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靳先生,來嘛,喝一杯好不好?我喂你!」一道嬌滴滴的聲音鑽進墨凱璇耳里,她瞄了一眼,眼熟,好像是某台八點檔的女明星。
「謝謝,我自己來。」
「別這樣客氣嘛,就讓我喂你!」那女明星不死心。
「真遺憾,今天沒時間去打球,還有力氣端酒杯,如果哪天累到動不了,一定請安娜小姐來『喂我』。」男人破天荒地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話,當真不解風情!
不過,這不冷不熱的話,看似玩笑實屬拒絕,不會讓對方難堪,也不會給對方有得寸進尺的機會,這男人,好口才!
「靳先生,你好幽默哦!我們上次見過面的,官先生帶我去打高爾夫的時候,你還記得嗎?」塗滿紅色指甲油的纖纖玉手落在男人胸前,女明星整個人眼見都要撲到對方懷裡了。
只見靳亟淡笑不語,千均一刻間,驀地欠身,將手中的杯子放在玻璃桌上,不疾不徐的避開。
拿捏得很精準嘛,顯然早已計算好了,算準了時間躲過女明星八爪魚似的攻勢。一邊暗自偷笑,一邊冷眼旁觀的墨凱璇也不禁暗暗欽佩,再看一眼尷尬不已的女明星,心中的竊笑越大了。
顯而易見,一個是落花有意,一個是流水無情哦!
「靳先生,你有沒有女朋友?」正走紅的女明星還沒嘗過被拒絕的滋味,不死心地往其身上偎靠,繼續撩撥。
「沒有。」靳亟停頓一下,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正吃得不亦樂乎的某人,唇邊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神情,「不過,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女明星突然像皮球遭針扎了一般泄了氣,無語了幾分鐘,很快就決定轉移戰場,對身邊正划拳劃到昏天黑地的官夜騏大拋媚眼,另外兩個女人也不甘示弱,以白眼相對,三人殺得刀光劍影。
當然,墨凱璇也很耳尖的聽見那句話。
有喜歡的人了?有喜歡的人了還來這種地方鬼混?不要臉的死命盯著她看,男人這種生物,還是不能只看外表!
突然如倒足了胃口,墨凱璇對這位外表看起來謙虛謹慎、猶如磊落君子的靳先生失去了原有的一點點好奇心,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了。
凌晨一點,一伙人才意猶未盡地離開「夢之紐約」。
「你是不是看上那個Bonnie了?」官夜騏帶著三分醉意,笑著問站在身旁的高大男子。
靳亟淡淡一笑,不答反諷:「你會有空關心我?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吧!」
「不承認?你整晚就只顧著盯著人家瞧了,連安娜都不理,不是看上人家是什麼?不過說真的……」官夜騏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道:「這個Bonnie,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這世上的美人兒很多。」靳亟將兩隻手插入褲兜,不慍不火地提醒,「你數任前女友都是如假包換的美人。」
「那是當然。」官夜騏咧咧嘴,乾笑兩聲:「我以前有個觀念,認為『夢之紐約』里的女人,不是花痴就是白痴,但是這個Bonnie例外,千萬別被她的外表騙了,她絕對不是個花瓶,只是裝傻的功夫一流。」
「裝傻?」聽起來就像是那聰明的女孩會做的事。
「是啊,裝得連識人無數的我都差點看走眼,後來才發現她哪是什麼花痴,簡直是人精。」從此不敢招惹。
「原來你喜歡花痴型的女人?」靳亟調侃。
「聰明的女人讓人心累,愚蠢的女人讓人腦子累。」
一向花心又濫情的官夜騏居然能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真令靳亟刮目相看,他不由笑起來,「如果吃不消,那就別亂招惹好了。」
「得了吧,我是擔心你亂招惹,從來不留戀聲色場所的人居然破天荒出沒於此,沒看到雷震驚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呵呵。」靳亟又聽他東扯西拉了幾句,兩人才分手。
看著官夜騏那輛拉風的紅色跑車揚長而去,靳亟才坐進自己的車內,良久,長長地吐了口氣。
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方向盤,無法看透的眼眸不由自地再次轉向「夢之紐約」的入口處,那裡仍然是一片燈火輝煌。
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張經過刻意妝扮后,越發美艷絕倫的精緻臉蛋,此時的她,是否正靠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飲酒作樂,笑語盈盈?
他斂眉,不喜歡這個想法,如果他沒看錯,墨凱璇,那個大名鼎鼎的黑道大姐頭的寶貝女兒,這個曾號稱台南「明德」高中最美麗校花的墨凱璇,就是方才那個美艷不可方物的陪酒小姐。
她為什麼會流落在此?不僅失學,還當起了陪酒女郎?就算當年墨嵐身亡,也不至於會搞成這般下場?聰明如嵐姐,竟然沒有為自己的兒女留下一條後路,任由親生女兒淪落風塵?
就如同她玩笑中提到的,她究竟是叛逆版的少女?還是身世飄零版的天使?
他依稀還記得,當年那個豆蔻年華、梳著馬尾、穿著明德高中制服的美少女,神情倨傲嬌貴,一顰一笑,舉手抬足間流露出的光彩和魅力,足以使身邊任何一名異性都失了神、慌了手腳。
他想不通。僅僅三年的光陰,在二十歲的墨凱璇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雙十年華的女孩子,應該怎樣生活?正常的話,應該考取一所不錯的、環境優美的大學,或者被男生追求,又或者暗戀一見傾心的學長,穿著情侶裝,紅著臉坐在他的摩托車後座去郊區兜風,一起看同一輪明月,分享同一首歌曲。
那會很美好,墨凱璇知道,但她同樣知道,自己永遠沒有機會過這樣的生活。
她念完高中就沒打算升學了,因為在那一年裡,她幾乎失去了所有,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她曾經有著多麼讓令人驚惶的家庭背景,也幾乎早早遺忘,當年的她,在明德高中,是何等的風光。
她的母親墨嵐,曾是台南第一大幫派長湖幫旗下四大堂主之一,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戶口薄上填著「父不詳」三個字。
母親一輩子沒嫁過人,也從未依靠過任何一個男人,她不願意當男人的附屬品,生下她只是因為想要生個孩子,僅此而已。
對墨凱璇而言,「母親」這個名詞僅是個稱謂,既遙遠又陌生,不代表任何意義,卻又讓幼小的她忍不住下意識地抬頭仰望。
自出生后,她就沒在母親身邊生活過一天,是外婆將她一手帶大,因為墨嵐要帶著她的兄弟們在外頭出生入死,搶地盤、爭生意,跟各路人馬斗。
自懂事起,就有人在自己耳邊講她母親的經歷,她走過的路、她吃過的苦、她受過的傷。
可是墨嵐從來不講,她只是冷笑:「若非走投無路,誰願意出來闖江湖?遲早有一天,老娘大概連全屍都撈不著。」
黑道上的人都尊稱她一聲「嵐姐」,提起長湖幫的嵐姐,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巾幗不讓鬚眉的厲害人物!
可這個女人,最終死在自己小情人的床上,死亡原因是性愛時過度興奮引發急性猝死,在極致的高潮中死翹翹,老媽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快樂到死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老媽解脫了,不用再去打打殺殺,過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了,也不知道老媽在那邊高不高興。
但她還活著,同一年,十七歲的她還未從失去母親的震驚中清醒,接著便被驚恐萬分的外婆告知,母親遺留給她的財產,在短短的時間裡,被濫賭的舅舅盡數從外婆手裡相繼騙走,賭到血本無歸、傾家蕩產外,還欠下一屁股高利貸。
錢沒了、房子沒了,墨崗還被人拿著槍追殺。
外婆驚嚇過度,精神受到刺激,開始神智不清,連人都認不清了,可仍會那雙乾枯的手拉著她,絮絮叨叨地說:「不能,不能讓阿崗死。」
她根本還來不及喘氣,就被殘酷無情的現實硬生生地又打了個暈頭轉向。
墨崗不能死,那就只能任他繼續流連忘返於賭場;為了外婆,她咬牙認了,台南待不下去,只好上台北,替他還那筆滾來滾去已經不知道有多少的高利貸。
該不該慶幸她是墨嵐的女兒?在其身上她看到、學到、領悟到的本事,足夠讓尚未成年的她,在人前笑靨如花地應付這一切,哪怕有時疲於奔命,有時難免措手不及,但好歹一路撐下來,她還活得好好的。
無所謂願不願意,她只想和外婆一起,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
沒關係,墨凱璇深深地吸口氣,從決定到「夢之紐約」上班那天起,她就打定主意,至少還有這副軀殼可賣!
她僅剩的唯一資本,不到走投無路,絕不賤賣。
包廂內,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正播到最HIGH。
墨凱璇拼著最後一口氣,死撐到底地拿對著話筒大唱KTV,由於唱了一整晚,就剩最後這首難度極高的歌了,由於先前太過賣力,她原本還過得去的歌喉已經半啞破音。
沒辦法,誰叫她陪伴的這位客人不喝酒、不抽煙、不划拳、不唱歌,更沒興緻吃嫩豆腐,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露過那麼一面的靳律師!
自從被他目不轉睛地觀察過一晚,沒隔幾天,他又來了,仍舊孤身一人,此後每隔幾天,他都會出現在「夢之紐約」。
他只點她的台,有時候不湊巧遇上有客人早一步把她點走,他會二話不說轉身離開,絕不多看別的小姐一眼,揮一揮衣袖,順便帶走一大堆破碎的芳心。
這種態度讓不少對他有意思的小姐很是火大,自然而然又幫她在「夢之紐約」樹立了一堆敵人。
玩什麼「情有獨鍾」那一套?也不看現在是什麼年代,二十一世紀,這年頭還有曠男怨女嗎?墨凱璇對姓靳的行徑嗤之以鼻。
到今天為止,短短一星期他就已經來四次了,可她還是搞不清楚這人到底是來幹嘛的,除了第一次他喝了些酒,之後他便只喝純凈水,雖說他出手並不小氣,該付的錢都付得爽爽快快,她要喝酒他就開,讓她一人喝到飽。
開什麼玩笑?這裡是夜店!他不喝,能讓她從酒水裡抽多少小費?
不僅如此,好像也沒見他抽過煙,有次聞見她滿身嗆死人的煙味,還驚訝地瞪了她好久,彷佛她剛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拜託!她可是個坐台小姐!所謂小姐,不就是陪客人吃喝玩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除非客人需要,誰有心情去扮演不識人間煙火的清純百合學生妹?
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他從來沒趁機揩油佔過她一丁點便宜,客氣到連她的小手都沒碰過,完全可以成為絕世好男人的典範,若是身在古代,估計跟那位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大爺有得一拼!
在此之前,墨凱璇還以為這人對自己有意思,幾個回合下來,面對這個軟硬不吃、煙酒不沾的男人,她只剩無力的挫敗感綿綿不絕地湧來。
交手四次,其實都是她在胡亂,第一回她裝瘋,他冷眼旁觀;第二回她賣傻,他面不改色;第三回她扮清純女學生,羞答答,一晚上講的話用十根手指頭就數完了,不料他更狠,從頭到尾只說五句話,僅用一隻手就勝出。
今天晚上的第四回合,她乾脆一進包廂就霸著麥克風中氣十足大唱KTV,打算先下手為強!他不跟她講話,她也不讓他的耳朵好過,看誰撐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