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看來我們以後不能再偷摘花了。」
「對啊。」栩栩噘嘴。
「好啦,今天妳可不可以在幼稚園裡待久一點,我下班后再去接你?」
「你不能請假嗎?」
「不行,最近我被當得很兇,說不定會丟工作。」
「你沒工作的話,栩栩會不會餓死?」她滿臉憂心忡忡。
「放心啦,我們家老爸很會賺錢,我們家老媽很會存錢,就算我在家吃閑飯,你也不會餓死。」劉若依好笑地說。
「呼……」她喘口氣,拍拍胸口道:「幸好。」
彎下腰,她揉揉栩栩的頭,認真說:「你乖一點,不要亂咬人,我想辦法在六點以前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栩栩懂事地點點頭,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牙齒。
心底有幾分忐忑,盧歙站在周家大門口,握著水果籃提把的手微微滲著汗,將近五分鐘后才按下門鈴。
是周宇節開的門。他把醫院的事情交給另一名醫生,正等著幼庭打扮妥當,就出門過他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日。
但意外訪客出現。
一眼,他就認出盧歙。他對「不舍」很熟悉,在依依的嘴裡、在她的相簿里,他知道他的性情脾氣、他的身家背景、知道所有關於「不舍」的事,仔細審視后,他不禁透出欣賞之情。這孩子模樣長得好、眼神清澈正直,不驕不恣的態度讓人心生好感。
盧歙對周宇節也不陌生。他知道他是依依另一個心情的依附人,知道在他把依依當成女兒的同時,依依也在他身上尋求父愛,而那份出爐不久的資料也讓自己明白,這幾年他為依依母女做過什麼。
他是個善良至誠的男子,今天所有的幸福都是他該得的。
「您好,我是盧歙。」他恭敬點頭。
「我是周宇節,你可以喊我周叔。」
這是不是巧合?他才對幼庭說,若真的有天註定這種事,依依、不舍就一定會再碰面,話還是熱的,盧歙就出現?好吧,從現在起,相信科學、醫學的自己,要開始同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盧歙原以為自己得不到好臉色,他做足了準備,還在鏡子前面把說詞前前後後複習過兩三回,沒想到一句周叔,化解了他所有的焦慮。
「周叔好。」他順著對方的心意喚。
「你是來找依依的嗎?很抱歉,幾分鐘前她帶著栩栩去上幼稚園了。」想到什麼似的,周宇節連忙補上一句,「栩栩是我和幼庭的女兒。」
他不想盧歙被糊弄,如果他和依依之間仍然有緣分,那麼已經繞過一大圈的兩人不需要再繞幾步。
盧歙微微一笑。不需要周叔提醒,他已知道這件事,一樣是從資料裡面得知,但那不是重點,不管栩栩是不是依依的女兒,只要她身邊沒有別的男人,他都打算補位。
「我不是來找依依的,我是來見幼庭阿姨的。」
「好,進來吧。」
走進大門,他在幾盆玫瑰旁邊看見一大叢仙人掌。那是他們的刺刺?栩栩沒誇大,她的確照顧得很好,小刺刺長成大刺刺了。
周宇節走在前頭,一路走、一路放送友善。「你知道幼庭喜歡葡萄?」
「依依曾告訴過我,她很擔心葡萄那麼甜,阿姨會得糖尿病。」
葡萄不是什麼好話題,但它抹去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
「那孩子太聰明也太容易操心,明明沒有的事,還是會放在心底擔著。」口氣里有濃濃的寵溺。
「不能怪她,那時她和阿姨相依為命,阿姨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就是心思重。」
當年他幫依依補習,一個題目再難,她都非要弄懂,熬夜不睡也照拚,他問她為什麼這麼拚命,依依說:「我要考第一,讓爺爺奶奶和Dad知道,他們錯失了什麼。」
那天,他心疼地摸摸她的頭髮說:「傻依依,不管你考不考第一,他們都已經錯失了世界上最優秀的孩子。」
盧歙回應,「她本來不是這樣的,是環境逼得她早熟。」
他很高興,這孩子比想象中更了解他們家依依,可想到現況,他嘆氣。「依依沒和你聯絡不是她的錯。」
「我知道,是我的錯。」
話剛結束,幼庭從樓上走下來,乍見盧歙,驚訝得說不出話。
周宇節微微一笑,走到她身邊,一手環著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掌心,綿綿地給她無儘力量,並帶著她到沙發邊,坐下。
「盧歙,坐吧。」
他點頭,在幼庭阿姨面前坐下,見她仍處於震驚狀態,他想,該由自己起頭。
「周叔、阿姨,當時我不明白為何依依不跟我聯絡,我找不到她,心急如焚,兩年半后,我終於湊到足夠的機票錢飛回台灣,可那時花店、阿姨家裡,甚至是周叔的寵物醫院都已經人去樓空,附近鄰居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順著他的話,幼庭點頭。「兩年半那時,我們已經搬到台北。」
「是我堅持的,我有朋友在台北當醫生。」周宇節接話。
「我並沒有死心,還是經常寫信,不管依依回不回或看不看得見。後來我用五年的時間拿到學位回台灣,進入姊夫的公司幫忙,我工作努力,因為必須回報姊夫的栽培恩情,除曜林百貨之外,我也自組公司,只要哪天曜林不需要我,我可以馬上自立。」
這篇話有言外之意,他在自清,對於姊夫的財產,他沒有覬覦之心。
「回國后,我透過徵信社尋找依依,只是我太主觀,始終相信依依因為父親的關係,絕不會選擇在台北定居,白花了數年時間,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直到上個月,曜林百貨和依依的公司簽約……」
接著,他把兩人的重逢、自己誤解栩栩的身分以及請徵信社調查、明白兩家錯綜複雜關係的事一一詳述。
他慢慢說著,一面觀察兩位長輩的表情。
幼庭嘆氣。「所以你已經明白盧可卿和我們的關係。」
「是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準備放棄依依了嗎?」
盧歙的雙眼凝著堅持,篤定搖頭。「對不起,我辦不到。」
她皺眉,不知道這個答案是讓自己鬆了口氣,還是緊繃了神經。「那你打算怎麼辦?」
「高中時期,我和依依都很幼稚,幼稚得不知道如何處理心底那份喜歡,只好拚命把感情歸類成友誼,然後找許多借口將它合理化,可我又不滿意那個合理化,不滿意自己只是依依的朋友,於是我不停交女朋友,以為能夠試出她的嫉妒,沒想到依依比我更堅持朋友的那條界線,竟然熱情地和我討論眾女友,弄到後來,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我試探了她,還是她試探了我。
「但有一點我很確定--我喜歡依依、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看她和別的男生走近,我會生氣;我每天都要和她在司令台見面,一天不見,就覺得悵然若失;我每天睡前都要聽見她的聲音,一天不聽,就覺得少了什麼……
「直到有一天,某個和我分手的女孩告訴我,『你愛的是劉若依不是我。』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樣的情感就是愛情!從喜歡到愛情,這感覺一天一天在我心底醞釀著,卻始終沒有勇氣對依依說明白,直到去墾丁旅行后,我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
「那個晚上,因為說出這句話,我高興到睡不著,而看見依依把這句話當成承諾,開始用不同於朋友的眼光看我后,承諾越來越多、叮嚀越來越多,我開始有了『男朋友』的霸氣。
「那個七月,時間過得飛快,陪她念書、陪她考試、陪她聊前途,我們突然發現,就算每天講話,還是有許多話來不及說……」
頓了頓,盧歙繼續說:「前幾天看過徵信社的資料后,我不斷想著一件事,如果那時候我不到阿姨家吃飯,沒告訴阿姨我父親的名字,是不是我和依依就不會分離?如果等到我二十九歲再揭穿姊夫是依依父親這件事,是不是我會有比較多能力來處理?那麼,不會有車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不會有十年空白光陰,所有歷史都將被改寫了吧。」
聽到這裡,周宇節握住妻子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他對盧歙說:「你怎麼會認為這十年是空白的?世間事之所以發生必定有其道理,沒有那頓晚餐,或許不會發生車禍,可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那場車禍讓我明白,幼庭在我心中是那麼樣重要的存在,我看著病蹋上的幼庭,不斷想著,這樣一個錯身就是永遠,我怎能不即時把握,所以她一清醒,我對她講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嫁給我吧。
「同時,也是因為那場車禍,依依不得不依賴我,她讓我陪她到大學參加新生座談會、讓我照顧她的母親,於是我有了機會留在她們身邊,如今,我們成為一家人,並且有了栩栩。
「對你而言,那場車禍帶來的或許是負面,對我而言,卻是正面。
「至於你和依依更沒有虛度光陰,你們念書,之後在社會中力爭上遊,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更何況,若不是有這十年的堅持,你怎會知道自己那麼喜歡依依,喜歡到明知道兩人之間橫著險阻,仍然不畏懼前進?你又怎會知道,依依這麼愛你,愛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卻還是不肯放棄,接受其他好男人?」
依依這麼愛你,愛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卻還是不肯放棄,接受其他好男人?
盧歙不斷反興周宇節的這幾句話。
所以,即使她不要他的承諾,卻仍然守住那顆心,不讓別的男人入侵?所以她沒有因為大姊一併恨上自己?所以她心中有他,他不曾在她生命中缺席?
周宇節有很好的口才,不但勸和了盧歙的心,也勸平了幼庭。
誰說不是啊,若非這個十年距離,他們怎麼會知道,兩人之間的喜歡和愛有這樣強烈的固執性?
「所以周叔、阿姨,你們不反對我和依依在一起?」他已激動得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誰說我不反對,我反對極了,如果不是你大姊,我不會離婚,不會帶著依依回娘家,可我也不會碰上他……」幼庭轉頭望著丈夫,眼底有滿滿的幸福,接著她嘆了口氣對盧歙說:「年紀越大越是發現,世間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但轉個彎未必是壞事。我不是聖人,對於你的大姊,我無法不介意,但我更介意的是依依的幸福,如果你有本事追回依依的心,那麼,放手去做吧。」
盧歙再抑不住滿腔感動。那時看過資料后,他感激周叔,如今他對周叔已不只是感激而是崇拜了,若不是他滿懷的愛,怎能讓兩個女人心甘情願放下恨意。
他起身,朝兩人深深的一個九十度鞠躬,感謝、感恩之情溢於言表。
「請你把依依的幸福擺在第一位。」周宇節懇求。
「我會的。」
「謝謝。」
周叔竟然對自己說謝謝,碰到這樣的男人,所有人都要為之折服吧。於是盧歙再度開口,提的卻是另一件事。「周叔、阿姨,有件事我必須對你們坦白。」
「什麼事?」他凝重的口吻讓幼庭略微緊張起來。
「是關於我大姊的,自從第一胎流掉之後,我大姊在劉家過得並不好,公婆的責難讓她壓力重重,她想辦法吃藥、找偏方,之後她陸續懷孕卻都流產,導致身體越來越差,直到去年,醫生診斷出她罹患乳癌,她認為這是報應,因她做了壞事,上天在懲罰她,她央求我找到你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親口向你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