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雖她細細一想便明白,南宮莒所以會在此時對她說這樣的話,一來自是想表明賀蘭歌闕口風之緊、行事之謹慎,且他二人之間的這份關係,絕不是奠基於尋常的忠臣仁皇之上,二來,必是在南清遲遲未醒,她什麼都不說,賀蘭歌闕又突然人間蒸發的百般無奈下,才不得不以此極秘,換她心底的極秘。

但知曉這個秘密后的南宮燕,心卻猛地一沉。

因為若賀蘭歌闕是為南宮莒做事,雖過往留存在她心底的疑惑,以及這陣子讓她百思不解的許多問題癥結點都得以獲得解答,但當連皇上都不知他的去向,再結合現今她手邊捜羅到的各項證據,徹底消失於世人眼前十二天的他,處境絕對堪慮。

「他與朕有些像,從不曾得寵,從不曾被人期待,更不曾期待他人。」

在徹底的心亂如麻中,南宮燕強迫自己專心聆聽,由南宮莒的簡短敘述中,知曉他與賀蘭歌闕之所以相識,全是因著兩家上上一代的好交情,因為過往老皇帝南巡時,總會帶上幾個小孫子,而擔任接待的賀蘭老太爺,也會放出自己的小孫子作陪。

懂事、精明、有野心又有眼色的孩子們,理所當然便玩在一起,而這兩個明顯不受寵,同樣沉默寡言又沒「高人」指點的孩子,便只能靜靜坐在一角讀書。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兩個從沒受寵過的孩子漸漸長大了,當別的兄弟在宮裡努力發展人脈時,這兩個在宮外四處漂泊的孩子,在知曉對方也恰在自己落腳地時,偶爾會相約見面,見面後繼續坐著喝茶讀書,抑或各自發獃冥思。

這樣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在有一回兩人並肩走在路上,碰見一名落拓瘋癲卜者后,開始產生了變化。

「那名卜者……說了什麼?」聽及此,南宮燕沉吟了一會兒后輕輕問道。

「他在毫不知曉朕與賀蘭的身分之時,便斷言朕未來必將登大位,而賀蘭雖是一名罕見的治世能臣,更是朕不可或缺的左右手,然而畢其一生,他的官職絕不會高過三品。」

「你們……信了?」

「自然不信。」南宮莒冷然一笑,目光卻緩緩望向遠方,「直至朕在完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登上大位的那一日……」

望著南宮莒此刻的神情,南宮燕知曉,縱使當下他們對這名卜者似是嗤之以鼻,但並不代表這兩個男人心底沒有受到撼動,因為自那之後,他們確實走上了一條與他們原本方向不同的道路……

她這因自身經歷而對政爭深惡痛絕的兄長,在謝絕了她皇祖母多回的遊說后,終於點頭同意接受皇祖母的扶植,並開始悄悄招兵買馬,賀蘭歌闕則開始六親不認,毫不留情地將那些完全無顧偌大賀蘭家族百年基業與其他族人性命、只顧追求自己富貴榮華的賀蘭毒瘤一一剷除。

「你們……他……謹貴妃……」

明白這兩人為何成為今日的他們后,南宮燕只想明了夾在他們之間的重要女子……賀蘭謹對他們所具有的特殊意義,特別是對賀蘭歌闕。

過往曾困擾她的疑惑都幾近得到解答的今日,她真的只為賀蘭歌闕心疼,為他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為他那份雖從不期待他人,卻永遠為他人著想,且至今還想力挽狂瀾的傻倔。

這樣的他,就算經受得了真相揭露時的雨暴風狂,但承受得住那其後必將跟隨而來的可預見傷悲嗎?

「朕確實在謹貴妃入宮前便識得她,也明白她對朕有情,更知曉她是早已朽弊的賀蘭家族裡唯一一個會令賀蘭挂念的人,所以朕登基后,便以他賀蘭家為迫,讓他留在朝中助朕,更以謹貴妃為人質,讓他永遠無法求去。」聽南宮燕提起了賀蘭謹,南宮莒冷冷一笑后,將視線投向遠方徐徐說道。

儘管自己兄長這話說得極為冷酷,說話時神情也異常淡漠,南宮燕卻聽得出,他雖字字句句都極力闡述著自己利用、甚至脅迫賀蘭歌闕的事實,但他若真這樣想,眼底又怎會出現那抹淡淡的孤寂?

他們倆,其實從小就挺投緣的吧,只是這兩個悶葫蘆,沒一個肯老老實實說出來,而一待兩人身分轉換成君臣后,就算再明白對方心底想什麼,也確實為對方出過力,卻還要裝成一副「我不得不這麼做」、「這麼做全是以我自己利益為出發點」的高傲模樣……

其實南宮莒心裡,何嘗不是想成全賀蘭歌闕內心對賀蘭家族那份恨鐵不成鋼的愛與恨?又何嘗不明白賀蘭歌闕對賀蘭謹的歉疚與寵溺?否則怎會與他那樣一起低調地保護著脆弱得再經受不起任何傷害的賀蘭謹……

「如今你可以告訴朕,你與南清那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嗎?」當將想說的、可以說的都說完后,皇上緩緩望向南宮燕。

知曉如今再也毋須隱瞞,更沒有時間拖宕的南宮燕,在心痛與沉重間,咬牙快速將南清中毒事發當日的景況,自己急救之舉所造成的誤解,對下毒者想藉毒殺南清順便栽贓於她這一石二鳥手段的猜測,以及自己為鬆懈幕後策畫者的戒心,所以雖真正解藥已到手,卻選擇在不危害南清身體的前提下,讓南清繼續昏迷的原由全盤告知南宮宮。

「為何是你?」聽完南宮燕的話后,知曉南清並無大礙的皇上雖鬆了口氣,眉頭卻更皺了。「在你隱宮接班人身分沒有暴露的前提下,這宮裡,你能得罪誰?又會礙著誰?」

「其實……臣妹隱宮接班人的身分,有一人可能知曉……」聽及此言,南宮燕小臉微微一僵。

「賀蘭是吧?他不知曉朕才覺著怪呢!」

連想都沒多想,南宮莒就揮手示意南宮燕不必在意也不必理會,瞄了一眼她絕美的小臉后,別過眼去,用著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冷哼一聲,「難怪那傢伙那樣順水推舟的來了個『一時情狂』。一時?根本是一世吧……」

「皇上……臣妹還有另一事未奏。」

南宮燕並未聽清南宮莒的低語,這段日子以來她一直為賀蘭歌闕的安危心急如焚,並怕他因此獲罪下獄,而不斷在隱瞞真相或說出真相間矛盾掙扎,在了解兄長與賀蘭歌闕的特殊關係后,也再不猶豫地將賀蘭謹宴請她時所發現的事一一道出。

「這麼大的事兒你居然連朕也瞞」

原本一直靜靜聽著南宮燕說話的皇上,當聽及賀蘭謹身旁那名由賀蘭老家帶來的貼身侍女竟就是當初犯下惡行的霸王杵傳人時,再忍不住眼一眯,神情已有明顯怒意。

「臣妹失職,皇上恕罪。」見此狀,南宮燕連忙伏身請罪。

「你……唉!」

儘管明白事態嚴重,但南宮莒一想及南宮燕必是因情系賀蘭歌闕,怕他因此獲罪才將此事保密至今,再想及她知曉這事的當下,必然以為始作俑者是賀蘭歌闕而大受打擊,而依賀蘭歌闕一貫保護人時,總保護得連當事者都毫無所覺,外表還冷漠無情到極致的惹人厭個性,他也不忍苛責了,只能望著南宮燕明顯削瘦、憔悴的小臉,在心裡將賀蘭歌闕罵了個遍后,長嘆一口氣擺手讓她起身,然後沉思良久,緩緩望向她,「說吧,你現在心裡有什麼想法?」「臣妹……」

在徹底排除賀蘭歌闕涉案的第一時間裡,其實南宮燕腦子裡便推斷出真正策畫指使者為何人,此刻聽及皇上這麼問后,著實有些為難,因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言說。

「直說。」

「賀蘭謹。」將關鍵證物交至皇上手中后,南宮燕的嗓音整個沙啞了。

是的,賀蘭謹,曾經南宮燕情感思維里最不可能,甚或最不希望,但卻是證據指向與理智判斷後的唯一。

南宮燕不諱言,一開始,她的調查方向確實是以將賀蘭歌闕列為主嫌,但在他那句帶有濃重警示意味的「離她遠點」,以及他之後明明拒她於千里之外,卻又依舊詢往例到公主府的古怪行徑后,她思考了良久,決定改變自己的調查方向。

她去了趟賀蘭謹的老家,秘密詢問過所有曾在賀蘭府工作過的下人,無論多小的事都不放過,然後發現,賀蘭謹娘親遭受的那個「意外」,確確實實不是意外而是人為,而在賀蘭歌闕與娘親幾近被強制趕離賀蘭府後,再無人關心與保護的賀蘭謹,夜半屋內常傳來尖叫、掙扎與絕望的哭泣聲……

而在八年前某回賀蘭府鬧出失竊案的半個月後,那名侍女便出現在賀蘭謹身旁,成為她的貼身侍女,自此,她的屋內不再有哭泣聲,但賀蘭府中卻陸續傳出中邪、鬧鬼的傳聞,一些賀蘭家的男丁與小廝,發狂的發狂,暴斃的暴斃,府中的小動物更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離奇失蹤,最後死狀凄慘的曝屍野外。

對於那名侍女為何會出現在賀蘭謹身旁,南宮燕確實曾百思不得其解,但當她知曉霸王杵傳人曾在短期間犯下多起大竊案,而她循其作案軌跡一路追查下去后,她發現賀蘭府當初的那起竊案應便是她所為,而若沒有猜錯,那名侍女約莫是在作案之時,發現了正被凌辱且求救無門的賀蘭謹,從那日後就留了下來,一直保護著她……

儘管心底那樣沉重,但當得到賀蘭府小動物會離奇失蹤並且死狀凄慘的這個線索后,南宮燕立即回宮,秘密將那隻波斯貓的屍首挖出,然後發現,那隻波斯貓雖只剩骨骸,但骨骸卻整個發黑。

那一刻,她回想起自己與賀蘭歌闕初次交手時,他那雙戴著手套的手,以及他在她即將碰觸到貓身之前,先她一步將她手揮開的動作,再忍不住緩緩闔上了眼眸。

他,是在阻止她碰觸貓身,因為或許早在有心人放出貓身上帶有「後宮行述」開啟關鍵的風聲時,他便猜著了放話者的身分及目的,才會想搶在那隻毒貓掀起軒然大波前,一個人悄悄將事情按下。

這宮裡,有誰能讓世人眼中冷麵無情的他,拋下信念徇私枉情?這世間,又有誰,能讓他全然棄己身於不顧,就算粉身碎骨、身敗名裂,也無怨無悔?

……當過往自己不明了或想不透的事,一件一件慢慢明朗,南宮燕的心,痛得幾乎連呼吸都不能。

儘管她至今尚不明了賀蘭謹為何會有這般極端的作為,甚至根本無人能察覺的兩極化人格,但她相信,賀蘭歌闕知道答案,儘管那個答案,可想而知絕對會是個悲傷,且令人無比心痛的答案……

「知道他在哪兒嗎?」

靜靜地由頭到尾聽著南宮燕的陳述,直至她的聲音完全消失,整個內室只剩一片沉沉死寂的許久許久之後,南宮莒才總算再度開口,嗓音那樣瘠啞。

「已有端倪。」

「找到他,一定帶他回來。」

「是……」

正當南宮燕沉重轉身,欲走出這間因裝載了太多無奈,令人幾乎透不過氣來的秘密宮室時,卻又聽得南宮莒如此喚著她……

「東月。」

「是。」聽到這聲呼喚,南宮燕停住腳步,緩緩回頭。

「你與母后長得極其相似,卻遠比母后幸運、幸福。」仔細凝望著南宮燕那張小臉許久許久后,南宮莒輕輕嘆息道。

「我明白,一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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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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