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大漠風沙

第三回 大漠風沙

寺里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有的便替傷者包紮傷口,抬入客舍。忽聽得巨鐘下的銅缸內噹噹當響聲不絕,不知裡面是何怪物,眾僧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當下齊聲口誦《高王經》,豈知「救苦救難」、「阿彌陀佛」聲中,缸內響音始終不停,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裡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眾僧大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是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眼見焦木圓寂,義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頂擊落。全金髮叫道:「三哥,不可!」韓寶駒怒道:「為甚麼?」全金髮腰間劇痛,只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過告知韓寶駒。韓寶騎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兄弟。」

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傷甚重。全金髮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實不輕。張阿生胳臂折斷,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無大礙。當下眾人在寺里養傷。法華寺監寺派人到杭州雲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並為焦木禪師料理後事。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內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這日八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知,我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胡裡胡塗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裡,流傳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這事如何善後,還得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氣的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麼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兀自疼痛難當,氣惱愈甚,當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哪裡把別人瞧在眼裡?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貧道無狀,行事胡塗,實是抱愧得緊,這裡向各位謝過。」

朱聰等都還了禮。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沒面目理會啦。我們在這裡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惡氣。現下貧道就此別過。」說著又是團團一揖,轉身出外。柯鎮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單憑這麼一句話,就算了事嗎?」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江南七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吃過虧。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裡,自是心情異常難堪。何況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魯莽而起。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郭嘯天的遺孀,這一節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咱們雙方拚鬥了一場,貧道寧願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韓氏兄妹能夠下場,勝負之數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怪一齊命喪於他劍底。丘處機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丘處機道:「不敢。」柯鎮惡怒道:「現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閑氣?那日焦木死後,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再說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認錯,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沉吟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說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的話,貧道在醉仙樓頭斗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即站起,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頭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甚麼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髮均想就算你有甚麼詭道奸計,也不致就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韓小瑩介面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沉吟。丘處機道:「我這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這是擺明了以退為進,心知七怪要強,決不肯輕易讓他認輸,柯鎮惡果然介面道:「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是真功夫真本事,並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又用甚麼怪法子?難道再來比喝酒?」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斗恆心毅力,鬥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這番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

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鬼,我們可不是你道爺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救忠義的後代而起,那麼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於是把如何結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口的痛罵金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永世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很好。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認得。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因此法子是這樣……」韓小瑩搶著道:「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貧道的主意卻還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地?」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孕,救了她們之後,須得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韓寶駒道:「怎樣?」丘處機道:「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餘,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以多贏少,也沒甚麼光彩。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將藝業傳給一人。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全金髮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麼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麼可說的?」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將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獪。憑這麼幾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慍道:「有甚麼好笑?」丘處機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豈知今日一見,嘿嘿!」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樣?」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江南七怪怒火上沖。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道:「古來大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是為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麼?可不曾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有甚麼斤斤計較。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價還價了。」這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即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後的今日正午,大伙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滿室生風,當即揚長出門。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了烏龜洞,從此無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追風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賓士如風,早去得遠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里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之地,河道密如蛛網,小船是尋常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之說。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時再回去作官不遲。」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尋他不著。段天德連轉了幾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段天德大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掌柜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雇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李萍粗手大腳,容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兩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幾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裡悄悄躲過,不料李萍得知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扎呼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之至。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質,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於緊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於逃脫,留著這潑婦在身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干手凈腳,待韓氏兄妹走後,當即拔出刀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於盡,但每到晚間睡覺之時,就被他縛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我這就來跟你相會了。」當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這短劍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死志已決,絲毫不懼,出盡平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噹啷一聲,腰刀斷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驚惶之下,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李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跟他廝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裡卻緊緊抓住短劍不放。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泄露自己形跡,忙逼著她上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矮胖子與女子之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開,卻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段天德初時還道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追蹤可更加難了。這時盛暑漸過,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至北國,所攜帶的銀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捨,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雞肉老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老公,卻來受這活罪。」他幾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總是不敢,對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這道護身符竟變成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弔膽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真苦惱萬分。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師,地大人多,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擔。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給她的擔子輕些。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的重擔,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隨行護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作腳夫,挑負行李糧食。段天德抗辯得幾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夾腦的抽將下來。這般情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頭,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不同了。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挑擔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兵發現破綻,好在她自幼務農,習於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滿天灑下雪花,黃沙莽莽,無處可避風雪。三百餘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兵馬急沖而來。眾人正驚惶間,大隊兵馬已涌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眾兵將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麼部族,但見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急奔,人人臉現驚惶。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後面乘馬的涌將上來,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即四散奔逃。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拋下擔子,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跑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後,就此暈了過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斗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裡。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賓士而來。乘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她連說帶比,將遇到敗兵、雪地產兒的事說了。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游牧為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並無定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就叫做蒙古包。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忽忽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獃頭獃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麼「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沒學會他的捲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年方當十月,天日漸寒,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郭靖連聲呼喝,那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郭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麼,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他從未聽到過這般的聲音,心裡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里,躲好后再探出頭來。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車馬賓士而至,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軍馬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是開心。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裡外號角聲響,幾排兵馬沖將過來,當先的將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衝鋒。雙方兵馬沖近,廝殺起來。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甚少,不久便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大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雙方軍士手不停斗,卻不住轉頭向東方張望。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桿,桿上掛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那長桿直向土山移來,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雙目一轉,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麼。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身旁有十餘騎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帶隊向東退卻!」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傳令:「木華黎,你與二帶隊向西退卻。博爾術,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見這裡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衝殺。」眾將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湧起了一團團黃霧。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激戰了半個多時辰,數萬名敵兵輪番衝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餘名,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千餘名。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屍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賓士,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豎了三桿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裡督戰。蒙古兵漸漸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誇甚麼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到黑纛之前。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桿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衝上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誇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韁,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吶喊聲中,如潮水般衝殺上來。窩闊台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傷。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窩闊台應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裡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猛衝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里的創口,鮮血從手掌里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衝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衛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里殺聲震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敵軍人數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鬥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餘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凱旋。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裡時已是半夜,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並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將門之後,倒也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裡外的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自覺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后又曾遭遇過敵人。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只見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將金鐲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賓士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裡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裡有小弓箭嗎?」郭靖道:「有!」轉身入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眼見茅屋內外實是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幹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裡。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你也遠遠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乾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裡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麼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裡?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里,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麼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朮赤道:「坐騎在這裡,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裡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朮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齣,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裡,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后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裡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朮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朮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噹啷一聲,雙刀相交,朮赤只覺手裡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里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裡!」鐵木真道:「你說甚麼?」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斗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里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裡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里怎麼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髮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后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術、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裡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伙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術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術暗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術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隻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博爾術喝聲:「好!」覷准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余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博爾術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桿劈為兩截。

博爾術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博爾術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裡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后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術后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術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彆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術背上中箭,心裡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術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麼?」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術,你來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術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術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后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里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准,一箭往博爾術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博爾術卧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桿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術助威。博爾術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他后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後頸。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術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準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罷!」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為大汗衝鋒陷陣,賓士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術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以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朮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裡。」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裡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后,再去拜謝博爾術。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湧出。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里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裡,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餘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里許外即已聽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來不說污言穢語,即是對於深仇大寇,或在遊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里,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奸淫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並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丑。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裡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別。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裡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於他。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水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完顏洪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餘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我們這裡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烈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狍子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后,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隻小牛角鑽了孔製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里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裡睡覺。後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於骨肉兄弟。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麼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麼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於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岔了開去。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麼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餘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幹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裡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著手裡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綉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甚麼?」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得報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札木合那麼親熱。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甚麼?」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後才放還。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麼辦?」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衝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幹甚麼。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嗎?」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後了,瞧咱們怎生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衝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凌厲,生怕衝動陣腳,喝令:「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衝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佔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了敵人,卻不發射。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牆。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后發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后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衝下來,徑抄敵兵後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衝入敵陣之中。兩員勇將這麼一陣衝擊,乃蠻后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驀地呼哨衝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餘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笑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衝到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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