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在羅馬飛機場上,拜倫和娜塔麗在新聞招帖上看到觸目驚心的締結條約消息。他們在黎明前開了一輛舊雷諾牌汽車從錫耶納動身。當全世界都在紛紛議論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時,他們倆卻無憂無慮地在義大利金黃色的陽光下沿著亞平寧山脈開著車,馳過古老的山中小鎮、空曠荒蕪的峽谷和農民在田野里勞動的碧綠盆地。拜倫在看到新聞公報之前,心裡一直是無比地歡暢,想到在未來的三個星期里,娜塔麗·傑斯特羅將同他一起旅行,而現在僅僅是開始。

他從沒看到有哪個歐洲機場這麼忙,這麼嘈雜,打著手勢的旅客們把預訂座位的辦事桌層層包圍起來,幾乎每個人都在快步走著或奔跑著。淌著汗的腳夫們推著大堆大堆的行李,朝著旅客或旁的腳夫吆喝。擴音器一直在雷鳴般胡亂叫嚷,發出嗡嗡的回聲。走到第一個報攤他就買了一疊報。義大利的報紙叫嚷說,軸心國家在外交上這一壯舉已解除了戰爭的危險。巴黎和倫敦的報紙用的是大字黑體標題,顯出驚慌失措。德國報紙用紅色長體大字,表現出欣喜若狂,躊躇滿志。瑞士報紙的頭版登出漫畫,畫著希特勒和戈林穿了俄羅斯的工裝,戴著皮帽,在穿黨衛軍制服的斯大林的手風琴伴奏下,蹲在地上,踢出穿高統靴的腳,跳著舞。比利時報紙的頭版上,大字標題寫著:

一九一四①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年份。

他們在機場上擁擠而嘈雜的餐廳里匆忙地喝些冷白酒,吃一餐涼通心粉,娜塔麗忽然提出要繼續旅行,拜倫聽了很是吃驚。在拜倫看來,繼續前進到一個德國人隨時可入侵的國家去,簡直是發瘋。

可是娜塔麗爭辯說,在飛機場上跑來跑去的旅客只不過是一群羊。倘若一場政治突變會使他們驚慌萬狀,那他們就沒權利呆在歐洲。在慕尼黑危機期間,她就一直留在巴黎。她所熟悉的美國人有一半跑掉了,後來,那些不是那麼愚蠢的,又三三兩兩地溜回去了。實際的危險總比大部分人們所感覺到的要小。即便打起仗來,一份美國護照也總會帶來安全。她要看看波蘭。她要看看萊斯里·斯魯特,因為她已答應了他。從進去到出來,她只在波蘭呆三個星期。世界不會在三個星期里毀滅的。

聽到她怎樣真心誠意地想和斯魯特重逢,拜倫心裡當然不會感到高興。自從頭一場賽馬以後,他一直盼著她會對他更有好感。在第二場賽馬時——傑斯特羅沒在場,他倆是單獨去的——這位姑娘對他露骨地表示了親昵。那晚上曾經有一回,就是賽完馬他們一道吃晚飯喝到第三瓶索亞維甜酒時,她說了一句:可惜他不是猶太血統,年紀不是再大幾歲。「勃拉尼,我母親一定會中意你的,」她說。「那樣,我也就用不著苦惱了。你的舉止為人好。你的父母一定也都很可愛。萊斯里·斯魯特不過是條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狗。我甚至連他愛不愛我也沒把握。他和我只是掉進同一個陷坑裡了。」

然而她現在正踏上探望情人的路程,而使歐洲驚慌萬狀的一次政治大爆炸竟然不能使她動搖絲毫。

到這時,他對她的一些莽撞氣質已經有所了解。在山麓或廢墟間爬來爬去時,娜塔麗·傑斯特羅喜歡冒險,不帶閨秀氣。她從缺口處蹦跳,沿著狹窄的岩面蜿蜒前進;她攀登峭壁,既不羞怯,也不惜命。她是個既堅強又穩健的姑娘,面對這一點她自己有些過分得意。

他彎著身子坐在椅子上,隔著紅白相間的桌布上的臟盤碟和空酒杯端詳著她。義大利航空公司的飛機在一個多小時后就要起飛,第一站是薩格勒布。她也朝他凝視著,噘著嘴唇。她那套深灰色旅行服裝非常合身,顯出她美麗的胸部,她戴著一頂可以壓扁的黑帽子,穿著白襯衫。她那沒戴戒指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布。「喂,」她說,「我可以理解。對你說來,這已經不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了。所以我自己單獨去。」

「我建議你先給斯魯特打個電話,問問他你該不該去。」

娜塔麗彈著手指。「瞎扯!今天我無論如何也叫不通華沙。」

「試試看嘛。」

「好吧,」她沒好氣地說。「那該死的電話機在哪兒呢?」長途電話辦公室那裡圍滿了人。兩個女接線員正在那裡嚷著,一會兒塞進電插頭,一會兒又拔出來;忽而在紙上潦潦草草寫點什麼,忽而又在揮手或者拭汗。拜倫硬擠進人群去,一手拉著娜塔麗。當她把華沙的一個號碼說給接線員時,那個姑娘睜圓了憂鬱的棕色大眼睛說:「小姐——華沙?你為什麼不要我替你接羅斯福總統?華沙得等十二個小時。」

「這是那裡的美國大使館號碼,」拜倫說,同時朝她笑了笑。「這個電話非常緊急。」

拜倫的薄薄嘴唇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象是愁苦,又象是快活。那就象獻給她一束紫羅蘭似的打動了那個義大利姑娘的心。「美國大使館?我試試看。」

她把電插頭塞進去,按了按鈴,用德語和義大利語爭辯著,對著喇叭筒作著鬼臉,然後又爭辯了一番。「急電!緊急的!」她不停地嚷著。這麼搞了十來分鐘。這當兒,拜倫抽著煙,娜塔麗來回踱著,一面連連看著表。忽然間,接線員顯得喜出望外,使勁地點了點頭,指了指一個公用電話間。娜塔麗在裡邊呆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才紅著臉,氣沖沖地走出來。「我們沒講完話線就掐斷啦。我快給憋死啦。咱們換換空氣去。「拜倫領她出去,走到終點站。「他生了我的氣,說我發了瘋。那裡的外交官都在燒文件……聲音聽得非常清楚。他就象在拐角那裡似的。」

「娜塔麗,我替你難過,可這正是我預料到的。」

「他說我應該不管一切趕快離開義大利,直接回國——埃倫一道不一道走都沒關係。你也會對我這麼說嗎?」她朝他轉過身來。「我熱極了。給我買瓶檸檬水什麼的。」他們在機場上一家咖啡館外面一張小桌旁坐下。她說:「把飛機票拿出來瞧瞧。」

「我相信咱們可以退票。」拜倫遞給她一個信封。她把自己的票撿出來,又把信封交還給他。「你去退票吧。慕尼黑之前他們也燒過文件。現在,英國和法國又會象那回一樣袖手旁觀。想想看,為但澤打一場世界大戰!誰知道但澤在哪兒?誰會在意?」

「娜塔麗,那裡的大使館會忙得一團糟。他抽不出多少時間見你的。」

「嗯,他要是忙得來不及見我,我可以一個人去遊歷。我家在華沙住過多年。那裡我還有親戚。我想到那裡去看看。我決定去,我不走回頭路。」這位姑娘對著隨身帶的小鏡子照了照,把頭上的帽子壓低了些。「時候差不多了,我得辦手續去。」他伸出手來。「把票給我。趁你在這兒喝檸檬水的工夫,我去辦咱們兩人的手續。」

她高興起來,然而神色還有些遲疑。「你真的要去嗎?說實在的,你不是非去不可。我解除你陪我去的義務。不必去。我不要你去。告訴埃倫這是我的意思。」

「娜塔麗,別說啦。把票交給我!」

她朝他露出個調皮的笑容,把那黃綠色的飛機票抓在胸前。「哦,聽吧,勃拉尼·亨利在發號施令哪。事情是,親愛的,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可不想讓自己牽累了你。」這是娜塔麗·傑斯特羅第一次——不管是多麼隨便——對他使用這個親昵的稱呼。拜倫站起來,從她戴著手套的手裡把票搶去了。

原定八小時的旅程持續了一天半。沒有一個環節是順利的。他們的行李不翼而飛了。在布達佩斯的終點站,他們是在長凳上過的夜。在華沙的小小機坪上,他們是搭那架幾乎是空的、生了銹的、寒傖的義大利航空公司飛機到達的僅有的外國乘客——那架飛機掉過頭來就滿載著從波蘭外逃的人們起飛了。柵欄這邊擠滿了悶悶不樂的旅客們,他們眼睜睜地望著那架飛機飛走了。

一個穿橄欖色制服的肥胖波蘭青年用蹩腳的法語問了這兩個美國人許多不友好的問題,似乎把他們看成是間諜或是瘋子。他沒收了他們的護照,同其他官員咕噥了一陣,叫他們等在那裡,自己就走掉了。他們餓得要命,可是飲食店裡的大批難民(大部分是德國人)——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蹲在地板上或擠在長凳或椅子上——早已把全部食品吃得一乾二淨。兩個座位剛空出來,拜倫馬上撲過去搶到手。桌子中央放著幾瓶熱的波蘭啤酒、一個開瓶塞的工具和幾隻杯子。他們於是喝起熱啤酒來。侍者走了過來,他們付了錢。拜倫找到一部電話機,攛掇著那個不那麼願意的侍者叫通了大使館。斯魯特聽到他的聲音,大吃一驚。一個鐘頭內他來到了機場,緊張地嚼著他那冰涼的煙斗。他開來一輛閃亮的藍色雪佛蘭轎車——車子立即引起人們的注視。他們不但立刻取回了護照,而且還拿到用紫油墨在粗糙的紙上印得很壞的各種入境文件,連他們的行李也都出現了——都是很神秘地從巴爾幹人手裡搶救出來的。他們全擠進了大使館的汽車,往城裡駛去。

娜塔麗最後又到婦女盥洗室去梳洗一番,看去整潔而標緻。她說,那間盥洗室只有公用電話間那麼大,裝著一個冷水龍頭,唯一的馬桶上沒有座位。「萊斯里,老這樣子下去嗎?」她說,「我的意思是,這是波蘭首都的機場啊!我們越往東走,機場變得越小,時間表越來越一塌糊塗,飛機越來越糟糕,官員們的脾氣越來越大,廁所越來越簡陋,衛生紙也越來越粗糙。我簡直不敢說我的屁股經不經得起去趟俄國。」

「噯,娜塔麗,東歐是另外一個世界,你呢,又來得不是時候。這個小機場平時本來沒人來光顧的,它差不多是沉睡在那裡。不過……」他用煙斗柄朝她戳了那麼一下。「既然你單挑人家總動員的時候跑來觀光……」

「勃拉尼,他又來啦,」她眼睛里充滿了詭秘而又開心的神氣。

斯魯特伸出一隻戴了嵌著藍寶石大學戒指的手去撫摸她的臉。拜倫看了這個來得很自然的親昵姿態,覺得很刺目。這標誌著他單獨(即使並不熱烈)和姑娘相處的日子已告結束。他悵惘地倒在後座上。「親愛的,儘管你簡直是發了瘋,可是看到你我還是高興極了。」斯魯特說。「今晚的情況好多了。英國終於簽署了對波蘭的保證——就在今天。以前人們打賭說,德國和俄國簽訂的這個條約會使英國縮回去。才不會呢。瑞典那邊傳來可靠的消息,說希特勒正在取消他的入侵行動。英國把它嚇住了,這是確定無疑的。」

「你把我們安置在哪兒呢?我希望是個有浴室的地方。」

「沒問題。過去三天里,旅館騰空了。歐羅巴大旅社有些豪華的房間,確實很夠西方標準,而且是東方的價錢。別打算呆長。情況還會隨時變得討厭起來。」

「我想也許呆上一個星期,」娜塔麗說。「然後拜倫和我坐飛機或者開車到克拉科夫,訪問一下梅德捷斯,然後就飛回羅馬。」

「真是異想天開!你在說些什麼?梅德捷斯!想也別想了,娜塔麗!」

「憑什麼?埃倫叔叔說我得去訪問一下我們在梅德捷斯的老家。我們一家都是從那兒來的。我的天,這可真是個平原國家,平得象張桌子。」

他們正開車穿過穀物已經成熟的芬芳田野,中間一塊塊草地星羅棋布,牛群馬群正在那裡吃草。這片平原盡頭,依稀可以望到華沙城的建築物從地面上突起。

「一點不差,這也正是波蘭的禍患。這是塊面積十萬平方英里的足球場。對入侵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即便南部有一些不高的山脈,也都有很好的覽闊、方便的山口。目前德國在捷克有五十萬大軍壓境,他們就在亞布隆卡山口那邊,離梅德捷斯只有四十英里。現在你明白了吧?」娜塔麗對他作了個鬼臉。

華沙比羅馬要鎮靜得多。在路燈的微光照耀下,盛裝的人群,中間夾雜著許多穿軍服的,正在那寬闊的馬路上快活地散步,吃著冰激凌,吸著煙,聊著天。綠茵茵的公園裡滿是嬉愛著的兒童。紅彤彤的公共汽車駛過去了,車身一側是電影廣告——在波蘭文中間「秀蘭·鄧波兒」的名字格外醒目。耀眼的廣告牌上,德國牙膏、收音機和生髮油在招徠顧客。長排長排的灰色或棕色的四層樓房,通往巨大廣場的林蔭路——廣場上矗立著輝煌的雕像,四周都是精雕細刻的辦公大樓或王室大廈。電光廣告開始閃亮跳動——這一切都令拜倫想起巴黎和倫敦。奇怪的是,結束了一次簡陋不堪的空中旅行之後,竟來到這樣一個大都會。歐羅巴大旅社的前廳的裝璜,講究得不亞於他曾見到過的任何一個旅館。寬大的棕色和白色大理石的梯階一直伸展到大門口。

娜塔麗乘電梯上樓去了。斯魯特碰了下拜倫的胳膊,要他留下。然後,點上他的煙斗,苦惱地噴著冒火星的煙霧。拜倫和斯魯特闊別了好幾個月,在他看來,這個外交官年紀大得和娜塔麗太不相稱。他戴著眼鏡,眼皮已經鬆了,那消瘦、蒼白的頰上也已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穿的那套雙排鈕扣、白堊條紋的深色服裝更加重了他那庸庸碌碌、飽經世故的神態;而且他的身材比拜倫記憶中的還要矮些。

「可惜我沒時間請你喝杯酒,」斯魯特說。「我很想同你談談。去克拉科夫這趟旅行既危險又沒有意義。我打算儘快替你們訂下飛機票,離開這裡。我估計整個星期的票都預訂光了。不過,大使館可以優待一些。即便需要咱們二人硬把她推上一架飛機飛回羅馬,也只好那樣做了。可是今晚上不要對她講。那麼一來她就更不好對付啦。」

「好吧。你比我了解她。」斯魯特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可不敢說。我本應當為這趟愚蠢的旅行大為感動——我也確實很感動。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幾乎叫任何人也拿她沒辦法。晚飯見吧。大使館簡直成了瘋人院。要是我脫不開身,我就打電話來。」

拜倫在他那間朝布里斯托爾旅館開著高大窗戶的洞穴般的陰暗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尋思著他究竟幹嘛到波蘭來。他拿起象牙柄的古董電話筒,用德語爭辯了好一陣,總算接通了娜塔麗的房間。

「喂,你在澡盆里了嗎?」

「哦,我很高興你看不見我。怎麼啦?」

「我累垮啦。你跟斯魯特吃晚飯吧,我睡去了。」

「別瞎扯!勃拉尼,你同我們一道吃晚飯。九點鐘你來找我一道去,聽見了嗎?萊斯里給我訂的,好象是裴德勒夫斯基①住的套房。簡直太好啦。我這兒有個全身的穿衣鏡,由兩個木雕的棕色大天使舉著。」

①裴德勒夫斯基(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一度任總理。

「這邊走,」斯魯特說,「咱們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

在布里斯托爾旅館的大餐廳里,穿著綴有金飾扣的紅禮服的管弦樂隊正在那裡砰砰地奏著舊時的爵士舞曲。這家餐廳論面積、掛的綢幔、白桌布、鍍金的水晶枝形燈、茶房的恭順、蜂擁而來的客人們衣著的華麗、舞池上過早的對對舞侶,都使人恍如置身於歐洲任何一家高級旅館,這裡當然看不到絲毫戰爭的恐懼。

「對不起,我來晚了。都怪那些猶太人,」他們就座以後,斯魯特道歉說。「他們擠滿了大使館。我們全都成了管簽證的官員了,一直到比德爾為止。天曉得我並不怪他們。只要他們舉得出一個親威、一個朋友,拿得出一封信或任何其他東西,我就給他們辦。一本紐約的電話簿,今天在華沙值一千個茲洛提,合二十美元。」

「奇怪的是,」娜塔麗說,「我本來聽說華沙到處都是猶太人。到現在為止,我沒見到幾個。」

「嘿,這兒有的是,沒錯兒。這個城市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說到這裡,一個穿燕尾服的侍者頭兒哈著腰送上菜譜。斯魯特用波蘭語同他交談了好一陣。娜塔麗帶著欽佩和羨慕的神情傾聽著。

「萊斯①,學起來很難嗎?有朝一日我也試試看。」侍者走後,她說道。「我們家裡每逢談起什麼不願讓我聽懂的話,就用波蘭語。我恍恍惚惚覺得回到了兒童時代。然而這個地方對我是這麼陌生!真是奇怪極了。」

①萊斯是萊斯里的昵稱。

他們吃了非常可口的熏鮭魚,一種做得十分别致的雞蛋,和烤得很硬的肉。當別人喝著上好的法國酒時,斯魯特不斷地用個頂針那麼大的玻璃杯乾著棕色的波蘭伏特加。

「萊斯里,你可要醉個人事不省啦,」娜塔麗的語氣里歡快多於勸阻。

「每杯才盛那麼一點點,」斯魯特說,又從瓶子里斟上一些。「即便你不來,今天我也已經忙壞了——你這個糊塗蟲!」

他們彼此相視一笑。拜倫恨不得回去睡覺。斯魯特望了望他,然後,出於禮貌,只好又說了下去。「嗯,對啦,這真是個歷史上的謎。三百五十萬猶太人究竟怎麼會移居波蘭的。這是個如此四分五裂的國家,你總以為他們會選擇一個更穩定的國家吧。我倒有個理論,我很想知道埃倫是怎麼個看法。」

「萊斯里,關於我們這些波蘭猶太人你有什麼理論?」娜塔麗咧嘴笑著說。

「是這裡的四分五裂的狀態促使他們移居進來。想想看,一個有差不多一千個男爵的政府,隨便哪個男爵都可以對立法行使否決權。若干世紀以來,他們就是這麼湊合著過來的。難怪波蘭不斷地分崩離析!嗯,猶太人只要能單獨和個別的貴族作出安排,他們就至少可以在這裡生活、耕種和工作。不必害怕國王的壓迫。」

「這個理論不壞,」娜塔麗說,「然而事實上波蘭的歷代國王不是也曾特別訂立一些保護性的法律對他們表示歡迎嗎?那不正是西班牙把他們驅逐出去,而羅馬教廷正掀起一陣迫害、屠殺猶太人逆流的時候嗎?這是就我記憶所及而言。」

「我對這方面沒做過研究,」斯魯特說,「不過,波蘭自己最後也採取那樣的步驟了。」

「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在長島出生的啊,」娜塔麗說。「我祖父逃出來了——幸虧他那樣做。」

「波蘭目前的軍事形勢怎麼樣?」拜倫問斯魯特。「要是必要的話,他們會和希特勒打一仗嗎?」

「打一仗?」斯魯特吸了口煙斗,仰頭望了望半空,他的語氣又變得深思熟慮,帶有職業意味。「嗯,你問問任何一個波蘭人,他多半會告訴你他們要打敗德國人。在一四一○年,他們畢竟打敗過德國人。拜倫,這是個奇怪的民族。他們談論起政治和歷史來可以十分高明,然而他們完全不顧這個事實:德國今天是個工業上的巨人,而波蘭仍然停留在種地、猶太人、城堡和《瑪祖卡》①上。也許波蘭人的戰鬥精神將會驅散希特勒的那群愚蠢的、不願打仗的畜生。這是當前的論調。據說波蘭有兩百五十萬穿軍裝的,比希特勒的軍隊多。這個數目字是十分難以置信的,然而在這個國家裡,任何統計數字……」

①波蘭舞曲名。

「喂,這不是《斯塔爾德斯特》嗎?」娜塔麗插嘴說。「聽起來有點兒象。跟我跳舞吧。」

拜倫看到斯魯特環著舞池拙劣地帶著她旋轉,覺得他的樣子象她的叔叔多於她的情人。可是娜塔麗偎依著他,閉起眼睛,把臉往他臉上貼的神情卻一點也不象個侄女。他們交換了幾句輕鬆的話,然後娜塔麗又說了些什麼,使得斯魯特露出嚴肅的神色,並且搖了搖頭。他們一邊跳舞一邊爭論。

「沒有你我也找得到他,」他們回到桌子跟前時,娜塔麗正這樣說著。

「我並沒說我不幫你找到他,我是說,要是你打算跟他談起去梅德捷斯……」

「把這件事忘掉吧,忘掉我提過它。」

娜塔麗狠狠地瞪著她盤子里的那塊肉。斯魯特又呷了兩口伏特加。為了緩和一下空氣,拜倫問起斯魯特大使館里的工作情況。斯魯特鬆快了些,他的聲調又變得一板一眼起來。那烈性酒一點也沒令他的頭腦模糊,只使他談得更加起勁。他把大使館的機構大致介紹了一番,說他是在政治組裡;可是自從他來到以後,象使館里每個人一樣,時間都被川流不息的移民佔去了。

「你們外交官們對這個條約感到意外嗎?」

「自然。連波蘭人也驚得目瞪口呆,而在歷史上,他們是什麼都經歷過的。可是誰也事前猜不出希特勒要幹些什麼。這就是他的天才——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他確實有叫人大吃一驚的本能。」

娜塔麗臉上那片陰雲散開了。「萊斯里,斯大林幹嗎跟他搭夥呢?」

「親愛的,這再明白不過了。希特勒用金盤子托著一塊蛋糕端給他,他只說了聲:『好,謝謝!』如今,斯大林一下子就倒轉過來把英法置於劣勢了。在慕尼黑,他們把斯大林拋在一邊。實際上,他們是把捷克斯洛伐克拱手送給了希特勒,說:『孩子,拿去,別再跟我們搗亂了,摧毀俄國去吧。』現在,斯大林搞了個倒過來的慕尼黑。『不,不,這兒,孩子,把波蘭拿去,然後去摧毀西方吧。』」斯魯特一口接一口地噴著小團小團的藍色煙霧,顯然對得到這樣一個大發議論的機會很開心,他接下去說:「哼,英國人完全是咎由自取!和俄國結盟本來是他們制止德國的一個機會。他們有好多年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所有斯大林對德國和納粹黨人的恐懼都有利於他們這麼做。可是他們做了些什麼呢?拖延,煩躁,跟希特勒弔膀子,把捷克斯洛伐克送掉。最後,事到臨頭,派了幾名小政客坐了一條慢船去見斯大林。當希特勒決定在這一結盟上下賭注的時候,他派專機把他的外交部長送到莫斯科,授予作這筆交易的全權。因此,一場世界大戰才迫在眉睫。」

「會發生世界大戰嗎?」娜塔麗問。

「哦,我原以為你和埃倫都是主張不會打起來的權威呢。」

「我不準備驚慌失措。在我看來,希特勒會象往常一樣,得到他所要的東西。」

斯魯特的臉變得困惑、陰沉。他使勁吸煙,蒼白的兩頰往裡深陷下去。「不會。波蘭人如今已拿到了英國簽了字的保證。這件事做得很豪爽。很不理智,很遲,而且多半無濟於事。在這個程度上,咱們是在重演一九一四年。波蘭一旦堅決抵抗,就可以使全世界陷入這場戰爭。這就全看希特勒了。要是他想再武裝一下,這場危機就會平息下去——眼下有這種趨勢。可是就我們所知,他已經下達了進軍的命令。也正因為如此,關於去梅德捷斯,我才這麼堅決反對。那裡,在未來的兩個星期里,你有一半可能性被德國兵俘擄去。親愛的,我確實認為是有點冒險。」

晚飯後,斯魯特又開車把他們帶到城的另一部分。這裡,一條條街都是三四層高的老式磚房,樓下一層統統是店鋪。這裡確實有成千成萬的猶太人,有的在狹窄、鋪了卵石的街巷人行道上溜達,有的從窗口探望,有的在店鋪門口坐著。街頭巷尾,一群群留著鬍子的人在大聲爭辯著,做著手勢,跟曼哈頓區的東下街一個樣。許多男人穿著長衫,要不就穿農村的長靴、罩衫,戴著便帽。也有的男人穿著齊腳脖子的長黑大衣,戴著黑帽子。有幾個小夥子穿著軍裝,也有一些闊人:臉颳得光溜溜的戴著大禮帽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跟歐羅巴大旅社一帶華沙的非猶太人一模一樣。玩著街頭遊戲的孩子們跑來跑去,男的戴著小帽,穿著短褲,女孩子們穿著整潔的各種顏色的上衣。他們的母親一邊看著他們,一邊閑聊著。

「我記得你好象說他們都衝到大使館去了呢,」拜倫對斯魯特說。

「拜倫,這裡有三十五萬猶太人。也許一百個人里有一個有那種遠見。那樣就有三四千人來捶我們的門了。其餘的人相信他們所要相信的,模模糊糊地盼著形勢好轉。政府不斷地告訴大家不會打仗。」

娜塔麗正帶著一種迷惘、愜意的神情望著街上馬拉的大車和手推車以及剛好從他們身邊叮叮噹噹地開過去的一輛舊式的無軌電車。「小時候,我父母曾經把這一切形容給我聽過,」她說。「看起來似乎沒有變樣兒。」當大使館的汽車駛過的時候,人們都停下來看著它的后影。有一次,斯魯特把車停下來迴路。一簇簇猶太人都圍了上來,可是他們用波蘭語小心翼翼地作出的答覆很含糊。「我來試一下,」娜塔麗說,然後她就講起意第緒語①。他們聽了先是吃驚地爆發出一陣笑聲,接著是熱烈友好的交談。一個戴了一頂破舊小帽的胖敦敦男孩自告奮勇地跑在汽車前邊指路,他們就按照他所指的方向駛去。

①是德語、希伯來語和斯拉夫語混合而成的語言,流行於歐美猶太人中間。

「必要的時候,我也能結結巴巴講點,」娜塔麗說,「埃倫講得才地道呢,儘管他從來也不肯說一個字的意第緒語。」

「你說得很不錯,」斯魯特說。娜塔麗和斯魯特在一座灰色磚砌的公寓大樓前下了車。這座樓有窄長的窗戶和一個雕琢得很考究的鐵門,窗口匣里的繡球花正盛開著。樓前是一個綠茵茵的小公園,猶太人或一群群地坐在長凳上,或嘈雜地圍著一個正迸出水花的噴泉。好奇的孩子們從公園裡跑出來,包圍了坐在這輛美國汽車裡的拜倫,隨便議論起他和這輛汽車。在他們歡樂的凝視下,拜倫感到自己有些象關在玻璃後面的人猿。這些猶太孩子一張張的臉都充滿了活力和惡作劇,然而他們並沒有什麼不禮貌的舉動,有的還靦腆地朝他微笑著。他很遺憾沒有什麼禮物可以贈送給他們。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桿自來水筆,想從敞著的窗口送給一個黑頭髮、穿紫丁香色衣裳、袖口和領口鑲著白花邊的姑娘。她眨巴著一對機警的深棕色的眼睛躊躇不前。旁的孩子們用大聲喊叫和吃吃笑聲鼓勵她接受禮物。最後,她才接了過來,她那冰涼的小小指頭在他手上蹭了一下,就輕快地跑掉了。

「哦,你料不到吧,他不在,」幾分鐘后,娜塔麗和斯魯特一道走回汽車跟前對拜倫說。「他全家到梅德捷斯參加他兒子的婚禮去了。我的運氣真不好。埃倫告訴我說,他是做蘑菇生意的,可是那生意能這麼興隆嗎?看起來他過得挺好哩。」

「好得不多見,」斯魯特發動起馬達來。「這肯定是這一帶最好的公寓樓。」

那個穿紫丁香色衣裳的小姑娘又出現了,還帶來她的父母。她父親穿著長到膝蓋的灰色禮服,戴一頂灰色的寬邊帽子。她母親包著頭巾,穿一套按德國樣式剪裁的棕色衣服,還抱著一個用粉紅毯子包著的娃娃。

「他來向你道謝了,」當那個父親舉著自來水筆、隔著窗口用波蘭話鄭重地說著的時候,斯魯特對拜倫說。「他還說,這桿筆太貴重了,他請你收回去。」

「告訴他說,這個美國人愛上了她的女兒。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所以她必須收下。」

斯魯特把這話翻譯過去,她的父母都笑了起來。那個小姑娘貼著她媽媽的裙子躲閃著,向拜倫投了一個熱切的眼色。她母親從她的上衣翻領解下一枚嵌了紫寶石的金質別針,一定要娜塔麗收下。娜塔麗竭力用意第緒語推卻。這又引起驚訝和一陣滔滔不絕的愉快的交談。結果,她只好收下這枚別

針,那個小姑娘留下了那桿筆。於是,他們就在一片「再會」聲中離開了。

「嗯,我出來可不是為掠奪財寶的,」娜塔麗說。「拜倫,你留下吧。這個別針很好看。你留著送給你的女友、你的姐妹或者你的母親。」

「留下吧,那是你的,」他不客氣地說。「我倒可以考慮在華沙呆下去,等著那個姑娘長大。」

「她的父母不會答應的,」斯魯特說。「他們要把她嫁給一個拉比①。」

「反正離猶太姑娘們遠遠的。她們不是好的偶像。」娜塔麗說。

「阿門②,」斯魯特說。

①希臘語,原出自希伯來語:「但願如此」,為基督教禱告時的結束語。

②希伯來語:「我的大師」,為猶太人對法學博士及主持宗教儀式者的尊稱。

娜塔麗正把那枚別針別到她的外衣上。「那麼我想我只好到梅德捷斯去看班瑞爾了。真可惜,埃倫說他很機靈,在領我參觀華沙這一點上,沒人比得上他。他們曾一道研究過猶太教的法典,雖然班瑞爾比他年紀小得多。」斯魯特一聽娜塔麗提到梅德捷斯,就沮喪地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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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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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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