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師哥們都是你爹!」他當真被她鬧得手忙腳亂、頭暈目眩,究竟有什麼想法,在這非常時候也抓拿不準。
「你不是!」
「我……」他、他也是吧?……他不是嗎?
桂元芳胸房起伏甚劇,緊聲問:「十三哥……是我會錯意、表錯情嗎?你難道都是用親人的心思待我,沒興過半點男女之情?」
聞言,韓寶魁胸中一凜,難以言喻的熱痛隨即爆開。
他粗喘了聲,重重地呼息吐納,覺得她的問話太犀利,猶如一柄霜刃,毫無預警地對住他剖胸開膛。
他咬牙,正嘗試從渾沌的腦子裡找她要的答案,她卻恍惚在笑,又問:「還是啊,你鍾情芝芸,一直沒能忘懷?」
她那顆小腦袋瓜想什麼啊?
為何總教他追趕不上、拿捏不住?
韓寶魁粗眉糾得打結,眉峰成巒,低吼:「我沒——」剛出聲要反駁,他話音陡止,炯目細眯。
桂元芳見他舉止有異,黯黝的目光徐緩瞥向房頂,她呼息略頓,身軀亦隨之緊繃。
房頂上有人!
是尋常偷兒,抑或沖著他倆而來的?
不管如何,來得好!此時的韓寶魁正苦無對手供他喂掌練拳,心口堵著大把、大把的氣,丹田的熱流脹疼得難受,再不發泄,他怕要提早見閻王。
「朋友,下來吧!」他暴喝,不躍上房頂會會來客,壯碩身軀竟筆直竄高,一陣砰磅巨響,上頭的屋瓦嘩啦啦墜落,登時破了個大洞,他直接把伏在房頂上的一團紅影揪下。
那團紅,紅中帶金,一落地便使了裙里腿掙脫韓寶魁的抓握,紅裙翻浪,腿法虛實變幻,瞧來這女子有幾分能耐,若是尋常的梁上君子,哪裡敵得了韓寶魁隨意一招?
傳出打鬥,客棧上下早驚慌一片,跑的跑、叫的叫,沒誰膽敢靠近打得正酣的場子。
桂元芳在旁凝神戒備,此際非常,她心中情事暫且擱落一邊,壓下滿腹悵惘,專註瞧著眼前動靜,打算在必要時候助師哥一臂之力。不過韓寶魁將她護得極好,根本不允對方靠近床榻所在。
那女子從鐵掌底下逃脫,韓寶魁心中微訝,沒給她喘息時候,雄盛掌風隨即施展開來,團團圍住對方上下盤的出路。
那抹金紅顯然以小巧騰拿的功夫見長,幾回欲躍離鐵掌範圍,無奈直被逼回角落,驀然間,她身子竟軟將下來,毫無預警地倒落在地。
韓寶魁一愣,不及收勢的掌風掃向一邊,把座椅給震碎了。
桂元芳見那女子倒地,心下亦驚,忙飛竄過來。
「十三哥……」
「把燈點上。」他低沉道,雙目仍蓄滿戒備,一瞬也不瞬。
桂元芳急應了聲,忙取出火摺子煽出星火,把滅掉的油燈重新點燃。
「燈來了。」她把油燈移近,見韓寶魁已在女子身側蹲下,她也挨在他身旁蹲下身來,眸光下意識掠向那女子,而韓寶魁正出手將對方半掩在紅袖裡的面容扳正過來。
瞧這一眼,桂元芳執在手裡的油燈差些落地,好幾滴熱油濺在手背上,以往她會痛得在心裡頭哇哇大叫,此時際,她竟忘記痛的感覺,徹底懵了。
那女子鵝蛋臉,膚白若雪,透著點兒似有若無的病氣,黑墨墨的扇睫雅緻秀氣,溫馴的鼻樑,薄而粉嫩的唇,如此熟悉的五官啊!差僅差在她瑰唇正下端有顆小痣……她真像……真像……
「芝芸……十三哥,她、她好像,真像啊……」
韓寶魁震驚歸震驚,若非親眼所見,不信無血緣牽連,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兩張臉容,但他目光沒繼續深究那張臉,反而握住女子一隻柔荑,仔細端詳,也不知瞧些什麼。
見他神態專註,緊握姑娘小手的模樣,桂元芳咬咬唇,喉間竟湧現酸意。
她心裡苦笑,覺得自己很糟,隨即記起今夜種種,記起他暴吼的那句話——我是你爹!
唉唉唉,越想,好氣又好笑,苦得要命,簡直欲哭無淚。
甩甩頭,把心思拉回,突然出現這樣一位姑娘,著實古怪。
「十三哥,先把她抱上榻吧。」希望她嗓音夠平穩,別透太多苦味和酸氣。
「嗯。」韓寶魁低應。
他俯身,兩臂分別探到女子的後背和膝后,正欲抱起,紅袖陡揚,一道金光對準他胸口撲刺。
距離僅在肘腋之間,太近了,女子動作好快,出其不意地發動奇襲。
「十三哥小心!」桂元芳驚喊,想也未想,油燈朝女子砸去。同一時間,韓寶魁上身往後疾避,俐落地躲開對方的突襲。
那隻大紅袖沾上油、著火了,房中陡亮,把女子蹙眉忍痛的鵝蛋臉照得一清二楚,她悶哼著,努力要壓滅那團火。
桂元芳見狀大驚失色,那張肖似趙芝芸的臉容如此痛苦,她心都痛了,根本忘記女子的惡行,牙一咬便要撲去幫她拍熄火焰。
「讓開!」
忽而,她的肩頭被人一按,往旁推走,高大身影搶在她前頭。
韓寶魁動作快且精準,瞬間扣住女子胡揮的紅袖,五指往她肩頭一抓,裂錦斷綢的聲音「逤——」地響起,把整面著火的袖撕離她的衣,擲在地上。
他摟住對方,這一次,那女子雙腿當真發軟了,眉間病氣漫了漫,唇有古怪的嬌色,明眸睞著韓寶魁深邃的黝臉。
在那團紅袖火全然熄滅前,桂元芳覷見男人瞳底的暗湛,她腦中短短剎那浮泛許多事,一遍又一遍記起他追尋那病姑娘時的眼光,教她心疼情動,讓她也一遍又一遍拿自己的眸光追尋他。
她喉中堵著什麼,害她出不了聲,只能聽那女子淡淡嬌笑,如若嘆息——
「你們一路奔波,不就為查我底細,好逮住我嗎?好啊,如今我自投羅網,那可大大便宜你們了……」
「前頭排著十二個呢,憑什麼要我去認第十三個當爹?」姑娘氣鼓鼓,說到不平處,小手握成粉拳當空胡揮,彷彿那第十三個就在眼前,任她捶扁。
「就是就是!他要當你爹,乾脆要他先把我當爹算啦!」大叔個頭兒跟身旁的姑娘差不了多少,精瘦黝黑,略凹陷的雙頰使得顴骨特別突出,那雙細小眼睛黑得瞧不見眼白,唇上留著兩撇胡,尋常時絕不露笑,一旦笑了,竟然也有和姑娘相似的小梨渦,壞了那張瘦臉該有的陰沈奸險。
他捻著嘴上毛,越盤算越得意,道:「他喊我老子,往後你同他好在一塊兒,你自然也得跟他一塊兒喊。嘿嘿嘿,不錯不錯,很好很好!」
「唉唉,他不愛人家當他老子啦!」
「為什麼?有老子疼、老子愛、老子把他抱在懷裡搖啊搖,還不爽快啊?」
「你是八師哥,不是他老子。」
「我就先當他老子,再來當你老子。」
「他不會樂意的,他老子……總之他老子……」思及什麼,她陡地咬住唇,頭用力一甩。「哎呀!別再老子不老子,人家好煩哪!我被戳中罩門,好痛、好痛、好痛!」難得會喊痛,瞧來真是痛徹心扉。姑娘一臉如喪考妣,頭頂心在精瘦大叔的臂上胡轉亂蹭。
「都說了,要捨得。舍了才會得,你就是捨不得。」
「那……那、那那要是舍了,還是不得呢?」磨發心的動作暫止。
「那就戳他罩門,讓他也好痛、好痛、好痛!」
「你知道他罩門在哪兒?」
「嘿嘿嘿……」細小眼精光爍爍。「在一個很神秘、很黑暗,一會兒硬邦邦、一會兒又軟趴趴的『不可告人之處』……」
女子用來撲刺的,是一支極細長的金花釵。
奇襲雖未能奏功,甚至遭火小小焚傷、落入對方手裡,她也不沮喪急怒,反倒笑笑地和韓寶魁談起條件——
「『丹楓老人』退隱江湖多年,如今卻定要為江南玉家出頭,插手此事,我打不過你,認了唄!可你們想要之物,卻還得瞧我給不給。」
「要我把那玩意兒雙手奉上,也非難事,不過我得先問,玉家的『佛公子』現下可在貴庄?」
「呵呵,好啊,他避到貴庄去,不肯來見我,卻要我將東西歸還嗎?想得美!」
女子最後隨他們回到「湖庄」,是心甘情願跟他們走的,瞧那神氣,似非得與玉家那位「佛公子」面對面,把恩怨情仇全作個了結不可。
按「丹楓老人」的意思,原就有相請這位女子回「湖庄」的打算,她親自找上門來雖教人始料未及,可韓寶魁與桂元芳也算順利完成師門之命,得以提前返回,只是得賠上店家一筆補房頂的銀兩。
那根金釵很美,此時正靜謐謐地插在主子款式素雅的小髮髻里。淺淺秋陽中,金釵下的一頭烏絲泛澤漫香,烏柔圈圍著她的鵝蛋臉,襯得那張白里透暖的臉格外惹人心憐。
金花釵。雙頰浮暖。一身紅衣金帶。與她的名字相應——
花余紅。
「湖庄」的東台樓閣,是全庄最為風雅的所在,春櫻、夏木、秋楓、冬雪,四季的嬗遞在閣樓外掀起姿采,各時有各時的美,而今,閣樓里又多一抹風景,被安排住進樓中已五日的花余紅,慵懶橫在小平台上的躺椅,撩人的姿態像是漫不經心下的舉措,如一朵隨情綻開的嬌花,寧靜間美態豐饒。
「呵,你的小師妹真有趣,怎麼又躲在外頭不肯進來?她輕功已然不錯,但藏身的技法拙劣,可惜了。」
「梁上君子的行徑她做不來,自然與你不能比。」坐在美人身畔的韓寶魁陰沈著臉,手又握住姑娘的美荑反覆瞅著,邊替地雪臂上的灼傷敷藥。
「噢!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你就不能輕些嗎?」只說他寶貝師妹幾句,他就賞她苦頭吃,可惡!
「你別打我小師妹的主意。」韓寶魁堅心如鐵,絲毫不懂對美人憐香惜玉,手勁仍粗魯。
美人的喊痛聲不絕於耳,故意誇大,他面無表情,腦中卻想起有個小姑娘也是怕疼怕得要命,但真遇危險,她會豁出去拚命,受了傷僅會咬牙隱忍,要她喊聲疼像是要她命,死活不說,只會說——咱們江湖兒女火里來、浪里去……他剛硬的嘴角似有若無地抽動。
「我要找的人明明在貴庄,卻沒誰願意相告,還要我等什麼?再不給個痛快,我問你家小師妹——噢!」王八蛋!真下得了手?!花余紅被掐住腕間穴位,對方勁力大有一把折斷她腕骨的勢子。「好痛、好痛、好痛!你好狠心,我不要跟你好啦!嗚嗚……放開,不要讓你摸了!我恨你、恨你啦!痛痛痛痛痛——」
湖綠身影終於按捺不住,從外頭的檐柱竄出,急巴巴地衝進樓閣里來。
「十三哥!我來我來,我替花姑娘裹傷!這個我在行,你以前幫我裹過好多次,我會的,你給我做!」桂元芳臉蛋通紅,急得很似的,瞧也沒瞧韓寶魁的臉色,就一把搶來花余紅的傷手。
她這顆桂圓一「滾」進來,花余紅便覺腕間的迫勁陡弛。很好,在寶貝小師妹面前,這個粗魯男還是懂得收斂。
韓寶魁自是曉得桂元芳這幾日小動作頻頻,他每日過來東台樓閣,她便躲在外頭,也不跟進,像是硬要他與樓閣里的人相處,卻又放心不下,時不時便探頭張望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