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是個膽小害羞的女人,大哥說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常有出人意表的行為,他自己偶爾也領教過她的滑稽突捶,但從未曾像大哥笑得那麼誇張,或許,這也是另一種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怎麼了,我看你似乎很惱火的樣子,誰惹你生氣了?」邱任萱踏入涼亭,面露關懷的望著華卓軒。
「沒事。」
「嗯。」邱任萱點點頭,又道,「有什麼事可說出來商量,別像我一樣很愛自己胡思亂想,常鑽牛角尖去了。」
「真的沒什麼事。」
「嗯。」邱任萱瞄到他拳頭內露出在指縫處的,很像是紙張邊角的物品,「那是啥?」
「沒,一封……信而已。」
「誰寫來的?」邱任萱露出興趣,「你喜歡的那位姑娘?」
「啊?」
「不是嗎?」邱任萱以為自己猜錯,而有些畏縮,「心婭說你喜歡一個姑娘,不過……」
「不過啥?」
「不過那姑娘不喜歡你。」
華卓軒一愣,像被踩了痛腳似的差點跳起。
「二嫂說她不喜歡我?」
邱任萱怕看起來十分惱怒的華卓軒一拳朝她扁來,連忙退後兩步。
「我不認識那名姑娘,只聽過這項流言,還聽說……」
「還聽說啥?」華卓軒逼問。
「說她寧願嫁給許海力的痴人弟弟,也不想嫁與你做妻……」
「胡扯!」他怎可能比不過一個痴人!是誰造的謠,他要揍扁他,再挖洞把人埋了!
「都是胡扯嗎?」邱任萱露出恍然大悟的眼色,「我想也是胡扯,小叔風度翩翩,氣質出眾,怎可能輸給一名痴人。」
「大嫂!」他的笑容在扭曲。
「我聽說你叫小六送那位姑娘的妹妹回鄉,但那個姑娘不肯跟著小六回來你身邊,是真的嗎?」
「……」這華府是小如螞蟻窩?否則怎麼閑話傳得這麼快,連平日鮮少出門的大嫂都聽聞了?
邱任萱看華卓軒繃緊的神色,可見這個「聽說」是千真萬確的了。
「所以她去嫁給那名痴人了?」
「不是!」
「那不然她去哪了?」
「她……」他若曉得她人去哪,早衝過去將人揪回來了。
兩人對視無言。華卓軒希望大嫂能別再好奇,邱任萱卻是動也不動,好像等著他講故事給她聽。
過了一會,邱任萱確定華卓軒是不可能主動給她一些新鮮的消息,低下頭,腳尖踩踩地上的落葉。
「初秋了。」邱任萱道。
華卓軒只好也看著被踩在邱任萱腳下的落葉。
「過陣子可以舉行賞菊宴了。」華卓軒順勢轉移話題。
「真希望那位姑娘也在。」
「……」幹啥又將話題轉回來?
「小叔真的很喜歡她嗎?」
華卓軒緊抿著嘴。
他當然不可能坦白跟大嫂說:「對,我非常喜歡她。」
他可是個堂堂大男人,這種娘們兒的風花雪月用詞,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邱任萱覷了尚被揉在華卓軒手中的紙簡一眼。
「她曉得小叔這麼喜歡她嗎?」對面的男人不說話,於是邱任萱又自顧自的說,「必定是不曉得了。」
「怎麼可能!」華卓軒脫口而出。
他表現得那麼明顯、說得那麼清楚了,又要幫她租屋,又送她簪子,還說他會是她的歸宿……怎可能不曉得!
邱任萱抬起頭來,「想當初我認識你大哥的時候,完全沒想過有一天可成為他的妻。」她嘴角露出甜蜜的微笑,「我目不識丁,長得又不漂亮,啟斐與我根本是天與泥的差別,所以我想啊,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算當他的丫鬟我都願意。」
「大嫂的意思是她對我無意,所以才會離開?」
「我沒這意思!」看到華卓軒變了臉色,膽小的邱任萱害怕的倒退一小步。「我只是想,那位姑娘說不定也是這麼想的。」
「大嫂的意思還是認為她對我無意!」有必要三番兩次強調?
邱任萱再倒退了一步,「不是的,我是說,她或許覺得她配你不起,她沒在心中奢想過。她年紀不是較長嗎?或許她想的比我還要多,我年紀輕嘛,臉皮也比較厚,可或許過個幾年,臉皮被磨薄的我再遇到你大哥的話,我想我是沒那個厚顏一路追著他的。」
想想,她當年的舉動真的很大膽呢。「然後……嗯,小叔比較……嗯……」她試圖想出一個可能比較不會被小叔轟出去的辭彙,「就像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叔有愛不出口,所以那位姑娘不知道,她又沒那個厚顏賴在你身邊,就……我只是這麼想的。」
聞言,華卓軒先是像被狠狠揍了一拳,接著是醍醐灌頂的恍然大悟。
一直以來,他都是以自己的想法,以自我為中心來對待沈綠荷,以為這樣她就能領悟到,從來不曾易地而處的為她設想,所以當她決定離開,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原因。
其實,早一開始,她不斷的拒絕他的好意,他就應該發現端倪,只是他太過自以為是,斯文的皮囊底下是強硬的男人臭脾氣,未曾為她而想,故一直認為是她不識好歹,卻從沒想過她的敏感、脆弱與多慮。
「大嫂今日是來開釋我的。」
「不是不是!」邱任萱慌忙搖手,「我又沒打算剃髮出家為尼,我還要……還要跟你大哥過上一輩子的。」羞怯的小臉紅了紅。
「……」他想,他大概可以稍稍稍稍了解一點點點大哥與大嫂相處中那不為他人了解的樂趣。
「大嫂,我曉得我該怎麼做了,謝謝你。」他朝她點頭一笑,快速步出涼亭,「小六!小六!」
一旁等候差遣的小六忙快跑過來。
「小六,你說沈綠荷不見的那個城鎮是在哪……」
她被道謝了。
邱任萱既驚訝又開心。
她聽聞那位姑娘的事,又嘵得小叔目前陷入一籌莫展中,她覺得她多多少少可以了解那位姑娘的感受,她不見得猜對,但仍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希望對小叔或多或少有點幫助。
結果她竟被道謝了呢。
邱任萱,你越來越有用處了。
她開心的掩嘴吃吃笑起來。
「動作快點,要放飯了!」工頭大聲吆喝,木工忙加快腳步,將屋子的台基架好。
「工頭,這邊的銜接處沒有完全密合,請你過來看一下。」一名穿著與其他男工同樣的短衫綁腿褲,長發全數編成辮子盤在腦後的姑娘不怕髒的趴在地上,眯著單眼,仔細審視已架好的基座。
「我看看。」
沈綠荷忙起身,換工頭趴在地上審視。
「的確是有空隙。」他抬頭喊,「把這根木頭先拿起來,小吳,你來把溝槽的左邊處鑿深一點。」
沈綠荷立刻與另外一名木工將木頭拿起,放到一旁,等小吳將溝槽鑿得兩邊一樣深,才又放回去。
「綠荷,你工作很仔細,很好。」工頭走過來拍拍她的肩。
「應該的。」沈綠荷笑了下,點點頭。
「好了,放飯吧!」工頭揚聲拍手,「休息一下,下午再繼續。」
大夥拿出飯盒,隨意席地而坐。
「綠荷姊。」一名年約十五的少年坐來她身邊,「你一個姑娘家為啥要來做蓋房子的粗重工作啊?」
沈綠荷停筷望著今天才剛來上工的少年,「我喜歡體力活。」
「一般姑娘不都做些丫鬟的工作居多?至少輕鬆些。」
「我習慣了。」
「你也真行,人瘦瘦的,力氣倒挺大,我扛那木頭扛得肩膀痛死了,你卻挺輕鬆的樣子。」少年扭著肩,看得出來十分不舒服。
沈綠荷笑了笑,低頭繼續進食。
她也覺得木頭重啊,一日工作下來,肩膀幾乎快斷了,腰也快直不起來,可體力活有個好處,白日將力氣全數用盡,晚上睡覺時,幾乎一沾枕人就睡著,完全沒有胡思亂想的餘裕。
也因為這建築房子的工作十分繁重,常要爬高爬低,不可以大意輕忽,得集中注意力,否則小命可能休矣,腦子裡也就不會跑進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
想起某人。
欸,說好不想的,怎麼又想起來了呢?
她目前居住的這座小城鎮,離東芹鎮約莫十里左右。
三個月前,她偷偷離開下榻的客棧,隨意挑了個方向走,來到這座小鎮恰巧瞧見有人在征建築木工,就進去拜託工頭給她一份工了。
一開始工頭也不相信她做得來。
出生於東北的關係,她的個子比一般姑娘來得高,但身形仍是偏纖瘦的,誰也不相信她扛得起沉重的木頭。
可她辦到了,就連砍柴、鋸木、刨工都難不倒她,加上她心細,很容易注意到一些他人未發現的小細節,所以工頭也就欣然錄用。
她目前所居的屋子也是工頭幫她找的。
一開始,她先是借住在工頭家,等一找到租處,她立即搬了出去,不給人製造麻煩。
關於自己的過往,她是絕口不提,當然很多人好奇她一個大齡姑娘,怎麼尚未婚嫁,她僅是輕描淡寫的說,因為打小父母雙亡,無人關心她的婚事,想不到一眨眼間,人就老了。
幾位同仁好心的說若有認識孑身者,再幫她媒介,她不置可否的笑笑,不曾放在心上過。
若是過往,她可能十分開心對方的好意,現在的她,完全沒那心情。
她已經不再把擁有一個歸宿成為離開沈家村的首要目的了。
與其說她看開,不如說她的心緒沒有其他空間去容納別的男人,只好靠著時間來將某人淡忘,把空間騰出,也許,到那個時候,她又會認真的思考起婚姻大事。
她已無青春可蹉跎,她心底很是明白的,但她就是無法勉強自己……
她用力甩了下頭。
說好不想的呀。
像為了不再有胡思亂想的空間,她卯起來將飯盒內的飯菜狼吞虎咽一下子全吃光光。
肚子撐得飽飽的,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收拾好飯盒,她對其他還在吃飯的同仁道:「我先去忙了。」
眾人望著她的背影,七嘴八舌打趣。
「綠荷是個姑娘還這麼拚命,咱這幾個大男人都要汗顏了。」
「汗顏就把汗擦擦,快把飯吃完吧你!」
「我是不行像她那般,我還是先休憩一下。」
「老人家果然不經用。」
「誰老來著,是人總要休息的唄。」
「那綠荷不是人啦?」
「她神哪,咱凡人,還是別拿命來拚。」
「做得這般用力,工資也不會多幾兩銀。」
工頭冷目橫掃過去,「怎麼,有意見?」
「沒。」
碎嘴的眾人連忙噤聲低下頭用飯。
工頭望著正費心刨木頭的沈綠荷,淡淡透出一句,「一個姑娘家都比你們經用。」不爭不較,默默做好自個兒的事。
「是是是!」大夥敷衍似的附和,心頭想的均是--
綠荷姑娘,你就不能怠息點兒嗎,這麼努力根本是給大夥難堪嘛!
抱怨的話只敢在嘴上說說,誰敢說出口,無異是承認一個大男人竟輸給個姑娘啦!
這大男人的面子還是要撐著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