

在職業介紹所,我們排在最後。這時,一個男人從櫃檯後面走了過來,說對爸爸的遭遇深表同情,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日子裡,他應當排在其他人前面。男人們都碰碰帽子,對他的不幸表示同情,有些人還拍拍我的頭,給了我一些便士,共有二十四便士,等於兩先令。爸爸對我說,我現在成了富翁,可以為自己買塊糖吃,而他要去那個地方待一會兒。我知道那個地方是酒吧,知道他想喝那種叫做啤酒的黑東西。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我想去隔壁的商店買一塊太妃糖。我嚼著太妃糖,它化了,留下滿嘴的香甜和黏膩。爸爸還在酒吧,我想是不是該再來它一塊太妃糖?我正要把錢遞給商店的老闆娘,有人在我的手上猛抽一巴掌。阿吉姨媽正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在你弟弟出殯的日子,你這是在幹什麼?她質問,在大吃糖塊?你那個父親哪兒去啦?

他在……他在……在酒吧。

他當然在酒吧。在你可憐的小弟弟出殯的日子,你跑到這兒往自己的肚子里塞糖塊,他在那兒把自己灌得東倒西歪。她對老闆娘說:真像他父親,一樣的古里古怪,一樣的北方佬下巴。

她讓我去酒吧,告訴父親不要喝了,去把棺材和馬車弄回來。她可絕不踏進酒吧半步,因為喝酒是對這個悲慘國家所下的毒咒。

爸爸跟一個灰頭土臉、鼻毛外露的男人一起坐在酒吧里。他們沒有談話,直直地盯著前方,黑啤酒放在他們坐位之間的一口白色小棺材上。我知道那是尤金的棺材,奧里弗的那個跟這個一模一樣。看到黑啤酒放在上面,我想哭。我很後悔吃了那塊太妃糖,真希望能從肚子里把它拿出來,還給那個老闆娘。在尤金死了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吃太妃糖是不對的。而且,我也被白色棺材上的那兩杯黑啤酒嚇住了。跟爸爸坐在一起的那個人說:不,先生,不能把孩子的棺材留在馬車上了。我這樣干過一次,進去喝了一杯啤酒,結果他們把那個小棺材從該死的馬車上搶走了。你能相信嗎?感謝上帝,它是空的,不過你的在這裡。我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年代,危機四伏。那個人舉起酒杯,長長地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的時候,棺材發出「冬」的一聲。爸爸朝我點點頭:我們馬上就走,兒子。可是,他長長地喝了一口,還要把酒杯往棺材上放時,我把它推到一邊。

這是尤金的棺材,我要告訴媽媽,你把酒杯放在尤金的棺材上。

好啦,兒子。好啦,兒子。

爸爸,這是尤金的棺材。

那個人問:我們再喝一杯嗎,先生?

爸爸對我說:到外面去等幾分鐘,弗蘭西斯。

不。

做個好孩子。

不。

那個人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這是我兒子,我就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到克立郡去。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日子,他無權用這種態度和他的父親說話。要是一個男人在出殯的日子不能喝上一杯的話,那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爸爸說:好吧,我們走。

他們喝完酒,用袖子揩去棺材上的褐色酒漬。那個人爬到馬車的駕駛座上,我和爸爸坐在裡面,他把棺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胸抵著。回到家,屋裡擠滿了大人:媽媽,外婆,阿吉姨媽和她的丈夫帕。基廷,帕特。西恩舅舅,湯姆。西恩舅舅———他是媽媽的大哥,以前從不跟我們有什麼瓜葛,因為他憎惡北愛爾蘭人。湯姆舅舅的妻子簡同他一起來了,她是戈爾韋人,人們說她長得像西班牙人,所以這個家裡沒人理睬她。

那個人從爸爸手裡接過棺材,他拿到屋裡時,媽媽哀嘆著:啊,不,啊,上帝呀,不。那個人告訴外婆,他一會兒就回來送我們去墓場。外婆告訴他,喝醉的時候,他最好不要回到這幢房子,這個要被送往墓場的孩子受過很多罪,應該得到一點尊重。再說,她也受不了一個醉醺醺的、隨時可能從高高的駕駛座上摔下來的趕車人。

那個人說:太太,我送過好多孩子去墓場,不管駕駛座是高還是低,從來沒有摔過。

男人們正用瓶子喝黑啤酒,女人們在用果醬瓶喝雪利酒。帕特。西恩舅舅對每個人說:這是我的啤酒,這是我的啤酒。外婆說:好的,帕特,沒人要搶你的啤酒。接著,他說他想唱「拉什恩之路」,帕。基廷接過話說:不要,帕特,舉行葬禮的日子你不能唱歌,昨晚你可以唱歌。但是,帕特舅舅堅持說:這是我的啤酒,我想唱「拉什恩之路」。誰都知道他這

樣說話,是因為他的頭被摔過。他開始唱歌,但外婆掀開棺材蓋時,他停了下來。這時,媽媽嗚咽起來:啊,天呀,啊,天呀,這樣的事就沒完了嗎?我一個孩子都不能剩下嗎?

媽媽坐在靠近床頭的一把椅子上,撫摸著尤金的頭髮、臉蛋和雙手,對他說,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他是最漂亮、最嬌嫩和最可愛的。她對他說,失去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現在可以和兄弟、妹妹一起待在天堂了,奧里弗不再記掛他的雙胞胎兄弟,這對我們也是個安慰。但她還是把頭俯在尤金的身旁,慟哭起來,引得屋裡所有的女人都跟著她哭。她一直哭,直到帕。基廷告訴她必須在天黑之前動身,不然到墓場時天就黑了,她才止住哭聲。

外婆小聲問阿吉姨媽:誰把這孩子往棺材里放?阿吉姨媽小聲說:我可不願意,這是當媽媽的事。

帕特舅舅聽見她們的話,說:我來把這孩子放進棺材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頭,摟住媽媽的肩膀。她抬起頭看著他,滿臉淚水。他說:我來把這孩子放進棺材里,安琪拉。

啊,帕特,她說,帕特。

我行的,他說,他只不過是個小孩子。以前我從來沒抱過小孩子,我從來就沒抱過小孩子。我不會摔著他的,安琪拉。我不會的,向上帝保證,我不會的。

我知道你不會的,帕特,我知道你不會的。

我來抱他,我不唱「拉什恩之路」了。

我知道你不會的,帕特。媽媽說。

帕特拿掉媽媽蓋在那兒讓尤金暖和的毯子,尤金的腳潔白晶瑩,現出藍色的小血管。帕特彎下腰,抱起尤金,把他摟進懷裡。他吻了吻尤金的額頭,隨後屋裡的每個人都吻了吻尤金。他把尤金放進棺材,退後幾步。大家都聚攏在一起,最後一次望著尤金。

帕特舅舅說:瞧,我沒有摔著他,安琪拉。她摸了摸他的臉。

阿吉姨媽去酒吧找來那個趕車人,他把棺材蓋上,擰緊。他問:誰跟馬車去?然後把棺材放上馬車。車廂里只能坐下媽媽和爸爸、我和小馬拉奇。外婆說:恁們先去墓地吧,我們在這裡等著。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留下尤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那個把啤酒放在白棺材上的男人一起把他送走;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送走瑪格麗特和奧里弗。把我的妹妹和弟弟放進那個箱子里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真希望我能跟什麼人說說。

那匹馬「嗒嗒嗒」地穿過利默里克的街道。小馬拉奇問:我們是去看奧里弗嗎?爸爸說:不是,奧里弗在天堂呢,不要再問我天堂是什麼東西,因為我也不知道。

媽媽說:天堂是一個地方,奧里弗、尤金和瑪格麗特在那裡,又幸福又暖和,將來有一天我們都要在那裡見到他們的。

小馬拉奇說:馬在街道上拉了,好臭。媽媽和爸爸都忍不住笑了笑。

到了墓場,趕車人爬下車,打開車門。把棺材給我,他說,我把它拿到墓穴去。他猛地一拉棺材,踉蹌了一下。媽媽說:你這個樣子,不能送我的孩子。她轉向爸爸,說:你送他去。

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趕車人說,做你們他媽的最想做的吧。說著,他爬上自己的駕駛座。

這時天黑了,棺材在爸爸的懷裡看上去更白了。媽媽牽著我們的手,我們一起跟著爸爸穿過墓場。樹上的烏鴉很安靜,因為它們的白天差不多結束了,要開始休息,要早起喂它們的寶寶。

在一個挖好的小墓穴旁,兩個拿著鐵鍬的男人正等候著,其中一個男人說:恁們來得太晚了,好在活兒不多,要不我們已經走了。他跳進墓穴。把它遞給我,他說。爸爸把棺材遞給他。

這個男人往棺材上撒了一些稻草和青草,等他爬上來,另一個男人開始往裡面鏟土。媽媽發出一聲長長的哭號:啊,耶穌呀,耶穌呀。一隻烏鴉也跟著在樹上呱呱叫了起來。我真想用石頭扔那隻烏鴉。那兩個男人鏟完土,擦擦額頭,等在那裡。一個說:啊,那麼,現在……通常都有一點東西,因為幹活兒口渴。

爸爸說:噢,是的,是的,把錢付給了他們。他們說:對你們的不幸深表同情。然後離去了。

我們向停在墓場大門口的馬車走去,可是它已經走了。爸爸在黑夜裡四處望望,搖著頭走了回來。媽媽說:上帝原諒我,這個趕車人真是個骯髒的老酒鬼。

從墓場到我們家是一段很長的路。媽媽對爸爸說:這些孩子需要營養,今天上午領回來的救濟金還剩下一些,你最好打消今晚去酒吧的念頭,我們帶他們去諾頓飯店,讓他們吃一頓煎魚和薯條,喝點檸檬水。埋葬弟弟的事情並不是每天都有的。

加了醋和鹽的煎魚和薯條特別好吃,檸檬水流過我們的喉嚨,酸辣辣的。

我們回到家,屋子裡已經沒有人了。桌上放著一些空酒瓶,爐火也滅了。爸爸點亮了煤油燈,可以看見尤金的腦袋在枕頭上留下的凹痕。我們盼著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蹣跚著穿過房間,爬上床,朝窗外張望著尋找奧里弗的樣子。

爸爸對媽媽說他要出去散散步,她說不行。她知道他要幹什麼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到酒吧花掉那所剩無幾的先令。好吧,他說。他生了爐火,媽媽燒了茶水,不久,我們就上床了

我和小馬拉奇回到尤金死去的床上,我希望他在墓場的那個白色棺材里不會感到寒冷,但是我知道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因為天使來到墓地,打開棺材,讓他遠離害死他的香農河的潮氣,飛升到天堂去,和奧里弗、瑪格麗特團聚在一起了。在那裡他們有很多煎魚、薯條和太妃糖吃,也不會有姨媽來煩他們。在那裡,所有的父親都把從職業介紹所領到的錢帶回家,用不著在各個酒吧跑來跑去尋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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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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