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個星期之後,維克多·亨利躺在重巡洋艦「塔斯卡盧薩號」一間軍官寢艙的上鋪,下鋪睡著一個陸軍作戰計劃處的上校,正在輕聲打鼾。有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問道:「你是亨利上校嗎?」把他叫醒。借著從走廊進來的紅光,他看見一個水手,把一份電報遞了過來。他擰亮了鋪上昏暗的小燈。
即令維克多亨利上校隨帶行裝今日五時前轉登奧古斯塔
艦待命金「現在幾點鐘了?」帕格在電報紙上籤了名,喃喃地問。
「四點半。值日軍官說,艦長的快艇正等著您,長官。」
帕格想輕聲收拾東西,但是一隻鐵抽屜軋軋地響了一下,把上校鬧醒了。「嗨,船長,要走了?到哪裡去?」
「到『奧古斯塔號』去。」
「什麼?」上校打著哈欠,在毯子底下蜷緊了身子。即使在仲夏,楠塔基特灣清晨的天氣還是很涼的。「我以為那條船隻是給大官兒和總統坐的。」
「我想也許是海軍中將決定他再需要一個打字員。」
「就是那位金海軍中將吧?就是那個用噴燈刮鬍子的人?」帕格有禮貌地笑著說:「是的,就是那位。」
「好,祝你幸運。」
一陣陣疾風翻滾著吹過微明前的停泊處,把晨霧驅散。海面上的輕波,搖晃著徐緩行駛的快艇,使艇上的鐘時不時地響一兩聲,帕格不得不在潮濕冰涼的皮座位上挺直身子。快艇沉悶地晃蕩著行駛了一會兒,「奧古斯塔號」沒有燈光的長長的黑色形體從霧中朦朧顯現。這艘巡洋艦連錨燈都沒有點,這在和平時期是罕見的,也是嚴重地違反規定的。在逐漸消散的霧氣中,總統的遊艇和瑪薩葡萄園的沙丘隱約可見。亨利上校登上了巡洋艦的舷梯,這時東方出現了微紅的曙光。這艘老戰艦整潔、光滑的新油漆,金屬物的微微閃光,穿著潔
白無瑕制服的水手們的緊張而沉靜的動作——這一切都表明,這是金海軍中將的旗艦。甲板上特裝的長跳板,新焊上的扶手,顯然是為跛足總統安排的特別裝置。
穿了一身雪白制服的金海軍中將,架起瘦腿,坐在艦橋上的高椅子里,正在詢問「奧古斯塔號」的艦長給羅斯福所作的安排。亨利來了,他一點兒沒注意。這位艦長是帕格的同班同學,正象個海軍軍校學生在口試那樣地回答問題。金讓他走的時候,他才低聲地招呼了聲「嗨,帕格」,然後離開了艦橋。
「亨利,總統登艦后要跟你談一下。」金把冷眼轉向帕格,一邊往一隻黑色過濾煙嘴上裝香煙。「我才知道,就是為這個才把你調來的。我們就要出發,你來不及回到『塔斯卡盧薩號』上去了。我想,他可能會要的那些報告或者材料你都準備了吧。」
「我的文件都在這裡,將軍。」帕格拍拍手裡的文件包,他從那艘軍艦到這艘軍艦來,一路上這個包都未離過手。
金抽著香煙,下巴頦向天,眯縫著眼睛看著維克多·亨利。「上星期我已經通知過你,總統提出來,要你參加這趟演習。不過,他並沒有說明要你聽他的命令。你是不是剛巧是羅斯福先生的遠親或者世交?」
「都不是,將軍。」
「好吧——要記牢,你是隨時隨地在為美國海軍服役。」
「是的,長官。」
事實上沒有人看見這個跛足的人吊上軍艦。全艦人員都穿著雪白制服,在主炮塔下長長的前甲板上集合,立正。沒有奏軍樂,沒有鳴禮炮。「波多馬克號」遊艇離開瑪薩葡萄園,靠到左舷,響起了短促的命令聲,水手長的哨子尖叫著。一會兒,「波多馬克號」就翻著水浪離開軍艦,於是總統出現了,他坐在輪椅里,一個海軍上校推著,後面跟著一群顯眼的文職官員和海陸軍將校。好象戲劇里的安排一樣,這時候太陽出來了,陽光灑到甲板上,照亮了微笑著揮手的總統。他這身白衣服,耷拉著的白帽子,精神飽滿的神態,戴著眼鏡的寬臉,嘴裡還叼著一隻煙嘴,一副十足的羅斯福的氣派,簡直有點兒象演戲了。一個演員就會裝扮成這樣。帕格想,羅斯福真的是在做給全體船員看,也許是由於陽光出現的緣故。輪椅和這群隨員經過前甲板,進了艦艙。
兩艘巡洋艦立即起錨,向大海駛去,前面有一個驅逐艦分隊護航。早晨的太陽隱沒在雲端。在北大西洋陰沉灰色的天氣里,艦隊以二十二海里的速度,橫過主要的航線,向東北方向航行。維克多·亨利在主甲板上散了幾個小時步,領略了海風翻起的高高的黑色海浪和腳底下鐵板輕緩的隆隆聲的滋味。總統還沒叫他,這並不使他奇怪。他的作戰計劃處的上司在「塔斯卡盧薩號」上;他們準備一路上多做些工作。等兩艘巡洋艦到達會面地點,他們就得連夜開會。把他這樣分開也許是沒有意義的,不過總統的意思總得聽從。
第二天早晨,他在司令部餐室剛吃完火腿蛋,一個餐室服務員遞給他一封信,裡面一張黃色的便條紙:老弟,如果沒輪到你值班,在十點鐘左右來看我。
船長他仔細地疊好便條,放進口袋。這些通信,不管多麼無關緊要,帕格都保存著,為了將來給孫子們。十點鐘的時候,他走到司令部總統房間門口,一個粗壯的、雙目凝視著的海軍陸戰隊士兵看見他立刻立正。
「來了,帕格!正好趕上聽新聞廣播!」羅斯福獨自在一把圈椅里坐著,面前一張鋪綠呢的桌子上放著一台袖珍收音機,正在哇哩哇啦播廣告。透過夾鼻眼鏡,可以看到羅斯福眼睛底下的疲勞的黑眼圈,但是他敞著襯衫領子,裡面穿著一件灰色舊運動衫,樣子看起來又挺自在。刮鬍子的時候他割傷了自己,寬闊的下巴上留著一個凝著血塊的傷口。他的氣色很好,愉快地嗅著小圓舷窗里吹進來的海風,風吹亂了他稀疏的灰發。
莫斯科承認,挺進的德國人已經遠遠過了斯摩棱斯克,聽到這兒,他悲哀地搖了搖頭。然後廣播員說,羅斯福總統現在在什麼地方已經不再是秘密;接著又裝腔作勢地說,羅斯福正乘著「波多馬克號」遊艇度假,昨天晚上八點鐘,有的新聞記者看見他在遊艇的后甲板上,駛過鰵魚灣運河。羅斯福聽到這裡,狡猾地掃了亨利上校一眼,微笑的臉上露出了自滿和聰明的神氣。「哈,哈。八點鐘的時候我在這裡,在大海上。你猜猜我是怎麼乾的,帕格?」
「這是個巧妙的騙局,先生。遊艇上有人假扮你?」
「正是!湯姆·威爾遜,那個機械師。我們給他穿一套白衣服,戴一頂白帽子。好吧,這真不錯。挺有用!」他把收音機聲音擰小,裡邊在播送另一個廣告。「我們不能讓潛艇來轟丘吉爾和我。可是我承認,騙過了新聞記者,我挺高興,他們真把我的生活害苦了。」羅斯福在桌子上的文件堆里尋找著。「噢,在這裡了。你看看這個,老弟。」這份打字文件的題目是:「呈總統——絕密,僅兩份。」
總統又開大了收音機,在圈椅里坐下。廣播員在描述報紙對眾議院表決延長兵役法的民意預測,當他宣布說這個提案將以六票對八票失敗時,總統那張易受感動的臉變得厭倦而嚴肅起來。「這是不對的,」總統插嘴說,帶著深深的黑眼圈的眼睛盯著收音機,好象在與廣播員辯論。在下個節目里,德國宣傳部嘲笑了世界猶太領袖對德佔蘇區猶太人的屠殺提出的控訴。德國宣傳部說,猶太人是在散布盟國的惡意宣傳,紅十字會可以隨時隨地去進行證實。「這又在撒謊,」總統說,用厭惡的動作關上收音機。「真的,這些納粹是最無法無天的撒謊家。紅十字會根本不可能到那裡去。我覺得,我當然也希望,這些故事是可怕地誇大了。我們的情報人員說是這樣。不過,只要有煙——」他取下夾鼻眼鏡,用拇指和食指使勁揉眼睛。「帕格,你的兒媳婦和她的伯父回來了沒有?」
「聽說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先生。」
「好,很好。」羅斯福長長地吁了口氣。「你的那個潛艇水兵還是個孩子呢。」
「恐怕是個莽撞的小傢伙,」維克多·亨利一邊和羅斯福聊天,一邊想看看這個帶爆炸性的文件,但是很難看得下去,因為裡面有很多數字。
「我有個兒子也是海軍少尉,帕格。他在艦上,我希望你認識他。」
「我很願意,先生。」
羅斯福點了一支煙,咳嗽起來。「我收到一份這些猶太人的聲明。是幾個要好的老朋友的代表團帶來給我的。猶太人抱成一團的那股勁兒真驚人,帕格。可是怎麼辦呢?如果光是譴責一下德國人,這樣做未免丟臉,而且根本沒用。這個法兒我早就使盡了。我們已經設法搞了一個移民法,用了些這種手段和那種手段,的確,我們還算是運氣。可是我正在對付這個準備解散軍隊的國會,你能想象我會在這時候向他們提出讓更多猶太人入境的法案嗎?我看我們在徵兵問題上會打敗他們,不過最多也是個平手。」
弗蘭克林·羅斯福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在桌子上清出了一塊地方,拿出兩副撲克牌,專心致志地玩起一個複雜的獨家牌局。艦身在緩緩地晃動,他默默地玩了會兒牌,然後以一種新的高興聲調說:「天哪,帕格,重新到了海上是不是感到特別興奮?」
「當然是的,總統先生。」
「在這一帶,我航行過許多次。我能替他們駕駛這條船,毫無疑問!」他瞧著帕格翻到最。「怎麼樣?你說呢?」
「這是給我上司的東西,總統先生。」
「是的,不過凱萊·透納在『塔斯卡盧薩號』上。無論如何,我可實在不願意再讓各軍的頭子們吵一架。」總統象是討好似的親熱地對他微微一笑。「帕格,你對事實有感受,而且你說的話我理解。這是兩種不平常的優點。所以咱們一起干吧。不急,你慢慢來吧。」
「好的,總統先生。」
帕格又從頭翻閱這個文件,在拍紙簿上很快地記要點。總統又連著點了一支煙,仔細地一張一張翻牌。
文件里沒有使亨利覺得意外的東西。以前在和陸軍作戰計劃處的人員爭論時,這些他都聽說過了。不過在這裡,陸軍把問題向總統提出,可能是通過馬歇爾,或者是通過什麼非正式的途徑,這在一般情況下,總統總是允許的。這個文件的確有爆炸性,如果把它泄漏給主張中立的議員,《租借法案》也許就此完蛋,《選拔兵役法案》也會被扼殺,甚至會引起一場彈劾運動。所以他看見它竟然存在,不免心裡吃驚。
羅斯福曾經提出準備一個《勝利綱領》,作為打破《租借法案》和軍事生產癱瘓狀態的新起點。有五、六個機構讓它們自己和一些大企業糾纏了進去,不能動彈——陸軍和海軍的軍需部,戰爭資源部,緊急管理辦公室,國家保衛顧問委員會,生產管理辦公室。它們的頭子都在騙取總統的歡心;全華盛頓都被那麼多的新名稱弄得目瞪口呆。缺貨和扣壓越來越多;而真正的軍火生產卻少得可憐。為了打破這個局面,羅斯福命令軍隊列表,把他們打贏一場全球戰爭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都列進去,然後根據這個總表來制訂新的先後次序。
維克多·亨利這些計劃工作者曾經工作了好幾個星期,計算美國可能進行的對法國、非洲、德國、義大利、中國和日本本土的進攻,對工業城市的空襲,以及和英國人甚至俄國人的聯合作戰。陸軍和海軍雙方特別互不信任,對這個綱領很少通氣,各自準備了一個草案,而且當然各自要求最大可能份額的人力和工業產品。他們煞費苦心使這個《勝利綱領》保持機密,使文件盡量減少。現在在維克多·亨利手裡的文件就是陸軍對海軍提出的要求的尖銳批評。
「喝點兒桔子汁吧?」一個服務員用托盤托著一隻水壺進來的時候,總統說。「你喜歡這個嗎?菲利普用新鮮桔子擠的。他弄到了一些上等桔子。」
「謝謝,先生。」帕格呷著杯子里起泡沫的桔子汁。「這件事需要同樣長的一個文件來答覆,總統先生。主要是,海軍和陸軍用的是兩個不同的水晶球。這是無法避免的。陸軍是一支巨大的軍隊,它的最終職責是保證美國的安全。這沒有什麼可爭辯的。他們想象,在俄國和英國關門以後,他們會單獨和軸心國作戰。所以他們要求很多。他們達到了全軍九百萬人這個數字,把美國的總人力減少了。這是我們國家能夠送上戰場的最大的軍隊。」
「也許我們需要那麼多,」總統說。
「是的,先生。主要是,在《租借法案》上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不同。陸軍說,我們要把太多的武器和機器拿出去,可能被德國人俘獲,反過來打我們。可是我們的論點是,即使蘇聯會很快地垮台,英國也垮台,德國人在把他們打垮之前自己先得死掉一大堆。死掉一個德國人,就是將來有一天少一個德國人來打我們。」
「我同意,」總統很直截了當地說。
「好吧,那麼,總統先生,為什麼我們不應該不顧一切代價支持那些現在正在殺死德國人的人呢?我們能夠很快地重建和補充損失掉的物資,可是要培養一個活的德國佬來補充一個打死的德國佬卻需要二十年。」
總統咧嘴笑了笑,說:「說得好。然而《租借法案》並不是這裡爭論的唯一焦點。我注意到,海軍要求我們總鋼產量的相當大的份額。」
「總統先生——」帕格把身子向前傾,兩肘撐在膝頭,雙手伸出,盡他的可能用力地說——「希特勒去年沒有攻打英國,因為他不能夠使世界上最強的軍隊在離開幾英里的海岸上登陸。他有把他們渡過海去所需要的全部船隻,但是他沒法使它們在對面靠岸。從海上進行攻擊是個困難的戰術問題,總統先生。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把你的人從一個地方或者兩個地方送上岸很容易,但是怎麼使對方的守軍不把他們趕跑呢?你的人進退兩難。但是守軍卻有全部的機動性,有數量上的優勢和火力上的優勢。他們能夠集中起來把你打垮。」帕格講的時候,總統點著頭,煙嘴從牙縫裡掛下來,眼光銳利而專註。「好吧,先生,解決的辦法是使用特殊的船隻,以很大的數量沖向開闊的海灘。你把一支較大的兵力送上海岸,然後不斷地供應它,支援它,直到它佔領了一個港口。於是你就能用你的普通運輸船往裡運,你的豪華郵船也行,如果你有的話。於是入侵就能繼續進行。可是這些登陸艇你需要一大群,先生,而且要各種不同的類型。這項分析工作是委派給我的。看來我們非得要製造大約十萬艘左右,一切包括在內。」
「十萬艘!」總統搖著他的大腦袋說。「什麼,美國所有的船塢造十年也造不出來,帕格,即使他們什麼別的也不幹。你完全是在瞎說八道。每個人總是誇大他的小小專業的。」然而羅斯福卻在激動地微笑著,眼睛里射出光來。他談起了上一次大戰的時候海軍使用過的登陸船隻,當時他是海軍部的次長;他也談起了英國的那次倒霉的加利波利登陸事件①。維克多·亨利從文件包里取出德國的進攻艦艇和英國的新型船隻的照片,以及一些美國船隻的設計圖。總統很有興趣地仔細看著。帕格說,不同的艦艇擔任不同的任務,大的登陸艦肚子里裝著大量坦克和卡車橫渡大洋,小的水陸兩用坦克能夠爬上海岸,跑回水裡,甚至也許能潛水。顯然羅斯福喜愛這些東西。他的獨家牌局在攤著的這些照片和圖片下面散亂了,被遺忘了。
①加利波利即格利博盧,在土耳其的達達尼爾海峽口,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軍企圖在此登陸,以打通達達尼爾海峽,結果失敗。
「喂,你們這些人有沒有想到這個?」總統拿起一本橫格黃紙拍紙簿,一面說,一面用粗黑的鉛筆描繪起來。「這個念頭還是我在一九一七年研究加利波利的報告時想到的。我把它送到艦船局,包括草圖等等,從此沒有得到迴音。我還是說,它是有用的,儘管直到剛才,我才再把它想起來。你瞧,帕格。」
這圖畫的是一隻長方形的平底船,船中央蹲著的兵士們頭上,有一個弓起的架子,上面有一台飛機引擎,轉動著罩子罩著的巨大螺旋槳。「我知道有一個穩定的問題,那麼重的東西那麼高,但是如果船的橫樑足夠寬,而且用鋁的話——你瞧這種船,能夠直接開上沙灘,帕格,穿過沼澤,哪兒都行。水下的障礙變得毫無意義了。」總統微笑著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然後在下面草草寫上:羅斯福——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奧古斯塔號」巡洋艦上,會見丘吉爾途中。「給你。不要象艦船局那樣把它埋沒了!研究研究它。也許這不過是瞎想,然而——啊喲!你要不要出去見見太陽,它總算從那個舷窗里進來了!」
總統戴上白帽子,雙手按著桌子,用幾乎是類人猿那樣的力量把自己撐起來,挪動著,平穩地移到了輪椅里。維克多·亨利打開了一扇通往有陽光的甲板的門。羅斯福輕捷地轉動自己的輪椅,越過了蓋在艙門門檻上的灰漆長木板。「啊!這有多舒暢啊!溫暖的陽光和海洋的空氣。這正是醫生所要求的。拉我一把,帕格。」總統坐進了一張藍皮的躺椅,正好在甲板建築擋住風的一個角落。他們向後看著長長的灰色大炮,看著微微俯仰著的巡洋艦艦尾飛濺的浪花。「我還是要說,你在造船廠或者海軍船塢里絕對找不到製造這些登陸艦艇的地方,帕格。需要建造商船,還需要建造護航驅逐艦、航空母艦。你只能利用你能找到的隨便什麼工廠——內河的——幾百家小工廠。」羅斯福總統抬起頭,望著大海。「你知道嗎?這個綱領對小企業也許是上帝的恩賜。為了它,國會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麻煩。這倒是一個真正的念頭。錢到了許多州的小工廠里——」總統點了支煙,靈巧地用手圍住火柴擋風。
「很好。讓我看看你對那個陸軍文件的評語,帕格。你親自把它寫下來,今天就給我。」
「好的,總統先生。」
「現在我對那個登陸艦艇的問題十分有興趣。可是我不願意讓你陷在這裡面。等到《勝利綱領》一完成,就把你從作戰計劃處調出來,送你到海上去。你已經超過時間了。」
維克多·亨利看到自己已經贏得了羅斯福的好感,也看到目前正是有利時機。他說,「好吧,總統先生,長期以來我就盼望著當一條戰列艦的副艦長。」
「副艦長?你不認為你能夠擔任艦長?」
亨利內心明白自己的一輩子也許就靠下面的一兩句話,就極力不使自己在臉上或聲音中表露感情,介面說:「我認為我能夠,先生。」
「好吧,你已經讓沒有報酬的任務耽擱在岸上了。總司令應該對這情況說句公道話。我們就讓你指揮一條戰列艦吧。」
總統說得很輕鬆。但是他那有教養的說話口氣,他那斜著腦袋的自滿神氣,他那兩臂扶著椅子的莊嚴氣派,以及對亨利上校的微笑,表現出他對自己權力的享受和賞賜恩典的滿足。
「謝謝您,總統先生。」
「現在,帕格,你在司令室里能找到文書長塔雷。請你把他叫來好嗎?」
維克多·亨利已被最後的話題搞得暈頭轉向,他回到總統的房間,打斷了馬歇爾將軍、金海軍中將、斯塔克海軍中將和華特生將軍四個人的閑談。他們都穿著漂亮的制服,舒適地坐在長沙發和圈椅里,四個年老威嚴的腦袋都轉過來看他。金海軍中將還疑惑地瞪了他一眼。帕格抑制自己不跑,很快地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顯然,就是為了這次不滿一個小時的談話,弗蘭克林·羅斯福才把維克多·亨利召到「奧古斯塔號」上來的。此後在開往紐芬蘭的一路上,這位海軍上校除了遠處看見以外,再也沒有見到總統。
帕格不想再去探測總統的意圖。羅斯福召見他的時候,他並不覺得洋洋得意;現在總統把他完全忘了,他也不覺得難堪。他也並沒有幻想自己在總統的眼裡有很高的地位,或者幻想他所說的和所做的能夠影響歷史的進程。總統還使用別的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其中有幾個究竟是什麼人,有什麼任務,還都是秘密。他自己就知道有一個海軍陸戰隊的上校,在日本、中國和印度執行總統的使命;還有一個年老的俄勒岡木材商,他父親的朋友,這個人的專業是收買南美洲的稀有戰略物資,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帕格把自己算進這類小人物裡邊,把總統對他的使用看作是偶然的衝動。羅斯福喜歡他,因為他機警,肯干,而且不亂說話。納粹和蘇聯要簽訂條約,被他恰巧猜中,使人們更相信他真的聰明。何況還有羅斯福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你說的話我理解。」
但是,總統答應把一條戰列艦交給他指揮,還是使維克多·亨利睡不著覺。他的同班同學只有兩個指揮戰列艦。他跑到司令部去查《海軍年鑒》,估計一下可能性。當然,新造的軍艦——象「北卡羅來納」級或「印第安納」級的巨型戰列艦——是輪不到他的。他會得到一艘現代化的老艦。《勝利綱領》呈繳的限期不到一個月了。他查著記錄,發現一兩個月內「加利福尼亞號」或者「西弗吉尼亞號」上就有空缺。對於維克多·亨利上校說來,這真是件撓頭的事情,他在海軍里幹了三十年,還要查閱戰列艦的名單,去猜測哪一艘快要歸他指揮!
他想把自己的得意壓下去。亨利欽佩總統,有時候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勇敢的瘸子,愛上了他那高興的微笑和無限的工作熱忱。可是他並不了解羅斯福或者信任羅斯福,而且他也根本沒有象哈利·霍普金斯那類人對這個人物的那種無限忠誠。在親熱愉快的貴族氣派外表後面,顯現著一個難以說明的嚴酷的性格:有遠見,意志堅決,是一個頑強的壞蛋,除了自己的家庭,什麼人都不在他眼裡,也許連自己的家庭也不在他眼裡。有可能羅斯福還會記得要給他一艘戰列艦指揮。也同樣可能什麼新的工作擠掉了這句話,最後忘掉。羅斯福使維克多·亨利明白了一個偉人是怎麼回事;這位海軍上校好幾次想起了《聖經》裡面給人的教訓,土罐子應該離鐵鍋遠一些。
在紐芬蘭,一片灰色的寧靜籠罩著四周荒漠的阿根夏灣,美國軍艦正碇泊在這裡,等待著溫斯頓·丘吉爾到來。霧靄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氣,和帶著點兒綠色的灰色山丘。這些巨大的漆成灰色的軍
艦——這些在二十世紀闖進這片印第安人土地的鋼鐵怪物——在霧中浮動,彷彿一個預示未來的醜惡幻影。在這些軍艦上,水手們和軍官們在哨子聲和廣播喇叭聲中干著他們的日常工作。但是在這些軍艦的日常鬧聲之外,原始的靜寂依然沉重地壓著阿根夏灣。
九點鐘,三艘灰色的驅逐艦出現了,後面跟著一艘畫著蛇皮一樣彩色圈圈斑斑偽裝的戰列艦。這就是英國皇家海軍的「威爾士親王號」;它是在場的最大軍艦,它的大炮打中過德國的戰列艦「俾斯麥號」。它在「奧古斯塔號」旁邊駛過時,甲板上的銅管樂隊打破了寂靜,奏起《星條旗永不落》來。奏畢,「奧古斯塔號」后甲板上的樂隊演奏起《天佑吾王》。
帕格·亨利站在總統附近,在第一號炮塔的帆布篷下面,與海陸軍將領和重要文職人員如艾弗里爾·哈里曼和薩姆納·威爾斯等在一起。從不到五百碼遠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丘吉爾,他穿了一身可笑的藍衣服,夾著一支長雪茄揮手。總統則穿著一身整潔的棕衣服,叉開腿一動不動地站著,比所有的人都高;他一隻手拿著帽子按在胸口,另一隻手抓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兒子是一個海軍航空隊軍官,和他長得十分象。羅斯福粉紅色的寬臉上,顯出自覺的莊嚴表情。
在這個偉大的時刻,帕格·亨利的思想卻毫無詩意。艦船局的專家們止在爭論偽裝的花樣。有的喜歡英國人的這種熱帶斑紋,有的贊成普通的灰色,或者藍色的橫條。帕格在霧中先看見了這艘色彩斑駁的戰列艦,然後才發現在它前頭一英里的單色驅逐艦。他準備把這點寫成報告。
《天佑吾王》奏完了。總統的臉色鬆弛了。「真的!我從來沒有聽見《我的祖國這是為了你》①演奏得那麼好過。」他周圍的人都對總統開的玩笑有禮貌地笑起來。羅斯福自己也笑了。水手長哨子的尖叫,解散了巡洋艦甲板上的禮節性檢閱。
①美國民歌,與英國國歌《天佑吾王》曲調相同。
金海軍中將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向哈利·霍普金斯先生報到。總統要在丘吉爾來訪之前先和他談談,所以要趕快。」
「是,長官。」
維克多·亨利坐上金的快艇,經過幾百碼平靜的水面,從「奧古斯塔號」到「威爾士親王號」,等於從美國到了英國,從和平到了戰爭。這是一個驚人的飛躍。金的漂亮旗艦和經過風暴打擊的英國軍艦相比,簡直屬於另外一個世界。這艘英國軍艦的舷梯已被海水浸蝕,偽裝油漆已經脫落,甚至幾門主炮也銹痕斑斑。帕格看見甲板排水孔里有煙頭和廢紙,不禁吃了一驚,儘管一群群水手正在起勁地擦洗。在上層建築物上,到處都焊著粗鋼板的補片——這是給「俾斯麥號」排炮打傷后貼的橡皮膏。
甲板上的值日軍官兩頰凹陷,棕色的鬍子修得很整齊,臉上的笑容很可愛。帕格很羨慕他軍帽上的金辮絛蒙上的綠銹。
「啊,是的,亨利上校,」他說,一面瀟洒地以手掌向外的英國方式答禮,「霍普金斯先生收到了信號,正在房艙等你。軍需長陪你去。」
維克多·亨利跟著軍需長走過一條條走廊;這和他頭腦里常想到的美國戰列艦一樣,不過在許多細節上不同:符號、燈具、滅火機、防水門的形狀都不一樣。
「喂,帕格,」霍普金斯說,好象他和這位海軍上校才一兩天沒見面,儘管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三月初在到海德公園去的火車上,後來霍普金斯就到倫敦和莫斯科去周遊,引起了全世界新聞界的注意。「是不是要我跟你一起去?」
「是的,先生。」
「總統的心情怎麼樣?」霍普金斯在這間軍官室外面的小房艙的床鋪上,打開了兩隻手提包。他在一隻手提包里仔細地放進了紙張、文件夾和書籍;在另一隻里,把隨手拿到的衣服、藥瓶和鞋塞了進去。霍普金斯看來比原來瘦了,好象一個彎背的稻草人,飄飄蕩蕩地套著一身雙排鈕扣的灰色衣服。在他憔悴的彎彎的長臉上,那雙敏銳的帶點女性氣質的眼睛顯得很大,好象猿猴。經過這趟海上旅行,他氣色極好,動作敏捷。
「他現在情緒好極了,先生。」
「能想象得出來。丘吉爾也這樣。丘吉爾象一個第一次赴約會的男孩子。是啊,這的確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霍普金斯從一隻抽屜里拉出幾件臟襯衫,塞進裝衣服的手提包里。
「幾乎把這忘了。我在克里姆林宮忘掉了幾件,不得不在倫敦多騙了幾件。」
「霍普金斯先生,俄國人怎麼樣?他們頂得住嗎?」
霍普金斯頓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一疊紙,撇了撇嘴,然後肯定地說:「俄國人頂得住的。然而這是一件拚命的事。他們需要幫助。」他又急忙整理東西。「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飛到莫斯科,帕格,要連著好幾個小時,飛過綠色的密林和棕色的沼澤。常常你從這邊天邊到那邊天邊看不見一個村莊。這一回希特勒可是咬下了一大口。」他使勁想扣手提包上的搭扣,帕格幫了他一下。「啊,謝謝。你猜想斯大林最急於向我們要的是什麼,帕格?」
「飛機,」維克多·亨利立刻回答說。「『大量的飛機。』和法國人去年叫喚的一樣。」
「是鋁,」哈利·霍普金斯說。「用來製造飛機的鋁。好吧,讓我來糾正——他第一需要的是高射炮。其次是鋁。也需要大量的軍用卡車。斯大林並沒有計劃在三個星期,或者六個星期,或者三年之內就被打敗。」霍普金斯把文件紙張都收進了那隻小手提包,關上了。「我們走吧。」
出去要穿過軍官室。這間房艙很大,從艦的左舷一直伸展到右舷。裡面布置得象一家倫敦的俱樂部,有深色的護牆板,舒適的椅子,一排排的小說和百科全書,以及一個酒吧。首相的跟班把首相房艙的艙門打開,他們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溫斯頓·丘吉爾光著腳,穿著晨衣,打著領帶,下面是黃色的綢襯褲,正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自己。「你來啦,哈利。」他沒理亨利上校,只顧轉著嘴上叼的長雪茄。「我沒注意到英王陛下的首相以前是否在海上拜訪過美國總統。我看見總統穿著一身普通的棕色衣服。不過他是國家元首,我僅僅是個首相。」丘吉爾年老的胖臉由於調皮地玩味這個獨一無二的歷史問題而高興起來。「我知道,這看來很可笑。我的禮賓人員要我仍舊穿那件舊的銅扣子外套,戴上帽子。可這是很不正式的服裝。」
「首相,」霍普金斯說,「你穿上它看來就更加象一個前海軍人員了。」
丘吉爾聽見他在和羅斯福通信中用的這個古怪名字,咧開嘴笑了。他對跟班說:「很好。還穿那套港務局的制服。」
「首相,這一位是海軍作戰計劃處的維克多·亨利上校。」
丘吉爾耷拉著眉毛,說:「你來啦。那些登陸艦艇你弄成功了沒有?」
霍普金斯和維克多·亨利四目相視,而丘吉爾的闊嘴則滿意地皺了起來。帕格說:「真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首相先生。這是我現在的一部分工作。前些日子,我和總統詳細地談了談登陸艦艇的事。」
「是嗎?美國是否要造足夠多的艦艇?需要的數量很大呢。」
「我們會製造的,先生。」
「我們的人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了你沒有?」
「他們合作得很出色。」
「我想你會發現,」丘吉爾沒好氣地說,跟班正在幫他穿肥大的藍褲子,「我們這些單純的島民想出了一兩種可能證明有用的設計。」丘吉爾說得很慢,舌尖音含糊不清,口氣有點象發牢騷。
霍普金斯向丘吉爾說了一句告辭的話,他們就走了。在走廊里,霍普金斯懷疑地咧嘴一笑,說:「我們演習禮節好幾天,可是他到最後一分鐘還拿不定主意穿什麼衣服!然而他還是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人物。」
霍普金斯畏葸地從舷梯上剛下到金海軍中將的快艇上,快艇的尾甲板一下子被海浪抬高,然後在他腳下落了下去。他失去了平衡,倒在艇長的胳膊里。艇長叫了聲:「來吧,先生。」
「帕格,我絕對當不了水手。」霍普金斯跌跌撞撞地進了房艙,嘆了口氣坐了下來。「我登上水上飛機到蘇聯去的時候,撲倒了下來。那一次幾乎當時就結束了我的使命。」他環顧一下這艘設備完美的快艇。「好啦,好啦。美國!和平!那麼——你還在作戰計劃處。你要參加參謀會議了。」
「是的,有一些會議,先生。」
「你要在腦子裡記住,我們的朋友要求的是什麼。跟首相在海上航行五天以後,我對這一點很清楚。」霍普金斯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扳著瘦削的指頭。他彷彿把維克多·亨利當作一個共鳴盤,在與總統見面前幫他恢復記憶,因為他的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首先,他們會催促立即與德國宣戰。他們知道,這一點他們得不到。然而可以給第二個要求鋪平道路;這第二個要求才是溫斯頓·丘吉爾橫渡大洋的真正原因。他們要美國警告日本,任何反對在亞洲的英國人的行動都意味著對我們開戰。他們的帝國在這一點上十分軟弱。他們希望這樣一個警告能夠把它支撐住。然後他們要催促給他們在埃及和中東的人大量戰爭物資。因為如果希特勒到那裡插手,封鎖運河,這個帝國就會窒息而死。他們也會設法巧妙地然而堅決地——如果我在他們的地位,我也會這樣做——達成一項協定,即他們要比俄國優先獲得美援。他們會說,現在是從西邊炸死德國鬼子的時候了,是準備最後攻擊的時候了。他們會暗示,我們給俄國的東西,過幾個星期以後,會倒過來對付我們。」維克多·亨利說:「總統不是這麼想的。」
「我希望不是。如果希特勒在俄國打贏,他就獨霸了世界。如果在俄國打敗,他就完蛋了,即使日本人行動起來也沒用。那裡的鬥爭規模之巨大簡直無法想象。一定有上百萬人在互相射擊,帕格。七百萬人,也許還要多。」霍普金斯慢吞吞地說出這個數字,把兩隻手的瘦削的指頭都伸了出來。「俄國人直到現在還在挨揍,不過他們並不害怕。他們要把德國人趕出去。這就是現在的戰爭。這就是現在物資應該去的地方。」
「那麼,這次會議幾乎是沒有意義的了,」帕格說。快艇駛近「奧古斯塔號」,慢下來,軋軋響著。
「不,這是一次勝利,」霍普金斯說。「美國總統和英國首相會見,面對面地討論如何打敗德國人。全世界都會知道。現在說來,這就是足夠的成就。」霍普金斯對維克多·亨利憂鬱地微笑了一下,大眼睛里閃現出智慧的光芒。他在搖晃著的快艇里站了起來。「帕格,這也是換崗。」
十一點鐘,溫斯頓·丘吉爾來到「奧古斯塔號」軍艦。在他的隨行人員中間,亨利上校看到了勃納-沃克勛爵,立時他的腦海中浮起了穿藍色空軍婦女輔助隊制服的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幻影,以致羅斯福和丘吉爾在甲板舷梯口會面時那場戲劇性的握手他都沒注意。當時這兩位人物握住手不放,微笑著交換問候的話,讓攝影記者照相。
一上午,對英國和帕米拉的思念困擾著帕格。在「威爾士親王號」舷梯上那位值日軍官地道的英國式敬禮,軍官室里看到的倫敦雜誌,溫斯頓·丘吉爾說話時重濁的舌尖音,都象一首歌或一陣香味那樣喚醒了他的記憶。一九四○年戈林對倫敦的空襲,已經彷彿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是另一場戰爭。這個矮小的不知名的海軍上校,站在一排英國皇家參謀軍官的後面,他的臉將來在照片上也許根本找不到,這會兒他正在拚命把頭腦里不相干的東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這兩位領導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壓低對方。他們倆都是第一號人物。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誰是第一號呢?羅斯福站著要高一個頭,然而他是撐在兩條毫無生氣的腿棍子上,緊倚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長褲空蕩蕩地耷拉著。丘吉爾呢,是一個穿藍制服、彎腰曲背的匹克威克①,莊重而高興地抬頭看著羅斯福,他年齡更老,更嚴肅,更自信。然而在首相身上有點敬佩對方的痕迹。僅僅是一絲一毫之差,到底還是羅斯福看起來是第一號人物。也許這就是霍普金斯所說的「換崗」的意思。
①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
一個看不見的信號使攝影工作結束了,握手禮也結束了,一輛輪椅出現。這個登第一版的挺立的總統變成了帕格更為熟悉的瘸子,他拖著跛足走了一兩步,坐進輪椅,鬆了一口氣。兩位偉人和他們的軍事首腦們離開了后甲板。
參謀人員立即開始工作,整天開會。維克多·亨利和計劃人員一起工作,比參謀長們和他們的代表們低一級。勃納-沃克就是參謀部的代表。因此離開處在頂點的總統、首相以及他們的顧問們很遠。熟悉的老問題立刻就來了:來自英國軍方過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實的計劃,未曾填寫的合同,亂七八糟的特權,不正當的聯絡等等。計劃人員很快想出了一個主要問題。首先是建造新船來代替被潛艇擊沉的船。戰爭物資不運過大洋就沒有東西用來對付希特勒。這個只要意見一致看來就十分簡單的平凡道理,變成了一條紅線,貫串著每一項要求,每一個方案,每一個計劃。鋼材、鋁材、橡膠、閥門、發動機、機床、銅線,所有上千種戰爭需要的東西,首先得裝船。這把簡單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這個「民主的兵工廠」①的貧乏,提出了——作為一個特別緊急的項目——建造新的軋鋼廠以及把鋼材變成戰爭機器和工具的工廠的巨大任務。
①「民主的兵工廠」一語出自羅斯福的演說,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
在討論宏偉的設想計劃——成百艘的船,成萬架的飛機,成萬輛的坦克,成百萬的人員——的所有談話中,總有一個可悲的項目反覆出現;急需十五萬支步槍。如果俄國垮台,希特勒也許會專註於一場從空中對英國的侵略戰爭,象對克里特島那樣。而保衛英國飛機場用的步槍還缺乏。在現在,所要求的這十五萬支步槍與將來對北非或者法國海岸聯合進攻所需軍用物資的龐大數字相比,實在少得可憐。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閃爍的海灣上,許多船隻群集到「威爾士親王號」周圍來做禮拜。經過幾個灰濛濛的霧天以後,陽光照在周圍的山丘上,耀得人睜不開眼,使一片松樹樅樹的森林顯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國驅逐艦把它的艦橋正對著這艘戰列艦,徐徐地靠攏,艦橋正好與主甲板相平,然後搭過一塊跳板。弗蘭克林·羅斯福身穿藍衣服,頭戴灰帽子,撐著一根手杖,倚著他的兒子,蹣跚地走上跳板,費勁地把一條腿往前拖,然後再挪另一條腿。海灣里一片平靜,但是兩艘軍艦還是在低浪中晃動。高個子的總統每跨一步,就來回搖晃。維克多·亨利和擠在驅逐艦艦橋上的所有美國人一樣,都屏住氣看著羅斯福費勁地搖搖晃晃從狹窄而不穩的跳板上走過去。在「威爾士親王號」后甲板上等待著的攝影記者們,也看著總統,但是帕格注意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把這重要的跛足行走場面攝進鏡頭。
他想起了他最初認識他時候的弗蘭克林·羅斯福——一位年輕的海軍部次長,體格強壯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顯而易見的談情說愛老手,心裡只有自己,對一切滿不在乎,在一艘驅逐艦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絕地說些水手俚語。歲月已經使他變成這個半身不遂的灰白頭髮的人,在跳板土喘著氣痛苦地挪一步不過幾英寸。然而,帕格想,這裡面卻顯示了足夠的意志的力量,來打贏這場世界戰爭。一條臨時性的便橋可以很容易地架起來,弗蘭克林·羅斯福可以坐在輪椅里,莊嚴、舒適地推過去。要他走路,他只能是這個可憐樣子。而在溫斯頓·丘吉爾邀請下去參加宗教儀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走著,登上了一艘英國戰列艦。
他的腳踏上了「威爾士親王號」,丘吉爾對他敬禮,伸手去扶他。銅管樂隊演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羅斯福立正站著,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臉色緊張而呆板。然後,由丘吉爾陪同,總統跛著腳,蹣跚地一路走過甲板,坐了下來。輪椅始終沒有出現。
在尾甲板上集合排列著的水手們,唱起了《啊上帝,我們自古以來的救主》和《前進,基督的士兵們》。溫斯頓·丘吉爾不斷地擦眼睛。這些古老的讚美詩,在露天,在長長的炮筒之下,由上千個年輕的男聲齊聲唱著,使維克多·亨利渾身激動,眼淚盈眶。然而這場宗教禮拜卻也使他不安。
他們都在這裡,美國的海軍和英國的海軍,象親密的戰友一樣,一起祈禱。但是這卻是個虛假的景象。英國人在戰鬥,而美國人沒有。首相舉行這場大炮底下的宗教儀式,是真心誠意的想打動總統的感情。在這裡,是金剛石琢磨金剛石,意志對付意志!丘吉爾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傳說中羅斯福的宗教傾向,來感動他。如果弗蘭克林·羅斯福經得起這場考驗,沒有答應對德國宣戰,也沒有答應至少給日本一個最後通牒,那麼他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而這個在他旁邊流著眼淚的老胖政治家,只是獨自在玩一場十分難的遊戲,為此維克多·亨利很欽佩他。
那個英國牧師,白紅兩色的衣服在風中飄動,濃密的灰發吹得亂七八糟,正在念著皇家海軍祈禱詞的最後幾句:「……從海上的危險中,從敵人的強暴下,拯救我們;讓我們得到保證在正當的時刻航行海上……讓我們安全地帶著我們
勞動的成果回到陸地的懷抱……以讚美和顯耀你神聖的名字;以我主耶穌·基督的……」
有幾個英國水手,小心地從隊列中走出來。起先是一個,然後又是一個,偷偷從制服里掏出照相機。沒有人阻止他們,而這兩位領導人還微笑著揮手,於是人們一下子擠上來了。幾十架照相機出現了。水手們笑著,歡呼著,在這兩個大人物周圍擠成一圈。帕格·亨利看著軍艦上這種不常有的混亂,覺得又有趣,又生氣。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納-沃克勛爵。「你在這裡,老朋友。跟你說句話好嗎?」
也許是英國人不象美國人那樣怕火,也許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冒充護牆板,勃納-沃克的房艙幽暗、暖和、舒服,看來象一間藏書室。「我說,亨利,你對在艦上喝酒有什麼意見?我這裡有一瓶上等的櫻桃酒。」
「我贊成。」
「好。你在軍隊里幹得象根骨頭,是不是?可是昨天晚上總統請我們喝了一頓好酒。」
「總統是一切海軍條令的創造者,先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進行修改。」
「是嗎?那倒很方便。」勃納-沃克點了支雪茄,兩個人喝起酒來。「我想你總知道,這艘軍艦是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過了海洋的。」這個空軍准將又說,「我們離開英國的第一夜,就逢到了全強風。我們的驅逐艦沒法保持速度,我們只好單獨成鋸齒形前進。」
「先生,我聽到這個真是大吃一驚。」
「真的嗎?你是不是覺得英國首相過於冒險,讓德國鬼子在大海上很容易地給他一下?三千英里沒有空中掩護也沒有海面護航,直接穿過一整隊的潛艇?」
「你們有你們的善良天使保佑。我只能這樣說。」
「啊,好吧,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到了這裡。不過還是謹慎點兒,別讓這些善良天使操勞過度。什麼?你不同意?我們回去的時候,大西洋里的每一艘德國潛艇都必定會作好戰鬥準備。我們全都得經歷一番。」勃納-沃克頓住話頭,看著手裡雪茄上的灰。「你要知道,我們航行的護衛很單薄。我們調了四艘驅逐艦。要是有六艘,邦德將軍一定會更高興的。」維克多·亨利很快地說:「我會和金海軍中將談一談。」
「你要了解,這不能是我們這方面提出的要求。首相會真正發火的。他希望我們能碰到『蒂爾畢茨號』,來一場炮戰。」
「我現在就去辦這件事,先生。」帕格喝乾櫻桃酒,站了起來。
「啊?是嗎?」勃納-沃克開了艙門。「十分感謝。」
尾甲板上,照相還在進行。兩位政治家正在愉快地閑談,現在是拿著照相機的軍官們來把水手擠開了。他們背後站著的參謀官員和文職顧問都滿臉不高興。霍普金斯斜眼看著陽光普照的海面,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那些軍人在一起談話,只有金海軍中將象木頭一樣站在一邊,長鼻子對著大海,不滿意地綳著臉。帕格向他走去,敬了個禮,用儘可能簡單的話把他和勃納-沃克的談話作了彙報。金的瘦削下巴上的皺紋加深了。他點了兩次頭,沒有說話,就走開了。他並不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只不過是要亨利告退的表示,而且是使人信服的表示。
在許多酒會和宴會之間,這次會議又進行了兩天。一天晚上,丘吉爾在「奧古斯塔號」的軍官室里吃完晚飯之後,站起來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篇豐富多彩的啟示錄式的談話,描述了這場戰爭將要如何進行。封鎖、越來越強的空襲、破壞。將會逐漸削弱納粹對歐洲的控制。俄國和英國將會「形成一個包圍圈」,並且緩慢地、無情地把它收緊。如果有了美國這麼一個羽毛豐滿的同盟,當然一切就會進展得快得多。在西邊不需要大規模入侵或者長時間的登陸作戰。幾個裝甲縱隊在被佔領國家登陸,就會引起群眾暴動。希特勒的黑色帝國將會在瓦礫、鮮血和火焰中突然垮台。弗蘭克林·羅斯福眼睛發亮,微笑地注意聽著,什麼也沒有說,只和其他人一起由衷地鼓掌。
會議的最後一天,正在午飯之前,金海軍中將派人來叫帕格。他看見這位將軍只穿襯衫和褲子正在房艙里用毛巾擦臉和耳朵。「海軍特混艦隊第二十六點三點一號,包括兩艘驅逐艦『梅倫號』和『棱德號』,已經組成,」金沒打招呼,開口就說,「要它護送『威爾士親王號』到冰島。你作為聯絡軍官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在冰島離艦,然後隨我們的特混艦隊返回。」
「是,是,長官。」
「不發給你書面命令了。不過我們已經和上次的處境不一樣了。告訴你個秘密,我們不久就要把所有的船隻護航到冰島。要能就在下星期。見鬼,現在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已經佔領了那個地方。總統甚至派了一個年輕軍官作為海軍副官,陪丘吉爾去參觀我們在冰島的基地。這個人就是海軍少尉小弗蘭克林·羅斯福。」金在談到這個名字時,臉上毫無表情。
「是的,長官。」
「那麼,亨利,你在語言方面怎麼樣?」
「還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學過一種外語,將軍。」
「好,九月份要派一個軍用物資特使到蘇聯去。當然,如果那時候俄國還打仗的話。霍普金斯先生提出了你的名字。他好象對你印象很深,總統也是,說你對登陸艦艇有專長等等。
已經看過你的服役檔案了,好象你自稱懂得一點『剛剛及格』的俄語。嗨?這是怎麼回事?這很不簡單啊。」
「將軍,這是我一九一一年進海軍軍官學校時登記的。當時是這麼個情況。可是現在我連十個字都記不得了。」亨利把
童年時在索諾瑪郡曾與說俄語的同學在一起的情況說了一下。
「明白了。好吧,檔案里就是這樣寫的。從冰島回來,就把你從作戰計劃處調出來,你自己作個準備,進一步溫習一下俄語,以便有可能承擔到蘇聯去的特殊使命。會給你派譯員的。但是即使你懂一點點,你的情報價值就會更大一些。」
「是,是,長官。」
金穿上制服上衣,眼睛望著維克多·亨利,這是亨利所能記得的第一次他受到了微笑的恩賜。「從檔案里,我還偶然地了解到,你還是個優秀的炮術軍官。」
「我的一個希望就是重新去干這行。」
「你聽沒聽說,延長徵兵法案一個小時前在眾議院通過了?」
「通過了嗎?感謝上帝。」
「多一票。」
「什麼?多一票,長官?」
「一票。」
「唉!這鼓勵不了英國人,將軍。」
「是啊,連總統也鼓勵不了。然而這是現在美國人民的想法。這也許是作繭自縛,但是事實如此。我們的任務是無論如何設法幹下去。順便說說,亨利,不久在我的參謀部里需要一個作戰軍官。你去俄國的任務完了之後,或者去不成的話,也許會任命你做這項工作。」維克多·亨利板著臉。「這是一個榮譽。」
「我想你會喜歡的。我相信你是合適的。」金說著,不自然地流露出一點兒親熱的表示。
與當一艘戰列艦的艦長相比,這真是個倒霉的前途。絕望逼得帕格說:「羅斯福總統也許有別的打算。我也不知道。」
「我對總統談起過。他說這看來對你是個恰當的職位。」《詩篇》里有一句話閃過帕格的腦海:「不要相信王侯。」
「謝謝您,將軍。」
沒出一個小時,維克多·亨利正收拾東西的時候,總統派人來叫他。這一次只談了一兩分鐘。羅斯福看來很疲乏,正
專心鋪著綠呢子的桌子上用鉛筆很快地批註一個一個的文件。哈利·霍普金斯也在房艙里,他旁邊還站著一個漂亮的高個子少尉,面貌極象一九一七年時在「戴維號」驅逐艦上跳跳蹦蹦的海軍部次長。總統把小弗蘭克林·羅斯福介紹給帕格,說:「你們兩位要一道航行,應該互相認識下。」在亨利和少尉握手的時候,總統用男人對男人的那種深沉的目光瞥了亨利上校一眼,等於說——「照顧照顧他,和他談談。」
這一點人情味,把維克多·亨利心裡對總統不相信的疙瘩消除了一半。也許羅斯福已經用一句玩笑話回絕了金,意思還是要給他一艘戰列艦。總統讓他告退時的那種親熱態度,總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
樂隊演奏了國歌,禮炮隆隆地齊鳴,在充滿了山丘綠草和火藥硝煙氣味的清新微風中,「威爾士親王號」離開了阿根夏海灣。這次偉大的會議結束了。
在「威爾士親王號」的軍官室里,維克多·亨利能夠感覺到籠罩著全艦的陰鬱氣氛。這次會議的結果究竟給英國增加的援助是什麼,還沒有宣布;這件事本身顯然使戰列艦的軍官們感到是個不好的預兆。這些人,都是在空襲和炮戰中打了兩年仗的老兵,儘管他們的軍艦是那麼堂皇,他們的軍官室那麼過分的豪華。英國的困境似乎浸透了他們的骨髓。他們不能相信,溫斯頓·丘吉爾把他們窘迫的海軍中最好的軍艦,連同他自己的生命,都拿來冒險,就是為了這麼空手回去。這不是溫斯頓的氣派,他們談話的口氣中,只有模糊的希望,而不是真正的信任。吃完晚飯以後,帕格坐在休息室里,面前放著一杯葡萄酒,他總覺得有點不對頭,儘管他們對他很有禮貌。後來他明白了,他在場,使他們感到不自在。於是他很早就上了床。第二天,他在「威爾士親王號」上兜了一圈,從艦橋一直到機器艙,發現了許多和美國軍艦不同之處,特別是這些衣著邋遢、負擔很重、工作緊張的船員,和「奧古斯塔號」上打扮得乾乾淨淨、快快活活地幹活兒的水手大不相同。
這天晚飯之後,梯萊特少將向他走來,把一隻瘦削的手按在他肩頭。「想不想看看潛艇偵察圖,亨利?首相認為你應該看看。一個歡迎委員會已經聚集在那兒了。」
會議期間,帕格曾經幾次看到過這個難以親近的老軍事歷史學家,兩天前,在軍官室舉行的歡迎美國客人的晚會上,幾個年輕的英國軍官開始了一場他們所謂的「滑稽舞」。他們只穿著蘇格蘭裙子,或者披條彩色毛巾,戴著古怪的假髮,走了進來,尖聲地吹著風笛,噼噼啪啪地放鞭炮,在椅子桌子上走鵝步。過了一會兒,梯萊特少將站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帕格想,他要來阻止這場馬戲了——他在一張桌子上跳起了一場發狂的快速舞,吹風笛的人繞著他一面吹一面走,全場的人都大聲喝采。可是現在他還是那麼古板。
梯萊特打開一扇亮著紅色保密信號燈的鋼艙門。丘吉爾穿著一件象機械士工作服那樣的連衣褲,彎著背,垂著眼皮,正在仔細觀看一幅佔了一面艙壁的俄國前線地圖。對面艙壁上掛著一幅大西洋地圖。房艙里煙霧騰騰,幾個年輕軍官正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收發電訊。
「那裡,」首相用手裡的雪茄指了指蘇聯地圖,對梯萊特和帕格·亨利說,「那裡是一幅可怕的未展開的圖畫。」
斯摩棱斯克東面那條畫成紅色的前線上,現出了兩個新加上的鼓包,指向莫斯科。丘吉爾咳著,眼望著亨利。「你們的總統警告了斯大林。我甚至更加明確地警告過他,我的情報根據確鑿。真是,沒有一個受到突然襲擊的政府這樣不值得原諒了。勇敢而倒霉的俄國人民碰到了惡運,被這麼一夥上當受騙的笨蛋帶著走。」首相轉過身子,走向另一面艙壁;他那拖沓的腳步,維克多·亨利在他倫敦的辦公室里已經注意到了。在阿根夏灣,丘吉爾顯得健壯、紅潤、活躍,簡直年輕了十年。現在他兩頰發灰,滿是紅斑。
「喂。在這裡我們有進展嗎?」
一個個黑色的小棺材形狀的標記,散落在寬廣的藍色平面上,一個軍官還在往上加,在靠近戰列艦前進的航程附近形成一群。再往前,是一大群紅頭針,其中夾著幾隻藍頭針。
「這個新潛艇群,是黎明時候被一架美國巡邏飛機發現的,先生。」那個軍官說。
「啊,是的。邦德海軍將軍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我們正在避開它?」
「我們已把航程改向北方,先生。」
「我看,護航艦『H—67號』差不多到家了。」
「今天晚上我們就要把這些針拔掉,首相先生。」
「這是好消息。」丘吉爾粗聲地咳嗽著,又抽了口雪茄,對帕格·亨利說:「好吧,我們還會給你點兒好戲看的。這不象乘轟炸機到柏林上空那麼熱鬧,嗯?那次挺好玩吧,上校?」
「那是少有的特權,首相先生。」
「隨時可以。隨時都可以。」
「太榮幸了,先生。一次已經足夠了。」
丘吉爾啞著聲音嘎嘎地笑了。「敢情如此。梯萊特將軍,今晚上什麼電影?」
「首相,我想是斯坦·勞萊和奧利佛·哈台的《海上精華》。」
「《海上精華》,啊?太合適了!軍醫命令我躺在床上,還命令我不許抽煙。我要去看《海上精華》,還要帶著我的雪茄。」
帕格·亨利在欣賞《海上精華》的時候,心裡老是擔心這艘戰列艦隨時會碰上一群德國潛艇。那些德國的艇長很有本領,會溜過護航的驅逐艦。但是直到電影演完,沒有發生事故。首相在拖著腳步出去時,用傷了風的沉濁聲音說:「一場挺好看的但是毫無關係的電影。」
第二天,克利門·艾德禮的廣播講話使軍官室里擠滿了人。每一個沒值班的軍官,所有的參謀人員和戰爭計劃人員,都集合在軍官室里唯一的一架格格發響的老收音機周圍。戰列艦正穿過一場狂烈的暴風雨,顛簸著,搖晃著,發出緩慢冗長的呻吟。對於這位美國客人說來,這半個小時真不好受。艾德禮在宣讀《大西洋憲章》的時候,亨利看見的是:困惑的眼色、拉長了的臉和不住的搖頭。講話的調子很高,但並不證明美國人的許諾有一點點增加。對納粹暴行的責罵,對「四項自由」的讚揚,對未來世界和平和友愛的獻辭,都包括了;但是對英國人更多的戰鬥支援,卻是個零。有些句子談到自由貿易,談到所有人民的獨立,這些話,如果具有什麼含意的話,那就是意味著英帝國的末日。
帕格並不特別驚訝,他只是想:弗蘭克林·羅斯福這傢伙可真厲害。
「哼!」在收音機關掉后的一片沉默中,梯萊特少將牢騷滿腹地說,「我敢說,不止這些,還有呢。你說怎樣,亨利?」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這個美國人。
帕格明白,沒有辦法含糊過去。「沒有了,先生。我想大概就是這些。」
「現在你們的總統在聯合公報中許下諾言,要消滅納粹的暴行,」梯萊特說,「這是不是說你們要參加進來,不管用什麼方式?」
「這是指《租借法案》而言,」帕格說。問題從四面八方向他投來。
「你們不準備和我們站在一起對付日本人嗎?」
「現在不。」
「那麼,簡單明了地說,你們不準備在太平洋打仗了?」
「總統不想給日本戰爭警告。如果沒有國會的支持,他不能這樣做。」
「你們的國會怎麼了?」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可就在前天,差點兒把美國軍隊解散了,僅僅一票之差啊。」
「難道國會議員們就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為政治肥肉投票,為了保全他們的政治外皮。」
「那麼你們的人民怎麼樣?」
「我們人民的狀態就跟你們的人民在慕尼黑協定那會兒差不多。」這句話使他們沉默了下來。梯萊特說:「我們現在付出代價了。」
「我們將來也會付出代價的。」
「那時候我們的領導人是張伯倫,先生,」一個臉色紅潤的少校說。「你們有羅斯福。」
「美國人民不想和希特勒打仗,先生們,」帕格說。「事情就這麼簡單,而羅斯福也沒辦法。他們不願意和任何人打仗。生活是快樂的。戰爭是一場球賽,他們可以看著。你們是我們這邊的,因為你們和我們說同樣的語言。因此就有了《租借法案》,和這個《大西洋憲章》。《租借法案》並不要你費多大勁兒,它只是意味著給每一個人更多的工作,更多的錢。」
艦身一陣異常劇烈的搖晃,使廚房裡的陶、瓷器皿撞得嘩啦啦直響。辯論停止了。維克多·亨利回到房艙里。在他到冰島離艦之前,他沒有再和這些英國軍官談更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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