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臉皮薄?」韓寶魁呼息不順,大大的不順。他推開她,兩掌分別抓握她兩邊上臂,瞪眼。「你的意思是……我對花余紅動心?」
「你看著她,一直看著,看她的臉、她的眉眼變化。」桂元芳嘆氣,想搔搔額角理出個思緒,手臂卻被他握得動彈不得。
她苦笑。「從那晚她灼傷后,你動不動便拉著她的手,瞧得好仔細,一遍又一遍……十三哥,你別跟我急,我們這般要好,你能得到心裡真正想要的,我也會替你歡喜。」
「那一晚又算什麼?你那時說喜愛我,現下卻要我跟個不相干的人表白?!」他吼了。表白?!哼哼哼,最好是有!他只想掐死那姓花的女人,再……再掐死眼前這個,最後再把自己也掐死了事。
當真怒至極處,火氣猛爆,韓寶魁縱聲一吼,堵在喉間的話暢快又痛狠地噴出。「我沒一直看花余紅,即便看,也是為了防她作怪,怕她把心思轉到你身上。我拉她那隻該死的臂膀、握她那隻該死的手,第一是要幫她裹傷,第二是要審視她種在手脈上的毒!她該死的要是毒發,玉家該死的『佛公子』便也完了!我沒心動!沒有!沒有!你聽懂沒有?!」
好響。她耳鼓都發疼了。
桂元芳被吼得一愣愣的,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過。
「說話啊!」虎目瞠圓。
「啊?我……你、你……你沒心動,那、那很好,很好……」都說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惱火啊!見他黑眉兇狠,血筋又暴突,她不太爭氣地迴避他的眼,頭低低,小聲嚅道:「十三哥,你又拿我練硬氣功了……」
水珠啪答滴落,落在粗臂上,韓寶魁先是一怔,忽地遭毒蠍子螫了般,迅速把兩掌從她上臂拔開。她在哭,因為更多的水珠從她下顎滑落,有些掉在木道上,有些沾濕她胸襟。
他心裡翻滾著一連串詛咒,大半是在咒罵自己。忍著為她拭淚的衝動,壓抑心疼,他握緊拳,決定今日非把話說清楚不可。
「你說喜愛我,說我是正人君子,我不是,我……我的血是髒的,我的心才真正是黑。我卑鄙、無恥、下流,我詛咒他們死,他們死盡、死絕了,我才痛快!那場大水來得好,我興奮得都要痛哭流涕了!把整個小村颳了去,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死絕,我——」驀地,越說越激動的紫唇教兩隻小手疊著搗住。
「十三哥!」桂元芳痛哭,淚水奔得好急。「別這樣!我知道你苦,你心裡有結,你的血不臟,你的心很好、很溫柔!」
他拉下她的手,眼神狂亂卻又堅定,低沉地、一字字地丟出話。「你當時雖小,也該有些印象,若忘記,我很樂意提點。」
「你……嗚嗚嗚……不要這樣……」淚眼眨了再眨,怎麼也看不清躲在陰沈面容后的他。
他再道:「我爹卧病在床,我娘不貞,與我二叔通姦,生下我,我二叔才是我親爹。大水淹上小村的前兩日,我偷錢跟賣貨郎買下一把短匕,貼身藏著,若不是那場大水,那一日,將是我殺娘親和二叔的大好日子!桂圓……我心是黑的,你瞧見了吧?」
「不是!不是的——」她撲去抱他,緊緊摟住他的腰。「十三哥、十三哥……不是的……」她渾身發顫,哭得不能自已,驀然體會,她能為自己忍痛,卻沒辦法為他的痛而忍住心如刀割的苦楚。當真是好痛、好痛、好痛,被戳破罩門又撒落一缸子鹽巴的痛!
「我喜愛你啊!」她嚷出,淚沾滿他胸前。
韓寶魁臉色鐵青,旋身要走,他腦子亂得很。
懷裡的姑娘硬揪著他不放,咬牙,他狠心一推。
桂元芳被推離了,推得開開的,推得她腳步踉蹌,跌下木道,咚地一響摔進水裡。
澎——
「桂圓!」男人爆聲驚喊,亦跟著往水裡跳,任婉約秋水衝去他冷漠的表象。
「有長進,做得很好。」
如絲嗓音穿盪在幽林里,大叔終年戴著面具,純白面具如蛋殼般細薄,僅在眼處開著兩個扁扁小洞,他長發散肩,一襲淡青衫,喜愛在月落烏啼時走在隨風凄吟的竹林子里,最好還能落點雨、起些霧,或降點霜、飄些小雪。他說那樣很詩意。
「呵呵,瞧,我挖得多美!做這麼多次,怎能不長進?」姑娘十指沾了泥,捧起剛從竹根處採到的金絲筍。金絲筍中夜時分冒出土,一見日陽便老了,得趁夜採收才鮮美。
「挖筍的功夫有長進。『以退為進』的功夫也很有長進。」大叔淡淡道。
「我是在『捨得』。」姑娘兩頰潮紅。
「舍了就得了。退了便是進了。一樣。」
「唉唉,那……舍了不得,退了不進,怎麼辦?真要戳罩門嗎?」
「為何要戳自己?你就是他的罩門。」
「我哪是啊?」杏眼大瞠,揮揮沾泥的手。
「你哪不是?」
「聽說,他的罩門在一個很神秘、很黑暗、有時硬邦邦、有時又軟趴趴的『不可告人之處』。」
面具後傳出低低幽笑,慢吞吞道:「那個『不可告人之處』,總有一天你是要去的。」
「我去那裡幹麼?」
「我等你去完了,再回來告訴我,你幹了什麼?」
「咦?」姑娘想搔額角以助思索,無奈指尖都是軟泥,只得作罷。她掂掂手中的金絲筍,兩人都不言語了,只余竹林沙沙幽吟。
不遠處,烏已啼過三遍,她決定打破沉默。「他們都會問,問我要不要喊他們爹?你為何不問?」
「我是你九師哥,不是你爹。」
「呵,我明白了,你也在『以退為進』嗎?」
「不。比那個更厲害。這招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死了,就生了。我不是你爹,就變你爹了。乖,爹煮鮮筍湯給你喝。」
「……」
哭著、哭著跌進湖裡,喝下好幾口沁涼的水,桂元芳還是知道得踢腿划手往上游,沒傻呼呼任自個兒往湖心沉落。
在韓寶魁撈起她之前,她已攀住木道底下用來支撐的粗樁,自食其力爬上來,跟著,她便坐在木道上,兩隻小腿猶浸在湖裡,懶得再爬起,吸吸鼻子繼續她尚未掉完淚的悲傷,邊揉眼睛邊嗚嗚哭泣,哭聲把在湖中急如熱鍋螞蟻的韓寶魁引了回來。
八成全身濕透又坐在那兒吹了好一陣冷風,向來身強體健、饗噹噹的一顆桂圓也被壓扁扁,她受寒發熱,連病三日,豐潤的頰都病凹了,惹得「湖庄」十二條好漢聯手把韓寶魁罵了個翻。
韓寶魁悶不吭聲,要不是桂元芳燒得迷迷糊糊猶記得為他緩頰說情,怕十二位師哥真要把他的耳朵念出油來。
昨夜有雨。
雨把窗外的芭蕉打得作響,剛從東台樓閣的園子里移植過來的三株梨花幼木,有一株被雨打得歪斜斜的,從泥上里露出半邊的根腳,幸得今晨雨便停了,日陽慵懶而起,濕潤的秋意暖了幾分。
昨晚數了一陣雨打芭蕉聲,桂元芳數著、數著睡著了,夜半時分似曾掀開睏乏的眸子。
那時,榻邊有人,熟悉且安全的身影,她在芭蕉葉影搖曳的幽暗中分辨出他憂鬱的眼,她微微笑,喚了他一聲,便又困得合眼睡去。
十三哥啊……笨!真笨!先是笨得把她推落湖,接著又笨得躍下去救她。她泅永之技也是經師父高人指點過,身若翻江龍,沒準兒較他還厲害,他倒跟著她跳了。她又不像芝芸,是個憐弱的病姑娘。
他確實笨,最笨的是當年那個蠢主意。要弒父殺母嗎?他笨得簡直讓她……讓她心如刀割,讓她痛徹了五臟六腑。
拿來小鏟子,她蹲落,把歪斜的梨花幼木小心翼翼地扶正,從一旁鏟來黑軟土,把露出的根部仔細掩住,讓小幼木立得直挺挺,能禁得起風吹雨淋。
身後傳來聲響,她眉睫飛揚,忙起身回首,脆音已出。「十三哥——」不是她以為的那人。
金紅秀影漫步而來,發上金釵,唇下小痣,來的是花余紅。
「花姑娘……你臉色好差,生病了嗎?」桂元芳見她容色似雪,白得幾近澄透,心一跳,驀地記起她腕處種毒。「我十三哥說,你身上有毒,得留神照看。你、你覺得如何?哪兒不舒服?先進我的房裡休息好吧?我去喊師哥們過來。花姑娘,你聽見我說話嗎?」
那雙麗眸陡地一湛,似是桂元芳最後這一喚,才把她整個人喚醒。
「桂圓小妹子……」花余紅嫩唇勾揚,輕喃:「聽說你病了?」
「我連躺三日,現下又是一條活龍,沒病沒痛。是你病了。」
「我病了?」她恍惚搖頭,笑道:「呵呵,瞧,我病得連路都不記得了,明明往『湖庄』大門走的,怎麼繞到你這兒來了?」又搖搖頭,旋身。「……我要走啦……」
桂元芳忙拉住她的紅袖,把人家袖子給抓出一個五指泥印,訝道:「你要離開『湖庄』嗎?你、你不是等著見那位『佛公子』?」
「我見著他了。」
「啊?可是你——呃!」桂元芳跳到她面前,話陡頓,嚇得險些倒退。「你、你你怎麼哭了?」
「唉……人病了,都該哭的。」也不怕教人瞧見她的淚顏,哭便哭,她邊哭邊笑語,落淚的眼還笑成彎彎兩道。
桂元芳越瞧越心驚,手被紅袖拂開。花余紅露齒一笑,往來時路走去。
「花姑娘,等等我!」她喊著,一抹同病相憐的滋味在心中漫染。那淚中帶笑的模樣自個兒也有過,若非為情,還能是什麼?
桂元芳撲去握住紅袖手,一時不敢拂逆花余紅欲走的心意,便跟著人家生香的足下一步步走出庄外。
「花姑娘……唉,你都喚我小妹子了,我也該稱你一聲姊姊。花姊柹,這兒有竹林、有靜湖,秋陽暖而不燥,好舒服的,咱們在湖畔邊坐坐,我陪你說會兒話、解解悶,好不?」
花余紅沒打算留步,亦沒甩開桂元芳的糾纏,仍緩且堅定地走啊走,走了約莫兩刻鐘,一步步走出金絲細竹林,離開「湖庄」的範疇。
桂元芳偷覷著那張蒼白仍美的臉容,沉靜得教人心驚肉跳,她淚已止,但腮畔仍凝著淚珠忘記落下,那模樣更是我見猶憐。
桂元芳拉拉那隻紅袖,咬了咬唇,輕問:「花姊姊……是那個『佛公子』欺負你嗎?」
「嗚哇哇哇哇——」
不問還好,一問當真不得了!桂元芳倒抽口寒氣,雙唇發顫,因花余紅腳步一頓,驀地放聲大哭了,如那天自個兒從湖裡爬起來,坐在木道上哭得好不可憐同般模樣。
愕然又著急地胡揮著手,教她這麼一哭,桂元芳心裡酸疼,眼眶、鼻腔也跟著發酸、發熱。「嗚哇哇哇哇——」她眼淚飛噴,發起哭功,撲過去抱住花余紅。「我明白、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我什麼都明白啦!嗚嗚嗚嗚嗚……」風流,是要有代價的。
兩姑娘抱頭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後是花余紅先穩住心緒,取出帕子擦臉,揭淚水、鼻水,並把另一條凈帕也遞給災情同樣嚴重的桂元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