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鎮上眾人議論紛紛,若昂·埃杜瓦多對此感到非常得意。
他懷著父親般的喜悅重又把那篇文章讀了一遍;倘若不是害怕得罪胡安內拉太太,他真想跑過店鋪大聲喊道:「是我,是我寫的這篇文章!」此刻他已經在醞釀另外一篇更加厲害的文章,如果寫成,題目就叫《魔鬼變的隱士或十九世紀萊里亞的教士們》。
戈丁尼奧博士在廣場上碰到他,竟屈尊停下來對他說:
「這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真有你的!跟布里托開的那個玩笑好極了——這事我過去還不知道呢。他們說農莊管理人的老婆很漂亮……」
「您過去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這個玩笑我很喜歡。你真是個魔鬼。我當時建議阿戈斯蒂尼奧把這篇文章作為一篇通訊發表。你理解……我不便再跟那些教士發生爭執——另外,我太太也有顧慮……總而言之,她是女人,女人總要有宗教信仰才行。不過我從內心裡喜歡你那篇文章,特別是跟布里托開的那個玩笑。上次選舉時,這個無賴就像魔鬼一樣跟我斗得挺凶……啊!還有一點,你的事安排好了。下個月開始你到地方長官那兒去上班。」
「哦,博士先生——您閣下……」
「好了,沒有什麼好謝的!這是你應得的酬勞!」
若昂·埃杜瓦多來到事務所,心裡樂得直發抖。努內斯·費拉爾先生出去了:書記員慢騰騰地削好一支鵝毛管筆,然後便開始抄寫一份委任狀——但他突然抓起帽子,向濟貧院路跑去。
胡安內拉太太正一個人坐在窗口做針線;阿梅麗亞到莫雷納爾去了;若昂·埃杜瓦多一跑到門口便說:
「你知道嗎,胡安內拉太太,我剛才碰到戈丁尼奧博士。他說下個月我就有新工作了……」
胡安內拉太太摘下眼鏡,兩手放在膝上:「你說什麼?」
「真的,真的……」書記員搓著雙手,高興地痴笑著。「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他大聲說道。「所以,如果現在阿梅麗亞同意的話——」
「啊,若昂·埃杜瓦多!」胡安內拉太太說,一邊深深嘆了口氣。「這可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大心事啊。這一陣子我過的什麼日子喲……你知道,我覺也睡不著!」
若昂·埃杜瓦多覺得她就要談到那篇通訊了。他走到牆角處,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後雙手插在口袋裡轉向窗口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還不是為了《地區之聲報》上那篇不要臉的東西!你覺得那篇東西怎麼樣?那篇惡意誣衊的東西!啊,它一下子就讓我老了好幾歲!」
若昂·埃杜瓦多寫那篇文章完全是出於一時的嫉妒,他唯一的想法只是要在阿馬羅的心上捅一刀子。他事先並沒有想到她們母女倆也會傷心。此刻,看到胡安內拉太太眼淚汪汪的樣子,他幾乎要後悔了。他模稜兩可地說:
「我讀過了,是魔鬼……」
但他卻趁機利用了胡安內拉太太的感情訴起自己的苦來。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接著說:
「這話我一直不想說的,胡安內拉太太,但是——我看得出,阿梅麗亞對教區神父很親近。雖然甘索索姐妹和利巴尼尼奧並沒有惡意,但他們把這事兒一說,人們就都知道並且開始在議論了……我知道得很清楚,阿梅麗亞這可憐的小姑娘並不覺得和神父接近有什麼不好,可是——你知道萊里亞是什麼樣子。人們多嘴多舌,專愛搬弄是非,天哪!」
接著,胡安內拉太太便說,她要像對兒子一樣地對他講話。那篇文章使她心煩意亂,這首先是考慮到他若昂·埃杜瓦多的關係。因為最後他也許會相信文章里講的內容而解除婚約,那樣就太讓人傷心了!作為一個虔誠的女人,作為一個母親,她可以向他保證,在她女兒和教區神父中間,一點事也沒有,沒有,沒有!只是姑娘一向待人都那麼親熱!而教區神父又談吐高雅,待人體貼人微……正像她經常說的,阿馬羅神父在許多小地方,很討人喜歡。
「當然,當然,」若昂·埃杜瓦多說,他低著頭,輕輕地咬著小鬍子。
接著,胡安內拉太太把手輕輕放在書記員的膝蓋上,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聽著,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告訴你,不過我家姑娘真的挺喜歡你,若昂·埃杜瓦多。」
他的心怦怦直跳。
「至於我,」他說:「你知道我是多麼地愛她……說到那篇文章,它對我毫無影響。」
胡安內拉太太用她的白圍裙擦了擦眼。啊!這話真讓她高興!她過去一直就說,在整個萊里亞再沒有比他更好的小夥子了!
「你知道我就像愛兒子一樣地愛你。」
書記員大為感動:「好,那就讓我們快點舉行婚禮吧,堵住別人的嘴……」
接著他便站了起來,裝得一本正經地說:
「胡安內拉太太!我現在榮幸地向令媛求婚……」
她大笑起來——若昂·埃杜瓦多高興得像兒子吻母親一樣吻了吻她的前額。
「請您今晚上就告訴阿梅麗亞,」他一邊準備告辭,一邊請求道:「我明天再來。我相信我們會非常幸福的。」
「讚美天主!」胡安內拉太太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補充說,隨後又拿起了她的針線活。
當天晚上阿梅麗亞從莫雷納爾回來以後,她母親在擺桌子準備吃飯的時候對她說:
「若昂·埃杜瓦多今天來過了。」
「噢!」
「是的,他來跟我談了一會,這可憐的孩子。」
阿梅麗亞一直默不作聲,只管折她的羊毛斗篷。
「啊,對了,他來抱怨了一通,」她媽媽繼續說道。
「可他抱怨什麼呢?」她問道,臉漲得通紅。
「抱怨什麼?抱怨《地區之聲報》的那篇文章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人們都在打聽文章中提到的那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指的是誰,到底是誰呢?回答是:濟貧院路胡安內拉太太家的阿梅麗亞!可憐的若昂說,他難過死了!但因為問題很微妙,他不敢來對你說。最後……」
「可我有什麼辦法呢,媽媽?」阿梅麗亞大聲說道。她聽到剛才那些話,眼裡頓時充滿了淚水,因為那些話打在她痛苦的心上猶如一滴滴的醋滴在傷口上,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我對你講這些話是為了讓你自己決定以後該怎麼辦。你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女兒。我很清楚,那些話是無中生有的誣衊!可你知道人們的舌頭多麼會搬弄是非。我能告訴你的就是,若昂那孩子並不相信報上講的那些話。我本來怕的就是這個!天哪!我連黨也睡不著……可他說,那篇文章沒有關係,他還是照樣愛你,他盼著早點結婚。我要是你,我就馬上結婚,讓人家別再說閑話。我知道你並不怎麼愛他,我知道得很清楚。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愛情以後會來的。若昂可實在是個好孩子,而且他就要擔任新的職務了。」
「他已經得到那個職務了嗎?」
「得到了,他也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才來的。他碰見了戈丁尼奧博士,戈丁尼奧博士告訴他,下個月就可以開始於他的新工作了。總而言之,你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不過要記住,我已經上年紀了,女兒,說不定哪一天就要撇下你……」
阿梅麗亞一聲不響,獃獃地看著前面的屋頂,只見一群麻雀在屋頂上盤旋——此時此刻,她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麻雀卿卿喳喳的叫聲反而不顯得那麼吵人了。
自從禮拜天以來,她一直心神不定。她完全知道那篇通訊中所說的「涉世未深的少女」指的是誰。就是她阿梅麗亞;而看到她的愛情被這樣在報上披露出來,她感到羞辱和痛苦。嗯,她想,這文章登出來是要敗壞我整個的名譽呀,她氣得咬住嘴唇,眼眶裡淚水盈盈。廣場上,拱道旁,人們已經做著鬼臉,帶著嘲笑在議論了:「這麼說,胡安內拉太太的小阿梅麗亞跟教區神父好上了,呢?」對待男女私情一向嚴格的代理主教,肯定已經指責過阿馬羅神父了……僅僅為了看過幾眼,輕輕地捏過幾次手,她的名譽就被敗壞了,她的愛情就被摧毀了!
禮拜一,在去莫雷納爾的路上,她似乎覺得有人在背後嘲笑她;可敬的卡洛斯在他的藥鋪門口對她點了個頭,在他的點頭中,她彷彿感到一種無禮的斥責;她在回來的路上碰到鐵器商馬爾克斯,他卻沒有脫帽向她致敬;當她回到家時,她已經認定人們再也不尊敬她了——她忘了,好心的馬爾克斯高度近視,在店裡必須戴上兩副眼鏡才看得見。
「我可怎麼辦呢?我可怎麼辦呢?」她喃喃說道,兩手緊緊抱住頭。她虔誠的腦子裡只能想出虔誠的解決辦法來——去做修女;向聖母馬利亞許諾,請她消除她的痛苦;去找西爾韋里奧神父,把一切都告訴他……最後她卻發現自己順從地坐在母親腳邊做著針線活,這時她才痛苦地感到,從她做小孩子的時候起,她就一直很不開心!
關於那篇通訊,她母親並沒有對她講得很清楚;她只是用幾句模稜兩可的話提了一下:
「這是一件丟臉的事……這樣一來人們就可以輕視我們了。一個人越是問心無愧,人們越是對他議論個沒完……」
但是阿梅麗亞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母親經受了多大的痛苦——從她日見蒼老的臉上,從她默默無言的哀傷中,從她界尖上架著老花鏡、坐在自邊織毛線襪時突然發出的嘆息聲中;這時候,她便寧願讓鎮上的人去議論紛紛,而不願讓甘索索姐妹和唐娜·若塞帕·迪亞斯隨時來告訴她母親——這幾個人的嘴巴編造起別人的壞話來比分泌唾液還要自然。多麼可恥啊,耶穌!
在此之前,她對教區神父的愛,在濟貧院路那些教士和太太們的聚會中,曾顯得那樣自然;如今,它卻遭到人們的反對——像格德一家、馬爾克斯一家、瓦澤一家等等——而她從小就一直很尊重這些人的判斷和意見;想到這一點,她對教區神父的愛就顯得太荒謬了。這就像一幅在橄欖油燈下畫的油畫一樣,它的色彩在橄欖油燈下看上去很正常,但在日光下就會呈現出虛假、變形的色調。她幾乎希望阿馬羅神父不要再到濟貧院路來了。
然而,她每天晚上又是帶著怎樣焦急的心情等待著他來按門鈴啊!但他卻沒有來;她的理智認為他不來是慎重的,但在感情上她卻有一種被出賣、遭遺棄的感覺。到禮拜三傍晚,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一邊做著針線,一邊漲紅著臉說:
「阿馬羅神父究竟出什麼事了?」
本來坐在扶手椅里好像已經睡著的大教堂神父,這時大聲咳嗽了一聲,然後轉過身來低聲說道:
「沒出什麼事。這麼早就盼他來是沒有用的……」
阿梅麗亞面色煞白,她立刻感到,教區神父一定是被報上的流言蜚語嚇壞了,而那些熱心維護教士的好名聲、膽小怕事的神父們也一定把種種危險警告過他了,所以他無疑已決定斷絕跟她的一切關係!但在她母親的朋友們面前,她卻謹慎地掩飾住自己的絕望心情;她甚至還坐到鋼琴前,砰砰地彈奏起瑪祖卡舞曲來;琴聲太響了,大教堂神父在扶手椅里轉過身來,吼叫道:
「聲音小點,感情多點,我的姑娘!」
她度過了一個欲哭無淚、極度痛苦的夜晚。她對教區神父的愛情之火燃燒得更加旺盛,不過她仍然痛恨他的懦弱膽怯。僅僅在報上含沙射影地提一下就把他刺痛了,就把他嚇得在黑袍下面渾身發抖,甚至於不敢來看她——他就不想一想,她的名譽也同樣受到了損害,雖然她在愛情上從未得到過滿足!而正是他,用他的甜言蜜語和羞答答、矯揉造作的舉止誘惑了她!可恥!她恨不得把他緊緊抱在懷裡一恨不得打他耳光。她胡思亂想,打算第二天就到索薩斯路去,把他擁抱在懷裡,呆在他房間里不走,鬧它個滿城風雨,最後他倆只好遠走高飛,離開這個主教管區……為什麼不呢?他們年輕,他們身強力壯,他們可以走得遠遠的,住到另一個城鎮去——這樣一種甜蜜的生活前景,使她的想象力像脫了紐繩的馬一樣縱橫馳騁起來,她想象著自己在這樣的生活中將不停地親吻他!由於她處在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中,所以在她看來,這樣一個計劃似乎非常切實可行,非常容易:他們將一起逃往阿爾加維①;一旦到了那邊,他馬上就讓頭髮長起來(到那時候他就更加漂亮了!),這樣就誰也不會知道他做過神父;他可以教拉丁文,她可以出去替人家做針線;他們可以住在一座小房子里,裡面最引人注目的東西將是那張床和床上那一對緊靠在一起的小枕頭……在這一光彩奪目的計劃中,她能想象到的唯一困難是,在離家時怎樣才能使她母親看不到她盛衣服的箱子!但是當她從睡夢中醒來,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來看這些病態的決定時,它們便像影子一樣消失不見了:現在,這一切看上去是那樣的不切實際,而他和她又遠遠分開,彷彿世界上所有險峻難攀的高山都聳立在濟貧院路和索薩斯路之間。啊!阿馬羅神父已經遺棄了她,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他不想失去他在教區內的權益,上司的器重……可憐的她!她覺得自己將永遠不幸,永遠失去生活中的一切樂趣。她仍然渴望著對阿馬羅神父進行報復。
①阿爾加維:葡萄牙最南部的一個省。
這時候她才第一次想到,自從那篇通訊發表以來,若昂·埃杜瓦多還沒有到濟貧院路來過。他也不理睬我了,她痛苦地想,可這沒有什麼關係!在阿馬羅神父的背棄給她帶來的痛苦中,失去書記員那種荒謬而討厭的、既沒有給她帶來好處也沒有給她帶來愉快的愛情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傷害:她遭到的這場不幸粗暴地奪走了她全部的愛情,既奪走了充滿她整個靈魂的那種愛,也奪走了僅僅滿足其虛榮心的那種愛;失去了書記員的愛,固然使她感到惱火,從前他拜倒在她的腳下,像叭兒狗一般溫順呢——但她所有的眼淚卻是為那個現在甚至不想聽到她消息的教區神父而灑的!對若昂·埃杜瓦多的背棄她只感到惋惜,因為他一向是她可以用來折磨阿馬羅神父的現成工具……
因此,那天晚上,在得知對其新職位有了把握的若昂·埃杜瓦多終於來找她母親談過以後,她一邊站在窗口默默無言地注視著面前的麻雀在屋頂上盤旋,一邊滿意地想到,教區神父在大教堂里聽到宣布她的結婚預告時將會感到多麼絕望。隨後,她母親那些非常實際的話在她心中默默地起了作用:他在地方長官手下的那份差使將意味著每月有二十五塊金幣的薪俸;婚後她就可以過上貴夫人的體面生活;即使母親去世了,她靠丈夫的薪金和莫雷納爾的地租也可以過得很像樣,夏天甚至還可以去海濱……她已經看到自己在維埃拉了,風流少年們愛慕她,紛紛向她獻殷勤,或許地方長官也要來結識她呢。
「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媽媽?」她唐突地問道。因為她想象到有那麼多好處,她已經基本上打定了主意;但由於她生性懦弱,她總是希望由別人來說服她或是逼迫她做出決定。
「我情願走安穩路,女兒,」胡安內拉太太回答說。
「這總歸是比較好的,」阿梅麗亞喃喃說道,一邊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在床邊坐下來,心情很沮喪,因為黃昏時分佔據了她整個身心的憂鬱,使得她更加強烈地渴望跟教區神父在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
當天晚上大雨滂淪,只有她們母女倆在一起度過了這個晚上。胡安內拉太太已經從焦慮不安中恢復過來,此時只感到昏昏欲睡;她不時地打著盹,頭一垂,手中織的襪子就落到裙兜里。阿梅麗亞把針線活推到一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一邊用手指轉動著綠色的燈罩,一邊考慮著即將來臨的婚禮。若昂·埃杜瓦多,天主保佑他,是個好青年,他正是小鎮上人們所敬重的那種丈夫——他長相不醜,即將得到一份好工作;在她看來,儘管有報紙上那番誹謗的言詞,他的求婚並不像她母親所說的那樣是求之不得的;但在阿馬羅懦夫般地拋棄了她以後,他的忠誠還是打動了她,而且可憐的若昂·埃杜瓦多已經愛了她兩年……於是她便搜索枯腸,想回憶起他身上所有使她中意的地方——他那副嚴肅的神態,他那日潔白可愛的牙齒,他那身整潔的衣裝。
外面刮著大風,冷雨敲打著窗玻璃,這使她更加強烈地渴望著享受家庭的舒適:明亮的爐火前,丈夫就在她身邊,孩子就睡在他們旁邊的搖籃里——孩子將是個男孩,他們要叫他卡洛斯,他有著阿馬羅神父那樣的一對黑眼睛。啊,阿馬羅神父……這時,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使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本能地躲到窗口凹處的黑暗中,藉以掩飾她臉上飛起的陣陣紅暈。啊,不能那樣,不能那樣!那太可怕了……!但那念頭就像一隻非常結實有力的手臂一樣,死死地抓住她,使她感到窒息,使她感到一陣甜蜜的痛苦。這時,早已被厭惡和悲痛深深埋在她心底的那舊日的戀情又衝破了堤防,淹沒了她的整個身心。她一邊絞著手,一邊動情地低聲反覆念著阿馬羅的名字;她渴望著他的親吻——啊!她崇拜他!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她必須結婚,她多麼不幸啊!她站在窗口,面對著黑夜,輕聲啜泣起來。
早晨用茶點時,母親突然對她說:
「女兒,要做的事就該早動手。最好現在就開始做嫁妝,要是可能,這個月底就結婚。」
她沒有回答一一但這些話卻令人愉快地激起了她的想象力。這個月內她就要結婚了!儘管她對若昂·埃杜瓦多很冷淡,但想到這個熱戀著她的年輕人就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睡在一起,她心裡還是感到一陣騷動。
當她母親準備下樓回自己的房間時,她說:
「你覺得怎麼樣,媽媽?我覺得要對若昂·埃杜瓦多加以解釋,對他說我準備接受他的求婚,這樣太麻煩了。我看最好是給他寫封信……」
「好哇,我也是這麼想,女兒,就寫信吧。魯薩明天就可以把它送過去。一封美好的信會使那孩子高興的。」
阿梅麗亞整個上午都呆在餐室里,琢磨著怎樣寫這封信,最後她寫道: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
媽媽把她跟您談話的內容告訴了我。如果您真的喜歡我(我相信您是
喜歡我的,因為您已經充分地表明了這一點),我將非常樂於嫁給您,所
以現在您已經知道了我的感情。關於結婚的準備和必需的證件,因為我們
盼望您明天前來用茶點,我們可以到時候再談。媽媽對我們的事兒非常高
興,我希望一切都將有助於我們未來的幸福,有天主保佑,我相信我們以
后一定會幸福的。媽媽向您問好,我將永遠非常愛您。
阿梅麗亞·卡米尼亞
她剛把這封信封好,攤在她面前的那些自信紙就使她產生了給阿馬羅神父寫信的慾望。可是寫什麼呢?她剛剛用這支鵝毛筆寫信接受了另一個男人做自己的丈夫,難道筆上的墨水未乾,就用同一支鵝毛筆向他承認她的愛……?或者指責他怯懦膽小,表明她的厭惡之情?——這樣做只會使自己丟臉出醜!但儘管她找不到給他寫信的理由,她的手還是高高興興、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些字:「我最崇拜的阿馬羅……」她停下筆來,想到沒有哪個人可以替她去送這封信。曖!她只好就這樣默默無言地、永遠地跟他分開了……跟他分開,可為什麼要分開呢?結婚以後她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阿馬羅神父。剛才那個念頭不知不覺地又回來了,但這次它卻顯得很正當,所以她並沒有把它強壓下去:毫無疑問,他可以成為她的懺海神父;在整個基督教世界中,他是唯一最清楚如何指導她的靈魂、她的意願、她的良心的人;他們可以經常談一些知心話,溫柔地相互嗔怪幾句。她將在每個禮拜六去向他懺悔,從他的目光中,從他說話的聲音中,她將感受到極大的幸福;而這一切將是那樣純潔,那樣令人激動,而又全都是為了天主的榮耀。
她講不清楚,但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在未來的生活中,她將在肉體上合法地得到滿足,而她的靈魂也將享受到忠實愛情的歡樂。對此她感到差不多滿意了。最終一切都會好的……過了一會,她便平靜地睡著了,夢見跟丈夫在自己家裡,跟所有的老朋友在玩紙牌遊戲,整個教區的居民都感到滿意,而她就坐在教區神父的膝蓋上。
第二天,魯薩把信給若昂·埃杜瓦多送去了。整個上午,母女二人都在談論結婚的事。阿梅麗亞不想離開母親,因為家裡房子夠大的,這對新人可以住在二樓;胡安內拉太太可以睡在樓上房間里;大教堂神父肯定會幫她添置嫁妝;他們可以到唐娜·瑪麗亞的農莊住宅去度蜜月。她母親鼻尖上架著眼鏡,一邊帶著溺愛的讚賞的眼光看著她,一邊向她描繪著未來的幸福,說得阿梅麗亞兩頰緋紅。
當天晚上,奉告祈禱鐘敲起時,胡安內拉太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準備做念珠祈禱,同時也是為了讓阿梅麗亞和若昂·埃杜瓦多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以便更好地相互了解。過了一會兒,書記員拉響了門鈴。他戴著一副黑手套,渾身灑遍了科隆香水,顯得很緊張。走到餐室門口時,燈還沒點亮,但他已經辨認出站在窗口的阿梅麗亞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他照例把斗篷放在一個角落裡,見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便走上前去,一邊緊張地搓著雙手一邊說道:
「我收到了您的信,阿梅麗亞小姐……」
「我今天一早就讓魯薩給您送去,為的是趕在您出門前把信交給您,」她兩頰燒得通紅,立即說道。
「我正要去辦公,已經到了樓梯上——當時一定是九點鐘……」
「一定是的……」她說。
他們都不說話了,兩個人都很激動。接著他便非常小心地抓住她的兩隻手腕,悄聲說道:
「這麼說您是愛我的了?」
「我愛您,」阿梅麗亞輕聲地說。
「儘快結婚,是嗎?」
「是的……」
他感到非常幸福,深深嘆了口氣。
「咱們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咱們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他說,一邊非常溫柔地握住了她從腕部到肘部的手臂。
「媽媽說我們可以跟她住在一起,」她說,強迫自己講得鎮靜。
「那好哇,我來準備床單被褥,」他非常激動地說。
接著他突然把她拉過來,吻了她的嘴唇;她輕聲抽泣了一聲,聽任他擁抱著,渾身只感到酥軟無力。
「啊,我心愛的姑娘!」他喃喃說道。
但是樓梯上傳來了她母親鞋子的吱嘎聲,阿梅麗亞隨即興奮地奔到桌子旁邊去點燈。
胡安內拉太太在門口停住了;為了表明她做母親的讚許,她打趣地說:
「孩子,是你們倆躲在這黑屋裡說話呀?」
首先把阿梅麗亞即將結婚的消息告訴阿馬羅的是迪亞斯神父。那是一天的上午,在大教堂里,他談到這門親事的好處,然後又說:
「我是贊成這門親事的,這既是為了姑娘的幸福,也可以讓她可憐的母親安下心來了。」
「對,對……」阿馬羅喃喃說道,臉色變得煞白。
大教堂神父大聲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
「既然一切都已正常,你可以再去看看她們了。報上那些惡意誹謗已經成了歷史。過去的都過去了!」
「對,對……」阿馬羅喃喃地說。他突然把斗篷一甩,技在肩上,離開了大教堂。
他感到憤慨;為了不致走在街上就大聲咒罵起來,他只得強忍住自己的感情。在索薩斯巷道的拐角處,他差一點跟納塔里奧撞個滿懷,納塔里奧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對著他耳朵悄悄說道:
「到現在為止我還一無所知!」
「對什麼一無所知?」
「對寫文章的那個咱由主義者』。不過我正在調查,我正在調查!」
阿馬羅急於要調劑一下感情,於是說道:
「唉,你聽說了嗎?阿梅麗亞要結婚……你覺得怎麼樣?」
「利巴尼尼奧那個畜生告訴我了。他說那小子已經得到了那份工作。是戈丁尼奧博士——還有另外一些混蛋幫他搞到手的……瞧他們那幫烏合之眾:戈丁尼奧博士在他的報上跟地方長官爭吵,而地方長官卻給戈丁尼奧博士的門徒找工作……他們真是彼此了解!一幫惡棍!」
「他們說胡安內拉太太家裡喜氣洋洋,」教區神父極度辛酸地說。
「讓他們去快活吧!我是沒工夫到那兒去的——我幹什麼都沒工夫!我活著就只為了一個目的,找到那個『自由主義者』,把他劈了!我真不懂為什麼有些人懲罰起人來只會抽一頓鞭子,打一頓棍子或者拉拉耳朵。我才不那麼干呢!我要把它們都攢起來!」他心中的積怨緊縮作一團,把他的手指頭彎得像爪子一樣,把他本來就狹窄的胸膛縮得更小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恨起來,就恨個透!」
他停了一會兒,品味著自己的怨恨。
接著,他用一雙小眼睛盯住阿馬羅,補充說道:「你應該到濟貧院路去向這些人祝賀祝賀。那個傻呵呵的書記員居然把鎮上最俊俏的姑娘搞到了手!真是艷福不淺啊!」
「回頭見!」阿馬羅說著猛地一轉身,沿著街搖搖晃晃地飛跑而去。
在文章見報的那個可怕的禮拜天以後,阿馬羅神父最初所擔心的只是可能會給自己帶來的後果——毀滅性的後果,聖明的天主啊!——讓他們出醜丟臉。天哪!要是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一個自由主義者」所攻擊的那位自負的教士就是他,那就糟了!有兩天,他是在恐怖之中度過的,唯恐有著一副女人氣面孔的薩爾達尼亞神父會出現在他面前,聲音甜蜜地對他說:「代理主教先生請你去一趟!」他用了很多時間考慮怎樣加以解釋,想出了很多巧妙的回答以及恭維代理主教先生的話語。但是當他發現,儘管那篇文章來勢兇猛,代理主教先生卻似乎有意充耳不聞時,他便定下心來,考慮起他那受到猛烈衝擊的情慾來。恐懼使他變得狡猾了,他決定暫時先不到濟貧院路去。
「讓風暴過去以後再說,」他想。
兩三個禮拜以後,等人們忘記了那篇文章的時候,他將再次出現在胡安內拉太太家裡,去看望他將永遠愛慕的那位姑娘;但他將避免過去那種親昵,不再竊竊私語,不再在玩牌的時候坐在她旁邊;他決定,以後他可以通過唐娜·瑪麗亞和唐娜·若塞帕·迪亞斯的影響,安排阿梅麗亞離開西爾韋里奧神父而來向他作懺悔;他們可以在秘密的懺悔室里達成諒解:他們將商定好謹慎行事,找幾處合適的地方幽會,通過僕人傳遞便條;如能這樣謹慎行事,他們的戀愛關係就不會公諸於報端,使他們陷入危險!正當他在為這些巧妙的安排感到高興時,沉重的打擊竟突然降臨——那姑娘就要結婚了!
在最初的,陣絕望之中,他在地板上跺腳咒罵,但接著他便為此祈求我主耶穌基督原諒。在這陣絕望的情緒過後,他想安靜下來,把事情理智地考慮一下。那種愛情會把他引到什麼地方去呢?引向恥辱的深淵。而如果她結了婚,那他們就會各得其所,踏上各自合法的命運之途——她在家裡過她的日子,而他則在教區里做他的神父。以後兩人相遇,可以親切地相互致意;他完全可以昂首挺胸地在鎮上走過,既不怕拱道上有人竊竊私議,也不怕報紙上的含沙射影;既不怕主教大人的訓斥,也不怕自己良心的譴責!他將生活得非常幸福……不,看在天主份上!沒有她他是不會幸福的!如果從他的生活中除掉了她,除掉了去濟貧院路拜訪的那些樂趣,不能再去捏她的小手,盼不到更大的喜悅——那留給他的還有什麼呢?只能過一種單調乏味的生活,就像大教堂院子潮濕的角落裡的一隻蘑菇!而她,用脈脈含情的顧盼和彬彬有禮的舉止逗得他發狂的她,一等有人憑著二十五塊金幣的月薪向她求婚,竟轉過身去不再理他!所有那些表示,所有那些面色的變化——結果都是為了取笑他!教區神父只是一個被人嘲弄的對象!
啊,他是多麼恨她啊!然而他更恨另一個人,那另一個人之所以獲勝,只因為他是一個凡人,可以不受教規的約束,不必把頭髮剃光,可以留小鬍子,可以在街上自由地把手臂伸給她!他憤憤不平地想象著書記員的幸福:他看到他得意洋洋地領著她走出教堂;他看到他正在吻她的脖子和乳房……想到這些使他狂怒不已,拚命地跺腳,竟把廚房裡的維森西亞嚇了一大跳。
他終於使自己的感情平靜下來,重又恢復了自製的力量,並集中心思想辦法進行報復,他要狠狠地進行報復!接著他又像過去一樣感到遺憾:他們沒有生活在宗教法庭的時代,否則他就可以斥責他們信奉異教而把他們倆關進土牢。啊!那時候,做教士的可以享受生活的樂趣!可是今天,隨著自由主義的蔓延,他竟被迫眼睜睜地望著那個每天掙六塊銅幣的窮書記員佔有這個姑娘——而他,一位授有聖職的教士,雖然可以做主教,甚至可以做教皇,卻只得垂下頭,默默無聲地壓抑著自己的情慾!啊!如果天主的詛咒有什麼靈驗,就讓他倆受詛咒吧!他希望他們養許多子女,擱板上一塊麵包也沒有,連最後一條毯子也已當掉,餓得縮成一團,忍受著各種侮辱——而他則嘲笑他們,為這一切而感到幸災樂禍!
到星期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於是便來到濟貧院路。胡安內拉太太正和迪亞斯神父在樓下的小客廳里。阿馬羅一來她便大聲說道:
「唉呀,教區神父先生!歡迎!歡迎!我們剛才還在談到你呢。我們家有這麼大的喜事,你卻一直不來看我們,真叫我們想不通。」
「我知道,我知道,」阿馬羅低聲說,臉色變得煞白。
「嗯,這事總歸要辦的,」大教堂神父興緻勃勃地說。「但願天主保佑,讓他們日子過得開開心心,少養兩個孩子,因為麵包太貴了。」
阿馬羅微微一笑——他在聽著樓上的鋼琴聲。
那是阿梅麗亞在彈琴,像過去一樣,她彈的是《兩個世界》中的華爾茲舞曲;若昂·埃杜瓦多站得離她很近,為她翻著琴譜。
「是誰來了,魯薩?」她大聲喊道,因為她聽到魯薩走上了樓梯。
「是阿馬羅神父。」
血液衝上了她的臉頰——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的手指放在琴鍵上一動不動地停了有一分鐘之久。
「我們這裡根本不需要阿馬羅神父,」若昂·埃杜瓦多低聲說道。
阿梅麗亞咬住嘴唇。她恨書記員:一剎那間,他的聲音,他的小鬍子,站在她旁邊的他的整個身影,都變得使她厭惡起來;她愉快地想到,結婚以後(她將不得不嫁給他),她可以把一切向阿馬羅神父懺悔,並繼續愛他!這時候,她感覺不到有什麼良心上的不安;她巴不得書記員能從她臉上看出此時此刻正在她內心翻騰的激情。
「天哪,嗨!」她說。「你離開我一點好不好?我簡直都沒法移動手臂彈琴了!」
她急匆匆地彈完《兩個世界》中的華爾茲舞曲,開始唱起《再見》來:
啊!再見吧!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當初我曾幸福地生活在你身邊!
她的歌喉悅耳動聽,越來越高昂熱情。她的聲音飛向牆角,穿過地板,她本來就是唱給樓下的神父聽的。
這時,阿馬羅神父正把手杖夾在膝蓋中間坐在沙發上,貪婪地傾聽著她的歌聲,一個音節也不放過——而胡安內拉太太則在描述她買來準備做被單的幾匹棉布,講她打算怎樣布置新房,講大家住在一起的種種好處……
「住在一起大家都愉快,」大教堂神父插進來說,一邊費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咱們現在上樓吧,我是不贊成讓情人們單獨呆在一起的……」
「啊,這你不必擔心。」胡安內拉太太大笑著說。「我完全相信他,他是一個品德高尚的小夥子。」
阿馬羅一邊上樓梯一邊在渾身發抖;走進房間時,他看到阿梅麗亞的臉頰在鋼琴上的燭光映照下閃閃發亮,不禁眼花繚亂起來。結婚前夕,她的容貌似乎更美了,而分離也似乎使她變得更可愛了。他走近她,神態嚴肅地抓住她的手,接著又抓住書記員的手,看也沒看他們便喃喃說道:
「祝賀你們……祝賀你們……」
說完他便轉身走開,跟大教堂神父談話去了。大教堂神父全身埋在扶手椅里,正在訴說自己感到睏倦,要人給他送茶來。
阿梅麗亞的手指在琴鍵上漫不經心地彈奏著,而她的思想卻已經跑遠。阿馬羅的舉止進一步證實了她的猜測:他不惜一切代價想做的就是要擺脫她,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他的一舉一動就像他們之間從沒發生過什麼事兒似的,這個壞蛋!他作為神父這麼膽小怕事,怕代理主教大人,怕報紙,怕拱道上的議論,樣樣都怕——結果就把她從自己的頭腦中,從自己的心中甩掉了,就像人們甩掉有毒的蟲子一樣!於是,為了惹他生氣,她便溫柔地對書記員悄聲說起話來;她擦著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她跟他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她興緻勃勃地哄騙他跟自己來了一段二重奏;然後她又搔他痒痒,讓他發出了幾聲誇張的尖叫——胡安內拉太太生氣地注視著他們,大教堂神父在睡大覺,而阿馬羅神父則像往日的書記員那樣被丟在一邊角落裡,獨自翻閱著老的照相簿。
門鈴突然高聲響了起來,眾人都為之一驚:有人快步跑上樓梯,停在小客廳門口。魯薩進來說是納塔里奧神父,他不願意上來,但他想跟大教堂神父說句話。
「送消息挑了這麼個怪時辰,」大教堂神父咕噥著說,一邊費力地從椅子深處站了起來。
這時阿梅麗亞關上鋼琴,胡安內拉太太把針線活兒一把推開,踮著腳走到樓梯口側耳細聽:外面刮著大風,從廣場兩側傳來了熄燈號聲。
最後,大教堂神父在樓下客廳的門口喊道:
「阿馬羅!」
「什麼事,老師?」
「到這兒來一下,老弟。告訴胡安內拉太太,她也可以來。」
於是,胡安內拉太太很驚慌地走了下來。阿馬羅以為納塔里奧一定是查明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身份。
小客廳里只有一支蠟燭在桌子上閃爍著微光,因此顯得陰森寒冷;牆上有一幅老畫,裝在一隻漆黑的鏡框里,這是不久前大教堂神父送給胡安內拉太太的。畫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修道士的發青的面孔和突出的前額以及一個骷髏的前額骨。
迪亞斯神父坐在沙發的一端,一邊沉思默想一邊吸著一撮撮鼻煙。納塔里奧在房間里不安地走來走去,一見他們進來便說:
「晚安,夫人!喂,阿馬羅!我有個消息!我沒上樓,因為我知道書記員一定在上面,而這些事兒最好是我們關起門來談,不要傳出去。我剛才正在對迪亞斯神父說——我到薩爾達尼亞神父家去過了。發生了新的情況!」
薩爾達尼亞神父是代理主教的心腹之交。阿馬羅神父惴惴不安地問道:
「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
納塔里奧神情嚴肅地把手臂高高舉起,開始說道:
「第一,我們的同事布里托已被調到阿爾科巴薩山腳下的阿莫爾教區,調到山區,調到地獄般的地方去了。」
「不至於吧!」胡安內拉太太說。
「都是那個『自由主義者』乾的好事,我親愛的夫人!我們尊敬的代理主教大人花了一點時間,對《地區之聲報》上的那篇通訊考慮了一下,但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可憐的布里托現在正在山裡坐冷板凳呢。」
「關於農莊管理人的老婆,閑話一直就沒有停過……」好心的太太輕聲說道。
「天哪!」大教堂神父嚴肅地插進來說。「好了,夫人,好了!這裡不是傳播流言蜚語的地方!你接著講下去,納塔里奧神父。」
「第二,」納塔里奧繼續說道:「正像我已經對迪亞斯神父講過的那樣,代理主教大人鑒於那篇通訊和報上的其他攻擊,決心改變本教區全體教士的習慣,這是薩爾達尼亞神父的原話。他最不贊成的就是夫人們和教士們之間的友誼……他想知道那個『引誘涉世未深的少女的自負的教士』到底是誰……總而言之,代理主教大人的原話是:『我決心清除掉奧吉亞斯牛圈①中的狂歡宴會』!他這話的意思,我親愛的夫人,用普通的葡萄牙語來說,就是他要忙活一陣子,把樣樣事情都改變一下。」
①奧吉亞斯:希臘神話中的厄利斯國王。他養牛三千頭,其牛圈有三十年未曾打掃。「奧吉亞斯的牛圈」常喻指極其骯髒的地方。
眾人都嚇得一聲不響。納塔里奧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中央,雙手深深插在口袋裡,大聲說道:
「你們對這些最新消息有什麼想法,嗯?」
大教堂神父懶洋洋地站起來說道:
「聽我說,朋友,有人被殺,有人受傷,但總歸有人會逃掉的。夫人,不要像悲傷的母親①那樣滿臉痛苦地坐在那兒了,你可以叫人準備茶點了,這才是重要的事情。」
①指圖畫中在十字架下悲傷的聖母馬利亞。
「我對薩爾達尼亞神父說了——」納塔里奧很想把這個場面繼續下去,於是又開始說了起來。
但是大教堂神父毅然打斷了他的話。
「薩爾達尼亞神父是個牛皮大王!咱們還是上樓去吃吐司吧。不過別忘了:在年輕人面前不要說這些事。」
吃茶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很沉默。大教堂神父緊皺著眉頭,每一口吐司都咬得撲哧撲哧直響,胡安內拉太太在告訴大家唐娜·瑪麗亞得了重傷風以後,便兩手抱著頭坐在那裡,覺得無精打采。納塔里奧在房間里大步走來走去,大衣一擺動便扇起一小股風。
「你們的婚禮什麼時候舉行啊?」他突然停在阿梅麗亞和書記員面前問道,他們倆正在鋼琴旁邊用茶點。
「快了,」她微笑著回答說。
阿馬羅慢慢站起來,掏出懷錶,疲憊不堪地說:
「我該回索薩斯路了,女士們。」
但是胡安內拉太太卻不肯讓他走:
「天哪,你們一個個都哭喪著臉,人家還以為死了什麼人呢!別走,打一會兒牌開心開心。」
可是大教堂神父卻從睡夢中醒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道:「胡安內拉太太這話就錯了,沒有人愁眉苦臉。沒有理由要發愁,是不是,未來的新郎先生?」
若昂·埃杜瓦多站起來,微微一笑。
「哎喲,迪亞斯神父,我確實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幸福。」
「這是明擺著的,」大教堂神父說。「願天主保信你們大家晚安,我可是要鑽到被窩裡去睡覺了。阿馬羅也要去睡覺了。」
阿馬羅走近阿梅麗亞,握了握她的手,然後三位神父便默默地走下了樓梯。
小客廳里的蠟燭還在閃爍發光,並散發出煙氣味。大教堂神父走進去拿他的傘;然後他把兩位神父喊進去,把門慢慢關上,壓低了嗓門說:
「嘿,兩位神父,我剛才是不想讓可憐的胡安內拉太太害怕,不過代理主教大人的這些個事兒,這番講話……簡直是魔鬼!」
「我們一定要非常當心,朋友們,」納塔里奧把手舉到嘴邊上說。
「情況很嚴重,情況很嚴重,」阿馬羅神父憂傷地低聲說道。
他們站在屋子中間。外面的風在呼嘯;室內的燭光搖曳不定,使得那個骷髏的前額骨時隱時現;樓上,阿梅麗亞在唱《小姑娘》。
阿馬羅想到過去那些快樂的夜晚,那時候他得意洋洋,無憂無慮,惹得太太們哈哈大笑,而阿梅麗亞則用柔和的顫音唱著「啊,小姑娘」,對了,她還不時地向他暗送秋波……
「你們知道,」大教堂神父說:「我不愁吃不愁喝,這事兒對我本人並沒什麼大關係……不過我們必須維護我們教士的榮譽。」
「毫無疑問,」納塔里奧接著說道:「如果再來一篇文章,再有更多的閑話,咱們就一定會災難臨頭。」
「想想可憐的布里托吧,」阿馬羅低聲說道:「要在山裡待上一輩子!」
樓上正在說笑話,他們可以聽得到書記員的笑聲。
阿馬羅充滿怨恨地大叫了一聲:
「樓上多麼歡樂啊!」
他們走下樓梯。一開門便有一陣狂風卷著細雨吹到納塔里奧臉上。
「天哪,今晚上是什麼天哪!」他不勝煩惱地喊道。
只有大教堂神父有把傘,他一邊慢慢把傘撐開一邊說:
「好了,朋友們,我們的日子明擺著就是不好過呀。」
從樓上點著燈的窗子里傳來了伴唱《小姑娘》的聲音。大教堂神父喘著粗氣,在風中緊緊抓住雨傘;在他的一邊是納塔里奧,他縮在斗篷里咬牙切齒,怒氣沖沖;阿馬羅走在另一邊,他低著頭,全身縮作一團,因為失敗而心情極為沮喪;三位神父合打著一把傘,在漆黑的街上濺著水走過水窪,雨水嘲弄似地噼噼啪啪都打在他們身上,滲透了他們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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