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源蒼龍深吸一口氣,壓下原本準備爆發的情緒。「總之,這差事就交給你了,你就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去說服我爹娘吧!辦不好的話,你包袱收一收,準備轉行當媒人公去吧。」
「嗚……」為什麼?為什麼每次倒楣的都是他?嚴明抱頭蹲在長廊上哀嚎。
嗚嗚……他上輩子絕對是欠源家銀兩沒還清,所以這輩子才要如此作牛作馬的來抵債啊。
夜空無雲,點點星子伴著一輪滿月。
蟲鳴恤哪,流螢點點輕躍於樹叢花間。
一名青衣男子悠然坐卧在「摘星閣」,他單手支頤,閑適的倚靠著閣樓露台,衣裾下襬隨風飄揚。
他的目光遠望著滿天星斗,偶爾可見他的視線會飄到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廂房中。
牛郎、織女星隔著悠悠天河遙遙對望。突然,一道銀藍色流星劃過天際。
是織女的眼淚嗎?或許是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自問自答著。
過了好一會,男子唇邊浮起一抹微笑,從懷裡掏出一把從不離身的玉笛,幽幽地吹起如泣如訴的曲調。婉轉流華的曲調,在銀白的月光中,溜溜地向上攀升、又攀升。澄澈透明的笛音如池中蛟龍,凌空飛騰,翻旋、再翻旋。
風停了,鈴蟲豎耳諦聽。
夜靜了,蓮花合掌諦聽。
天地寂靜。
諦聽諦聽諦聽,宇宙萬籟俱寂,沉默地,諦聽。
一曲吹畢。
月色也更深,更醉人了。
源蒼龍陶醉地對著吹笛男子笑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今天我這凡夫俗子托兄弟你的福,總算是大開耳界了。」
「好曲,好酒,良辰。」那青衣男子以修長纖秀的指舉杯,回敬一盅。
「好個良辰。」源蒼龍自嘲似的笑了笑。「既是良辰,那麼慕風,你告訴我,為何我有種嚴重受騙的感覺?」他根本不想娶妻,就算哪天心血來潮要娶,也得娶個自己心愛的女人;像今天這樣胡鬧似的婚姻算什麼?
「受騙?」源慕風饒富興味地揚眉,含笑道:「我才覺得受騙了呢。原以為你已經徹底想開,準備心甘情願踏入婚姻牢籠,準備明年生個胖小子讓伯父伯母含飴弄孫,誰知我大老遠由江南趕來,看到的卻是眼前這種情況。你不但害我洞房沒鬧成、熱鬧沒看成,還硬生生被你拉來陪喝悶酒,三不五時還得吹吹笛子給你助興,我又不是賣藝的伶人。」源慕風委屈極了似的發牢騷。
「哈,我看你是大老遠跑回來嘲弄我的吧。」源蒼龍恨恨地喝乾了杯中酒。
他左思右想就是弄不明白,為何人到老年就會變得駑鈍而無聊,當初父親叱吒商場的豪氣背影他是多麼的崇拜,立志要以他為終身標竿,可怎麼一入老年,就變成和他娘親一樣,只會成日嘮叨,要他早點娶親成家?逼得他必須常常藉南下巡視產業的名義離家,一方面逃避老人家的逼婚,二方面順便散散心,省得老父老母成日在他耳邊叨念。
「嘲弄?怎麼會呢?哈哈哈,我可是你最最親愛的堂弟啊!一聽到消息,我就不遠千里的趕回來,準備獻上我最熱情的祝賀,你看我這兄弟夠義氣吧!」
「我看你是不遠千里而來看我的笑話吧。」
「大哥,此言差矣,你兄弟我豈是這麼沒良心的人。」源慕風勾起唇角,一抹調皮的笑在他嘴邊跳躍著。
源蒼龍冷哼了聲,不再搭理他。
遠處,潺潺水聲和著月色低吟,夜露沁人衣衿,摘星閣內兩個男子暫時維持沉默的對酌。
源蒼龍薄唇緊抿,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個性深沉如他,若是不開口,常人絕猜不透他心裡有什麼盤算。
源慕風充滿狡黠的眼一瞬不離的盯著源蒼龍,俊美面孔上隱隱約約透出一抹難解的淺笑。
「春宵一刻值千金,難不成你這新郎官打算就這樣喝到天亮?不早早回去哲圍陪陪大嫂?」終於,源慕風打破沉默。
「沒錯,我就是打算喝到天亮。」既然心裡的盤算被揭了,他也就乾脆大方承認。
「這是很不負責的行為唷!」源慕風調侃道。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該負什麼責任?」源蒼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反問。
「才娶進門,就刻意冷落大嫂,這不是不負責任是什麼?撇開這會讓大嫂難堪不說,下人們看在眼裡,又會有何感想呢?」
「別人要如何想我可管不著。況且,楚家姑娘不會在這裡待太久。」他仰頭飲盡玉杯里的瓊漿,不悅道:「還有,沒我的同意,你別大嫂嫂子的亂叫。」
他源蒼龍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如此強逼來的姻緣,休想他會付出一絲一毫的真心。況且,他要的從來就不是城裡那種唯唯諾諾、拘謹守禮的大家閨秀。這一點爹娘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不會在這裡待太久是什麼意思?」源慕風的黑瞳在月色中一閃。
「沒什麼意思。」
雖已有三分醉意,但他的警惕心仍在。他和源慕風雖是堂兄弟,可眼前是「非常時期」,他不會輕易向他人透露心中的想法。
「哦?」源慕風不以為意的笑笑,執起玉壺再為他斟了杯酒,道:「好吧,反正咱們兄弟難得相聚,不如就趁此機會喝個痛快。」
「好!喝個痛快。」
「乾杯。」
「乾杯。」源蒼龍爽快的喝下。
「來吧,再賦一曲。」源慕風拿起玉笛,瞬間,悠揚的笛音乍然響起,似一盤明珠落地,響亮清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源蒼龍借著酒性,吟唱起蘇軾的水調頭歌。
而源慕風婉轉訴情的曲調,乍聽下是無欲無愛的清涼,仔細分辨,卻又像是思念某個遠方佳人……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噯,怪了……我的頭怎麼……怎麼有些沉重……」
哐啷一聲,翠玉杯盞由源蒼龍手中跌落。
優美的笛聲也戛然而止。
源慕風見源蒼龍昏睡過去,笑得好不得意。他扶起源蒼龍沉重的身軀,自言自語道:「大哥啊,我大老遠從江南跑來,可不是專程回來當你的『不在場證人』唷。呵呵……所謂人生知己難尋啊,大哥,你以為你拉我喝酒喝到天亮,就能證明你沒碰過嫂子,然後就能順利上演『完璧歸趙』的戲碼嗎?哈哈哈,你實在太天真了。你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你這個知心老弟我的這步棋吧?沒看到你圓房,老弟我是不會甘心離開的,哈哈哈……」他扛著源蒼龍,飛身躍下摘星閣,往哲園的方向走去。
哲園上房的花廳里,兩個喜娘支著頭打盹,原本高燃著的龍鳳喜燭燒到只剩下一小截燭心,紅色燭身化成的燭淚,流淌在雕工精緻的銀制燭台上;內房裡,覆著喜帕的楚寄悠則無力的垂著頭,思索著這整件事的前後經過。
一整晚,她費心揣測拜堂時源蒼龍唯一說過的那句話。
「夠了!」
那狂躁壓抑的語氣,轉身離去時的絕情,全都讓她心寒。想到若是姊姊真的嫁給這樣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夫君,那往後的日子將會多麼難過,因此楚寄悠有些慶幸是由自己來承受,而不是柔弱的姊姊。
她等了一整晚,沒有人對她說新郎官跑到哪兒去,就算她開口詢問,喜娘也只是叫她耐心等候。楚寄悠只能暗自嘆口氣,現在就算她想找新郎官共商對策,也找不到人哪。
才想至此,前廳房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兩個守門的喜娘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醒,慌忙起身想要幫忙源慕風扶新郎官。
「別忙別忙,我來就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源慕風揮手叱退兩個礙手礙腳的喜娘,一古腦兒的將源蒼龍扛入寢房。
「你是誰?」忽然聽到撞門聲的楚寄悠嚇得由床上跳起,她掀起頭蓋一角,打量眼前的情況。
源慕風放下源蒼龍,轉頭瞧見站在一旁、似有些嚇傻了的楚寄悠,想了想,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順手」將源蒼龍的衣服給扒個精光,然後才拍拍手,轉身對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楚寄悠作個揖。
「大嫂,我是大哥的堂弟源慕風。不好意思,我們兄弟倆許久不見,今天好不容易見了面,又是大哥大嫂的大喜之日,小弟內心實在高興,因此趁機拉大哥多喝了兩杯,還望大嫂見諒。」
「呃……不會。」楚寄悠點頭,內心同時感到一股暖流流過,這是她今天進源家門之後,對她說過最多話的一個人;楚寄悠深切感受到眼前這男子的善意和關懷,讓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