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會注意到那個女孩,沒有其它原因,就是因為她很美麗。她的眼睛又圓又亮,睫毛既長且翹,可以清楚發現那樣的效果並不是出自彩妝產品,而是天生麗質。
不光他,許多人也注意到這位美女,只不過她冷冷的表情寫了生人勿近,不願被拒絕的男人,自動閃一邊。
費亦樊從海里上來,抱著衝浪板,看一眼手上的防水腕錶,發現那女孩坐在沙灘上已經超過兩個小時。
她很白,白得不像熱愛陽光的女孩,但不愛陽光的女生竟獃獃地坐在沙灘上看海,一動不動。
她肯定沒擦防晒油,因為手臂已被太陽吻出紅色痕迹。她的頭髮綁得很整齊,薄薄的劉海被風一吹,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忍不住再次讚美她的容貌,她是那種美到會讓男人一見鍾情的女生,圓圓的眼睛、翹翹的鼻子、紅艷的嘴唇、白皙無瑕的臉龐,讓人想一看再看。
她不高,但應該有一百六十公分,身材勻稱,細細的手臂圈著雙膝,手腕戴著一條串著琉璃珠的繩煉,應該是在墾丁大街上買的,身上穿著紅紅綠綠的鮮色長版T,下面是一件白色的七分褲,七分褲讓她的雙腿看起來更加修長,腳上則套著白線編織的涼鞋,青春、姣美。
「Mic,我們要回飯店了,你要不要一起?」同事過來拍拍他的肩。
他露出迷人的酒窩,笑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待會兒就走。」
兩個女同事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晚上一起去看鋼管秀?」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手機聯絡?」
「好,手機聯絡。」他同意。
同事們朝他揮揮手,加入另一群人,離開南灣。
他叫Mic,二十三歲的大男生,是中英混血兒,家住在英國。
嚴格來講,他不是那種帥到會讓女生尖叫的男人,但他有種獨特韻味,一種帶著浪漫情愫的味道。他的眼珠子是藍色的,說話的時候眼尾會微微往上翹,旁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藍眼睛吸引。
有很多同事對他說:「你的眼睛有魔力,會讓我不由自主想靠近。」
他總是莞爾回答,「幸好,迷住你的是我的藍眼睛,不是藍鬍子,不然你就要為自己的生命擔憂了。」
他是個幽默風趣的男人,和多數人對英國人的刻板印象有出入,也許和他骨子裡那點中國血統有關係吧。
Mic很高,至少有一八五,身材超棒,手臂上有二頭肌,肚子上那六塊肌肉也可以拿出來當展示品。他從小就練健身,練出好看的肌肉紋理,而現在,他穿著黑色背心,強壯的手臂讓女人垂涎三尺。
上司在錄用他時,曾經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你從哈佛畢業后,為什麼不回英國工作?」
他似真似假的回答,「因為我有一個巫婆母親,只要我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就會被嚴密監控,但我是個熱愛自由的男性,無法忍受動彈不得的窘境。」
對,他會使用成語,他的中文功力來自於控制欲很強的母親,因為她,讓他培養出良好的中文能力。由此可證,父母親的控制欲也不見得全然不好。
也有人這樣問他,「你的學歷這麼好,為什麼不去找一份優渥的好工作,寧願窩在我們的補習班裡教英文?」
這時,他會揉揉鼻子說:「我得先拿別人家的小孩做試驗,確定自己沒有強烈的控制欲,才敢結婚生小孩。」
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總之他就是出現在台灣、在北部、在一個連鎖補習班裡。
他勤奮又認真,上的課是其它老師的兩三倍,是家長心目中的名師……也許,這和他師奶殺手的名號多少有點關係。
他不喜歡被拒絕,但女孩美麗的臉龐促使了他勇往直前,走到女孩身邊,不經同意就坐下來,不經同意就開口。
「妳是畫家還是攝影師?」
她側過頭,淡淡說:「我不是,但我希望自己是尼羅河女兒。」
只要投身尼羅河,便會走入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曼菲士呵……一個愛她的男人在沙漠那端,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的問題怪,她的回答更怪,不過怪異是現代男女的共通特性,這沒什麼,真的,他還曾在高雄捷運站里看見幾個男大學生在那裡演「痞子英雄」。
「我以為只有畫家還是攝影師才會對大海觀察入微,原來尼羅河女兒也會。」
他顯然沒看過這部日本漫畫,不曉得她口裡的女生被許多優秀男人深愛著,而她,希望有個真心愛自己的男人出現在身旁。
所以她聳肩,沒回答。
他進一步解釋。「妳已經看了兩個小時的大海。」
緩緩搖頭,她開口,「你弄錯了,我不是看了兩個小時的大海,而是在思考,如果在大海里泡兩個小時才被救上岸,會不會腫得面目全非?」
「會。」他回答得篤定。
「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他有經驗?
「我見過掉進海里淹死的人。」他回答得誠懇認真。
「所以真的很腫?」她的眉頭拉近。
「我碰到的那個死人比較倒霉。」
「怎麼說?」她揚起眉,一上一下的眉讓人看得心雀躍。
「他被水淹過以後,還被大魚當成食物,所以他的左半邊身體浮腫潰爛,但右半邊坑坑巴巴,因此除了腫,還面目全非。」他興緻勃勃地解釋。
「哦。」她鼓起嘴巴,慢慢點頭。
「妳想跳海自殺嗎?」
他很想把她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劉海用髮夾固定起來,那麼美麗的女生,不應該讓劉海擋去半張秀麗的臉龐。
「對。」
「為什麼?」
「因為跳樓或燒炭自殺,會讓房地產降價,而我的房東吝嗇又陰險,要是惹他生氣的話,他一定會趁人不注意,跑去把墳墓挖開,把我拖到馬路上鞭屍,以儆效尤。」她說話表情很豐富,當然,更豐富的是她那兩道上上下下動不停的眉。
而他是個沒良心的男人,聽見一個女人為自殺做的考慮,不但沒有出現同情心,還前俯後仰地笑得很大聲。
她覷他一眼,不介意地撇撇嘴。反正這是個冷漠的社會,他沒贊助她一瓶安眠藥,已經夠有良心。
笑完他才問:「妳為什麼想自殺?」
「和我交往五年的男生拋棄我。」
她和「那個男生」從國中就認識,他信誓旦旦地說過一百次將來要娶她,沒想到才高中畢業,誓言轉眼成屁。
因為如此,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提,只想用「那個男生」帶過。
「你們之間出現第三者?」這是時代問題,誰都避免不了,每段愛情的結束都是源自於有更好的戀人出現。
「對。」
「那就沒辦法了,誰教對方條件比妳優。」別以為封建時代男女之間才看條件,二十一世紀的男女,更是把身家條件擺在最前線。
「錯,那個女的比我老、比我丑、比我胖、比我矮、脾氣比我更暴躁。」她一口氣舉出對方五大缺點。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要選擇那個女的,放棄和他交往五年的漂亮女生?」
這是他第一次誇她,本以為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因為不能對萍水相逢有過多期待,但……他估計錯誤。
「那個男人有『深度』,他不看女人膚淺的表相外貌。」
「有深度的男人不好嗎?」現在這種男人少了,多數男人都是視覺型野獸,他也是,否則現在不會坐在她身邊。
「他看的是女人口袋的『深度』,那個女的,存款比我多、身家比我厚。」
他再次笑開。他以為自己是幽默達人,沒想到她連自殺這麼嚴肅的事,都能講得讓身旁的人彎腰大笑。
「怎麼辦呢?妳本來已經不夠『深度』,跳下去之後,連膚淺的表面都沒了,不是很虧?」
「是很虧,但士可殺不可辱。」她說得決然,彷佛化身成即將上戰場,雄赳赳氣昂昂的鐵甲武士。
「換句話說,跳進海里,妳才覺得不被侮辱?」
如果原來她還沒覺得被侮辱到,他這句話,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讓她感覺被嚴重侮辱了。
她轉過頭怒瞪他,他卻只注意到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水水的,像泡在蜜汁里的龍眼籽。
直到察覺她的怒氣益發高漲,他才攤攤手讓步,「對不起,我說錯話,給個建議吧,要怎樣妳才會放棄跳海的念頭?」
她別開眼,拉直眉毛,刻意使他難堪,誰教他先侮辱她。
「建議嗎?好啊,你娶我,我就不跳海。」
說完,她等著他的反應,打算在他嚇到眼珠子快掉下來時,掛起輕蔑表情,嘲笑說:沒那個本事,就別裝好人。
但他的眼睛直徑沒加大,藍藍的眼睛還是維持一貫榮辱不驚的平和模樣。
「為什麼希望我娶妳?」
他淡然的態度讓她的「預計話語」縮回喉嚨里,只好換上另外一句,「因為我要氣死他。」
「為什麼嫁給我會氣死他?妳懷孕了,想把他的兒子掛在我名下?」
她輕哼一聲,「他要是敢碰我還拋棄我,我根本不會坐在這裡考慮怎麼自殺。」
「妳會怎樣?」
「我會直接拿刀子衝到那個女人家裡,把他砍成七、八十塊,方便熬湯。」她恨恨道。
這回,他放肆大笑了,笑得樂不可支,好像她帶給他的笑料足以登上金氏紀錄。
他笑得她發火,捏緊小拳頭,正準備對準他帶著性感胡碴的下巴揮——
可下一秒,他竟然說:「好,我娶妳。」
這下子把眼睛直徑加大的人不是他,而是她。捏緊的拳頭鬆開,拉成直線的眉毛彎回來,她傻傻地發問:「為……為什麼?」
「因為妳要氣死前男友,而我……我打算氣死我媽。」
站在白色小屋前,她歪了歪頭,那個角度剛好靠在他的肩膀。
原來台北還可以找到這種房子哦,不是大樓、不是公寓、不是透天豪宅,這種房子應該蓋在南部鄉下吧?
不是說台北寸土寸金、房價年年飆漲嗎?不是說人人都被鎖在小小的公寓里,把心鎖窄了嗎?他不會是鄧不利多的傳人吧?魔杖一指,就在兩間屋子中間硬是用魔法變出一塊空地,蓋了一間小小的浪漫屋子?
屋子只有兩層樓,地坪五十左右,建築物佔地約二十坪,剩下的土地全拿來種花。一整畦的孤挺花在陽光下挺立,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在屋子左方遮蔽出一塊濃蔭。
她仰頭看看新任丈夫,眉頭皺得很緊。「你很有錢嗎?」
「不算有錢吧,但生活還過得去。」他頓了頓后回答。
「你每個月薪水有多少?」她扳動手指頭,開始計算一個小家庭的基本開銷,在計算時眉頭忽上忽下,跳個不停。
「三、四萬跑不掉。」
才三、四萬啊,加上她的,了不起六、七萬塊,這樣的薪資在台北只能確保兩個人不餓死,他們這種窮光蛋夫妻不能生小孩,因為付不起保母費,並且損失不起任何一份薪水。
「所以這個房子是租的?」
「不對,是買的。」說完,他自信一笑。
「還在付房貸嘍?」三四萬塊怎麼付得起房貸?早晚房子會被銀行拍賣。她的眉頭鎖得更緊。
「對,還在付房貸。」他興緻盎然地看著她的眉毛,不但喜歡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更喜歡她那對活潑眉毛。
「所以要繼續付上……兩輩子?」眉毛往下掉、眼角往下掉,連肩膀都敵不過房貸壓力和地心引力的雙重摧殘。
好可憐哦,剛結婚就成了房貸族,從此飯吃五分飽、衣穿三分暖,要省吃儉用才能在幾十年後,讓這棟房子不受銀行的恐嚇威脅。
「沒那麼嚴重,再兩年七個月就還完了。」
只要再兩年七個月世界上哪有那麼好的事!所以他是中了樂透,才能一次繳一大筆頭期款?她的眉毛緩和下來,彎彎地彎出兩條細柳。
「那你有全民健保嗎?」
「我是合法勞工,當然有。」只不過是全民健保,他卻說得好像他擁有國際精算師證照,屌到讓人很想摔盤子。
她點頭,繼續追問。
沒辦法,誰讓她對新老公的認識除了長得很帥、是混血兒之外,一無所知?「除了健保,你有其它保險嗎?」
「妳打算這樣一路問下去?」他阻止她的問題。
「不可以嗎?結婚是很現實的。」
沒錯,從墾丁回來之後,他們就去辦理結婚登記,在戶政事務所里,彼此才曉得對方的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做費亦樊,而她的名字叫做李若薇,他二十三歲,而她十九,剛剛成年不久。
其實他也有問題想問她,比方除了拋棄她的前男友之外,她有沒有別的親人?結婚這種事,是不是該先跟家人報備?他也想問需不需要賺錢供她付學費,或者她有在打工賺錢……
但他認為,剛結婚不應該問太現實的問題,否則十對男女會有九對半想要走回戶政事務所辦離婚。他無心創下「台灣結婚時數最短的夫妻」這類紀錄,所以閉上嘴巴,搭捷運去她的租屋處,把她不多的行李搬回來。
沒想到,他不想創造的紀錄,身邊的小妻子卻很有締造的慾望。
「妳的現實問題會把新婚的浪漫情緒掃進太平洋里。」
她認真思考他的話。
有道理,往後日子已經夠難過了,要是在結婚第一天就把為數稀少的浪漫丟掉,等八十歲時再回想,她會搞不清楚沒事幹么要結婚,畢竟光是為了氣死某些人而結婚……實在不是好借口。
「好吧,我不問了,你來問。」她妥協。
經驗豐富的人士說,成功的婚姻必須建立在妥協上面,必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不至於婚姻破裂。
所以……她閉上圓圓的右眼,眉毛一眼高、一眼低,轉身面向他。
他不懂她的怪表情,但還是開口問:「妳喜歡我家嗎?」
「非常非常喜歡。」如果房貸全部繳清,她的喜歡會以倍數方式天天成長。
「妳後悔和我結婚嗎?」
「不後悔,如果你明天肯和我去前男友工作的冰店吃冰的話。」她狡黠道。
「妳前男友是賣冰的?」
「不,他的現任女友開冰店。」重點是人家沒有房貸壓力,而且存款簿里的金額多到可以讓前男友蒙上眼睛,對她的肥胖和粗鄙視而不見。
「妳要去炫耀妳的新老公?」
「對,所以……你有昂貴的西裝嗎?」
「只有一套。」
「一套就夠了。穿上它,我會告訴他們,你是英國的貴族,在英國有兩座大莊園,你念哈佛畢業,身價有幾百億英磅。」
她驕傲地翹翹嘴巴,他的臉上則出現兩分尷尬,好像有烏鴉嘎嘎嘎的從他額際飛過去。
這個女孩……該不會會通靈……
她望向他,瞭然的拍拍他的肩膀。「不必用那種怪模怪樣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你很窮,但是我知道就夠了,讓別人誤認無所謂。」
誤認和說謊……兩者間的距離大約是,北極到南極。
「說吧,還有什麼問題想問我?」
他想半天後,禮貌問:「我們要去哪裡度蜜月?」
突地,她那隻為妥協而閉上的右眼猛然張開。妥協,拜拜!
她拉起行李箱往屋裡走,頭也不回地說:「等你的薪水升到五、六萬一個月的時候,也許我們可以考慮到淡水度蜜月。」
她從他手裡抽過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屋裡。
他愣在原地,看著她毫不猶豫的背影,半晌,靠在籬笆上大笑不只,又是那種前俯後仰的捧腹笑法。
他最痛恨現實勢利的女人,卻偏偏娶了個愛算錢的……呵呵,老天爺一定在懲罰他不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