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他們的身上,她感覺到了疏遠、陌生,與害怕。
明明,她仍是一樣的福滿兒,是在宮裡時人人誇說溫和謙順的福滿兒,可是,他們卻教她覺得自己變得可怕,彷彿,只要她一個不高興,就會將他們給拎去殺頭一樣!
「公主,有任何事都請您儘管吩咐,別跟咱們這些客氣啊!」古總管堆了滿臉笑容,卻忍不住內心的忐忑。
在鷹家當差多年,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但是,眼前的人兒可是皇帝皇后最寵愛的義女,那身份地位不同一般之外,也多了幾兒分令人忌憚的威嚴。
「是,那滿兒就先謝過古總管了。」
福滿兒笑著點頭,才站起身,就聽見了幾個倒抽冷息的聲響,似乎以為她要做出一些舉措,其中幾個人的臉色變得蒼白。
這瞬間,她以為自己其實是只會吃人的猛獸,彷彿張開了她的血盆大口,就能吞下幾個人。
她不習慣被人如此看待,在他們面前,她感到渾身不對勁。
「都下去做事吧!」她輕聲地說道,轉頭看向一旁的婢女紅鴛,「咱們回房吧!我有些累了,想歇會兒。」
「是。」紅鴛連忙應答,扶著主子往內室走去。
出了廳後門,就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從左手畔往廊外望去,可以看見栽滿花花草草的園子,以及一片不小的池塘,福滿兒的眼光停駐在池水上方的一面石刻花窗上,她認出了那花紋,那小閣就是當初她第一次來鷹家時,與鷹揚天談話的地方。
在明媚的天光之下,那池子的水映著十分耀眼的光芒。
「蘭嬤嬤。」她忽然停住腳步,側眸喊道。
「在。」一名年約四十開外的中年婦人出列回應。
「我知道你是月娘姑姑特意挑的人選,隨我陪嫁,要確保我在鷹家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過,明兒個你就回宮去吧!除了紅鴛之外,餘下的人你都帶走。」還不等蘭嬤嬤出聲反對,她又接著說道:「我會寫一封信交給你,讓你轉交給義母,看完信之後,她會明白我的用意,你不必擔心,絕對怪不到你的頭上,如果月娘姑姑問起,就說鷹家能伺候我的人,已經夠多了。」
幾乎是第一時間,鷹揚天就聽說了福滿兒將宮裡陪來的隨從都遣了回去,他沒動聲色,沒有過問,以極平靜冷淡的態度處理這件事。
他依例在每天晨起時去向她問安,回門時也要派人去通報她一聲,無論他喜不喜炊、樂不樂意做這些請安報備的舉動,但是,這就是規矩,眼下,在鷹家,她的身份地位都是最崇高的,既神聖也不可侵犯,身為她的駙馬,說穿了不過就是附屬而已。
不過,當古總管向他稟報一個最新狀況,說公主一連幾天足不出戶,簡直就是在自個兒鬧禁閉,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免得事態變得嚴重,消息鬧回宮裡去就糟糕了。
清早,約莫才初到卯時,雖然是盛夏,但是日頭還不是太烈,再加上早晨的露水剛被蒸發掉,暖和的空氣之中帶著一絲沁涼。
福滿兒進了院子,揚手示意紅鴛不必跟隨伺候,一個人走進院門,微風徐徐的,吹過著院子里的綠樹,那沙動聲讓拂面而過的微風感覺更加宜人。
「公主。」見到她走來,鷹揚天站起身迎接。
「請夫君不必多禮。」福滿兒輕聲說道,抬手示意他入座,在亭內的案上擺著一桌子美味佳肴,香氣十足,但看起來口味卻頗清淡,很適合晨起胃口未開時享用。
雖然成親多日,但因為生活上沒有交集,即便是親如夫妻,對彼此卻是不熟悉的,不過,在他們的心裡並不因為一瞬間的沉默而感到尷尬,似乎是因為他們對於這婚姻的狀態都已經有了共識。
「我想,公主心裡應該正十分納悶,想我為什麼會突然邀你到院子里共進早膳吧?」鷹揚天率先開口,舉箸夾了糖枝酥到她的碗里,「嘗嘗這個,這酥甜中帶咸,再加上裹在外頭的芝麻,吃起來香酥不膩,十分適合搭配著熱騰的粥糜一起吃。」
福滿兒看了看碗里的糖枝酥,然後抬眸看著他,他的話鋒轉得如此之快,一時之間竟教她不知道該回應哪一個。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出來走動一下。」鷹揚天勾唇微笑,逕自回答道:「怕你悶在屋子裡,把人給悶壞了。」
「雖然這裡不是皇宮,不過同樣都是人多嘴雜。」福滿兒頓了一頓,夾起碗里的糖枝酥,輕咬了小半口,慢慢地咀嚼著,不著急回答,啜飲了一口熱茶,直到都吞下肚之後,才緩慢啟口道:「夫君說得對,這兩樣東西確實極搭。」
「為什麼足不出戶?這鷹家雖然不比皇宮,不過,應該還不至於乏味到讓你壓根兒不想走出房門吧!」
「是,這鷹家確實不比皇宮,但是,我並不覺得它有比較差勁,倘若不細瞧,只會覺得這宅邸樸實,可要真留了心,就會看得出來這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是精心擺設過的,當然就更別說那些在門上樑上的雕刻,應該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化費不貲吧!」
「我不能否認,只能說公主真是好眼力。」鷹揚天輕笑了聲,心想還真是不能小覷了她的出身。
聞言,福滿兒只是抿起一抹苦笑,「在這宅子里隨處走走看看,都能找到宜人之處,可是,景色宜人,人卻不是,我以為將蘭嬤嬤她們送回宮裡,少了公主出入的派頭,你的人對我的態度會有改變,可是我想錯了,只要我是公主的一天,他們看待我的態度就不會改變!」
「我確實聽古總管說過,奴才們對你確實頗為忌憚。」
「何止是忌憚!」她擱下了碗筷,定定地瞅著他,「他們看我的眼光,像是我有著三頭六臂,難道,你不能去告訴他們,我並不可怕,公主之名,不過就是個賞賜下來的頭銜,我不會一個不高興,就責罰他們,甚至捉他們去砍頭,好嗎?你代我去告訴他們,好嗎?」
聞言,鷹揚天頓了頓,端詳地瞧了她一會兒,才笑著開口,「我想你應該很不習慣吧!從我第一天進宮面聖,就曾經聽說過你,在皇帝皇后的眼裡,你是個極溫順的人兒,聽說就連脾氣都沒發過一頓,無論是對上或對下,都是同樣的態度,關於這一點,皇上不只一次在我面前誇讚過,有這樣好名聲的你,如今卻被視作了洪水猛獸,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她靜靜地回視著他,覺得他的每一字一句,聽著十分刺耳。
「不過我不幫你,有本事你自個兒去向他們證明,證明你滿兒公主不是一個隨時會把人攤去砍頭的主子,如果你做不到,那他們只會繼續畏懼你,繼續想著哪天你不高興了,就要把他們的頭拎去砍掉。」他笑了,燦爛的笑容讓他俊美的臉龐看起來更加迷人好看。
「我才不會!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她激動地反駁,心想與其說他是她的夫君,不如說他是隔岸觀火的閑人!
「但他們不知道。」他的神情非常平淡,其實一直以來他就對擁有好名聲的她沒有好感,只覺得她與自己一樣,就是個極虛偽的人罷了!
「那是因為……」她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口,原想說那是因為他不幫她解釋的緣故,但繼而一想,將自個兒的問題都推到他身上,未免不盡公平。
但是,見他事不關己的模樣,她還是忍不住惱火,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睨著他,「以後,你不必天天晨起都過來向我問安了,如果沒有真心真意,這樣按表操課看起來不過令人覺得可悲。」
「是,承公主美意,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微笑頷首。
見他的反應,福滿兒愣了一愣,雖然是自己開口要求的,但見他沒有絲毫的考慮與猶豫,她的心裡滿不是滋味的。
終於,她知道今天他邀她共進早膳,是問候,同時也是防範,如果說,鷹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太過忌憚她,那她的夫君就剛好相反,他不怕她,不過是相當謹慎不給留下話柄,或是讓她惹出了什麼麻煩,就怕消息傳回宮裡,惹得義父義母不高興。
一瞬間,她的心沉了一沉,無法剋制自己對他的精心算計覺得反感,因為,這樣的男子竟然是要與她共度一生的夫君!
「這頓早膳我是無心而吃了,請夫自便。」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鷹揚天一個人獨坐在原地。
就算只見到她的背影,他還是能夠猜想到自己的妻子生氣了,他覺得新鮮有趣,還以為她是個沒脾氣的泥娃娃,任人搓圓捏扁呢!
明明是一日的好天氣,但是才入了夜,雨下得又大又急,叮叮咚咚地打在屋檐上,下了大半個時辰了,都還未見停歇。
稍早之前,鷹揚天就已經派人回來傳話,說今晚有場推不掉的飯局,負責招待的主人家一向是熱情好客,只怕這場宴席吃不到初更過去,是決計抽不開身的,所以傳話回來,要福滿兒早些歇息,不必等他回來。
福滿兒一個人坐在飯桌前,望著門外黑壓壓的天色,那雨幕一重重的,宛如綿密交織的紗線,風颳起時,還會吹進一些雨絲進屋裡。
「公主,讓紅鴛把門關上吧!要是讓雨濺到你身上就不好了。」說著,紅鴛就要上前把門帶上。
「不!」她飛快地出聲阻止婢女,「就讓門開著吧!我不打緊,我不想把門關起來吃飯,那感覺怪孤零的。」
「這都要怪駙馬爺,真是的!無論生意再忙,駙馬爺也應該回來陪公主才對啊!」紅鴛邊說邊嗔氣。
「說這什麼話?我不是三歲孩子,需要勞他費心嗎?身為他的妻子,不能替他分勞,已經是不應該了。」她笑著說完,心想他沒來倒還比較清心一些,轉眸定定地瞅著紅鴛。
『不要再公主長公主短的了,紅鴛,你還是照以前那樣,喊我小姐吧!喊我的夫君姑爺就行了,這裡不是皇宮,只是一戶商賈人家,就當做咱們把那套大禮留在宮裡了,咱們在這裡就過咱們自個兒的生活,好嗎?」
「可是……」紅鴛一臉為難,似想爭辯。
主子是皇室的公主,感覺上好像連自個兒的身份都與眾不同了,紅鴛懷著這份虛榮心,實在是不想聽從主子的吩咐。
福滿兒不管紅鴛的心裡如何感想,誰都說她是個柔性子的人,但是,她知道只要自個兒一旦決定的事情,就沒有打算要改變。
以往,有珂月在身旁鬧著,她從來不知道夜晚是如此寂靜,她那妹妹總是能把氣氛弄得很熱鬧。一頓晚飯還未吃完,雨勢就已經小了許多,雨聲也變得平靜,教人難以想像剛才的狂風大雨。
這時,院子外頭忽然傳來了人們的騷動聲,引起了福滿兒的注意,她與紅鴛相視了一眼,逕自起身就往外走去。
「公主……不,小姐!小姐等等啊!」紅鴛忙著追出去。
福滿兒遠遠的就看見人們神色匆忙,三三兩兩的往後院走去,她聽紅鴛說過,鷹家宅邸的佔地不小,也將鄰近的院邸賞了幾名重要的掌柜,為了彼此之間的聯絡方便,兩年來,鷹揚天向官府買了一條巷道,幾家掌柜家的偏門都開在這道路上,所以就封了路口將這巷道當成了自家的聯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