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3

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3

關於這位政委的傳聞得到證實。這是個身材瘦削、勻稱而尚未發育成熟的少年,卻表現得像是一支燃放出最崇高的理想之光的小蠟燭。據說他出身於富有的門第,父親似乎做過樞密官。二月間,他是第一批率領自己的連隊轉向國家杜馬方面的軍官之一。他大概是姓金茨或者金采,因為給他們兩個人作介紹的時候醫生沒有聽清。政委講的是一口純正的彼得堡話,吐字非常清晰,稍稍帶一點波羅的海東部沿岸的口音。

他穿著一件緊身的直領上裝。由於這麼年輕,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大自在,而為了顯得年長一些,就硬板起面孔作出長篇大論講話的模樣,同時有意地擺出拱肩駝背的姿勢。為此他把兩手深深地插到馬褲的褲兜里,綴著挺括的新肩章的肩頭向上聳起,完全是一副標準的騎兵架式,從兩肩到雙腳可以由上到下劃出兩條在地面相交的直線。

「離這裡只有幾站遠的鐵路上有一個哥薩克團。是個可靠的紅軍團。如果把他們調過來,對暴亂分子實行包圍,事情就解決了。軍團司令堅持要儘快解除他們的武裝。」「縣長」向政委介紹情況說。

「哥薩克?無論如何不行!」政委勃然變色。「現在早就不是一九O五年了,說的都是老掉了牙的話!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看法截然相反,您的那些將軍們過於自作聰明了。」

「還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目前只不過有這種打算。」

「同軍事指揮員達成協議,我們不干預作戰部署和命令。我不能取消對哥薩克團的調動。就讓他們這麼辦好了。不過,在我這方面要按照明智的啟示採取措施。他們已經在那邊宿營了?」

「這要看怎麼說,不過設防還是相當牢靠的。」

「那好。我到他們那裡去一次。請把這個危險的地點,這伙綠林好漢呆的地方指給我。儘管他們是暴亂分子,甚至是逃兵,然而仍舊是老百姓。諸位,別把這一點忘記了。對待老百姓就像對待嬰兒一樣,應該了解他們,掌握他們的心理,這就要用特殊的方法。要善於觸動他們最美好的、最敏感的心弦,才能發出音響。

「我一定要到那個砍伐過的林場去,同他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您等著看吧,他們會老老實實地返回放棄了的陣地的。想不想打個賭?您不相信?」

「不見得。木過,但願上帝保佑!」

「我要對他們說:佛兄們,請看看我吧。我是個獨生子,是全家的希望,可是我一切都在所不惜,犧牲了家庭門第,犧牲了父母的愛,為的是給你們爭取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都享受不到的自由。無數這樣的青年和我一樣,就是這麼做的,當然更不用說那些老一輩的光榮的先驅者們了。也無需再說那些備受苦難的民粹主義者和民意派了。這樣奮鬥莫非是為了自己?難道我們需要這樣?現在你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種士兵,而是世界上第~支革命隊伍里的軍人。你們不妨捫心自問,是不是配得上這個崇高的稱號?正當祖國的身上流淌鮮血,使出最後的力氣擺脫纏在身邊的毒蛇一般的敵人的時候,你們居然甘心受那伙來路不明的過路人的蒙蔽,把自己變成了毫無覺悟的敗類,成了一群放縱的、貪得無厭的惡棍。』這簡直就像把豬養在桌子底下,豬爪子當然要扒到桌面上來——哼,我可把這幫人看透了,要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羞恥!」

「不,不行,這太冒險。」「縣長」試著提出不同意見,一面偷偷地和助手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加利烏林一再勸說政委放棄他那種極不合理的新奇想法。加利烏林很了解第二百一十二步兵團的那伙膽大包天的人,因為他曾經在該團隸屬的師里服過役。但是政委根本不聽他的話。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直想起身走開。政委那番天真幼稚的表演使他感到難為情。不過,「縣長」和他的助手儘管善於冷嘲熱諷,滿腹詭計,可是賣弄的聰明把戲也並不比他高明多少。這種愚蠢和這種狡詐恰好相互抵消。所有這些都是靠著連篇累牘的廢話表現出來的,既無任何存在的價值,又缺乏明確的含義,生活本身正是迫切需要擺脫這一切。

啊,有時候真是多麼希望能遠遠地離開這些平庸的高調和言之無物的陳詞濫調,在貌似無聲的大自然的沉寂中返樸歸真,或者是默默地長久投身於頑強勞作,或者索性沉捆在酣睡、音樂和充滿心靈交融之樂的無言之中!

醫生這時才又想起了將要向安季波娃作的絕非愉快的表白。為了必須和她見面,他感到高興,儘管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還很難說。抓住頭一個方便的機會,醫生站起身來,不讓人注意地走出了這間辦公室。

原來她已經回來了。這個消息是家庭教師小姐告訴醫生的,她還補充說,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到家的時候顯得很疲乏,匆忙用過晚飯就到自己房裡去了,囑咐不要驚動她。「不過,您可以去敲敲門。」老小姐建議道,「她大概還沒睡。」「她的房間在哪兒?」醫生這一問,使老小姐大感意外。原來安季波娃就住在樓上走廊的盡頭,左右幾個鎖著的房間存放著扎布林斯卡娜在此地的全部傢具,醫生從來不曾朝那裡看過一眼。

天色很快暗了,街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房屋和籬牆在傍晚的暮色中融為一體。庭院深處的樹木在燈光下彷彿縮短了和窗口的距離。這一晚十分悶熱,稍動一動就會出汗。落到院子里的煤油燈的光帶,像是幾條髒水順著樹榦流下去。

走到樓梯的最後一級,醫生停住了腳,心裡在想,在旅途勞頓的人的房門上哪怕只是輕叩一下,也是不合時宜而又把人討厭的。最好把談話推遲到明天。懷著由於改變初衷而帶來的悵們,他順著走廊踱到另外的一頭。那邊的牆上有~扇面對鄰家庭院的窗子。醫生從窗口探出身去。

沉寂的夜有著眾多詭秘的音響。走廊附近可以聽到水池的滴水聲,間隔許久才均勻地滴答一聲。什麼地方的窗內有人唱唱交談。菜園裡有人在澆黃瓜畦,從一隻桶往另一隻桶里倒水,伴隨著從井中提水的鉸鏈發出的聲音。

空氣中散發著各種花草的芳香,彷彿大地白天只是無知無覺地沉睡,如今由於這些氣味才恢復了神智。公爵夫人的古老的花園到處都是倒了的樹的枝挪,難於通行,一株年深日久的柞樹繁花初放,它那濃霧般的香氣從園中升起並且浮動著,像一堵高牆。

從右面籬牆外的街上傳來喧嚷的人聲。那是些度假的人在磅笑玩鬧,其中有人不斷地用力開門關門,還可以聽到幾句零星的歌聲。

在公爵夫人花園裡一株樹上的烏鴉巢的後方,露出來一輪大得出奇的暗紅色的圓月,初時很像是濟布申諾的那座磚砌磨坊的蒸汽磨粉機,之後顏色變黃,又彷彿是比留奇火車站上的那個供水塔。

窗下的院子里,彷彿睡美人呼出的氣息中還混合著有如花茶一般的新鮮麥草的幽香。在那兒有一頭不久前從很遠的村子里買來的母牛,路上它被牽著整整走了一天。這頭牛也疲倦了,它懷著離群的憂傷,不肯吃還不熟識的新的女主人手裡的飼料。

「晴,晴——別使性子,鬼東西,不許頂人。」女主人輕聲說著,可是母牛卻生氣地一會兒把頭擺來擺去,一會兒伸長了脖頸,悶聲悶氣而又哀憐地眸叫。在梅留澤耶沃那一排黝黑的倉房後面閃爍著一片星光,好似從那裡引來無數看不見的同情之線,傳送著另一個世界的牲畜家族對它的憐憫。

周圍的一切有如一塊神奇的酵母在不停地發酵,脹大,升起。對生活的深切感受猶如一陣輕風,掀起廣闊的浪潮向前滾去。它漫無目的,沿著田野和城鎮,穿越牆垣和籬柵,透過樹木和人體,讓路上的一切都感受到它的顫抖。為了勝過這股洪流的影響,醫生走向廣場,想聽聽集會上的談論。

月亮高高地懸在中天,萬物之上都灑滿了它那彷彿是用白色顏料灌注的濃重的光輝。

在廣場四周幾幢帶廊柱的公家的石砌房屋的階前,寬大的陰影彷彿給地面鋪了一條黑毯。

集會是在廣場的另一側。如果願意細心傾聽的話,隔著廣場也可以分辨出那邊所說的一切。不過,醫生卻被眼前壯觀的景物吸引住了。他坐在消防隊大門附近的一條長凳上,沒有去注意街對面傳來的人聲,開始環顧四周。有幾條荒僻的小巷通向廣場的一側,巷子的盡頭隱約可見幾幢歪斜破!日的小屋。小巷泥濘不堪,難於行走,彷彿農村的土路。泥濘的地面上立著柳條編的長長柵欄,像是翻到池塘里的簍子,又像是沉到水裡捉螃蟹用的籃筐。

幾幢低矮的房屋敞著窗,污暗的玻璃映射出一些亮光。小圃里栽種的玉米朝窗內探出了儒濕的長著淡褐色毛須的頭,晶瑩的花序和花穗彷彿塗了油似的。一排蒼白消瘦的錦葵從歪斜的籬柵後面凝視著遠方,像是被炎熱從小屋子裡趕出來的莊戶人,只穿了件汗衫到外面吸幾口涼氣。

沐浴在月光中的夜色是奇妙的,彷彿洋溢出某種預感的溫馨和慈祥的愛撫。就在這神話般清明澄澈的寧靜中,突然傳來非常耳熟的、像是剛剛聽到的一個人均勻而又斷續的講話聲。這個悅耳的嗓音帶著滿腔的熱望和自信。醫生仔細傾聽,立刻就分辨出是誰來了。那便是政委金茨正在廣場上講話。

一定是地方當局要藉助他的權威取得支持。他激動地指摘梅留澤耶沃的人缺少組織性,責備他們輕易地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影響,並一再讓大家相信後者才是造成濟布申諾事件的真正罪人。本著這個精神,他用了同軍人講話的口氣談到殘酷而又強大的敵人以及祖國面臨的考驗。講到中途,大家開始打斷他的話。

在要求不要打斷發言的呼喊聲中,照樣有不同意的喊叫。反對的聲浪~陣緊似一陣,聲音也越來越大。陪金茨一起來的人這時擔當起大會主持者的角色,喊叫著不許隨意發言,讓大家遵守秩序。有些人要求讓人群里的一位女公民講幾句,另~些人就發出噓聲,希望不要干擾金茨講話。

一個女人擠過人群朝那個底朝天倒放著權充講台的大木箱走來。她並不想到台上去,只是緊靠著它站在一旁。大家都知道這個女人,立刻靜了下來。她成了人群注視的焦點。她就是烏斯季尼姬。

「您提到濟布申諾,政委同志,接著又提到了眼睛。您說,大家應該把眼睛睜大,不要受騙上當。我可是用心聽您講話的,您只知道翻來覆去地數說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除了這些,別的什麼也沒提到。不過,最要緊的還是不要再打仗了,彼此應該以兄弟相待,這是本著上帝的慈悲,可不是孟什維克;大大小小的工廠應該交給窮人,這也算不上是布爾什維克,不過是憑著人的憐憫之心。至於說那個聾啞人,我們用不著您也挨夠了罵,已經聽厭煩了。他簡直成了你們的一塊心病!不過他究竟在什麼地方讓您覺著不合心意?難道就因為一直是個啞巴,沒徵得您同意就突然開口講話了?好像這是從來沒見過的怪事。怪事還多得很呢!比方說,瓦拉穆的驢就口吐人言,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它說:『瓦拉穆呀,瓦拉穆,真心實意地求您別往那兒去,到那兒要倒霉。』對吧,大家都知道,他聽不進去,結果還是去了。您說的聾啞人,和這個也差不多。他心裡想的是:為什麼要聽它的,一頭驢,是個畜生。可別看木起畜生。到頭來可要後悔的。您大概也知道結果是怎麼回事。」

「結果怎麼樣?」人群裡頭有人好奇地問。

「算了吧,」烏斯季尼姐反唇相譏地說,「操心太多老得快。」

「不行,這不行。你說,結果怎麼樣?」那人並不罷休。

「結果,結果,你這解不開的榆木疙瘩!碰個釘子吧。」

「別運啦,親愛的。那是洛特的故事,『洛特的老婆』。」遠處有人這麼喊道。大家都笑了。主席讓大家守秩序。醫生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晚上他見到了安季波娃,是在儲藏室找到她的。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面前擺了一堆已經熨好的衣服。她還在繼續熨著。

儲藏室是樓上最後一排房子里的一間,面向花園。屋子裡放著幾個茶炊,從廚房用手搖升降機送上來的食物分盛在許多盤子里,用過的臟餐具從這裡放下去送到洗碗池。醫院的物品賬也存放在這間儲藏室。人們在這裡對照賬冊清點食具和卧具,空閑的時候到這兒來休息和聚會。

朝向花園的窗戶是敞開的。屋子裡聞得到柞樹花香,還有那種古老的花園裡才有的混合著蘭芹干枝的苦味。兩隻熨斗發出淡淡的炭火氣,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輪換用它們熨衣服,一會兒把這一隻、一會兒把那一隻放到蒸氣管子上去加熱。

「昨天您為什麼不來敲門?老小姐都跟我說了。不過您做得對。我已經睡下了,無法請您進來。怎麼樣,您好吧。小心別弄髒了衣服,那兒撒了點煤。」

「看得出,您是給整個醫院熨衣服。」

「不是,這裡也有不少是我的。您總笑我永遠也別想從這裡脫身。這次可當真要走了。您看,我這木是正在打點行裝嘛,收拾好了就動身。我上烏拉爾,您去莫斯科。今後要是有人問:『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您聽說過梅留澤耶沃這個小鎮嗎?』『我想不起來了。』『安季波娃是誰?』『一點也不知道。』」

「唉,就算是如此吧。您到各鄉走了一趟,有什麼感觸?鄉下的情況好嗎?」

「這可說來話長。——熨斗涼得真快!如果木費事的話,請遞給我一隻熱的。就是管子上放著的那隻。這隻拿回去,放在管子上。對啦,謝謝。——各個村子的情形不一樣。全看村子里住的是什麼人了。有的地方老百姓勤快、能幹,情況還過得去。有些村子簡直清一色是醉鬼,地都荒了,看著都可怕。」

「傻話,哪兒來的醉鬼?您其實是了解許多情況的。問題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男子漢都被征去當兵了。好,不談這些了。新的革命的地方自治會怎麼樣?」

「關於醉鬼的問題您說得不對,我還要跟您辯論。地方自治會?自治會的事要長期傷腦筋。許多規定不能落實,鄉里找不到可以共事的人。當前農民只關心土地。我順路到拉茲多利諾耶去了一趟。真是個漂亮地方!您真應該去一次。春天的時候被燒掉了一部分,搶走了些東西。倉房燒了,果樹光禿禿的,大門有一部分讓煙熏壞了。濟布申諾沒有去成。可是到處都斷定那個聾啞人的事並非杜撰,還形容了他的外貌。據說是個年輕人,還受過教育。」

「昨天,烏斯季尼娜在廣場上還替他說過好話呢。」

「我剛一回來,從拉茲多利諾耶就運來一大車破爛的廢物。已經請求過多少次,讓他們別動這些傢具。我們自己還不夠用呢!今天早晨,衛戍司令部又派人送來『縣長』的一張條子。他急著要用那套銀茶具和裝酒的水晶瓶。說是只用一個晚上,用后歸還。可是誰都知道所說的歸還是什麼意思。半數的東西都無影無蹤了。所有拿走的都說過是要歸還的。聽說是要舉行晚會,好像是來了什麼人。」

「啊,我猜到了。來了一位前線部隊的新政委。我是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見過他。打算處置那些逃兵,實行包圍和繳械。政委還是個毛孩子,辦事的新手。這裡的人建議調動哥薩克,可是他想要靠眼淚解決問題。他說老百姓就如同是嬰兒,還有其他等等類似的意思,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哄小孩子的把戲。加利烏林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這樣干,說這是養虎為患,不過這種人一旦打定了主意,是不可能說服的。您聽著,把熨斗暫時放一放,請聽我說。這兒很快就會出難以想象的亂子,我們無力去制止。我希望您無論如何要在出亂子之前離開!」

「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您過分誇大了事態。何況我正準備離開。不過,總不能匆匆忙忙地甩手一走了事。應該對照賬冊把物品做個交代,不然的話好像是我偷了什麼東西。可是向誰交代呢?這就是問題。為了管理這些物品,我操夠了心,換來的卻是無數的怨言。我把扎布林斯卡妞交給醫院的財產全部登了記,因為這是法令規定的精神,現在卻落得彷彿我假裝這樣做,用這種辦法替伯爵夫人保護財產。這夠多麼卑鄙!」

「唉,您就讓這些地毯和瓷器見鬼去吧,這些該死的東西。居然為這件事影響情緒!嗅,對了,昨天沒能見到您才是最大的遺憾呢,我簡直是受了最大的打擊。本來可以全都向您說清楚,使所有惱人的問題都有答案!這是當真的,不開玩笑,我恨不得把滿腔的話都說出來。談談我的妻子、兒子,說說我的生活。真見鬼,莫非一個成年男人就不能和一個成年女人談一談,否則就會被懷疑有什麼『勾當』?呸!讓魔鬼把這些破布呀、襯裡呀統統扯碎吧!

「您繼續熨陽,只管熨您的衣服吧,別管我!不過我還是要說,要說很長時間。

「您也許在想,如今是什麼時候!可是我和您正是生活在這種時候!這是史無前例的機遇。請想想看:整個俄國彷彿被撤掉了屋頂,我們和所有的老百姓都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人再需要偷著看我們。真是天大的自由!這絕非口頭上的和書面要求中的自由,而是真正的、從天而降的意外之物。不過,這也是偶然之間和無意之中的自由。

「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如此出奇的巨大!您沒發現?彷彿每個人都被他本身、被他自己顯露出來的威力制服了。

「我說我的,您只管熨吧,不用開口。您不感到乏味吧!我給您換熨斗。

「昨天我看到了晚間的集會,真是大開眼界。我們的俄羅斯母親行動起來了,到處行走,坐立不安,而且有說不盡的話。講話的不單單是人。滿天的繁星和樹木也在娓娓交談,夜間的花草探討著哲理,一幢幢的石砌房屋同樣參加了集會。完全像是福音書上說的那樣,難道不對嗎?彷彿又回到了使徒們的時代。還記得保羅的話嗎?『要開口講話,發出神啟。要為佈道的才能祈禱。」』

「您說地上的樹木和滿天的星星也參加了集會,這我理解。我知道您想說的是什麼,我也有過這種體驗。」

「戰爭只做了一半的事,剩下的由革命完成了。戰爭是人為地使生命得到暫時的休息,完全像是可以把生存推遲一個短時間一樣(真是廢話!)。革命違反著意志奔騰而出,彷彿是一股被阻滯得過長的空氣。每個人和每件事物都蘇醒了,獲得了再生,一切都發生了轉化、轉變。也許可以說,每一個人都經歷了兩種革命,一種是自身的,另一種是共同的。我覺得,社會主義宛如一片海洋,所有個人的、單獨的革命應該像無數溪流一樣匯聚其中,這就是生活的海洋,自存自在的海洋。我所說的生活的海洋,指的是那種值得用繪畫表現的生活,是經過創造而豐富起來的充滿智慧的生活。可是,現在人們決心不在書本上去體驗它,而是通過自身的行動,不訴諸於抽象,而是仰仗實踐。」

出乎意料的聲音的顫抖,暴露出醫生的意志開始發生動搖。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一時之間停止了熨衣服,嚴肅而又好奇地望著他。他顯得很窘,忘記了自己正在說什麼。短暫的停頓之後,他又開始講起來,不假思索地信口說了下去。他說道:

「這一個時期始終渴望能夠生活得忠誠而有成效!我非常希望能成為這種昂揚振奮精神的一部分!就在這席捲一切的歡樂之中,我發現您那教人猜不透的侵郁寡歡的目光,那彷彿是不知失落在何方的一種神色。我寧願付出一切,但求沒有它,希望在您的神態上能看到對自己的命運是多麼心滿意足,而且在任何方面對任何人都無所需求。我甚至希望有一位您所親近的人,朋友也好,丈夫也好(最好是軍人),能握住我的手,要我不要為您的遭遇擔心,也不必用自己的關心給您增添煩惱。不過,我肯定會把手掙脫,而且擺著手表示不同意……唉,我真有點忘乎所以啦!請原諒。」

醫生的嗓音又一次失去了控制。他擺了擺手,懷著無可挽回的窘迫的心情站起來,走到窗子跟前。他背朝房間,兩隻手掌托著臉頰,兩肘支在窗台上,~雙失神的、尋求內心平靜的眼睛凝視著沉浸在暗夜中的花園深處。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繞過一頭搭在椅子上、另一頭靠在另一個窗台上的熨衣服用的木板,在離醫生背後幾步遠的房間中央站住了。「天哪,我多麼害怕這種事!」她像自言自語似的輕輕說。「這是多麼致命的迷誤!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別說了,別這樣。哎呀,您瞧,我因為您干出了什麼事!」她大聲喊著朝工作台跑過去,忘記拿開的熨斗下面,一件被烤焦的女上衣冒起了一股刺鼻的輕煙。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她氣惱地把熨斗砰的一聲放到爐蓋上,繼續說下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您應該清醒一下,到老小姐那兒去呆一會兒,喝點水,親愛的,回來的時候應該是我希望看到的平常那種樣子。聽見了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我知道您是能做到的。一定要這樣,我請求您。」

這樣的表白心跡,在他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木曾發生過。一個星期之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離開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日瓦戈也開始收拾行裝準備上路了。臨出發的前一天夜裡,在梅留澤耶沃下了一場可怕的暴風雨。

狂風的咆哮和暴雨的轟鳴交織在一起,雨水一時傾瀉在屋頂上,一時隨著改變了的風向沿街灑去,似乎是用它那洶湧的水流一步步地奪路前進。

隆隆的雷聲不間斷地匯成一片均勻的轟鳴。在緊密的閃電照耀下,不時地顯現出一條條向遠處躲去的街道和彎著腰朝同一個方向奔跑著的樹木。

深夜,弗列里小姐被大門外可怕的敲門聲驚醒。她害怕地從床上坐起來,仔細傾聽。敲門聲仍然不停。

她想,難道整個醫院就沒有一個活人出去開門,莫非就該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婆吃苦受累,只因為她天生的正直和肯負責任?

好吧,就算扎布林斯基一家是有錢人,是貴族。不過這醫院已經成了他們自己的,是人民的。那麼現在又把它扔給誰了呢?比如說,我真想知道。那些衛生員都跑到哪兒去啦?無論是負責人、護土,還是大夫,都逃命了。可是醫院裡還有傷員,兩個沒有腿的在樓上的外科手術室里,就是原先用作客廳的那個房間,樓下的儲藏室里還有一屋子傷號,就在洗衣房旁邊。烏斯季尼妞這個妖婆又外出串門子去了。這個傻瓜眼看要有大雷雨,可還是鬼迷心竅地走了。這回算是有了過硬的借口,可以在外邊過夜了。

「啊,感謝上帝,雨總算停了,風也不颳了。人家準是看到不開門,擺擺手就走了。這種天氣還來敲門也真是見鬼。不過,會不會是烏斯季尼娜?不會,她自己有鑰匙。哎喲,我的老天爺,真可怕,又在敲了!

「不過總還是太作賤人啦!對日瓦戈倒是沒什麼可責怪的。他明天就要走了,心早飛到莫斯科或是路上去了。不過,加利烏林可真不像話!他怎麼能這麼貪睡,或者居然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聽人敲門,指望著到我這個弱不禁風的孤老太婆爬起來,在這可怕的夜裡和嚇人的地方給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去開門?」

「加利烏林!」她突然想起來了。「哪兒來的加利烏林?」就因為還沒有完全睡醒,才會有這個荒唐念頭!怎麼還會有加利烏林,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難道不就是她自己和日瓦戈把他藏起來,給他換了便裝,講清了周圍的道路和村莊,讓他知道往哪兒逃的嗎?當時是在火車站上執行了私刑,打死了金茨政委,並從比留奇到梅留澤耶沃一路開槍追趕加利烏林,搜遍了全城。哪兒還會有加利烏林!

如果不是那批裝甲兵,城市就徹底被摧毀了。當時正好有一個裝甲師路過這裡,保護了老百姓,遏制住了那伙惡棍。

暴風雨的勢頭已經減弱,逐漸遠去。遠方還隱隱地聽得見稀疏的雷聲。雨還繼續在下,雨水順著樹葉和屋檐輕輕地流淌著。無聲的閃電不時照到老小姐的房間和她身上,稍稍停留一會兒,似乎在搜尋什麼。

停了許久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彷彿是有人求救似的拚命敲打。風又颳了起來,接著又是傾盆大雨。

一來啦!」老小姐不知沖誰喊了一聲,這一聲連她自己也感到害怕。

一個意外的念頭提醒了她。她把兩腳從床上伸下來,穿上便鞋,披了一件長睡衣就跑去招呼日瓦戈,免得一個人更加害怕。他同樣聽到了敲門聲,於是拿了一支蠟燭從樓上下來,正好和她相遇、兩個人的猜測是相同的。

「日瓦戈,日瓦戈!外面有人敲大門,我一個人不敢去開。」她用法語大聲說,接著又講起了俄語,「您得出去,大概是拉里莎或者加利烏林。」

這陣敲門聲也驚醒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他想,這一定是自己人,也許是中途受阻的加利烏林又回到這個藏身之地,或者是路上碰到了什麼困難而折回的安季波娃。

在過道里,醫生讓老小姐拿著蠟燭,自己走過去扭動門扣,拉開了門栓。強勁的陣風把門從他手中吹開,燭火熄滅了,冰冷的雨點濺落到兩個人身上。

「是誰?是誰呀?有人嗎?」老小姐和醫生在黑暗中爭先恐後地喊,但是沒有迴音。突然,他們又聽到在另一個地方響起了先前那樣的敲門聲,似乎是在後門那邊,可是一下子又覺得像是從花園裡敲窗子。

「大概是風。」醫生說,「不過為了安全,還是到後門去看看,弄清楚到底是風還是人,我在這兒等一等,免得真有什麼人,或者還是別的原因。」

老小姐回到屋裡去,醫生來到大門外的遮檐下。他那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立刻分辨出天將破曉的徵兆。

大團的烏雲彷彿逃避追趕一般發瘋地掠過城市上空。低飛的雲絮幾乎擦到朝一個方向傾斜的樹梢,恰如無數把彎曲的條帚在給天空清掃。打在房屋木板牆上的雨水由灰白變成了黑色。

「怎麼樣?」醫生間轉回來的老小姐。

「您猜對了。什麼人也沒有。」她告訴他在屋子裡查看的結果。儲藏室的一扇窗玻璃被一節柞樹枝打碎了,地板上積了一灘水;拉拉原先住的房間也如此,地上簡直是一片汪洋。

「那裡的一扇百葉窗脫掉了,拍打窗框。您看,就是這麼回事。」

他和她又談了一會兒,然後鎖上大門,各自回去重新睡下,但心中都為這場虛驚感到遺憾。

原先以為只要把門一開,進來的一定就是那個已經十分熟悉的女人,渾身濕透,凍得發僵,在她拭擦身上雨水的時候,他們就會向她發出一連串的問題。然後,她換過衣服來到廚房,借著爐子里昨天剩下來的余火烤烤身子,會一邊用手攏著頭髮一邊笑著,向他們敘說自己遭到的那些磨難。

他們對此確信不疑,所以關上門以後,這種確信不疑的痕迹仍留在外面的牆角屋邊,從這個女人身上滴落的水跡或者她的影像繼續在他們腦海里迴旋。

比留奇的報務員科利亞·弗羅連科被認為是這次車站兵變的間接肇事人。

科利亞是梅留澤耶沃一個有名的鐘錶匠的兒子,當地人眼看著他長大。小時候他曾經寄養在伯爵夫人「逍遙津」女僕那裡,和伯爵夫人的兩個女兒一起在家庭教師的照管下玩耍。弗列里小姐對科利亞很了解。他就在那個時候開始學了一點法語。

在梅留澤耶沃,人們慣常看到的科利亞無論春夏秋冬總是穿得很單薄,不戴帽子,腳上是一雙夏季穿的帆布鞋,騎一輛自行車。他不扶車把,挺直上身,雙手交叉在胸前,就這樣騎車跑在公路上和城裡,不斷地朝電線杆和電線看幾眼,檢查線路的情況。

城裡有幾幢房子是通過鐵路電話的一條支線和車站連接的。這條線路由科利亞在車站的服務機房負責。

他在站上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鐵路電報、電話,如果站長波瓦利欣短時間木在,信號和扳道的事也歸他管,因為這部分設備也在報務機房裡。

由於必須同時兼顧好幾件設備,科利亞養成了一種獨特的言語方式,所說的話隱晦而且句子不完整,令人費解,尤其是他不願意回答或者沒有談話興緻的時候,更是如此。人們都說,在出事的那天他濫用了自己的職權。

由於他避而不接電話,的確讓從城裡打電話來的加利烏林的一片好心落了空,而且無意中對後來的事態發展起了不祥的作用。

加利烏林要求把正在車站或者在車站附近的政委找來聽電話,要告訴他自己立刻出發到伐木場!日址去和他見面,請務必等一等,在這以前不要採取任何行動。科利亞拒絕了加利烏林請他去找金茨的要求,借口說當時線路正在給駛往比留奇的列車傳送信號,同時又以種種真假參半的理由讓這一列車滯留在附近的會讓站上,但車上運載的正是調往比留奇的哥薩克。

等到列車終於開來的時候,科利亞並不掩飾自己的不滿。

機車爬行般地緩緩駛進月台烏黑的遮檐下面,恰好停在報務機房那扇大窗前面。科利亞一下子拉開了那幅織著兩個代表鐵路的縮寫字的深藍色呢窗帘。石砌的窗台上放著一個很大的托盤,上面是一隻盛著水的大涼瓶和一隻普通的厚玻璃杯。科利亞往杯子里倒了點水,喝了幾口,一面朝窗外看了看。

司機看到科利亞,從司機室里友好地向他點了點頭。「哼,敗類,臭蟲!」科利亞心裡滿懷仇恨地這麼想,一面朝司機吐舌頭,同時用拳頭做出威嚇的樣子。司機不但明白科利亞做出這種表情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聳了聳肩,把頭朝車廂那邊一扭,意思是說:「有什麼辦法?你自己試試看。人家有力量。」科利亞的表情作了這樣的回答:「不論怎麼說,反正是下賤,壞蛋!」

開始從車廂里往外牽弓嗎匹。它們蹭著碗子,不肯走。馬蹄踏在木跳板上發出的空悶音響不斷換成踩在站台石頭地上的鍍鋁聲。不斷揚起前腿的馬匹讓人牽著走過幾道鐵軌。

線路的末端已經生鏽並且長滿了青草的軌道上停放著兩列報廢的車廂。由於雨水沖蝕而油漆剝落以及蟲蛀和濕氣的損害,這些破舊的車廂又恢復了和列車另一側的原始林木原先的親族關係,那些白棋樹樹榦上長滿了多孔菌子,森林上空聚集了團團烏雲。

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哥薩克們按照命令上了馬,馳向伐木場的殘址。

第二百一十二步兵團的那些拒不服從命令的人,被包圍起來了。騎馬走在林子里要比在空曠的田野上顯得更加高大、威嚴。他們讓躲在土窖子里的那些士兵吃了一驚,雖然後者的手中也都有槍。哥薩克們投出了馬刀。

在騎兵的包圍圈裡,金茨跳到一堆碼放得堅實平整的木垛上,向周圍的人講起話來。

他仍舊照自己的習慣談起了軍人的天職、祖國的意義和另一些冠冕堂皇的話。這些概念在此時此地卻得不到同情的反響。聚攏來的人為數很不少,他們備受戰爭的折磨,已經變得粗野而又疲憊。金茨說的這些話,早已磨破了他們的耳鼓。四個月以來,右的和左的甜言蜜語已經把這些人引入了歧途。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講話的人的非俄羅斯的姓和波羅的海東岸一帶的口音,也讓他們聽得掃興。

金漢也覺察到自己的話說得太長,感到懊喪,但轉念一想又認為這可以讓聽眾更容易接受,不過後者對他並不感謝,反倒顯得無動於衷和含有敵意的厭煩。人群越來越被激怒,他於是決定採用更為強硬的口氣,說出了準備好的威脅性的言詞。這時他已經聽不到逐漸增大的怨聲,只是提醒這些士兵不要忘記已經成立的軍事法庭正在執行任務,並且以死亡威嚇他們放下武器,交出為首的人。金茨還提出,如果不這樣做,他們就證明自己是叛徒、麻木不仁的蠢貨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坯。但是這些人已經聽慣了這種口氣。

響起了幾百人憤怒的喊聲。「你該說完了吧,夠了!」人們異口同聲地喊叫著,但還沒什麼惡意。可是,接著又響起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叫喊,聲音非常之高,帶著滿腔的惱恨。大家都注意地聽。他們叫喊的是:

「聽到了吧,同志們,他罵得多麼粗野?全是過去的那一套!舊軍官的習氣絲毫也沒改!說我們是叛徒?尉官大人,你自己又是什麼人?和他用不著客氣。難道還看不出,他是個德國佬,是派進來的?喂,把證件交出來,你這個老爺!你們這些來彈壓的為什麼站在這兒發獃?來,讓你們捆吧,把我們都吃了吧!」

金茨這番不得體的話,就是哥薩克們也越聽越不順耳。「都是些下流坯和蠢貨,這幫老爺!」他們互相耳語著。開始是個別人,然後大多數都把馬刀入了鞘,一個接一個地下了馬。當這些下了馬的哥薩克達到了相當數量的時候,就亂糟糟地向空地當中的二百一十二步兵團的人移動過去。大家混到了一起,開始了友好的交往。

「您應該想法不讓人發覺地走掉。」驚慌不安的哥薩克軍官們這樣告訴金茨。「您的車就停在鐵道過路口。我們派人去通知,把它開到近處來。請快走吧。」

金茨就照這個意見採取了行動,但他覺得悄悄地離開有失體面,因此放鬆了應有的戒備,幾乎是毫不掩飾地朝車站走去。他在精神極度驚恐緊張的情況下走著,但是高傲的心理迫使他邁著安詳的不慌不忙的步子。

離車站已經不遠了,再過去就是緊鄰的一片森林。在一處林間空地上鐵路已然在望,這時他才第一次轉回頭去看了一眼。許多持槍的士兵尾隨在後面。「他們要幹什麼?」金茨這樣想著,同時加快了腳步。

追上來的人也如法炮製,同他之間的距離保持不變。前方出現了兩堵牆似的破損的火車車廂。繞過它們以後,金茨跑了起來。載運哥薩克來的列車已經編髮到調車場,線路是空著的。金茨奔跑著越過去。

在跑動中他跳上高高的站台。這時,追趕他的士兵從幾輛破損的車廂後面跑了出來。波瓦利欣和科利亞朝金茨喊了些什麼,打著手勢讓他到車站裡面去,在那裡可能使他得救。

然而,仍舊是那種在城市裡經過幾代人培養出來的、但在此時此地行不通的帶有獻身精神的榮譽感,擋住了他的求生之路。他以超人的意志力設法控制住快要炸裂的心的顫抖。應該大聲告訴他們:「弟兄們,你們會明白過來的,我算是什麼好細?」他這樣想著,「應該說幾句有清醒作用、打動人心的話,才能把他們控制住。」

近幾個月以來,一種功勛感和發自內心的要高聲呼喊的慾望在他身上已經不自覺地與木板搭成的講台或者椅子聯繫在一起,只要一站到它們上面,就能向聚攏來的人群發出某種號召,煽動性的言語就會脫口而出。

站房門前那座車站用的鐘下面有一隻很高的消防水桶,嚴嚴地蓋著。金茨跳上桶蓋,面對走近前來的人們斷續地講了幾句感人的、超人的話。在咫尺之內幾步就可以跑進去的門旁,他做出了一個愚蠢而勇敢的舉動,使追上來的人目瞪口呆地站住了。士兵們把舉在手中的槍枝放了下來。

這時,金茨走到木桶的邊緣,踏翻了蓋子。他一隻腳踩到水裡,另一隻是到桶邊上,整個人跨在桶邊上。

他這副狼狽相引起士兵們一陣大笑,站在最前面的一個朝他頸部開了一槍,把這個可傳人送了命,其餘的趕上來向死者捅了一陣刺刀。

弗列里小姐給科利亞掛了電話,讓他儘可能妥善地把醫生安置到車上,否則就要揭穿會使科利亞木愉快的事。

科利亞一面回答老小姐的話,一面像往常那樣接著另外一個電話,從他口中夾雜著帶小數點的數字來判斷,是在向另一個地方傳送電報密碼。

「普斯科夫,接線員,聽得見嗎?什麼暴亂分子?一隻手?您這是怎麼回事,小姐?什麼手相術,一派胡言。行啦,把電話掛上吧,您妨礙我的事。普斯科夫,接線員。三、六、小數點、O、O、心。唉,真該讓狗把您叼了,我的電報機上的帶子都搞斷了。什麼?什麼?聽不清。又是您,小姐?我已經對您清清楚楚說過了木行,我辦不到。您應該找波瓦利欣。看什麼手相,胡說八道。三O、六……啊,見鬼……算了吧,別妨礙我了,小姐。」

可是老小姐卻說:

「什麼普斯科夫、普斯科夫,你瞞不過我的手相術,我已經把你看透了。明天你得把醫生給我送上車去,我也就不再同任何殺人犯講話了,你這個出賣上帝的小猶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起程的時候,天氣悶熱。像前天一樣,又要有一場雷暴雨。

在烏黑的醞釀著雷雨的天空的凝視下,吐得滿地是葵花籽殼的車站旁邊的小鎮上,低矮的土坯房屋和受驚的鵝群現出一片白色。

和車站緊相連接的是一片向兩側展開的寬廣的草地。地上的青草坡踐踏得凌亂不堪,數不清的人群一連幾個星期在這裡等待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

人群里那些身穿原色粗呢外衣的老年男子,從這一堆擠到那一堆去探聽各種謠傳和消息。一些年齡大約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側身用手臂支著頭躺在地上,手裡拿著去掉了葉子的樹枝,彷彿還是在放牧牲口。年紀更小一些的弟妹們撩起襯衣在他們腳邊走來走去,露出啡紅色的脊背。那些當媽媽的伸出併攏的兩腿坐在地上,懷裡抱著用褐色粗呢外衣斜裹起來的吃奶的嬰兒。

「只要槍炮聲一響,就像羊群一樣四散奔逃。他們不習慣!」站長波瓦利欣不怎麼友好地說著,一面和醫生一起在車站內外地上一排排躺著的人們中間曲折地穿過來。

「這兒露出空地來啦!算是又看到了土地是什麼樣子,真叫人高興!整整四個月沒有見到,讓這一大群人給遮住了——簡直都快忘記了——他當時就躺在那兒。說來也真怪,戰爭中看夠了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早就應該習以為常了,可這一回真教我覺得可憐!主要就是因為——毫無道理。究竟為了什麼?他對他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難道這些傢伙還算得上是人?現在清往右拐,對,對,往這邊來,請到我的辦公室。這~趟車您就不必指望啦,能把人擠死。我安排您上另一次車,是區間的。這是我們自己編組的,現在就開始挂車。不過,直到上車之前您別吱聲,對誰也別說!要是露了風聲,車來不及掛就會給拆開。夜裡您在蘇希尼奇換車。」

當這次保密的列車編組完畢,倒退著從機務段朝站上開來的時候,草地上的人全部擠成一團,從斜刺里向慢慢退過來的列車跑去。人們飛快地從土丘上滑下來,衝上路基。他們互相推搡,有的在跑動中跳到車廂之間的緩衝器或者踏板上,也有的爬進了車窗,上了車頂。眨眼間這列還在開動的火車就擠滿了人,等到停靠在月台旁邊的時候,已經水泄不通,從上到下都是要趕路的人。

醫生奇迹般地被擠進車廂門口那一小塊可以站立的地方,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被擁到裡邊的過道上。

一路上他始終被擠在過道里,直到蘇希尼奇都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墨黑的雷雨雲早已消散。灑滿了炙熱的陽光的田野上,到處都不停地響著壓倒列車行進聲的震耳的蟈蟈的叫聲。

站在窗前的人遮住了光線。地板上、椅子上和兩排座位之間的隔板上,落下他們長長的身影,兩三個人的重疊在一起。這些影子在車廂里也找不到容身之處,從對面的窗口被擠了出去,於是和前進中的整列車的影子在一起,在路基另一側的斜坡上跳躍式地奔跑著。

周圍是一片嘈雜喧鬧聲,有的唱著歌,也有的一邊笑罵,一邊打著牌。停車的時候,站上候車的人群的喧嚷又和車內的嘈雜匯合在一起。這麼多人的言談笑語聲達到了海上風暴那種震耳欲聾的地步。也正像航行在海上一樣,中途游泊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不可思議的片刻的寧靜。這時,可以聽到人們在站台上沿著列車匆匆走過的腳步聲,有人趕到行李車附近並且發生了爭吵,不時還從遠處傳來送行的人幾句斷續的話,雞的輕聲啼叫,其中摻雜著車站小花園裡樹木的籟籟響動聲。

這時,就像是一封在途中拍發的電報,或者又像是從梅留澤耶沃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帶來的問候,一縷熟悉的香氣從窗外飄來。它有時悄悄地在你身邊的什麼地方變得十分濃郁,有時又似乎是從田野和花圃里的鮮花達不到的高處降落下來。

因為擁擠,醫生無法走近窗前。但他無須用眼去看,在想象中就見到了這些樹木。它們大概就生長在附近,安詳地向車頂伸出落滿風塵的枝條,濃密的葉子宛如一幅天幕,點綴著許多晶亮的眨眼的小星。

這景象一路上不斷重現。到處是喧嚷的人群,到處是開著花的搬樹。

這股無所不在的香氣似乎趕過向北方行駛的列車,又像是乘車的人所到之處都會聽到的那種有根有據的傳聞,不脛而走地散布到各個大小車站和道口的守望點。

夜裡到了蘇希尼奇,一個老式打扮的殷勤的搬運工帶著醫生走過一條沒有燈火的路,從后倒把他送上了一列剛剛到達而行車表上找不到車次的列車的二等車廂。

搬運工用乘務員的鑰匙勉強打開了后側的車門,把醫生的東西放到門裡那一小塊可以站人的地方,正準備和立刻要把行李推下去的列車員抵擋一番的時候,後者似乎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發了善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列有特殊任務而不為人知的客車,行駛的速度相當快,短暫停車時還設置了警戒。車廂里幾乎是空蕩蕩的。

日瓦戈進去的那間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著油的蠟燭光照得很亮,從稍稍放下一點的窗口吹來的風,使燭焰不住地晃動。

蠟燭的主人是包房裡唯一的一位乘客。他是個淡黃頭髮的年輕人,從修長的雙臂和兩腿來看,身材肯定很高。他那四肢的關節似乎相當鬆散、靈活,彷彿是一件摺疊物品的沒有連結牢靠的部件。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髮長椅上,隨便地向後仰靠著,一看到日瓦戈走了進來,客氣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勢改成較為雅觀的端坐。

在他所坐的長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類的東西。這堆東西的一頭突然動了起來,從長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來一條耷拉耳朵的獵狗。它圍著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又聞又看,然後就在包房裡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來跑去,幾隻爪子靈活地伸來伸去,正像它那位兩腿交換著疊起又放下的高個子的主人一樣。不久,它就聽從主人的吩咐急忙鑽到椅子底下,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像一團拖布的模樣。

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看到包房裡的衣鉤上掛著一桿裝在套子里的雙筒獵槍,一條皮革的子彈帶和緊緊地塞滿了禽鳥的狩獵網袋。

這青年原來是個獵人。

他非常健談,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急不可待地同醫生攀談起來,說話時,兩隻眼睛始終緊緊地盯著醫生的嘴。

這個青年人有一副不中聽的高嗓子,每當說話的聲音達到最高點后,便又降下來變成帶點金屬味道的假嗓音。還有另一種怪現象:他雖然完全是個俄國人,可是唯獨把「y」這個母音說得很古怪,發出的音軟化得像是法語的「11」,又像是德語里的變母音「u」。除此之外,這個發不準的「y」對他來說也比較困難,要費很大的力氣,尖聲尖氣地才能說出來,比其他的音都要高。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幾乎就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吃了~驚:

「昨天彎(晚)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亞(鴨)子。」

「這是怎麼回事?」日瓦戈心裡在想,「好像在什麼書里看到過,有這個印象。作為一個醫生,我應該知道,只不過,一時想不起來。大概是大腦方面的某種原因,造成語音上的缺陷。不過,這種啤叫似的聲音太可笑了,讓人無法嚴肅地對待。簡直不可能和他談下去,最好還是爬到鋪上去躺躺吧。」

醫生果然就這樣做了。他在上鋪安頓好以後,年輕人就問是不是把蠟燭吹滅,木然也許會影響他休息。醫生感謝地表示同意。這位同車的旅伴把蠟燭熄掉,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車窗開了一半。

「要不要給您關立窗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問道,「您不怕小偷嗎?」

同伴沒有回答。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大聲問了一次,那人還是毫無反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划著了一根火柴,想看看這位同伴是怎麼回事,也許從包房裡出去了,或者更有可能是已經睡著了。

然而都不是,那人睜大眼睛依舊坐在原地,微笑地看著從上面俯下身來的醫生。

火柴熄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點燃了一支,就著它的光亮第三次重複了一遍所要問的話。

「隨您的便吧,」獵手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人偷。不過最好還是不必關窗。有點悶。」

「真沒料到!」日瓦戈心裡思忖著。「看來是個怪人,只能在有亮光的時候講話。你看他現在的發音多清楚,一點錯誤也沒有了!莫名其妙!」

由於過去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事件、臨行前心情的波動以及收拾行裝和凌晨就上了車,醫生覺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樣。他以為立刻就會沉入夢鄉,於是讓身體躺得更舒適一些。然而事與願違。過度的疲勞驅走了睡意,等到他睡著的時候,已經天將破曉。

在這之前的漫長時間裡,無論在他腦際一幕幕湧現的種種思緒多麼紛繁雜亂,實際上只是構成兩個時分時合、糾纏不開的圓周。

一個圓周的內容是對東尼娜、家庭和過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滿詩情、虔誠而聖潔的日子。醫生對這種生活感到驚喜,切盼它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如今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闊別兩年的它的懷抱。

對革命的忠誠信念和讚賞也在這個圓周之內。這裡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中產階級所接受的革命,同時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對布洛克無限崇拜的青年學生所賦予的含義。

這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圈子當中,也包括戰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在俄羅斯的思想界、藝術界以及整個俄國和日瓦戈本人命運中出現的那些新的徵象和預兆。

戰後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這股潮流,為了求得它的再現和延續,思鄉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強烈。

第二個圓周也有著某種新的思念,然而卻是異樣的,同時又是那樣美妙!但這並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陳而出的新意,卻是一種本能的、由現實所決定而又像大地震動那樣來得突然。

戰爭、流血、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家園淪喪和斯文掃地,這就是新的因素。戰爭的考驗以及從中獲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領,也是這種新的成分。戰爭把他帶到的這些邊遠小城鎮和接觸的那些人,同樣是新鮮的。革命也是新的因素,當然不是一九O五年前不久大學里談論的那種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現在這種誕生於戰爭之中並且帶著血腥氣的士兵們的革命。它在善於駕御這種自發力量的布爾什維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裡。

護士安季波娃同樣也是這個圈子裡的新內容,天知道戰爭會把她和她那具有神秘色彩的生活拋向何方,但她與人與事無爭,幾乎對自己的痛苦從不表露,她那沉默儘管令人不解,然而卻又如此強勁有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竭力不去愛她,正像他竭力去愛所有的人,更不用說去愛自己的家庭和親人了。

火車正在全速前進。從放下的車窗迎面吹來的風掀亂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鬢髮。夜間停車的各個小站,重複著日間同樣的景象,嘈雜的人群伴隨著籟籟作響的柞樹。

偶爾從黑夜的深處向車站傳來磷餅的馬車聲。這時,人們的話語、車輪的響動和樹木的沙沙聲便交織在一起了。

在這樣的時刻,究竟是什麼迫使夜間的樹影婆婆舞動和相互點頭致意,究竟它們彼此之間通過夢中沉甸甸的葉子低聲傾訴些什麼,都變得可以理解了。這原來就是在上面的卧鋪輾轉反側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思考的,是關於越來越廣泛地席捲整個俄國的信息,是關於革命及其面臨的不祥而艱難的時刻,關於這場革命可能取得的偉大結局。

第二天,醫生醒得很晚。已經是十二點鐘了。「侯爵,侯爵!」同車的旅伴壓低了聲音在招呼他那條不住翻身的狗。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奇怪的是,包房裡依舊是他和那個獵手兩個人,路上沒有第三者上車。途經的車站名稱,都是從小時候起就熟悉的。列車已經穿過了卡盧加省,正在向莫斯科省駛去。

在帶有戰前的那種設備的洗臉間里完成了旅途中的激洗以後,醫生回到包房接受了這位頗使人感興趣的旅伴提供的早餐。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能更好地對他端詳一番。

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出奇地喜歡講話而且好動。他之喜好講話主要還不是為了交談和溝通思想,而是在舌頭動作和吐字發聲本身。他邊說邊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全身上下顛動著,無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時由於感到滿足而飛快地搓動雙手,如果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就用兩個手掌敲打膝頭,笑得流出眼淚。

談話的內容是從昨天見到的那些怪事開始的。這位邂逅相逢的夥伴講話之顛三倒四,實在令人吃驚。他一會兒滔滔不絕地做著誰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紹,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連串無需回答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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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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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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