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皇帝來看阿觀的次數還算多,她以為當皇帝很忙的,可他每隔兩、三天便出現一回,每出現便找阿觀下棋。
阿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只看眼下不論明日的女子,她根本不擅長心計、謀算,對於下棋這類步步為營的智力活動,她是每玩必輸,而且從頭一路輸到底。
幸好她生性豁達、不計較輸贏,否則……這可是會嚴重摧殘人類自信心的。
前天,皇帝又來了。
看見皇上,綠苡想也不想就將棋盤給擺上,伺候好茶水點心,便與紅霓齊齊退下。
阿觀認命地玩著自己很不愛的遊戲,她就當上班,上那種讓自己得以生存糊口卻萬分不愛的班。
皇帝雖然心不在焉,可他只要用兩成功力就能將阿觀的千軍萬馬盡數殲滅,於是皇帝一盤贏過一盤,從午後一路贏到星稀月明,紅霓來上過兩次點心,皇帝沒有胃口不想用膳,於是阿觀再餓也不敢傳膳。
在她坐得腰酸背痛,深深感覺皇帝嚴重違反勞動基準法后,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今兒個朝堂之事,讓皇上深感挫折嗎?」
皇帝訝然,看著她的眼睛裡帶著一抹欣賞。
阿觀悄然嘆氣,她只是隨口一問,居然就讓她給猜中?唉,她不去當天師推論齊焱王朝百年運勢,豈不是浪費她的天生才智。
對上皇帝的笑眼,阿觀微聳肩。
「如果沒碰上挫折,為什麼皇上非得從民婦身上找成就?」
他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朕倒是真有心事百思不得其解,阿觀願不願意同朕排解排解?」
「朝堂之事,民婦不願意論斷,也不願意……」
皇上阻下她的推拒。
「如果不是朝堂事,而是眹的家事呢?」
阿觀愁眉苦臉,皇帝有哪樁家事需要她來傾聽?是關於齊穆韌的吧,她企圖搖頭,可皇帝是什麼人啊?他從小到大什麼都學,就是不必學習何謂拒絕,於是皇帝發話。
「「葉茹觀」死去那日,穆朝在御書房裡暈過去,後來他上奏摺說要退隱朝堂。」
語畢,他細細審視阿觀的表情。
她儘管心中波濤洶湧,卻不讓臉龐泄漏半分,人人都教導她生活在這個時代隱藏情緒是絕對且必要的學習,上一次當學一回乖,即使不願意入境隨俗,可若不想再面對一次鴆酒或三尺白綾,她還是乖乖學了。
見阿觀這般態度,皇帝輕嘆后,繼續說:「口諭、聖旨,不管朕讓人傳過幾道命令,他依然故我,不願入宮、上朝,不願多看朕一眼,他啊,是打心底把朕給恨上了。」
阿觀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告訴她這個,難道是後悔對她的安排?難道是沒料到衝鋒陷陣的大將軍會為女人放棄前途地位?齊穆韌真的放棄了嗎?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是想逼皇帝妥協,還是罪惡感作祟?
紛亂的因由困擾著她的思緒,不不不她不能多想,那人早已經不關她的事。
垂眉,阿觀不語。
皇帝搖頭,固執啊固執,這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倔強,偏偏還愛得這麼深入,真不曉得月老是怎麼牽紅線配對的?
是阿觀打亂他的計劃,他原想用她的命逼穆韌接位,等之後尋出脈絡找出想對付穆韌的背後黑手,再讓她易名改姓重新回穆韌身邊。
誰曉得她說服了自己,不再強逼穆韌入主東宮,更用一句「君無戲言」,迫得他不得將她給交出去。
君無戲言啊……一句話讓他進退不得,偏穆韌又是個不肯放手的……天底下有這麼難辦的子女,身為父母的能不頭痛萬分嗎?
「朕找過姜柏謹,與他聊了一宿,阿觀,穆韌對你的心思,比你以為的更重。」
阿觀保持沉默,一次兩次提醒自己,齊穆韌於她是不相干的第三人,她無須為他情緒起伏,不必為他心痛,在他決定下毒的人是葉茹觀時,他們之間已經划斷所有關聯。
見阿觀八匹馬都拉不開的態度,皇帝又問:「你真的可以將過去遺忘得一乾二淨,真的能夠揮劍斬斷與穆韌的感情?」
阿觀苦笑,怎麼賴到她頭上,真是冤枉啊,分明揮劍斬斷一切的人,不是自己。
「啟稟皇上,民婦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民婦在選擇自在快意的同時,便也選擇了不計較恩怨以及遺忘。」
「如果朕告訴你,何宛心是宥賓的人,她是有計劃地接近穆韌,目的在於除去你之後除去穆韌,你還能這般雲淡風輕?」
除去齊穆韌?
心一凜,她攏緊雙眉望向皇帝,急著想發問,可是……等等!話不能聽表面,要取其深意,腦子飛快轉三圈,她壓下狂奔的心跳聲。
皇帝知道何宛心的目的,齊穆韌豈會不知,就算他真被蒙在鼓裡,他是皇帝鍾愛看重的兒子,皇帝豈能教何宛心得手。
恢復平靜,阿觀還是不語,那態度彷彿置身事外。
「何宛心被毀容了,她讓穆韌關在王府裡面。」也許很快的,穆韌會連同宥賓其他罪證一併呈上來,到時他要怎麼處理那個從小沒有母親護佑的大兒子?
穆韌可以放過看家,甚至讓穆笙出面,資助他東山再起,但餚賓招惹的是阿觀,還把她給「害死」,依穆韌對阿觀的感情,恐怕光是將宥賓貶為庶民,也無法消弭他的怒氣。
一摘使瓜好,一一摘使瓜稀,三摘猶可為,四摘抱蔓歸。他能把兒子一個一個除去嗎?穆韌是對的,早在幾年前他就該大刀闊斧切斷他們不該存的野心,如今,晚了嗎?
阿觀一貫地不表現出半分態度,一貫地冷漠,擺明事不關己。
皇帝有些後悔,他沒料到穆韌會為了阿觀啥都不顧,當年何家入罪,穆韌回京遍尋不著何宛心的蹤影也沒有如此啊。
他終究不夠認識自己的兒子,也不夠認識阿觀,她與其他女人不同,若是換上旁人,確定事情有轉機,還不笑著樂著儘快奔回丈夫身邊去。
皇帝深深地睇了阿觀一眼,低聲言道:「今兒個早上,穆韌終於上朝,可是他不是想替朝廷辦差,而是要對付宥賓,他恨宥賓與何宛心聯手圖謀害了你。」
然後呢?他對付完他們,罪惡感便能稍稍減輕?隨便了,與她無關,她不想掛心。
見她波瀾不興,皇帝興起幾分惱意,她還真是鐵石心腸。
「難道你沒有半點動心,穆韌為你與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兄弟翻臉,為你,他砸了宥莘的房子,逼得宥莘對程氏出手,還打掉她腹中胎兒,他為了你放棄官爵祿位,甚至與何宛心情斷緣滅。」
阿觀苦惱,皇帝的帳本是怎麼計算的,怎會弄到最後每件事好像全是自己給招惹出來的?
齊穆韌與那群皇子們決裂,是因為他們算計他、謀划他,要平安生存,反擊是不得不的手段;他放棄官爵,或許是明白了官海浮沉能順利退場的人太少,他選擇明哲保身。
至於何宛心,她都與大皇子合謀了,一個對自己無心的女子,齊穆韌若還無法斷情也未免太愚昧,而齊穆韌從來就不是個可以令人支配的傻瓜。
見她依舊不動如山,皇帝問:「朕說這麼多,你半句都沒聽進耳里?你的癥結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無法原諒穆韌的一時過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難道從來不曾做錯事?」
話說到此,阿觀不得不回應。
「皇上,您說的都不是重點。」
「不然重點在哪裡?」
「民婦於王爺而言,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影子,是在緊要關頭可以被捨棄的棋子,是舊愛出現,便可以隨意拋下的新歡,民婦雖無身分權位,但民婦看重自己,不願意成為他人棄子。」
她的生命,由自己操控,她再也不交出所有權令男人對自己予取予求。
齊穆韌的錯,不是在做了錯誤選擇,而是心態。
他始終是個高高在上的王爺,這個時代、這個環境,允許他愛上無數女子,而不管她再努力學習,也成不了宮斗、宅斗劇中的佼佼者,既然如此,她怎能允許自己再次沉淪?
她膽怯了,她曾與愛情對賭過一回,卻把本錢輸個精光,她並非賭性堅強的女子,所以下定決心收手,再不輕言下注。
「你就這麼驕傲?」
「民婦不是驕傲,而是膽小,民婦不允許自己犯下兩次相同錯誤。」
這場對話的結果是皇帝甩袖而去,兩人不歡而散。
惹皇帝生氣,阿觀多少有些擔心,那是基於現實考量。
眼前自己身無分文,離開這裡后,除了行乞,大概沒有更好的營生之計,可是要為五斗米折腰,她確實不樂意。
所以她睡得有些糟也吃得不香,總覺得身子怪怪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安慰自己,也許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糟,可是帝心難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