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羲王朝二十八年大年初三夜
四周一片漆黑,璀璨星子在無月的夜空里更加燦爛。
白日的熱鬧被寂靜取代,街上的店家都休業了,家家戶戶深鎖大門。
過年嘛,誰還開店迎客,別說過年,就是平日,這時辰也該整理整理準備打烊了,何況今日是大年初三,老鼠嫁女兒的大日子,哪家人不是早早上床,讓老鼠爹娘辦喜事。
這條街是京里最有名的酒樓街,東邊的太白居、醉心樓,西邊的春江樓、畫屏樓,隨手指指,都能指出好幾間大酒樓,聽說連皇帝也常微服出巡,到這裡來品嘗美酒。
不過,如果想品嘗真正的佳釀,就得捨棄那些裝潢得富麗堂皇的大酒樓,到「知辛樓」走一趟不可。
知辛樓店面不算大,位在大街西側,樓上樓下加起來,才十幾二十張桌子,沒雅房、沒臨窗好景緻,但他們的「桃花醉」啊,可不是唬人的。
桃花醉酒味醇美、香氣撲鼻,只要沾上那麼一口,就像沾上春天的幸福感覺,懂門道的人都上這裡,哦,聽說蘭將軍也是這裡的常客。
什麼,您不知誰是蘭將軍
不會吧,客倌不是京城人士?好唄,就來為您介紹京城的頭號風雲人物。
蘭將軍本名蘭赫希,爹爹是開國大將廷靖侯,元配連生了幾個女兒,始終沒再出個兒子。
五十六歲那年,親戚作媒,讓廷靖侯娶個鄉下小姑娘,鄉下姑娘圓圓潤潤好福份,才進門就帶了入門喜,廷靖侯老年得子,自是加倍寵愛,盼著兒子繼承父業。
果然,十四歲上頭,蘭赫希得了個武狀元,宰相舉薦,在宮裡擔任帶刀侍郎,他為人豪爽正直,宮裡宮外頗得人緣。
蘭赫希十八歲時,國家邊關外族屢次來犯,朝廷里可用將軍不多,年邁卻經驗豐富的廷靖侯是最佳人選,皇帝只好讓他統領六萬大軍,奉旨出征,這回他特地帶上兒子,讓他跟在自己身旁見世面。
沒想到,廷靖侯年邁體衰,受不了長途征戰之苦,在發動的第一場戰事中為國捐軀,消息傳來,舉朝震驚。
主帥死了,群龍無首,這仗打還不打?最叫皇帝苦惱的是,放眼滿朝官員,也沒人有本事接下廷靖侯的位置。
正當皇帝焦頭爛額之際,前方卻傳來捷報,說暫代將軍職務的蘭赫希帶領大小官兵連連攻下蠻族五座城池,俘虜三萬人。
皇帝龍心大悅,聖旨下,將蘭赫希扶為正將軍。
蘭赫希也不負眾望,他武藝高超、用兵如神,總是一馬當先深入敵陣,一把長戟刺穿多少敵將心臟,戰功令人嘖嘖稱奇,到後來,蠻族番邦一聽到他的名號,莫不膽顫心慌。
蘭將軍打過大大小小几十仗,一舉掃蕩邊疆,自此天羲王朝聲威遠播,邊陲小國紛紛上降書,俯首稱臣。
由於他戰功彪炳,朝廷破例擢升,兩年不到,班師回朝,百姓夾道歡迎,連皇上也出宮相迎,並升他為一等鎮遠侯,賜府邸一座。
那陣子京里學武風氣極盛,武館連開好幾間,許多爹娘皆把孩子送進武館,盼著他們將來長大學得一身好本事,也拿個武狀元,衛國保民、建功立業,像蘭將軍那樣名垂千古。
打梆子的更夫扯起喉嚨,喊出粗嗄聲音。「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他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重複同樣的話,直到人拐進另一條巷弄,這街道才又安靜下來。
因為太靜,遠處幾聲狗吠,打破靜默。
突地,火苗從知辛樓里竄出,不一會兒工夫,火勢越來越大。
凄冷晦暗的夜空被灼灼大火染紅,招牌引上火苗,整扇木門立時被火燒個通透。
何知辛失神地跪倒在知辛樓門口,火光映上他茫然的雙眼,他無助卑微,喃喃自語,說著獃話。「對不起,赫希……對不起……千百個對不起……」
恐怕他們誰也想不到,兩天前的一席談話會導致今日這憾事的發生吧……
「我有消息告訴大家。」蘭赫希拍拍桌子,對大家宣布。
這些「大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姊姊在他出生之前都出閣了,缺少手足之情的他,將他們視為他的至親手足。
何桃花忙著整理桌子,她站在桌邊,將幾道菜擺好、幾副碗筷添齊,再替每個人斟上一杯桃花醉。
這酒是她親手釀的,香醇濃郁、風味絕佳,要取名字的時候,蘭赫希在場,兩句話就替酒定了名。
他說,桃花姑娘釀桃花,酒不醉人人自醉。
於是桃花醉三個字便跳了出來,從此成為知辛樓的招牌。文人雅士喜歡桃花,可惜桃花只可遠觀、褻玩不得,而這桃花醉,人人都能嘗上一口。
「什麼消息?」何知辛問。
何知辛、何桃花兄妹,與蘭赫希和他指腹為婚的凌小卿是從小玩到大的童伴,四個人打打鬧鬧,不分彼此,就是蘭赫希成了大官,這份情誼也從沒間斷過。
那年他凱旋迴朝,皇宴之後,他一匹馬、一身官服,未進皇帝欽賜的鎮遠侯府,卻先進了小小的知辛樓,二更天,何知辛、何桃花和凌小卿都沒睡,他們圍著一盆團圓火鍋,等著他回來團圓。
「我打算娶小卿入門,再拖下去,小卿都快變成老姑娘了。」
事實上,這是皇帝的意思,但他沒反對,因為娶了小卿,他才能繼續自己的計劃。
刷地,何知辛的臉色慘白,握住酒杯的手微微發抖,心撕扯著,痛得他說不出半句恭賀的話。
凌小卿臉紅低頭,溫溫柔柔地笑著,輕咬唇,好害羞。到底是女孩子家,說到嫁事,誰不臉紅心跳?
何桃花雙手也抖了一下,沒對準杯子,酒灑上桌,灼了心眼,眼眶瞬地泛紅,慌得她趕緊瞠大雙眼,不教淚水翻身,心抽得緊,臉卻不慌不忙掛起自然笑容。
演戲嘛,自然要演得透徹。
「怎麼?都沒人說上一句恭喜?」蘭赫希斜眼看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追著她跑。
她深吸氣,落落大方走到他和凌小卿身邊。「幾句恭喜算什麼,婚宴那天知辛樓免費奉送桃花醉十瓮!」
「小氣財神發了,十瓮,你有沒有說錯?」蘭赫希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大大的手搭上她的肩。
「桃花姑娘說話豈有不算數之理。」她大剌剌地,一手勾住一個,把他和凌小卿的頭顱拉至自己耳邊。「我最好的兩個朋友要結婚,別說十瓮桃花醉,就是舉國同歡,知辛樓三日不開業也成!」
「說得好,桃花,往後你要嫁人,聘禮嫁妝我全包了!」蘭赫希說得豪氣。
「嫁人?別嚇我,我寧可當老姑娘也不嫁人,買個丈夫倒可以考慮考慮。」何桃花推開他,笑著走回自己的位置。
「為什麼?」
「嫁壞了,再苦也得忍,要是買到瘟神,說不準兒還可以退貨。」
「你連婚姻都當作生意啊。」蘭赫希大笑。
接下來他們說說鬧鬧,扯些無聊話題,何知辛都沒搭腔,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著醉人醇酒,偶爾眼神和凌小卿接觸,旋即尷尬避開。
轟地,燒裂的招牌掉下來,那聲音,砸上他的心版。
小卿嫁不成了!何知辛傻笑,看著被大火吞噬的知辛樓,眼角抽搐。
「燒吧,全部燒掉吧……燒掉我的人生、未來、夢想、希望……燒、大燒特燒——」
他突地仰天亂叫狂跳,一陣發泄后,整個人頹靡地蜷縮在地上,無助的臉龐凈是凄涼。
遠遠地,何桃花奔來,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家酒樓。
怎會燒起來?那是她戰戰兢兢、沒日沒夜,省東摳西、花無數精神心力經營起來的酒樓啊!心痛心碎,她的命怎麼差到極點,惡運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老天真要欺負她的勇敢堅強?祂要測試她開朗樂觀到什麼程度?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反轉身,用力抓住目光瘋狂、腳步凌亂的大哥,帶著憤慨,怒問:「大哥,怎麼回事?為什麼酒樓會燒起來?你生氣憤怒,大可以發泄在我身上啊,為什麼要與酒樓為難,那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啊!」
她直覺認定火是大哥放的,理由是他因為失去小卿而心痛難當,但再痛,終是要活下去。
眼睛緩緩聚焦,何知辛看見妹妹,彷彿在汪洋大海中抓到浮木般,一把抱住她,使盡氣力把她攬在胸前。
「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眼睜睜看酒樓燒掉,你在和我作對嗎?你知不知道我好累,撐一個家,真的、真的好累……」她也哭了,哭倒在大哥懷裡。
「別哭,乖桃花,酒樓燒掉了,我們再也不欠赫希。」他捧起妹妹的臉,笑著替她拭淚。
「你在說什麼?我們很快就可以把欠赫希的銀子還清,我們不欠他的,這個酒樓是我一分錢、一分錢存下來的。」
她明白,大哥老認為他不如赫希而感到自卑,可人人都是拚了命過日子,努力的人沒有自卑的必要。
「不必還,他死了,死透了……我們不欠他錢,我只欠他、欠他……一條命……呵呵,我欠他一條命。」
霍地,他推開妹妹,蒙住臉,往火堆里跑,發出凄厲哭聲。
何桃花被推得連連踉蹌,看見大哥不尋常的表現,嚇得周身上下泛起陣陣寒慄。
「欠什麼命?赫希為什麼會死?哥,快告訴我,赫希在哪裡、發生什麼事」她追上前,死命拽住大哥,強烈恐慌席捲而來,她知道不對,出事了!鐵定出事了!
何知辛怔怔道:「赫希死掉了,他被火燒死,你看,火那麼大,他肯定燒得連骨頭都不剩……他死完,就輪到我死,我去償命,一命抵一命,我欠他的情,下輩子做牛做馬還給他……」
被火燒死她猛地一驚,看著烈焰衝天的酒樓。赫希在裡面
耳邊,大哥的號哭咆哮聲撞擊著她的腦子,眼底,猩紅猛烈的火焰扎痛她的心。
赫希在裡面嗎?
不要,他不能死,他死了,她怎麼辦?人心一旦被刨去是活不了的,她不想死,赫希也不能死。
抬眉,盯住熾烈火焰,她忘記害怕,邁開腳步衝進知辛樓……
天羲王朝二十八年臘月十五
那把火,燒壞了四個人的命運。
蘭赫希的眼睛瞎了,容貌毀了,皇帝雖體恤他,給他一個閑職,但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怎能忍受自己的殘破?
他鬱鬱寡歡,性情大變,變得暴戾殘酷、孤僻冷傲。他不見任何人,對所有人都抱持敵對仇視態度,於是曾經車馬喧囂、人來人往的鎮遠侯府,一轉眼,門前冷落車馬稀。
何知辛發瘋了,成天尖叫吶喊、哭哭笑笑,說著一堆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他痴獃瘋癲,時不時就拿刀自殘,說是要把命還給蘭赫希,何桃花迫不得已,只好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
知辛樓燒毀,何桃花只能四處打零工,想盡辦法掙銀子給大哥治病,但能做的工她全做,大哥的病卻始終不見起色。堅強自信的她這回被徹底打敗,開朗率真的性格也悄悄改變,對未來,她一籌莫展。
她不斷去找蘭赫希,但他的冷漠傷人。
他將他們兄妹恨上心嗎?肯定是,換了她也要恨的,他對他們千般萬般好,他們竟恩將仇報。
想當初倘若沒有他,她和大哥就要流落街頭靠乞食維生,他給了他們安居、給了他們尊嚴,沒想到養狗反遭狗噬,狼子野心吶。
她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但赫希不說,而大哥也已無力道出始末,她只能拼拼湊湊,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測。
是因為小卿吧,大哥深愛著小卿,但自慚身份,不敢開口表明,而小卿就算對大哥有一點點意思,但指腹為婚是皇上作的主,誰敢違抗?
火,是這樣燒起來的吧?
認真說來,最不受影響的是凌小卿,但她也苦,本來她對蘭赫希就是又崇拜又敬畏,現下他變成這樣子,她更怕他了。
她向爹娘哭鬧,不願嫁給蘭赫希,但鎮遠侯府硬是把聘禮扛進戶部尚書凌家,訂下日期,要她嫁入鎮遠侯府,眼看明天就要大婚,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找上昔日好友。
這日子何桃花不必上工,可她並沒閑著。租來的房子,屋頂破個大洞,大雪紛飛的日子,屋外的雪會漫進屋內,加上坑坑疤疤的牆壁,刺骨寒風滲透進來,凍得人連骨頭都要結冰。
平日她沒時間整修屋子,正好趁著休工日趕緊整治。
她挑水、劈柴、補房屋,做的全是男人的活兒,房子補好了,輪到她的雙手坑坑疤疤,全是傷口。
忍著疼痛,她還是做好飯,把家裡的活兒全擺弄完,才敢歇歇,洗頭洗臉,準備進屋裡喂大哥吃飯。
一進屋,才發現凌小卿來了,她抱著大哥,兩個人頭靠著頭相依偎,桌上的飯碗已經空了。
見狀,她忍不住心酸。大哥只在小卿出現的時候,才會乖乖合作把飯吃完。
她知道大哥愛小卿,從小時候就愛,愛到近乎痴迷,若不是這麼愛,怎會去做糊塗事?
「知辛哥,你的病什麼時候才會好起來?我好懷念以前,要是你的病好起來,一定會帶我遠走高飛吧?我害怕蘭哥哥,他真嚇人……我不敢嫁給他……」凌小卿窩進何知辛懷裡,抽抽噎噎地哭泣。
「小卿。」她低喚。
「桃花!」
看見她,凌小卿放才放開何知幸,飛奔到好友身前,一把抱住她。
「救我!我明天就要嫁給蘭哥哥了,可我不想嫁啊!他變得好可怕,他是野獸,跟他生活我會死掉,你救救我吧!」
救?她何嘗不想,小卿不知道她有多麼自責內疚,不管是對赫希或對大哥,她要是謹慎一點,多注意大哥一點,悲劇就不會產生。
「蘭哥哥殺人如麻,不高興刀子揮過就把人頭割下,傳說侯府里時不時招買新奴僕,那些舊奴僕全是教他殺死的,要是我惹惱他怎麼辦,他會不會也把我砍了,他不正常、不正常啊!」說著,她哭花了紅潤小臉。
「你要我怎麼救?」
要是能被他一刀砍死,還清虧欠,豈不是好事?
「你去告訴他,娶我不好,我不賢慧不聰明,我什麼都不會,我們沒有好下場的,你幫幫我,蘭哥哥只聽你的。」
他聽她的?也許吧,在火吞噬掉一切之前。
那時他們的交情特好,他什麼話都對她說,他們知心交心,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是了。
赫希恨她,她心知肚明。
「他不肯見我。」
「不然你幫我嫁好了,你比較勇敢,再困難你都可以活下來……」凌小卿話說完,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
桃花再厲害,也不見得有本事跟野獸搏鬥啊,她不會武功,站到蘭哥哥面前,還不是死路一條。
「小卿,沒辦法請凌大人想辦法嗎?他是心疼你的。」
「講不通,爹說那是我的命,說我一出生就註定是蘭哥哥的人……」她掩面大哭。
何知辛不忍,跌跌撞撞的下床,伸手把她抱進懷裡,拴著。
何桃花心疼地看著大哥和凌小卿。都完了,那場大火像個詛咒,狠狠的把四個人的命運囚住,任誰都掙脫不去。
「小卿,對不起。」她低語。
「我厭倦聽你說對不起!蘭哥哥變了,桃花也變了,你以前會拍胸脯保證,說『小卿,沒事,通通交給我』,現在卻連幫都不幫我!」
她無言。
是,她變了,以前的大姊頭變得膽小,積極的她被生活磨得退縮,再不敢隨意拍胸脯掛保證。
凌小卿勾住身前人的脖子,頭壓入他頸窩,哀哀低泣。
「知辛哥,你待我最好了,為什麼我不勇敢一點、大膽一點,如果我敢對蘭哥哥說我愛的人是知辛哥不是他,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小卿愛哥?是嗎?太意外了。
她以為他們之間是大哥一相情願,小卿頂多存著些許好感,談不上愛更涉及不了眷戀。倘若讓她早點知道小卿愛哥,她絕不讓事情演變成這樣。
是搭錯線了,大哥錯,錯在自卑,小卿錯,錯在膽怯,她也錯,錯在後知后覺,而他們的錯竟讓赫希承擔一切,不公平!
一雙眼睛、一副容貌,他們合力剝奪赫希的光明前程,真該死啊,他們,她憑什麼怨他拒人千里,怎能怪他恨?
而且,她不也恨自己?明明有機會阻止的,是她不動作、不發聲,眼睜睜看著悲劇進行。
最該死的人是她!
推開窗戶望著天際皎潔明月,何桃花扯起嘴角,心緊。
是誰說的,在臘月十五夜裡,合掌向月亮娘娘誠心膜拜,便能心想事成?是誰說,月亮娘娘是最心慈的神,只要向祂虔誠祈求,就能靈驗?
真的能嗎?她夠虔敬、夠誠意,月亮娘娘便肯傾聽她的祈願,給她一個月光奇迹?
好吧,即便荒謬,她也要一試。
閉上眼睛,她靠在窗邊,雙手合掌。
「月亮娘娘,如果禰真是最心慈的神,請讓我回到天羲二十八年正月初一,讓我有機會阻止小卿和赫希的婚事,我不讓火災發生,就算付出性命,我都要擋下所有的遺憾悔恨……」