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1996年。美國。
露絲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絲的激動,安詳的笑容使人覺得她僅僅在回答一個諸如姓名、年齡之類的平常問題。她不知道,這簡單的一句話猶如在大西洋突然颳起颶風,科研號已經無法平靜了。但是,對於露絲本人來說,從那時至今已經84年了,她一直把這份激動深埋在心底,從苦苦的思念到今天的古井無波,心止如水,她已經學會如何將自己的全部感情隱藏起來,儘管當她剛才看到這幅84年前的作品重見天日時也曾有過瞬間的震憾與狂喜,但那僅是瞬間而已,因為經歷過生與死的劫難后,一切便都不是那麼難於割捨了。
1996年。大西洋。
蔚藍的大海,碧波無垠。
一架直升飛機駛向遠處的科研號。
露絲、麗莎以及她們的愛犬乘坐這架飛機直飛打撈隊。
井非所有的人都相信露絲這個故事,這在科研號上引發了一場爭論。
「她在說謊!」大鬍子路易·博頓大聲地說:「她就是想借這個機會發達,不是想騙錢就是想出風頭,宣傳自己。這種人大多了,就像那個冒充俄國公主的女人一樣。可別上當。」
有人在起鬨,幫腔。
遠處,直升飛機正向船飛來。
「她們來了。」
洛威特大步向前甲板走去,路易拚命趕才跟得上洛威特的步伐。
「露絲·凱伯特死於泰坦尼克號,當年她17歲,對嗎?」
「沒錯。」
「要是現在還活著,應該有一百多歲了。」
「一百零一歲一個月。」洛威特馬上說出了露絲精確的年齡。這在他來說已經是了如指掌的事了。他並不想與路易爭論,但是他感到,這個露絲不像是個騙子,如果不是騙子,那麼她就太重要了。這簡直是上帝對他的恩寵,正因此,他要見露絲的願望才如此強烈。
電視一一幸虧電視!他對電視採訪一下於變得十分友好了。
「是啊,她是一個上了百歲的老騙子!頭兒,她肯定是一個騙子!我研究了這個女人的背景,在二十年代她是一個演員。」路易並不知道洛威特的想法。他是搞技術的,這是一種在沒有取得大量數據和多次精確試驗之前絕不輕易放棄自己觀點的職業,對他們來說,懷疑是達到正確的唯一途徑。因此,他緊緊地跟在頭兒的身後,掰著手指頭在闡述他的論點:「女演員,這是第一條線索,首先,她的身份就對不上號。當時,她姓道森,不姓凱伯特,後來嫁給姓卡爾弗特的,以後又搬到薩達勒比生了兩個孩子。卡爾弗特死後薩達勒比也變成一個毫無生氣的地方……」
「可知道那個鑽石的人或者死了,或者埋在船上。」洛威特扭過頭大聲地,「現在只有她這一條線索了!」
直升飛機降落了。機翼帶起的風將人吹得眯起眼睛。
一大批箱子被抬到甲板上。
「她的隨身物品可真不少。」路易大聲地說。
洛威特沒有回答,只是一邊用手擋著風,一邊好奇地看著那堆箱子。
露絲坐著輪椅被抬下飛機。
「卡爾弗特太太,我是布拉克,歡迎光臨!」洛威特迎上前,與露絲握手:「好吧,帶她去客艙。」
麗莎從飛機里出來,洛威特又伸出手去:「卡爾弗特小姐,歡迎來到科研號。」
麗莎微笑點頭致意:「謝謝。」
輪椅被麗莎推向艙內。
最後被端下飛機的竟是一缸金魚。
在海底見過各種魚的洛威特愕然地看著在水中悠然擺動的金魚,小心地捧著魚缸隨著老人慢步前進。
舒適的船艙里,洛威特安置好露絲,客氣地問:「你的卧室怎麼樣?」
老人滿意地笑了:「很不錯。」她拉過麗莎,「見過我的孫女麗莎嗎?她照顧我。」
麗莎莞爾一笑:「幾分鐘前見過,在甲板上。」
「哦,是啊,對。我出門總愛帶著像片的。」老人指著屋子裡擺滿的各種照片,向好奇的洛威特解釋。
在露絲的艙里,照片成了最主要的物體,它們像一頁頁的歷史,無聲地訴說著昔日的輝煌與成就,也描述著時光與歲月。
洛威特顯然不善於和女人打交道,他有些靦腆地笑了笑,然後問:「想看看船上的東西?」
老人的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彩:「是的,想看看我那幅畫。」
在藥水中浸泡的畫展現在露絲的面前。藥水略起微瀾,透過水的波紋,老人的臉部輪廓似乎也在輕輕地飄動。
露絲閉上了眼睛,在她的腦海里似乎又浮現了那個令她永世不忘的面孔,略顯孩子氣的神態,專註的眼神,微微上翹的嘴角……就像剛剛發生的事情,就連那暗紅色的燈光、屋裡的物件全都歷歷在目……
沒有人知道這一幕曾在她的腦海里鐫刻了多少時日,也沒有人能理解縈繞心頭的思念在記憶中會留下怎樣的印痕。但是,蒼天可以作證,大地可以評說,這無邊的愛,這切骨的情,為這百年人瑞帶來何等的痛苦與幸福。
痛苦與幸福像一對孿生的雙胞胎,相伴而生,相輔相成。
「……路易十六曾戴了一枚大鑽石,叫作皇冠藍寶石……」洛威特的話打斷了老人的恩緒「……1792年,就在他上斷頭台時那顆鑽石失蹤了。據說鑽石被切割,切割成心形的被稱為『海洋之心』…」
洛威特將鑽石的照片遞給老人:「……今天它的價值比『希望之鑽』更直錢。」
「那個鑽石很重,我只戴過一次。」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語。
洛威特看著老人,他不知該怎樣理解老人的話。
麗莎卻有些懷疑,她又一次看了看畫:「奶奶,你真的以為這是你?」
畫上的女人在水的波紋中似乎也在輕輕擺動,令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她在扭動身軀,因此更顯出風情萬種的媚態。確實,這無論如何也很難與眼前老態龍鐘的露絲聯繫起來。麗莎從懂事時起看見的就是步入老年的露絲,她無法想像奶奶曾經有過艷麗的年華。
「是的,這是我。我漂亮嗎?」露絲幾乎沒有睜眼,她安詳又帶幾分幽默的神情使得麗莎的疑慮消失了。
洛威特微笑著看了看老人,突然,他提出一個似乎是漫不經心想到的問題:「我們透過保險記錄才找出它的所在,據絕密條款的記錄,保險公司已經作出了賠償……」洛威特的目光變得銳利了:
「您能不能告訴我,領保險金的人是誰?」
看起來,洛威特並沒有像他剛才表現的那樣完全相信這個老人,他的提問實際上是一塊試金石,因為能搞到這種絕密記錄的人可以說幾乎沒有。他相信,除非是當事人,否則,不可能有外人知道這樣的秘密。。可是露絲並沒有遲疑:「大概是一個叫霍克利的人吧。」
說「大概」只是一句客氣話,因為露絲雖然是百齡老人,可是她的反應卻極為敏銳,對於洛威特問話的意圖她馬上就明白了。
「對,尼頓·霍克利。」鮑比·布魯興奮地說,他已經毫不懷疑眼前這位老人就是畫中的女郎了。
洛威特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他是匹茲堡的鋼鐵大亨,他說他的兒子卡爾乘泰坦尼克號的前一周曾經買了一個鑽石項鏈給他的未婚妻……」洛威特盯著露絲,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但是,老人安詳如初。
「……泰坦尼克號沉沒后,尼頓·霍克利馬上向保險公司索賠。因此,我們可以肯定,鑽石一定與船一同埋進了深海,是這樣嗎?」洛威特一口氣將他所知道的和他所分析的合盤托出一一他現在需要驗證,他的分析有多大的準確性,因為這關係到這次打撈的價值。
露絲並沒有馬上回答,她似乎在沉思,又像在猶豫。
人們等待著她的回答
空氣在這時似乎凝住了。儘管這幾秒鐘在實際上僅是一瞬,但是,卻使在場的人惑到那樣漫長,好像等待了一輩子……
「看到那畫上的日期嗎?」老人突然說了一句話,一句與人們所期待的內容不相干的話。
「1912年4月14日。」麗莎念了出來。
老人意味深長地沉默著。
「如果你祖母的身份不假的話,那麼她在泰坦尼克號沉沒時就應該戴著那顆鑽石,那……」大鬍子路易·博頓插了一句。但是,洛威特馬上打斷了他的話,並將話的意思按他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出來:「……那你就是我們的好幫手了。」
桌上擺著從海中打撈上來的手鐲、鏡子、發卡等物……
「這些東西是從泰坦尼克號船上你房裡找到的。」
露絲拿起鏡子,鏡子裂了一條縫,其它部分居然保存完好。
「這是我的。」老人心緒難平,畢竟已經過去84年了。現在已是耆耋之年的人重睹自己閨中之物,這是一種難以描摹的感覺。當她手指輕觸那冰冷的鏡面時,似乎時光倒轉了,就像當年她當鏡理雲鬢時一樣,一種油然而生的溫馨,一股抑制不住的柔情,發自心底,湧上眉稍……
「真奇妙,好像一點兒也沒變…」喃喃的自語打破了半晌的沉寂,露絲慢慢將鏡子翻轉來,鏡面對著她蒼老的面頰一一
物仍是,人已非。
不堪回首當年事,啟齒難訴舊日情。
老人把鏡子重新翻回背面:「只是鏡中的人改了一點。」
一句話,道出多少滄桑。
桌上一個蝴蝶形的發卡又把露絲帶回到那如花的歲月。
「準備再去泰坦尼克號?」洛威特輕輕地問。
老人點點頭。
一個大屏幕的顯示器,路易將用三維動畫合成的泰坦尼克號沉沒時的模擬情景的資料放映出來一一
屏幕上,一艘船一一露絲可以依稀看出那就是泰坦尼克號一一的水下部分在屏幕上顯現出來,向冰山撞去……
「……當日,泰坦尼克號船艏右側撞向冰山。」路易像一個真正的講解員,詳細地描述著當時的情景,就像他親眼目睹了慘劇發生的經過。確實,在經過無數次論證與試驗后,不僅路易,所有參加模擬的人都相信他們所演示的就是真相。
露絲目不轉晴地盯著屏幕,她像一個局外人似的,聽著專家講述著力與力的分解……
「……冰山約重20萬噸,它漂流的速度約為每小時26米。撞到冰山後,在水下面,船體很快就被碰撞裂開,船身撞出許多洞……」隨著大鬍子路易的講解,屏幕上的船下部顯示出水已經漫進船艙。
「……船6個密封艙進水,一小時后,船艏部分已經湧進453噸水。水位高漲時,溢過隔水艙,不幸的是,隔水艙比E艙要高得多……」
屏幕上,船開始傾斜,人們屏住呼吸,眼前的模擬場面如此逼真,就像大家身臨其境一般。
「……這時,船艏開始沉下去,海水從錨鏈孔湧入,船艏開始離開海面,不斷地翹起升高。起初是緩緩的升起,接著越來越快……就在泰坦尼克號最後向下猛衝之前,船艏上翹到幾乎與海面垂直,這樣一來,拉著第一個煙囪的牽索就支持不住,牽索一斷,它就向右眩倒了下去。」
屏幕上,船已經幾乎垂直,船上的煙囪開始倒向水面……
「……直到三個螺旋槳脫離水面,整個船艏翹起來。當這個龐然大物傾斜到45度角時,每平方厘米的壓力已經達到2.3萬噸。船艏越來越高,壓力越來越大,巨大的壓力使龍骨彎曲,船身無力承受重壓,結果會怎麼樣,」路易把兩隻手手指對起來:「結果艙底開始斷裂,船艏向後倒,船頭向下沉,拖動船艏變成垂直,毫無伸延性的脆鋼船體徹底斷裂……」他把兩隻手成90度對接,此時畫面上的船就如他所示,船身斷裂開來一一」
人們被這繪聲繪色的敘述以及逼真的模擬畫面所震懾;以至沒有人出聲。
「……這時,主桿還連著,那船艏倒回水面,和船頭垂直,船頭繼續下沉,不久徹底斷裂開來,船體分成了兩個部分。幾分鐘內,船艏開始進水。」路易話音剛落,畫面上分裂的船艏已經被水淹沒,
水面上最後一點兒船體消失了,泰坦尼克號全部進入水中。
眼見著這幕慘劇的終了,老人的面孔卻如大理石般,毫無變化。也許,此時的心境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
「凌晨兩時20分,泰坦尼克號終於下沉,當時離撞冰山僅過去2小時40分鐘,船頭部分傾斜沉下,落在半里以外的海底。……」
伴隨著路易那不帶感情的解說,人們可以從屏幕上看到船的前半截斜著滑向海底。
畫面確實做得逼真,以至連船在海底激起的泥沙和氣泡都如實地顯現出來了。
「精彩嗎?」路易一直對自己用電腦做的這個模擬分析極為得意,只是出於保密的要求,他的這份東西一直未能見到天日,今天有這樣一個機會,又有這樣特殊的聽眾,他自然迫不及待地拿出展示一番。看到人們專註的神態,他簡直就忘乎所以了。公正地說,他的這一套東西就是拿到任何一個大型國際學術會議上也是會一鳴驚人的。但是,科學技術可以模擬再現世上一切事物,卻惟獨無法模擬人的感情。
「先生,多謝你精彩的分析。當然,身臨其境,感覺有點兒不同。」老人站起身來,就像剛才看見鏡子里自己的形象時一樣,輕描淡寫地以一句幽默掩飾了她的真實感覺。
一直觀察老人表情的洛威威適時地插了進來:「可不可以分享一下您的感覺?」
老人慢慢地站了起來,轉身看到通過水下光纜傳遞過來的沉船的畫面,淚水湧上了她的雙眼……時光在她的眼前瞬間倒轉,於是,眼前那單色的畫面變成色彩斑瀾的活動景象——還是那扇門,金碧輝煌,兩位身著筆挺禮服的侍者躬身歡迎……
這只是瞬間的幻覺,稍縱即逝,但這個幻覺卻是那樣清晰,似乎伸手可以觸摸得到。84年漫長的歲月里,這場景。這瞬間、這一切時時入夢中。可是當你要捕捉它時,卻又像一縷輕煙,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幻覺過後,展現在老人面前的依舊是那鏽蝕得幾乎無法辨認的門。
「啊——」露絲被這強烈的對比深深地刺激了,她捂上了眼睛,似乎要擋住那令人戰慄的圖像,又像要留住曾在眼前出現的那份縈繞腦海的記憶……;
由於老人面對屏幕,沒有人看到老人臉色變化的經過,因此當露絲這聲輕呼后,麗莎馬上撲到奶奶的身邊,扶住了她略帶顫抖的身於。洛威特和其他人也圍了過來。
「我帶她去休息一下。」麗莎扶著露絲要向外面走去,但是露絲掙脫開來:「不。」老人鎮定了一些,她努力站直身體。
麗莎不放心,一次扶住露絲:「奶奶,走吧。」
「不!」露絲這次喊了起來,麗莎嚇了一跳,急忙放手。
露絲緩緩地轉過身子,坐了下來。
洛威特看著老人坐好了,轉身對路易:「把錄音機拿
來。」
望著露絲那布滿皺紋的臉,洛威特彷彿看到千年古柏那皴裂的樹皮,曲折的年輪,每一條樹皮的褶縫裡都記錄著一段歷史、一節往事、一個令人蕩氣迴腸的故事;每一道年輪中都埋藏著無數的秘密、無數的驚奇、無數悲歡離合的傳奇……
「請告訴我們——」洛威特小聲說,就除一個孩子依偎在老祖母的身旁,聽她講述那些久遠的傳說。
「事情從發生至今已經84年了……」沉默片刻,老人開口了,但似乎話只開了一個頭就不知從何敘述起了。
「不要緊,盡量回憶吧.」洛威特鼓勵道,並打開了錄音機。
「你們想聽嗎?」露絲懷疑地看了看四周的人們。
當然!連麗莎也顯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於了解奶奶的過去,從那張畫開始,她已經被奶奶的身世深深地迷住了。
「事情發生至今已經84年了。」老人又重複了一遍。
人的記憶力是會逐年衰退的,它的色彩會暗淡下來,彷彿被太陽曬退了色一樣,許多事都會淡忘,而84年對露絲來說,意味著一個輪迴,她又重新看見了這艘令她痛苦與幸福的大船……
「……我好像還能聞到那股新塗的油漆的香氣,瓷器餐具全是新的,床單從來沒有用過……泰坦尼克號被稱為夢幻之船,說得沒錯,實在不錯……」
老人用詩一般的語言講述著那艘為全世界稱道的「不沉之舟」,在她的背後,屏幕上鏡頭圍著被海水鏽蝕的沉船慢慢地移動,透過那巨大的雖然殘破不全的船身,仍感到有一種病態的美,當燈光掃過船體時,我們依稀可以看見那3英尺高的金色字母「TITANIC」仍然驕做地在船身上閃爍……
……漸漸地,幽藍的海水變得透明了,就像一隻神奇的手,抹去了海水的屏障,澄清了眼角的翳霾。時光似乎逆轉了,隨著視線的清晰,沉船瞬間變得嶄新。陽光普照,人聲嘈雜……在老人的敘述聲里,我們回到了84年前——
1912年4月10日那個晴朗的日子,眼前是即將啟航的泰坦尼克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