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講起這些回憶時,語調十分平常,彷彿只是在講述一件平常的舊事。可駱小禾知道,他內心有多麼的傷感。
外人總覺得他冷情,其實他只是戒備心太強,感情過於收斂,從不輕易顯露自己的看法罷了。
對此看法相同的人,是在英國替古赫泉處理事務的助理Ron。
Ron是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遇到古赫泉的。
二十六歲的Ron在建築圈成名很早,大學時代便得過不少建築方面的獎項,漸漸意氣風發,眼高過頂,急功近利,再也沒有一顆踏實的心以及純粹為創作而創作的慾望。
但才華還是有的,他依舊風光地得著獎項,接受眾人的吹捧。在榮譽的最高峰時,他就見過古赫泉。
那個冷酷的、彷彿將世事看透、充滿嘲諷意味的東方男子,有一份與生俱來的驕傲,一雙銳利眼眸中總是透出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陰鷙神情。
那個時候Ron並不知道他是誰,但當身邊聚集了一群人爭先恐後地向自己慶祝時,他又看到了不遠處那神秘男子唇邊的嘲諷笑意。
於是Ron很不忿地走過去,名為請教,實為挑釁兼賣弄。
他喋喋不休地從世界建築史的發展講到建築大師們的另類風格,真是口若懸河,知識淵博,可對方的一句話就將他的嘴堵住了。
他說:「我看過你的作品……」停頓了一下,臉上諷刺的笑更明顯了,無比清晰地吐出三個字,「爛透了。」從來沒受過這種污辱的Ron被他的話驚呆了,以至於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不屑地掉頭揚長而去。
當然,Ron很大方地並沒將他的話赦在心上,繼續揮霍著自己的建築設計生涯。
人都會有不順的時候,尤其是靠靈感吃飯的設計師們。等到某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的靈感,腦袋裡如一灘死水甚至已遭到眾叛親離的時候,很快便一蹶不振。
女友跟他分手了,朋友對他感到失望,一直在暗中競爭的同行們竊喜著,而那些評論家們更是迎頭痛擊,絲毫不留情面地將他貶得一文不值。
他覺得自己完了,他要成為建築界大師的夢想徹底跟他說了ByeBye,他開始意志消沉,苟延殘喘,夜夜在酒吧賣醉,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經。
直到有一天,他又遇到了曾經嘲諷過自己,但也是唯一在他風光時嘲諷過自己的東方男子。
Ron以為他會像上一次對自己,中國不是有句話叫「痛打落水狗」嗎?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
然而男子只是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我需要一個助手,有興趣嗎?」
「為什麼找上我?」他不懂。
「你已經夠爛了,就算做得再差也不過是這樣,當然,我不介意你更爛一點。」對方的言辭依然毫不客氣。
也許是出於填飽肚子的考慮,也許是想看看這三番兩次羞辱自己的傢伙究竟是何方神聖。總之Ron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成了他的助手。
當他得知,這男人就是鼎鼎大名的「Kevin」時,Ron簡直難以置信自己的耳朵。
只要是建築圈的人,誰都知道Kevin是一個只聽其名不見其人的傳說。
不僅是世界建築業少有的天才,同樣也是自「普里茲克建築獎」設立以來最年輕的得主。哪怕最苛刻挑剔的評論家都會發自內心地讚歎他筆下的作品,稱他的設計不僅充滿了大膽和冒險,並且擅長運用光線、尺度和景物的變化以及運動與靜止之間的關係,創造出別具一格且鬼斧神工的美妙空間。
與此同時,他筆下標有「K&H」標誌的每一件作品,都無一例外的令世人趨之若騖,瘋狂吹捧。
當然,在外界眼中,Kevin同樣是個毫無疑問的怪咖,他名氣很大,可行蹤飄忽不定;他產量不高,件件都是令人嘆服的精品。
在這個需要藉助外界炒作的時代,他不接受任何媒體的採訪,要不曾在大眾面前露過面,即使是在建築界人人夢寐以求參與「普里茲克建築獎」的頒獎宴會上,也是由人去代領的。
如此的另類低調,一方面是因為他夠有錢了,不需要藉助這些獲取利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從不做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
半年前,曾有一位阿拉伯酋長表示,願以自己在迪拜的一間著名的六星級酒店,以換取「K&H」為自己設計一幢用黃金裝飾屋頂的豪宅。
只可惜,此話一出猶如石沉大海,Boss完全不予回應,只是將外界激起千層浪,報紙新聞電視媒體輪翻上陣,唯一的結果便是讓「K&H」的身許又升了數倍。最終,酋長的鎩羽而歸則再次驗證了建築業界那句「豪宅千金易買,K&H天價難求」的傳說。
再後來,Ron了解到他的家世和經歷過的遭遇,越發覺得此人是個狠角色。
他冷情且堅硬如岩,並且行事極為冷酷;他寡情冷血,高傲到連逢場作戲都不肯。
擁有數百億身家,外表高大英俊、儀錶堂堂,不知有多少女人臆想,名媛淑士、明星貴婦,卻沒有一個有手腕和能耐令他真心相待、憐香惜玉。
然而隱藏在這些的真相卻是:他的心專屬於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
咳!這實在跟老闆的外表連接不上。
東方小姑娘看上去文靜秀氣,性格內向,似乎還有點兒怕生,偶爾聽到她跟老闆說話,聲音也是細細小小的,帶著軟軟的嬌羞,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卻是老闆的心頭肉。
Ron恍然大悟,原來Boss不愛個性富家女、不愛絕色妖精、也不愛女強人,他愛的是這種妹妹型的少女!
想想看,能擁有一個對你來說,無論是心是還是身體,你都是她唯一的女孩,是件多麼引人遐思的事情!尤其是在親熱時,啟蒙或誘導純真少女的每個過程比什麼都要能誘發身為男人的本能?何況是老闆那麼強勢的男人?
可話說回來,那女孩不也同樣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唯一嗎?
Ron一邊感嘆著愛情的無所不能,一邊抱著厚厚的圖紙走進老闆那間位於倫敦最繁華地段的「K&H」工作室。
身著灰黑色高領毛衣、法蘭西絨長褲的古赫泉正站在巨大的工作台後,一手撐著桌面,一手拿著筆在圖紙上快速描繪著,全神貫注地跟另外兩名助手討論細節。
「Boss『斐尼爾』公司的代表們馬上就過來。」Ron稟報道。
古赫泉抬頭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說過,那件Case我沒興趣。」
「他們不死心。」Ron無奈地攤攤手。
古赫泉皺了下眉頭,又繼續低頭專註於工作。
正在這時,室內的一間小型休息室的門開了,剛剛睡醒的小美人兒正探著眼睛站在門口。
「醒了?」剛才眼裡只有工作的工作狂明顯眼睛一亮,馬上丟下手裡的圖紙,迎上去,大手摸摸她紅撲撲的臉蛋,「睡得好嗎?」
最近駱小禾放了寒假,幾乎天天跟著古赫泉上班。他工作時,她就在旁邊看書作功課,他休息時,她幫他按摩肩膀和腿,乖得教人心動。
剛才她窩在沙發上看書看得睡著了,古赫泉怕她著涼,才把她抱進休息室的床上小憩了一下。
「嗯……」剛睡醒的小佳人一雙明眸朦朧瀲灧,神情還泛著迷糊。已經長及腰身的秀髮散在肩頭,身上穿著他剛替她買的純白羊毛連身齊膝裙,腳上是雙同色的羊皮短靴,十分嬌美可愛。
可愛到有人想一口吃了她!
看見Boss眸中閃現的光芒,同為男人,一旁的助手和下屬們都很能感同身受,非常識趣地自動移開目光,不是討論圖紙,就是在察看合約,各個裝成無比忙碌的樣子。
古赫泉才懶得管有沒有旁人覬覦,直接將她攬進懷抱,低頭溫柔地吻了吻粉白的頸,問她肚子餓不餓。
駱小禾知道他正在工作,懂事的搖頭,和他說了幾句話后又坐回斑馬紋沙發上,乖乖地翻著剛才沒看完的書。
古赫泉看著她,眼底都是暖意。
真是命中注定的天敵啊!除了面對心愛的女孩時,沒人在老闆臉上看到過如此溫情的神色。Ron在偷偷窺探后心中又是一陣感慨萬千。
這時,「斐尼爾」公司一行三人已經被秘書帶了進來,眾人寒喧,彼此握手。
駱小禾好奇地從書本里探出頭,看到一男兩女裡面有兩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仔細一想,一個是曾在公園遇到的小姐,另一個則是漢娜。
漢娜看見駱小禾,一挑眉毛,旁邊的凱倫也似沒料到她在這裡,稍稍一楞。兩人雖各懷心思,但也算是見多識廣,很快揚起笑臉,朝她「嗨」地一聲打了個招呼。
駱小禾羞怯地笑了笑,因為怕打擾他們,便抱著書一溜煙跑到隔著巨大透明玻璃的外面。
半個小時后,古赫泉跟漢娜仍然在裡面討論什麼,其他人紛紛走出辦公室。,「Ron,你家老闆實在是難搞。」斐尼爾公司這次來的唯一一名男士,名叫大衛的英國青年邊嘆氣邊問:「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送上門的生意也不願意接?」
因為藝術家和企業家都是公認的偏執狂,而他家老闆是兩者兼之,是偏執狂中的偏執狂,不願意做的事情,就算拿槍指著頭也沒用。
當然連些話Ron不會說出來,他只是聳聳肩,示意秘書替客人們端上茶水。
「謝謝。」凱倫笑著問,「Ron,我想借一本最新的『Domus』,你那裡有嗎?」
「啊,有,我去給你拿來。」
Ron離開后,兩名助手也很快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了,屋裡只剩下駱小禾、凱倫以及那個大衛。
「別太沒信心了,依漢娜小姐跟kevin先生兩人的交情,事情應該會有轉機。」坐在沙發上的凱倫優雅地疊交著兩腿,一邊說一邊朝正認真聽他們講話的豆蔻少女看了一眼。
「是哦,前兩年我們跟『K&H』合作的時候,我一直以為Kevin先生和漢娜小姐是一對,『K&H』不就很像是他們倆名字的縮寫!」大衛說著說著愉快地笑起來,「難道你們不覺得他們很相配嗎?」
「當然,Kevin先生需要一個能配得上他的女人。」凱倍笑了笑,轉過頭和顏悅色地問駱小禾,「你是Kevin先生的妹妹嗎?我們上次在公園見過,你還記得嗎?」
似乎沒料到她突然會問自己,駱小禾呆了一下,搖搖頭,又胡亂地點了下頭。
「真羨慕你,有個如此優秀的哥哥,Kevin先生實在是才華出眾,我從來沒見過比他要優秀的建築設計師。」凱倫贊口不絕地稱讚著。
「是啊,所以一向高傲的漢娜小姐才會對你哥哥一見鍾情,如果『斐尼爾』和『K&H』能成一家,該是件多麼令人鼓舞的事情!」大衛也加入讚許的行列,還朝著駱小禾露出笑容,頗感興趣地問道:「美麗的小姐,你現在應該還在念書吧?是不是像你哥哥一樣,也對建築師這行有興趣呢?」
駱小禾窘愣著,不知道要回答什麼。她忽然覺得對那個夜夜與自己相擁而眠的男人,對他的一切,自己了解得那麼少。
在台灣,他是擁有龐大產業的古家繼承人,她跟他已經是雲泥之別。在今天之前,她還天真地以為,他在英國只是個普通的建築師,可現在聽他們的談論,似乎完全不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